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坪定关,已经五年多了。那高过云天的擂鼓山,傲视群峰的宝吾雪迪圣山,还有垭豁梁上如神龟静卧的小山岗,依旧在蓝天下舒展着身心。云天高兮,感念日月之明辉,天地之大德……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雾锁众山、烟笼村野的浪漫景象。

        车子从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一片片碧绿的玉米地在车窗外哗哗闪过,一缕缕玉米扬花的馨香飘荡在空气中,惹得秋虫一阵阵聒噪。接骨草、野棉花、蜜罐罐,还有躲藏在荆棘丛中的风铃草,都在微风里倾吐着绵绵芬芳。

        上山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却仿佛走了很久。

        远山上的松树林,屹立在山脊的烽火台,还有散落在各处的村村寨寨,依然是从前的模样。踏上这片土地,我不说儿童相见不相识,但那种出走半生归来依旧心颤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地撕扯着内心,教人久久不能平静。要不是朋友的儿子晓鹏结婚,大家很难有机会相聚在一起,于整洁敞亮的农家小院里把酒话桑麻。

        小平、佛善、金堂和同林,都是一些过去的老朋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见了。

        小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有着藏族人与生俱来的古道热肠。他所在的骞必诺村是一个藏汉杂居的村寨,同时也是一个老龄化问题非常突出的村子。作为村党支部书记,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强劲的执行力。村里的很多年轻人过完春节就会外出打工,他们常年不归,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经常去邻近的坪定村买馍馍、买方便面将就着吃饭。他看着老人们支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穿梭在两个村子之间,心里有了很深的触动。于是,决心在骞必诺村办一家爱心食堂。他动员妻子免费给全村二十几个空巢老人做一日三餐,没想到这一做就快两年了!小平做事特别踏实认真,觉得要做就一定把事情做好,让老人们按时按点吃上香甜软糯的饭菜,尽心尽力地让老人们满意。年底,外出打工的都回来了,有人给爱心食堂送来了钱和粮,表示支付自家老人的饭钱,但小平却分文不取。我知道那些老人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老党员,这也是年轻党员在用实际行动反哺老党员,或者往大里说,就是加强民族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反正,我挺佩服他们夫妻俩。

        佛善、金堂和同林,除了做村干部的日常工作,还在搞些特色种植和养殖业,或者经营农家乐,总之各有各的事要忙,没啥特殊情况是很难约在一起的。今天,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们都扔下自己手中的活儿,陪我们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喝酒了,这让金堂感到非常的遗憾,他觉得不喝酒就不足以表达各自心中的喜悦。

        酒过三巡,金堂拉着我直往外走,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去看看他新办的养殖场,那里的从岭藏鸡不仅毛色鲜亮,而且味道绝佳,不尝尝羊肚菌炖土鸡怎好回县城去?江峰当年跟我说过:“姐,依金堂的个性来看,他不会请人喝茶喝咖啡的。哪天要是高兴了,就会叫上一大帮朋友去喝酒,而且一定是喝白酒!”江峰这话的确不错,金堂就是一个粗人,他的行事风格,常常让人无端地想起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张飞。

        与金堂相反的性格应该就是佛善了。金堂红光满面,长得比较肥胖,天生的一副大嗓门与这样的体型蛮配的。而佛善呢,长得瘦瘦弱弱的,带着忧郁的书生气质,他不爱说话,闲暇时光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泼墨书写心中的欢喜忧伤。十年前,我第一次在坪定村老二哥家的小饭馆看到了他的书法作品,心中好生欢喜:坪定关虽然苦寒寂寞,可有人用翰墨之香坚守着心灵的丰腴和美好,欣赏其佳作不免令人心生敬意。

        今天,是儿子的大喜之日,佛善也是非常兴奋,招呼客人、奉茶敬酒好不忙碌!说话间,一个席间帮忙的“值客”匆匆而来,端着一只油漆涂染的木头掌盘给座上的客人们上菜。我猛然发现这个盘子不同寻常:盘内是精美绝伦的书法,盘底却书写着北宋吕蒙正的《命运赋》,字里行间透露着掩藏不住的才气与光芒。原来,他家的屏风、墙壁还有隔间的板壁上全是自己写上去的书法作品。尤其是那一幅《岳阳楼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不只在墙上,它也在心海里激荡着苍茫与辽远,不论你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心中的悲喜必然与天下苍生息息相关。

        他们几个人当中,同林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做了好多年的“北漂族”,最后被父母家人召唤回了舟曲。我知道他的萨克斯吹得极好,当然,若论唱歌更是没一点麻达。这个标准的文艺青年,终于被时光成功塑造成了农家乐老板。那个叫做仙府山庄的农家乐,是他自己设计并建造的,整个经营区域紧紧依偎在松涛低吟的高峰寺旁,曲径、花圃、栅栏、凉亭和小木屋,都有着很强的设计感,却又和这里的山水相融在一起,与蓝天白云和周围一碧万顷的庄稼地浑然一体。令我颇为惊讶的是,他的厨艺也相当不错!因为都是好朋友,他就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大盘鸡吃,无论是鸡肉,还是里面的洋芋、青红椒、手擀粉等各色配菜也都很香,原来优秀的人做啥成啥,做啥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席间,我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在高峰寺旁的槐林里坐了很久。高峰寺原本就建在一座巨大的磐石之上,这片槐树林也生长在巨石之上,石头的另一侧形成了悬崖断壁,足足有六层楼那么高,站在边缘往下看那一片片庄稼地,会有轻微的眩晕感。铜钟,在古寺旁静默成一首诗,晚风把檐角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此刻,人在回忆一些过往的岁月,我不知道院墙之内的神在思考些什么?

        等暮色如厚密的天鹅绒毯子,把整个坪定关都笼罩得严严实实,我知道自己也该下山回家了。舟曲有句老话叫“客走主安”,已经叨扰了一天,只有我们坐车离开了,坪关的诸位好友才能好好休息。

        金堂那一双大手握着我的手,道别的话说了又说。小谈打趣道:“你是真醉了还是在装醉?你把人家的手放开嘛,哪有你这样子握手的?你也把城里的朋友们想来开伤!”

        “想来开伤”,是舟曲土话,意思差不多就是“想死了”。

        金堂一听这话就激动了:“你没想他们吗?你敢说你没有?!人活着,不就是个人想人吗?”

        听罢此言,大家都沉默了片刻。说实话,那一刻众人心里都很难过。江波、舟红、晓辉还有另外好几位朋友,离开坪定关后都当了乡镇一把手,整个脱贫攻坚期间都忙得不可开交,朋友间深深的牵念只能藏在心里,唯有金堂快人快语,把这句谁也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好多人说我在坪定关工作一场,留下了一本散文集《坐看云起》。其实,他们只说对了一半儿。我留在坪定关的岂止是青春和梦想,还有那么多让我牵肠挂肚的人和事。活着,不就是个人想人吗?有人想着你,终归是好的。


2021年10月7日于舟曲峰迭新区海棠苑

曲桑卓玛.jpg

        曲桑卓玛,女,藏族,又名赵桂芳,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作品发表于《散文诗》《草原》《格桑花》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2017――2018卷》。出版个人散文集《坐看云起》。《舟曲文艺》期刊主编。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