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泽雄县城向北约六十公里处,有一小敖包和拉着几条经幡的山口,从那个山口远眺,有条面朝北方的山谷,山谷里牧草种类繁多,长势旺盛;山谷中部有一羊栏大小的沼泽地,那儿泉眼密布,泉流纵横交织,最终汇成一条清澈照人的小溪沿山谷中部流向远方。每年七、八月份时,山谷上方绣线菊、银露美、金露美、小杜鹃等灌木上气味芳香的各色野花竞相绽放;山谷两边的山梁上长着一丛丛雪绒花和狼毒花。金秋时节,蓝、白龙胆花漫山遍野,绚丽缤纷。山谷中间的小溪两岸,金莲花和红、黄马先蒿、星状凤毛菊等争奇斗艳,谷地草滩上生长着珠芽蓼、独一味、青白秦艽、须弥紫菀、蒲公英、细叶亚菊、蕨蔴、小蒿草、矮蒿草、线叶蒿草、早熟禾的植物不下数百种,甚至连自认为植物学界泰斗的学者也不一定见识过的山花野草应有尽有。随着这些山花野草的生长、凋谢,每隔几天大地就会改换另一种色彩和气味。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这里仿佛就是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所描述的“千瓣莲花草场”。看到这片草场的主人一家大小五、六百头只马牛羊三畜,时而发出马嘶牛鸣羊咩咩之声,自由自在流连忘返的情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 “美丽富饶的草原” 那个句子来。

        此山谷有个比较特别的名字,叫“黑狐谷”。其原因是这个山谷里的狐狸都是黑的,而且旱獭也全是黑的。过去泽雄村的人谁也没留意过这事。自从实行责任制以后这条山谷被分给桑杰一家后,桑杰边拔着胡须边嘟囔:“真倒霉!人家草地上的狐狸全是红的,只有这条沟里的狐狸才是黑的,也不知是啥原因。”说着不禁陷入了担忧之中,而且有一次泽雄村将仲仓活佛迎请到每一家时,桑杰也双膝跪在仲仓活佛面前郑重其事地求教:“仁波切啦,人家地盘上的狐狸都是红的,而唯独我家草地上的狐狸全是黑的,因此这条山谷也就叫黑狐谷了。请问这个需要做些祈福禳灾的法事吗?”他之所以称“我家的草地”的理由是,之前县和乡上的干部们在地图上进行测量,然后画在图上,发给他一本叫做《草场使用证》的册子中用藏汉两种文字明确写着这块草地面积拢共有多少亩,四面地界在哪里,五十年间其使用权归桑杰一家等内容。

        仲仓活佛把写有两行藏文草书的纸片递到桑杰手上。

        桑杰拿着那张纸片到泽雄寺里,连同一张一百元钱一起交给了一位认识的僧人。



        身子瘦弱,紫色肌肤的桑杰今年五十岁。他脸膛下部布满稀稀拉拉长短不齐的胡须。几年前他有一把上面有阳纹蝙蝠图案的拔胡须用的夹子,所以那时候他的脸上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胡子。可是有次不知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妻子鲁仲,也有可能是他家的一个孩子一不留神一脚踩到夹子上;也有可能是不小心用膝盖压扁了夹子使之失去弹力,一次只能夹住很少的几根胡须。更可惜的是有次他家搬圈时那把夹子竟然被丢失了,从那以后他的胡须就越来越密越来越长了。他无奈地稍有空闲就不失时机地左手拨着佛珠,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夹住胡须一根一根拔下。尤其是当他在对什么事进行思考或者为某件事急眼时,用眼睛看不清的频率拔着胡须,可遗憾的是指甲拔胡须的效率远不如那把已然坏了的夹子。

