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刚听说这个人时,卓香卡的村民们都喊他“张师傅、张师傅”。

阿爸告诉我,张师傅是在一个冬天来到卓香卡的。刚来的时候,他连一句“扎西德勒”这样的藏语都不会说。村民们

和他交流时,只能用手势比划,偶尔夹杂着浓重藏语口音的汉语,勉强能沟通。

几年后,张师傅不仅学会了说藏语,还对村里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邻村的村民们也开始叫他“卓香卡的张师傅。”

在我们这些小孩心里,张师傅可吓人了。估计是跟他干的活儿有关。

大家都知道,藏族人忌讳杀生,卓香卡的村民也是如此。每到冬天,杀猪对大家来说都很棘手。张师傅一来,顺利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每年冬天的杀猪活儿就都交给他了。

“你能安静吗?张师傅来了。”

“你要是不睡觉,我就叫张师傅来。”“张师傅,张师傅,你快来。”

“张师傅拿着刀来了。”

“……”

小时候,阿妈经常在我耳边这样说,所以在我心里,张师傅是个会割小孩耳朵或剁手指的人。

每当阿妈说:“你要是不睡觉,我就叫张师傅来。”

我就会央求阿妈:“您别叫张师傅来,我马上就睡。”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阿妈吓唬我的话。但那时候,我真的害怕张师傅,甚至比害怕加措老师还要厉害。

那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加措老师布置完作业后说有事先走了。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大家就像被放出羊圈的羊羔,压抑的活力瞬间释放。有的同学交头接耳,有的在过道追逐,有的嬉笑打闹,教室里哗然一片,顿时热闹起来。

这时,久迈卡果问我“:你怕张师傅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你怕张师傅吗?”

久迈卡果说:“怕啊,我阿妈说张师傅是专门割小孩耳朵和剁手指的人。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他房间里有一麻袋小孩的耳朵,还有一麻袋小孩的手指。”

我继续问:“你去看过吗?”

久迈卡果说:“我哪有胆子去看。我求了阿妈好久,她才原谅我。你不怕张师傅吗?”

我本来一听到张师傅的名字就害怕,他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

旁边的多杰才旦听到我们的对话,插嘴说:“你们怕加措老师还是张师傅?”

我说“:比起加措老师,我更怕张师傅。”久迈卡果说:“我两个都怕。”

多杰才旦却说:“加措老师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割耳朵,也不会剁手指,为什么要怕他?”

久迈卡果反驳道:“加措老师的手像铁耙子一样,他打的耳光疼得受不了。我两个都怕。”

我们三个还在讨论谁更可怕时,突然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久迈卡果问:“那加措老师怕张师傅吗?”

多杰才旦说:“在卓香卡,加措老师没有怕的人。”

我也觉得加措老师应该怕张师傅,毕竟加措老师不会杀猪,肯定会怕张师傅。

就在那当口,教室窗口出现了一个黑影。我仔细一看,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加措老师。久迈卡果和多杰才旦也看到了我的惊慌,他们同时看向窗口,然后低下头,悄悄交换眼神。

我的心跳声和加措老师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听着脚步声,我感觉不妙。加措老师踩着教室的砖地走向我们三个,久迈卡果的课桌都在发抖。

“你们这三个狗屎,敢把我和张师傅比。我是人民教师,怎么能和一个杀猪的相提并论?你们三个胆子不小啊!”加措老师说着,狠狠地给了我们每人一记耳光。久迈卡果流着眼泪,但没有哭出声。多杰才旦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我害怕得记不清自己有没有流泪。

我反复想着加措老师和张师傅谁更厉害,甚至梦里都能梦见他们,早上醒来时,他们黝黑的脸还在眼前浮现。现在想来,加措老师和张师傅是无法比较的。虽然一个拿着粉笔,一个拿着杀猪刀。加措老师身材魁梧,而张师傅个子矮小,腿还有点瘸。厉害的当然是加措老师,张师傅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呢?

后来,我亲眼看到了真相。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加措老师好像是为了证明谁更厉害。

那天的事至今记忆犹新,夏日的午后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田间的牛把头扎进草丛和荆棘里,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

当时,加措老师像铁耙子一样的手揪住张师傅的头发,左右甩动。

那时我才明白,张师傅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他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他的额头流着汗,哀求道:“求求加措老师,求求加措老师。”

加措老师指着远处说:“狗屎,滚蛋!”张师傅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一瘸一拐地跑了。

从那以后,阿妈再吓唬我:“你能闭嘴吗?张师傅来了。”“你要是不睡觉,我就叫张师傅来。”我不以为然地说:“您想叫就叫吧!”

