很多人酷爱摩托车,因为骑上它犹如雄鹰翱翔在蓝天上,恰似骏马驰骋在草原上,让人快意享受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带来的快感。但对我家而言,摩托车是我们家的出行工具,它陪伴了父母的整个青春和我们两姊妹的整个童年。一家四人经常挤在车上,从县城到然乌,然乌到洗澡堂全要仰仗它,它早已成为我们家重要的成员之一。
记得父亲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新买的摩托车,刚买回家那会儿可把我父亲给高兴坏了。那时村里刚解决温饱问题没多久,经历过粮食短缺的农民不敢随便乱花钱,喜欢储蓄钱、粮、物,以备不时之需。父亲作为村里第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人,不仅仅是心中的高兴还多了一丝面子上的光鲜。关于父亲买摩托车还有一段小故事:父亲想要买摩托车,向爷爷申请时遭到了爷爷的极力反对。爷爷认为,父亲一直在村庄里生活,也不会走出县城,老家这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是山,买了摩托车也没有草原可以驰骋,还要加油,真可谓费钱又费力。家里的老马完全可以满足日常出行的需求,还可以上山拉活、下地耕种,而且喂点儿草料就可以,丝毫不用花钱。爷爷告诉父亲,家里这匹老马曾经和自己一起去过稻城叶儿红村驮运过酥油、奶渣,每年也下地耕种过青稞地,虽然现在它身上的毛也脱落了不少,眼睛里总是充满泪水,时常还有眼屎卡在眼角,但它是一匹见过世面的好马,你要为家里拥有这样一匹马而感到骄傲,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摩托车在我们这里还抵不上一头懒驴有用!
爷爷的话勾起了父亲的回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十几岁时,每次骑这匹马,它都会打几声响鼻,然后摇头晃脑地抖动身体,直接把瘦弱的父亲从背上摔下来。还记起每次耕地时,牵缰绳的父亲都要承受它的口水。在炎热的天气里,毒辣的烈日直射在头顶,地上冒着一股股热气,那热气让人厌烦,背后老马的喘气声和爷爷抱怨声、咒骂声此起彼伏,老马的口水像破旧水管里漏出的水滴一样无间断地流出,一直打湿着父亲的背部。父亲觉得自己和这匹老马一样,一直被拴着,被土地、被木材、被家人牢牢地拴在村子里。当时,父亲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更别说自我和梦想,只是偶然间听到几个在读书的儿时玩伴儿提到人要追求自由、追求自我、追求梦想。他很羡慕那些可以去学校读书的朋友,他们知道很多,而且可以穿干净的衣服,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在寒冷的冬天在公鸡打鸣时就起床拿着绳子和斧头上山砍柴,不用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还告诉父亲他们的理想,可父亲连“理想”这两个字的意思都不懂。回头看看自己的生活,每天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吃最差的东西,每天都穿着那件破了洞、充满汗臭味的灰色袍子,他内心想着命运怎么这么不公,他每天早起供水、磕头、煨桑,但生活为何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不让自己多想,念诵着六字真言,祈祷六道众生平安和顺后,又继续去求爷爷让他买摩托车,最后在奶奶和父亲的“死乞白赖”下爷爷无奈,终于同意父亲买摩托车。