        桑杰是个特别少言寡语的人,更是一个性情极为温和的人。然而事实上他是一个嘴巴伶俐,非常幽默的人。还没实行大包干以前,每当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互相用诙谐夸张地揭老底开玩笑时,皮肤黝黑而十分肥胖臃肿的贡布扎西对着桑杰戏谑道:“呀——女婿桑杰瘦子,嘉阳大叔家就像挼皮子一样揉挼你,也不让你吃饱肚皮,这漫长的春天可咋度过呀,太可怜了!”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桑杰回敬道:“呀——贡娄1,你倒是自他两份都叫你一人给吃了,现在这牛肚皮似的大肚子也够难为你的了。假如你是一头菜牛那该多好哇,肚子上一刀下去肯定马上会翻出黄色的脂肪来的,不过其味臭不可闻,别说是人怕是连狗也不会吃的。”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贡布扎西正欲反击时,桑杰不给他机会,说道:“呀——贡娄,这阵子是不是又在打算给妹子唱首拉伊呢?”大家的哄笑声比刚才更欢畅了。贡布扎西料定今天自己要输给桑杰了,于是打着哈哈说:“好啦好啦,今天我向你投降了。”

        “给妹子唱拉伊”,这话是击中贡布扎西要害的一件事:当初他成亲后不久的一天,在去县城返回的途中远远看到前面有个女子骑着牦牛赶路,便扯开嗓门一首接一首唱起了表示自己是个单身汉,问女子是否有恋人,要是没有是否愿意和他相处等为内容的拉伊。那女子像是很害怕似的双腿摇镫催着牦牛疾行想要躲开他。怎奈牦牛如何跑得过骏马,不一会儿他就追上了那个女子,到跟前才发现那女人是已经嫁到外村的自己的亲妹妹。他登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调转马头逃之夭夭了。

        直到睡着一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的妻子鲁仲,又在说着支部书记家的儿子出家当了僧人;村长买了一辆小汽车;外来户家卖出五十只羊所收的钱全是假币;还有今年必须要给阿妈缝一件冬天穿的皮袄;是不是同意姑娘给豁嘴尼江当媳妇要早点给个话等等没完没了说了一大堆。桑杰这才搭腔说:“唉——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会儿?虽然你的嘴不疼,可我的耳朵实在受不了哇。”

        “长了嘴就该有个说话的自由吧,你的耳朵疼可以不听呀。”

        桑杰不想跟她拌嘴,就拔着胡须沉默不言。鲁仲又继续说:“实行草场承包制时,不是说五十年不变的吗?怎么现在又说什么退牧还草,进入一处破院子里哪能得到肉呀酥油曲拉呀什么的。阿克2索南一家也在说坚决不搬到县上去住呢……”桑杰听得更烦了,说道:“唉——你说这些管啥用?那几头牲畜也都卖掉啦,自筹(“自筹”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的钱也交上去啦,政府把房子也盖好啦,大部分人家也搬到县上去住啦,再者说只是要让草场休养几年而已,草场的使用权仍归牧户所有的嘛。如果确实过不下去了到时候再搬回来呗。等阿爸阿妈从拉萨回来了咱们也搬到县上去。”

        “你说啥?不是说好过完年以后搬吗?”

        “现在大部分人家已经搬走了,过年时也没个人来拜年走动,而且还听说县城的那些房子可漂亮了,既然是这样那干嘛不住在新房子里过年呢?”

        “……”

        鲁仲的阿爸嘉阳七十二岁了,阿妈央宗也七十了,虽然二老并未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但这一家所有的权利早就交给女婿桑杰了。现在大部分村民已不再称他家为“嘉阳家”,而是称“桑杰家”了。桑杰的儿子兰贡杰布早年被送到学校里读书,小学毕业后就到拉卜楞寺出家为僧,取法名叫根敦嘉措。前些日子他带领姥爷姥姥、阿姐兰措吉母女一干人去拉萨朝圣了。

        眼下桑杰虽然无事可干,可他的心却比先前还不得安宁,所以他的手在不停地疾速拔着胡须。



        在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桑杰雇来两辆被牧民们称作手扶(“手扶”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的拖拉机,其中一辆车上摞满很多牛粪袋子,上面放了一整块牛肉和一皮袋酥油等食物之类的东西,还有叠成长方形捆扎好的帐篷、皮袄、皮褥子、衣服、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另外一辆里装了几袋子羊粪,上面放了一张佛龛,家人和狗就坐在这辆手扶里。手扶发出“啪嗒嗒”的吼叫,冒着一缕缕浓浓的黑烟沿着黑狐谷的那条简易公路向县城进发,车上的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回望着他家那几间小小的土房为主的整个山谷。刚到达垭豁口,桑杰猛然从怀里取出一沓风马向空中扬撒,使出所有力气高吼一声祈愿善神助佑。可恰巧此时手扶拖拉机正在加大油门爬行,所以他的吼声只能隐约听到。