阿妈又问:“你不怕张师傅吗?”

我把那天的事告诉了阿妈,她不再用张师傅来吓唬我,而是叹了口气说:“可怜的人,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我们怎么能欺负一个流浪汉呢?”

据阿妈说,张师傅第一次借宿是在阿克更藏家。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白雪纷飞。

阿克更藏的妻子阿奶卓果踩着雪去草房背草,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背篼都扔在地上,转身往回跑。她的尖叫声引来了邻居们的注意。

邻居们跑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阿奶卓果吓得像丢了魂一样,哆哆嗦嗦地指着草房的方向。

阿克更藏茫然地看着阿奶卓果,又往草房方向望去。

大伙儿聚集在他家的麦场上,像发现了从没见过的什么怪物一样盯着他们。

阿奶卓果哆嗦地指着草房,结结巴巴地说:“鬼,鬼,鬼……”

阿克更藏走在前面,邻居阿克加措和索南巴杂跟在后面。

突然,草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阿克更藏等人猛地站住,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索南巴杂走上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用手比划着什么。

索南巴杂改用带着浓重藏语腔调的汉语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这才说:“我是个流浪汉,昨晚在这里留宿了。”

这时,大家的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

后来,张师傅就住在阿克更藏家了,

村民们也开始叫他“阿克更藏家的张师傅。”

卓香卡的冬天,就属张师傅最为忙碌。他每日扛着宰猪刀挨家挨户地跑,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猪的嚎叫声,那声音就像拉警报一样,只要有人听见,就知道肯定是张师傅在谁家院子里杀猪了。

我家的猪也由张师傅杀了很多年。张师傅弯着腰,在磨刀石上来回打磨,粗糙的大手沉稳有力,不一会儿,刀面就寒光闪烁,锋利得很。随后,他手脚麻利地用粗绳把猪的蹄子一圈又一圈紧紧捆绑,绑得特别结实。做完这些,张师傅直起身子,端起一旁的酒碗,一仰头,把辛辣的酒液全喝了下去,黑黝黝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他这人做事一直不着急,步骤清楚,每个环节都按顺序来。

一切准备好了,张师傅眼神一紧,抄起磨好的杀猪刀,大步跨到猪旁边,粗壮的胳膊像钳子一样,使劲按住猪脖子。

我们一群孩子远远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见张师傅马上要动手,大家吓得脸色发白,赶紧用小手捂住眼睛,身子直往后缩,脚步不稳地躲到更远的地方。

很快,尖锐又凄厉的猪叫声打破了安静,那声音特别刺耳,让人后背发凉。叫了几声,又挣扎了几下后,声音慢慢变弱,最后没声了。猪躺在地上,没了动静,四肢软绵绵地耷拉着。

我看着张师傅,他双手沾满了猪血,红红的液体顺着指尖往下滴,脸上的表情比平常严肃多了,在血污的衬托下,看着特别吓人。我一下子就想起《格萨尔王传》里凶狠的屠夫辛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噗通噗通的!

不过小孩子忘性大,害怕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我们就把猪尿泡吹上气当玩具。大家你追我赶,笑声不断,之前那些害怕的事儿,早就被忘掉了,每个人都玩得特别开心。

当卓香卡的村子里不再有猪的哀嚎声时,张师傅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

后来,张师傅从“阿克更藏家的张师傅”变成了“护林员张师傅”,这也是许多个冬天之后的事了。

那年,我们村旁边的树林里,树木被小偷砍伐。村长和村里的长者们商量后,决定让张师傅担任村里的护林员,每年给他二十斤菜籽油和二百斤面粉作为报酬。

阿克更藏起初坚决不同意,但在村长的再三劝说下,勉强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村集体每年也要给他家一百斤面粉。

仔细想想,阿克更藏有理由不同意,因为张师傅当了护林员后,他家就少了一个劳力。

从那以后,张师傅在村里身兼杀猪和护林员两职。

自从张师傅担任护林员后,村里的树再也没有被偷砍过,乡亲们纷纷称赞他。

村长对乡亲们说:“给张师傅奖励十斤菜籽油。”乡亲们一致同意。

张师傅也逐渐胖了起来,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陌生人问他是哪里人时,张师傅回答:“我是卓香卡的。”尤其是他把阿克更藏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平日里一有空,抬脚就往阿克更藏家去,到那儿就麻溜地帮着忙前忙后,一刻也闲不住。村里喜欢闲聊的人开玩笑说,张师傅上辈子是阿克更藏的媳妇,阿奶卓果的男人。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张师傅被指控强暴了一名妇女。