买了摩托车的父亲高兴得就像一匹飞奔的野马,当车子送到家后,父亲第一时间带上我骑着心爱的摩托车在村头村尾来回转了几圈。我们在车上安装了一个很响亮的音响,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姑娘我爱你》,父亲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买了摩托车,把音量调到最大,歌声响彻整个山谷,有时还传来回音。其实,村里的消息流通是最快的,当摩托车还没运到村里,父亲买摩托车的消息早已在村头田角、转经筒边传开了。等摩托车到了父亲手上,得意的父亲有事儿没事儿就骑着摩托在村里狭窄的路上晃悠,逢人就停下来大声打招呼,“去哪儿呢?要不要我驮你过去?你看,新摩托车,以后家里需要去哪儿就喊我哦!我去送你们!……”当别人问及父亲买摩托车给了多少钱时,父亲总是以一种不以为然的语气仰头回答“就一万块钱!”殊不知那一万元是我们家的所有积蓄,为了能买到摩托车,他还答应了爷爷一件事,就是必须到活佛那里把烟戒了。爷爷说:“抽烟对自己和娃娃们的健康有影响,而且也太费钱了!”看见希望的父亲连忙答应,并且还附加了戒酒的承诺,可被爷爷否决了,他说“黑头藏人,哪有不喝酒的!有些事还要借助酒才有胆量做呢!”以前他驮运物资时,深夜里行走在荒山野岭间,也时常会喝酒壮胆,不让那些念、赞、鲁的故事吓到自己。
有了摩托车的父亲,觉得这是他唯一一件比读书的朋友们值得骄傲的事情。从此父亲的生活和这辆摩托车连在一起,我们家的出行也再也没有离开过它。
就这样,摩托车成了我家主要的交通工具和农用车。父亲每天骑着摩托车奔走在村头巷尾,往返于家和县城之间,用它拉松茸、拉青稞、拉薪柴等等一切能负载的东西。从此父亲和摩托车的生活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也毫无改变。后来,我和妹妹去县城里读书,父亲骑着他的摩托车接送我和妹妹。再后来,我和妹妹去省城读高中,父亲依旧骑着他的摩托车到县城的车站接送我们。再再后来,我和妹妹去读大学了,父亲和摩托车也从未缺席过每一次的接送。现在,我和妹妹都已参加了工作,但父亲和摩托车还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每一个我们需要接送的路口。父亲的摩托车如今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经过岁月的摧残,车上已经深深烙印上时间的痕迹,村里很多人也已经买了汽车,按理说父亲应该可以换一辆新的摩托车或者直接升级换代弄辆汽车来开了,但父亲依旧骑着有些破旧的摩托车。他告诉我说:“以前,村里人开始买汽车时,我也很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买得起汽车,在他们面前有一点面子。但是,你和妹妹在读大学,你妈妈我们俩一年四季打工、捡松茸的钱在开学时就要拿给你们,后来再也没有想过买汽车或者换新的摩托车。现在你们都参加工作了,我也老了,不像年轻时那么要面子,再说这车跟了我这么多年有感情了,不需要再换了,有问题修一下就可以了。”
是的,自从我和妹妹上大学,家里的经济变得很拮据,父母再也没有闲钱来满足他们的想法。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维持我和妹妹的学业。只记得,父亲高昂的头颅变得越来越低,鬓发中的白发在阳光下更耀眼。只记得,那时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时,父亲都会说“好好读书哦!在外地嘛要吃好,没有钱给家里说,爸爸妈妈是有钱的!有文化就可以不用当农民”。是的,在父母和摩托车的努力下,我和妹妹依靠知识改变了身份和生活方式。但我也离家越来越远,从我13岁开始,父母就一直目送着我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每次离别我都不敢回头,深怕母亲在背后悄悄流泪,在我回头的瞬间她要快速用手拭去泪水,然后强装镇定地挥手道别。人越长大越害怕离别,我害怕每一次的离别,讨厌离别之殇。每一次离别时,父亲从未表现出不舍之情,只是嘱咐我“有啥困难给家里说,不要让自己受苦”,每次都是同样的话语,以前不懂这简短的话语是父亲所有的爱意,不知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爱意的腼腆、敦厚、老实,还有点好面子的典型的藏族传统男人,如今才知父亲那短短的话语都是沉甸甸的爱。在异乡的我希望时光慢些走,让年轻气盛在父亲身上多留几分,让父亲多几分潇洒,多几分享受。
罗绒藏格,女,藏族,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宗教学专业,现供职于得荣县司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