        他们于下午三点钟左右才到了泽雄县城,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他们必须牢牢记心里的一个名字,即:“幸福生态移民村”( “幸福生态移民村”几个字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其原因是他们遇到一个人后就问那人:我们是退牧还草后到县城居住的,请问应该到哪里去?那人告诉他们“你们应该去生态移民村,不过生态移民村好几个,请问你们是哪个乡的?”

        “我们是泽雄乡的。”

        “泽雄乡,泽雄乡,泽雄乡的大部分移民(“移民”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好像是在‘幸福生态移民村’。你们就照‘幸福生态移民村’打听就能找到。”

        “你说啥?”桑杰不停地拔着胡须想学着那人的话问:“幸…包…生……”

        “幸福生态移民村。”(“幸福生态移民村”几个字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手扶拖拉机司机叫他们就在这儿下车,要是继续去寻找居住地的话,就得再添些运费。

        “添多少?”

        “每辆手扶添上十块钱,就把你们送到‘幸福生态移民村’。” (“幸福生态移民村”几个字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

        “呀,就这么办。”

        手扶拖拉机刚一掉转头,有个交警示意手扶拖拉机停下。两位司机顿时脸色发白,边刹车边跳下车。然而交警并未理睬那俩司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东西问:“有旧东西卖吗?比方说铜锅、铜壶、响铜佛像、唐卡、旧地毯、旧火镰、已逝男人的碗套、已逝女人的发套等等,东西越旧越好。”

        “马鞍……”鲁仲正欲说什么时,桑杰问道:“幸包生态……在哪儿?”桑杰把‘幸福生态’问成‘幸包生态’了。

        那交警没听懂桑杰问话的含义,就朝着鲁仲问她:“有马鞍要卖吗?是不是镶箍马鞍?是不是旧的?”

        “诺,”鲁仲用手指指着另一辆车上的镶箍马鞍说:“现在马没了,留着马鞍干嘛。要是有人买就卖掉它,留着占地儿。”

        交警仔细看了那个马鞍后出价:“给五千。”

        “马鞍不卖。”

        交警突然把双目移到桑杰家的狗身上问:“那只老狗要多少?”

        “老狗是坚决不卖的!”一家人几乎同时这样说。桑杰又重复着问“幸包生态……”,交警没有理会这个问话,更没有理睬两位手扶司机,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走了约三公里后手扶拖拉机停下来,“这里就是幸福生态移民村,下车,给钱!”司机说。



        远远望去,和一个砖厂晒砖无异的整齐而大小一样、颜色相同而数不胜数的一排排房子映入眼帘,被与它相同、整齐而大小一样的院墙所围着的这个院子门口,挂着一副汉文的“幸福生态移民村”的大牌匾。假如你要在这里找寻一户人家,那么你绝对不可采用“阿若3,泽雄村的桑杰家是哪一家?”这样传统的落后的愚蠢的方式去寻找,而必须得先搞清那个被称作桑杰家的门牌号码是多少。譬如你所寻找的那个桑杰一家假设是第二十一院里的第十七排的第四家的话,你就必须去寻找“211704”这个门牌号码。这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牧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今天好在他家的小僧根敦嘉措在场,更幸运的是他们在这里还遇见了十几天前就搬到这儿的同村一户人家的人,那个老乡把桑杰领到一个头发红似血,脸似冰霜,手慢如龟的女干部跟前,未经多少麻烦就把一串钥匙连同一张写有门牌号码的纸片拿到手了。