据那名妇女说,她被张师傅强暴了。张师傅坚决否认,说是你情我愿,不是强暴。

那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阿奶卓果。

如今想来,不知为什么,卓香卡的许多事似乎都发生在冬天。冬天是村民们最悠闲的季节。

张师傅每杀一头猪,都会割下一块猪脖子作为报酬,他的土房子里堆满了猪脖子。

那天,张师傅对阿奶卓果说:“这么多猪脖子我吃不完,拿一些去你家吃吧。”阿奶卓果跟着张师傅去了树林。

索南巴杂正好在树林里下钩子等野鸡。他看到张师傅和阿奶卓果一前一后往土房子走去,心生歹意,想吓唬他们一下。他悄悄跟了上去。

索南巴杂心里好奇得很,凑到窗户缝那儿,眯着眼使劲往里瞅。就看见张师傅和阿奶卓果在炕边揪扯起来了,阿奶卓果脸红红的,嘴角挂着害羞的笑,轻轻推张师傅。两人之间的氛围很是暧昧,偶尔传出的动静,让人一看就知道,那股子热乎劲儿,一看就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

索南巴杂看到这一幕,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身子也不受控制,一个劲儿地哆嗦,慌里慌张地,差点弄出动静被人发现。

张师傅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到处找,把索南巴杂给找到了,当时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他又吓唬又哄骗索南巴杂,末了,塞给索南巴杂一袋子猪脖子,让他发誓,绝对不能把看到的事儿说出去。索南巴杂当时点头答应得挺干脆,可他这人,天生就藏不住话。刚开始那几天,他还能咬着牙忍一忍,但是心里头那煎熬的滋味儿,一天比一天厉害。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把答应保守的秘密给说出去了。

有一天下午,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村里的几个伙伴。

久迈卡果惊讶地问:“阿奶卓果?这是真的吗?”

多杰才旦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索南巴杂急了,说:“我哪敢撒谎?我以三宝起誓!”

多杰才旦冷笑一声:“你的誓言就像放屁一样。”

久迈卡果也劝道:“别乱发誓。”

索南巴杂急了,继续说:“哎呀,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久迈卡果半信半疑地说:“如果是真的,你就说详细点。”

索南巴杂想了想,问:“你们听过杀猪时的哀嚎声吗?”

久迈卡果和多杰才旦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听过。”

索南巴杂点点头:“对,就是那样。”

久迈卡果追问:“那样是哪样?”

索南巴杂压低声音说:“阿奶卓果像猪一样在哀嚎,现在懂了吗?”

久迈卡果和多杰才旦同时瞪大了眼睛:“然后呢?他们在干什么?”

索南巴杂耸耸肩:“还能干什么?就是做那事呗。”

……

没过多久,张师傅和阿奶卓果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他们早就有一腿,也有人说阿奶卓果表面贤良淑德,骨子里却是个不检点的人。

还有人用谚语说:“虎的花纹在背上,人的花纹在心里。”那几天,村里人都在议论张师傅和阿奶卓果的事。

阿克更藏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告诉他这件事的正是索南巴杂。阿克更藏气得揪住索南巴杂的衣襟,左右摔动。

索南巴杂不服气地说:“您有胆量应该去揪张师傅的衣服,揪我干什么?”

这句话像箭一样,直戳阿克更藏的心。

后来阿克更藏找到张师傅那儿,一把揪住他衣领子,照着脸就是一拳,直接给打飞了两颗牙。

张师傅捂着腮帮子喊冤:“这咋能全赖我啊?卓果自己也是乐意的,不然我还能绑着她不成?”这话噎得阿克更藏直瞪眼,脸涨得跟猪肝似的,跺着脚就冲回家了。

后来村里人都在传,说阿克更藏回家就揪住他阿奶卓果的辫子,按在炕沿上一顿狠揍。有路过的人听见卓果哭得直抽抽:“张师傅的欺负我,我哪搞得过他啊?当家的,当家的你信我……”