        这里每户人家有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每户门口还有个被称作花园的小院子,院门上按着一个用钢管作柱子、铁片作门框的大门,大门顶部插着一面五星红旗。用空心砖垒砌的院墙上粉刷着白灰,那上面又刷了一层紫红色涂料,上面画有柽柳枝垒成的神垒以及用白色涂料画了螺鬘。看到这个富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房子,桑杰一家人的心窝热乎乎的,尤其是嘉阳老汉深受感动,他眼里噙着泪水哽咽着说:“这国家的大恩该往哪儿放啊?仲仓仁波切的宅院也不过如此,这大恩我们的福报能承受得起吗?”老汉边说边走进一个个房间里欣赏着。

        一间屋子被一堵墙隔成了两间,其中一间像是厨房,另一件好像是个卫生间,因为屋子的一角按了个白色陶瓷的马桶。桑杰夫妇俩起初以为那东西是洗脸池了,根敦嘉措随即哈哈笑着纠正道:“这是用来大小便的便池。”

        “什么?这么漂亮的盆子里拉屎拉尿,那不把福报耗尽后,尻子眼都不闭住吗?”对姥爷嘉阳如是所说的话,他的老伴央宗也有同感地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别管它了,反正说那是拉屎尿用的我老婆子就想笑掉牙啦。”

        “啊啧,向三宝起誓,这个如果不是用来拉屎拉尿的话。”根敦嘉措发着誓说:“现在这样的厕所到处都有,我在这样的厕所里多次拉过屎尿呢。”恰巧此时他有了便意,便立即往上提起僧裙蹲在那个马桶上拉了一大泡屎,浑身顿觉舒畅。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管他怎么按压马桶的冲刷开关,也未见一滴水流出来。当他仔细观察时才发现这个马桶上根本就没安装上下水的管道。因此,他的姐姐兰措吉不得不左手捂着口鼻,右手清理马桶里的不洁之物。

        屋内虽有便池却没有灶台,于是桑杰又到县城去买了个炉子,顺便还买了一塑料瓶牛奶,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回来了。鲁仲出门向空中扬洒茶新敬神灵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拴在院内一角的老狗发出悲伤的一声叫唤,她这才想起老狗今天一整天一口食物未沾,顿生悲悯之心,马上返回屋里毫不犹豫地拿出足有一公斤重的煮熟的牛血肠喂给了老狗。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是这只除了不会说人话,不住在屋里外,与家庭成员没啥区别,六、七年间和他们形影相随在一起的老狗,和家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因为第二天天亮时他们发现,老狗连同拴它的铁链子一起就像钻入了地下似的了无踪影。一家人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同时,又为老狗与他们分离时吃了一顿饱饭而略感欣慰。



        牧民们把偷食物的狗称作“贼狗”,同理把不知羞耻的贼人也称作“贼狗”。不过偷狗的贼是名副其实的“偷狗贼”,桑杰边拔胡须边反复咕哝着“这偷狗贼到底是什么人呢?”同时又在寻思着需要购买的电视机、冰箱、床、暖瓶、窗帘等生活用品。

        此时公历新年已经过去,农历新年快要临近。县、乡领导们送来禁牧还草的补贴款项和“两个新年”或曰“两节”的米面和清油、砖茶、彩色挂历等慰问品,还说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全提出来,会马上给予解决的。这使桑杰一家人深受感动,特别是嘉阳夫妇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大恩的共产党,大恩的国家啊,什么活都没干,就给了这么多的钱和东西,这不是在做梦吧?多谢啦,有大恩呐,有大恩呐,再没有任何困难和要求了……”老夫妇俩感动得几乎都要磕头了。那些领导走后嘉阳再三告诫全家人尤其是桑杰父子俩永远不能忘记共产党的恩情,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寺院都要谨言慎行,同时嘱咐桑杰“去县上时买来领袖的一幅画像”。嘉阳口中的“领袖”虽然只是指毛泽东一人,可桑杰不但把新华书店里能买到的其他领袖的画像全买来了,而且还把因为长期没人买而在书店里挂了很久,并且已经褪了色的斯大林的一幅画像也给买来了。他把这些画像贴到被仲仓等大大小小的活佛的相片占据着的佛龛的上方。这些画像仿佛给这一家增添了一种以前并未有过的威严和光彩。这样,嘉阳手里摇着嘛呢经轮时和桑杰拔着胡须时,崇敬和爱戴的目光总是会情不自禁的落到那些领袖的画像上。

        没干活也能得到衣食,这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因此,这个“幸福生态移民村”看上去确实是个幸福的乐园,可是没过多久后的一天,嘉阳去县城逛了一圈,顺便想打听一下眼下不知所踪的老狗的下落。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牧区的基层干部,曾经多次去县城参加过“三干会”之类的会议。那时候他对这个小小的县城了如指掌,可是现在这个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犹如骏马飞奔似的变化,所以他能不能搞清返回“幸福生态移民村”的路这就很难说。即便他知道怎么回去的路子,可是他家的那个天文数似的门牌号码他压根儿就记不住,这使他一下子就不得劲了,同时他也天天被圈在里面没有出去的机会,这使他有种身陷囹圄般的痛苦的感觉。他一天又一天无奈地坐在一排挡住另一排房子的家门口。有一次他出神地看着那个曾经拴过老狗的院子里的一角时,眼前浮现出了黑狐谷,耳中传来了老狗的咆哮。他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了。

桑杰买来了彩电、冰箱、沙发等用品。电视里可以看藏语节目,这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新的乐趣。尤其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个叫做 “春晚”的文艺晚会更让他们大饱眼福和耳福。

        过年期间,桑杰家办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把女儿兰措吉嫁给了豁嘴尼江家做媳妇。另外一件事就是遵从央宗的心愿把兰措吉婚前生育的女儿拉热吉不往尼江家里带,而是把她留在兰措吉的娘家里。理由是秋天开学时要把她送进学校里念书。



        春天到了,采挖冬虫夏草和修房子的、修公路的成千上万男女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集合在泽雄县城,这犹如成形的酸奶般平静的草原一下子变成了烧开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了。

        桑杰家年前从黑狐谷带来的肉和酥油、曲拉,以及牛羊粪等一个接着一个告罄。这使鲁仲他们俩轮换着至少每天要去一趟县城买东西,而且物价也在一天天往上涨。桑杰正在三、四公里外的县城找着个活儿干,对于他而言眼下买一辆摩托车是迫在眉睫的事。然而特别爱说大话喜欢夸大其词的牧民们说“低头会夹掉睾丸”的盗贼们最爱的其实并不是睾丸,而是摩托车。如果不想把摩托车白白送给盗贼的话,那差不多就得不分白天黑夜要把车锁在家里了。起初觉得还挺宽敞的那三间房子里放上他家原有的那些东西,又新添置了一些东西后,现在感觉屋子非常狭小了,因此桑杰不得不把那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马桶给拆除后放在门口了。

        “啊妈妈……”当初给桑杰钥匙和门牌号码的那个红毛女干部刚一踏进桑杰家的院子,就大呼小叫起来:“这个人把马桶(“马桶”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拆除后放到门口了吔,啊妈妈……不好了,不好了,这些人可真是麻烦。”她说着不知所措地来回乱走着。

        桑杰感到怕极了,正在他张大嘴巴发呆时,鲁仲说:“那个除了占地儿啥用处都没有,所以……”

        “虽然没啥用,但来视察(“视察”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时得有东西要看呐。啊妈妈,不好了,完啦!”

        鲁仲正欲说啥时,桑杰说:“啊啧,啊啧,现在该如何是好呢?”他用指望的眼神望着红毛女子的脸。

        “在做个阿爸的头才好呢!赶紧去找个工人(“工人”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把它重新安装上去,要是来视察(“视察”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时发现了可就完了。”

        “工人?”(“工人”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是啊,快点去找个民工来修呀!”