结果那天晚上,有人瞅见阿奶卓果摸黑进了村头那片老林子。第二天大清早,放羊娃扎西吓得连滚带爬回村报信——老柳树上晃晃悠悠挂着个人,正是阿奶卓果。

这件事是我寒假回家时,久迈卡果告诉我的。

那时,久迈卡果和多杰才旦都已经辍学在家了。在我心里,阿奶卓果一直是个温和勤劳的农家妇女,她的离世让我感到无比震惊和痛心。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好女人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还背负着如此不堪的名声。她的内心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谁又能真正理解呢?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中的痛苦就像狂风一样呼啸而来。

从那以后,张师傅渐渐老去。他的两鬓开始斑白,额头上也爬满了皱纹,还少了两颗牙,说话时漏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见人就说:“更藏真不应该这样说我。”

他还抱怨:“我在更藏家里忙里忙外,从没拿过一分钱。”

就这样,张师傅整天嘟嘟囔囔抱怨着,好歹算是熬过了那个冬天。眼瞅着卓香卡的夏天来了,村头那片林子绿油油的,鸟叫得可欢了,花也开得热闹。天儿暖和了,村里人也都跟着松快起来,可张师傅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反倒越来越邪乎。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卓果啊卓果”,吓得小孩直往大人身后躲。大伙儿直摇头:“你瞅这张师傅算是彻底魔怔了,没救了!”

村长找到老密咒师仁增,说:“阿克仁增罗罗,现在你得想想办法了。”老密咒师仁增生气地说:“你们别戏弄我,我一个老密咒师,能对一个屠夫有什么办法?”村长再三哀求,老密咒师仁增无奈地摇头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固执的人。”最后,他答应道:“明天把张师傅带到我面前来。”

村长带着张师傅来了。老密咒师仁增盯着张师傅,问:“屠夫张师傅,你到底做了什么?”

张师傅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自从卓果上吊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无法入睡,经常做噩梦。有时,卓果在梦里喊我的名字,让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她穿着一身白晶晶藏袍,脸颊涂得红红的,像个美丽的姑娘,微笑着对我说:‘快点来,快点来呀!’可每当我靠近她,她又离我远去。我整夜追逐她的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有时,她又像个女鬼,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站在我窗前,恶狠狠地说:‘你逃不掉的,我会把你的心脏掏出来!’”

说完,张师傅哀求道:“阿克仁增洛洛,您可怜可怜我吧。”

老密咒师仁增听完,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他对着张师傅的脸念了几句咒语,吹了一口气祈福,然后从佛堂里拿出一根护身结,递给张师傅说:“把这护身结系在脖子上,还有这瓶圣水,晚上睡觉前用它洗脸。”老密咒师仁增把一瓶水交给了张师傅。

那天晚上,张师傅确实睡得很安稳。他的面容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但和正常人相比,他的行为还是有些怪异。他有时看起来很正常,有时却胡言乱语,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有一天,我家的山羊跑进了树林。我去赶羊时,看到张师傅在林间的土房子前,抱着一只小山羊,轻轻地抚摸着。

我惊讶地问:“阿卡张师傅,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笑着说:“我在给卓果扎辫子。”这句话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我鼓起勇气说:“阿卡张师傅,您别开玩笑了,那是我家的小山羊。”我朝他走去,他突然指着我,厉声说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掐断卓果的脖子!”

我吓得不知所措,心跳加速,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疯狂,我吓得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丢下山羊,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张师傅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卓果,卓果……”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张师傅,无论是作为护林员还是瘸腿屠夫。

后来,来久迈卡果跟我说,老密咒师仁增搞的祈福没啥大用,就撑了一阵子。张师傅疯言疯语了好一阵,紧接着,村里一个女的也开始说胡话。她扯着大嗓门喊:“我卓果在村里一直本本分分,大家都敬重我,凭啥现在让我遭这种罪!今天我非得把这村子搅个天翻地覆,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那声音又尖又响,隔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村里好多人都被她这一嗓子给惊到了。

村里的老人们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密咒师仁增,老密咒师仁增说:“得想个办法。”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自信。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几步,最后说:“现在除了向寺院里的活佛禀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活佛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要求村里念诵大量的经文。村里还请来了上下村近二十名老密咒师,连续念了十天经。

那几天,村民们人心惶惶,连平日里喜欢晒太阳的老人也不见了踪影。孩子们一到黄昏就早早回家,不敢出门。久迈卡果告诉我:“我晚上害怕得睡不着,叫多杰才旦来陪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害怕,但也想知道结局。”我问他期待什么,他说:“那个妇女说要闹个天翻地覆,我想看看她到底要怎么做。”