        桑杰立马骑着摩托车到县城,也没谈工钱就掏一百块钱领来一个人,那人用一把水泥两把沙子和了一点水就把马桶安装到原来的位置上了。可是桑杰一想起红毛女子着急的样子,以为明天亦或是后天要来的那个“视察”一定是个可怕的家伙,这使他的心无法得到安宁,他不停地拔着胡须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

        狂风呼啸,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可是嘉阳依旧一整天坐在门边上一边摇着嘛呢经轮,一边一直盯着当初拴老狗的院子一角,话比以前更少了。偶尔老伴央宗来到他跟前唰的一下坐在地上扬起一股尘土跟他说说话时,嘉阳总是无精打采地只是用一两句话简单作答后就不愿理睬她了。因此央宗只好无奈地坐一会儿后,又唰地起身一下扬起一股尘土进屋继续看她的电视去了。对她来说藏话汉话都一样,电视里的藏话也许是因为比较偏重于书面语的缘故,所以她好像听不大懂似的。不过她忒爱看电视,所以她比嘉阳过得自在。

        桑杰所担心的那个“视察”被很多县乡领导以及很多录像师和摄影师簇拥着来了。然而那个人不但完全没有桑杰所想象的那样可怕,相反那是一个我们平时所能看到的汉地弥勒佛塑像那样十分肥胖而又面目慈祥的亲切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那人总是“哈哈哈,呵呵呵,好好好”,对那个只占地却根本没啥用处的马桶,他也只是远远地瞅了一眼“嗬嗬”了一声外啥都没说,这使桑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亲爱的“视察”团回去后,各家各户纷纷拆除马桶扔到院外了,可是那个红毛女子啥都没说,几天之后桑杰也大着胆子再次拆除马桶扔到外面了。



        连续刮了两个月的大风后,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夹雪,接着就下起连绵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幸福生态移民村”的房子因为漏雨,屋里无法住人了。更为严重的是,从屋顶流下来的雨水汇入屋子里外流出的雨水顺着四壁流淌,黏合空心砖的材料由于原本不是水泥而是泥土之故,那黑色的泥水刮走了墙面的白灰,把房子刷成了 “裸体”,致使从砖缝里就能看到里外。因为屋里漏雨,给桑杰贴在墙上的那些领袖们的画像也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致使桑杰不得不把那些画像从墙上取下来。

        “收了那么多自筹(“自筹”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款,怎么会是这样的房子呢,而且还说是政府发放了大量的补贴款项呢。”鲁仲抱怨说:“黑狐谷里的房子虽然难看,但并不漏雨,而且还很暖和。这样下去会把阿爸阿妈冻坏的。”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事似的说:“喂,院子里面搭帐篷不好吗?”

        “那……除了这么干没别的法子了,不过……”桑杰拔着胡须说道:“可是,红毛女子会怎么说呢?”

        “是啊,如此说来那红毛女子好像是咱们的负责人呢,把她喊来让她看看这房子,总得有个说法吧。交了那么多自筹(“自筹”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款,房子不该是这个样子。”

        “拿《般若经》起誓,我有点怕那个红毛女人。”

        “有啥好怕的,你如果害怕那我去。”鲁仲这样说着就起身出门。老实说她也有没有勇气跟红毛女子说话很难说,可是现在已经在男人面前夸下海口了,不去也得去了。所幸她刚一到那里时,那里集中了泽雄乡的书记等几位领导和许多牧民,有男有女。有个会说藏话的领导说,他们早就把这个情况向县委县政府进行了汇报,县委县政府也非常重视这个问题。眼下的恶劣天气一结束,要对所有房屋进行维修。还请广大群众再忍耐几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啥说的了。”有个粗嗓门的青年像是代表大家似的说完这话后出去了,大家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回去了。

        鲁仲高兴地回家后说:“领导们说了,请再忍耐几天,就对房子进行维修呢。”

        “像父母亲一样的党和国家,一定是这个样子的。”总是沉默不语的嘉阳开了腔,而且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之色。桑杰也停下拔胡须的手说:“我去县城买点羊肉回来,住在县上真的好奇怪,春天三月里也能买到肥得不能再肥的羊肉咧。”