最终什么都没发生。

他说,老密咒师们念完十天经的那天晚上,活佛亲自来到村里,安排了一场大护法仪式。村里的年轻人背着牛皮袋,手持铁链、拂尘、破锅、扫帚等各种工具,在村里敲敲打打,驱赶鬼魂。鬼魂或许害怕了,但驱鬼的人们也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从那以后,那位妇女不再说胡话,张师傅也不再胡言乱语。尽管他不再说话,但他总是躲着人走。村民们都说,张师傅变了,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大家都在猜张师傅到底咋想的,这事儿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呢,又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儿冒出来了。

“张师傅是个性格耿直的人。”

这是老密咒师仁增去世前留给张师傅的遗言。

然而,很多年前,老密咒师仁增对张师傅并不待见。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最后会给张师傅留下这样一句评价。村民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老密咒师说的是胡话,也有人说他是在为之前的事忏悔,还有人认为张师傅的前世是个密咒师。

老密咒师仁增念过的经比我们说过的话还多,他从来都不杀生。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他家门口清清爽爽的,你绝对瞅不见半根羊毛——按他的说法,“养羊就是给刀子递把手”。村里其他人家可不这么想,放羊的阿克才让蹲在墙根抽旱烟:“咱养羊是为糊口,又不动刀子宰牲口!”羊养肥后卖掉,最终被宰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老密咒师说:“我不养羊,是因为我不想看到杀生。”可像老密咒师仁增这样连猪圈都不搭的,全村子独一份——过年别人家炖肉香飘十里,他屋里就一锅青稞粥咕嘟咕嘟冒泡。村长递过去羊腿肉,他摆摆手:“香味儿沾了杀孽,念经都不灵光。”

正因为如此,老密咒师仁增以前见到张师傅时,总是说:“瘸腿屠夫,我不想看见你。”然而,他最后却留下了“张师傅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这样的遗言,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

我听说过一个古老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喇嘛,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一座破破烂烂的寺庙里念咒祈福。他的声音在寺庙的每个角落来回飘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离寺庙不远处的村子里,住着个屠夫,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宰杀牲口,特别是羊。每次他拿起锋利的刀,刀上反射出冷冷的光,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

喇嘛觉得屠夫杀了太多生命,做了很多坏事;屠夫却觉得喇嘛每天就知道念念有词,啥实际事儿都不干。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

有一天,屠夫像平常一样准备宰羊,却发现刀找不着了。他把放案板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找到刀。就在这时,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马上要被宰的羊,居然把刀藏在了自己肚子下面。

屠夫一下子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全是震惊的神情。手里的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长叹一口气说:“我这是作孽啊!”从那以后,他一心向好,过了很多年,竟然成仙飞上天了。

喇嘛听说了这件事,一下子愤怒到了极点,脸涨得通红,气得双脚直跳,大声喊道:“我每天念经,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杀羊的?”他心里全是怒火,朝着天空猛地扑了过去,结果“咣当”一声,掉进了悬崖,摔得身体都碎成小块,拼都拼不起来!

我不清楚这个故事和老密咒师对张师傅的评价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每当我想到这个故事,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瘸腿屠夫张师傅的身影。

火葬那天,村里的人没一个愿意揽下火化的活儿。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老密咒师仁增一辈子都在诵经祈福,身份尊贵又特殊,火化他这种事儿,弄不好会冲撞神灵,给自己招来灾祸。

当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得抓耳挠腮,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索南巴杂风风火火地带着张师傅赶来了。张师傅跪在老密咒师仁增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拿起那根缠着羊毛、裹满酥油的柏木火棍,往柴堆里一戳——干燥的柏木瞬间燃起火焰。当他瘸着腿离开时,所有人都愣愣地盯着张师傅,久久未能回神。

那又是一个冬天。那天清晨,卓香卡通往拉则山的雪地上,一串清晰脚印蜿蜒向远方。有个细心的人发现,那是一个光着脚的人留下的脚印,五个脚趾清晰可见。村里人议论纷纷,猜测这是谁的脚印。

这时,索南巴杂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肯定地说:“那还用猜吗?那是张师傅的脚印。”

有人问他:“你怎么知道的?脚印上写着‘张师傅’三个字吗?”

索南巴杂耸耸肩:“肯定是他的脚印。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说完扭头就走。大伙儿瞅瞅雪地上的脚印,又看看索南巴杂走远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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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桑华,本名才让扎西,藏族,青海贵德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野草》《山西文学》《章恰尔》等汉藏文刊物,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已出版《卓香卡》《青藏高原最长的夜晚》等多部藏语中短篇小说集,部分作品译为英、日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