        雨终于停下来了,每个房子向阳的墙根处长了约五指高的稀疏的青草,泽雄县周边也开始对更多的“生态移民村”进行大规模的维修了。说是维修其实方法很简单,揭下屋顶的瓦块,铺上一张塑料,往那上面垫上一指厚的黑土,然后再往那上面重新铺上瓦块,墙面上粉刷一层一刀背厚的白灰,往那上面用紫色涂料画上柽柳枝垒成的神垒,用白色涂料画上螺鬘也就齐了。接着又来了一拨儿说是州上的“视察”团,对此表示肯定后就回去了。这个看着也确实好,从那以后下再大的雨也没漏过。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开春下雨后所有房子发生了和去年完全一样的问题。

        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此事,对所有房屋进行了免费维修,只可惜维修方法只是重复去年的手段,牧民们称这种方法是“屎上撒把土”。



        现在泽雄县城虽然卖牛粪的越来越少了,不过又有了一种新的燃料,过去泽雄县的高官们和富裕单位才能享用的大煤,现在卖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由于大煤很贵,所以牧民们称它为“高价黑石头”。大煤这东西不但很贵,而且也挺危险的,光“幸福生态移民村”一处就先后有三家九口人遭煤烟中毒而不幸罹难。县城四位干部一起喝酒,烂醉后一起进入梦乡,半夜时分其中一人因口渴,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火炉边上取下水壶没往回搭壶,火炉大开,天亮时四个人已然全部死亡。这些事频频威胁着“幸福生态移民村”的人们。尽管如此,托三宝的福桑杰一家人的头上还没有遭遇此类不幸灾祸。可是现在他家不仅手头十分拮据,而且前些天花高价买来的大煤中差不多三分之一是不可燃烧的卵石和岩石。正在桑杰陷入担忧中拔着胡须沉思时,鲁仲说:“你前两天买来的那个酥油是旧的不能再旧的陈酥油,昨天阿爸吃了一碗‘豆玛’4,说是胃疼得难受了一天,今早上就吃了点没放酥油的糌粑权当早饭了。你也不看看酥油的新旧就……”桑杰打断她的话说:“怎么是没看新旧呢?新酥油贵得价格在天上,买得起吗?”说着心情烦躁地拔着胡须不再吭声。

        “我看那个马鞍该卖了,没有马留着马鞍有何用?”

        “没听说过‘置马容易,置鞍难’吗?”

        “不是还有句‘福在只要有匹马,备个鞍子很容易’吗?”

        “一般的马鞍容易,可是我这副马鞍可不是个普通马鞍呀。”

        “反正没有点新酥油,别说是阿爸阿妈,我们自己也难呐。”

        “草场补贴那笔钱不到手,再难我也没办法呀。”

        “清茶加陈酥油,唉——可怜了俩老人。”

        “我去买点牛奶来。”不知桑杰是可怜俩老人,还是厌烦鲁仲的唠叨,起身一打开门,只见儿子根敦嘉措进入院门里了。

        根敦嘉措像是从父母脸上发现什么了,向两位老人问候一声并亲吻一下后,从怀里取出两千块钱放到阿爸手上。

        现在确实有许多僧人还了俗,有许多的年轻小伙在赌博和偷窃,有很多女青年在做皮肉生意。仅“幸福生态移民村”一处去今两年间就有五、六名青年被抓;有三、四个女青年下落不明;有四、五个僧人还俗。更有甚者其中一位还俗者返寺盗走比寺院的历史还要早的一幅珍贵的忿怒吉祥天母唐卡,正要准备外逃时被抓,现在还在拘留所里关着。在这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诸如此类闻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不过根敦嘉措却是个一心念佛修善,不像其他僧人那样大吃大喝的人,他把信徒们供奉布施的钱存起来帮扶家人。想起这些,桑杰就想把根敦嘉措贴到胸口想给他一个亲吻。可是根敦嘉措自长大以后桑杰还从没有吻过他,所以现在去亲吻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同时他由于心情激动鼻子一酸有点难以自持,于是就说:“我去买块肉回来。”说着就出门去了。

        鲁仲跟着出去叮咛道:“别忘了买瓶奶子回来,可别到工商局(“工商局”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门口的那家商店去买,那家是假货。”她所说的 “假货”奶子也分好多种,主要有诸如奶子里羼水、刮掉奶皮另卖、黄牛奶冒充牦牛奶卖出等等。更有甚者连魔鬼的心里都想不到的,如夏天高温时节奶子里添加抗生素药片,使奶子不易腐化变质。

        因为桑杰正在轰摩托车的油门,也不知是他没听见她的话,反正没给她应声。鲁仲自言自语说:“这人又会买回来一瓶伪劣奶子的。”说着欲往回进屋时,看见了又在盯着当初拴老狗处的嘉阳,便去抓住他的袖筒边拉边说:“阿爸,进屋吧。”



        嘉阳刚一进屋,根敦嘉措就马上起身,老人看了看外孙的脸说:“这个僧人是谁呀?”

        根敦嘉措吃惊地往鲁仲脸上瞅了一眼,鲁仲低声告诉他:“姥爷糊涂了。”这时央宗说:“啊啧,这老头也不知是咋啦?这不是咱家的小僧吗?不是刚问候咱俩了吗?”然而嘉阳不但一口否认此事,还抱怨道:“啊啧,小僧何时来的?你来了咋就不搭理姥爷呢?”根敦嘉措无奈地又搂着姥爷的脖子亲吻了一口,老人这才满意地坐在地上了。

        “你姥爷已经糊涂了,”鲁仲再次轻声告诉他:“傍晚来到门口问我,给老狗喂食了没有?老犏牛加托(褐色老犏牛)进来了没有?去给大白马加洛和曲腰黑马联上前腿等等。我想不起咱家是不是有过那些家畜,你姥姥告诉我说,他说的老犏牛加托、大白马加洛和曲腰黑马那些牲口是他俩年轻时养过的家畜……”正在鲁仲一骨脑儿不停地说着时,小姑娘拉热吉气喘吁吁地钻进来,第一个先问候僧人:“阿卡5您来啦?”

        没等根敦嘉措开口,鲁仲问小姑娘:“啊啧,今天你们这么早就放学了吗?”

        拉热吉放下书包,用汉藏混合语讲了条理不清的两则新闻:一是他们学校一间教室的屋顶塌陷,压死了两名学生,压伤了四名学生;二是昨天有个学生钻进老师家里偷钱,结果老师打伤了那个学生,今天那个学生的哥哥领来几个小伙子,把那个老师打得卧床不起了。

        “校长(“校长”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说今天不用上课(“上课”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了。”拉热吉最后用一句话说明了今天早早就放学的原因。

        “啊嚯!要是把我的姑娘给压坏了咋办,明天起决不让我的姑娘上学去!”央宗把拉热吉夹在自己的腋下态度坚决地说。所有家人中她最疼爱的是拉热吉,当初兰措吉出嫁时强行没让她带走,后来往学校里送时她也不怎么同意。所以这回就以此为借口,欲把外孙女日夜留在自己身边。

        此时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响声,没过多久,桑杰领进来左肩上搭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的一个壮年妇女,这人是他的妹妹叶仲。叶仲所在的村子还没有实施生态移民,所以不但不用买畜产品,而且还有卖的,如果是个慷慨大方之人,那就还有送的。因此她每次来县城时总是给哥哥一家带来一些肉、奶子、曲拉和酸奶等东西。这回她又带来了一只羊的尾脊骨,还有足有两公斤重已经加工好装在牛肚子里的牛肠子等内脏、有五公斤重的一大块酥油、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装了约三公斤曲拉、一小塑料桶酸奶、两塑料瓶奶子。同时还以问候嘉阳和央宗二位老人的名义,顺带拉热吉一起给每人给了十块钱。

        桑杰也买来了被他们称作“可乐”的几塑料瓶甜饮料和约三公斤牛肉,鲁仲立马剁肉馅儿、和面做肉包子。他们毫不吝惜地把大煤填进火炉里,炉腰都被烧得通红,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他们聊着各种话题,偶尔也能听到这个家里很久没有过的欢笑声。几个小时前桑杰夫妇还在十分发愁的那些忧虑,以及拉热吉所说的学校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灾祸也似乎被忘记了。嘉阳早早地睡了,只过了一会儿后,央宗也搂着拉热吉躺下了。其他人比平时约晚两个小时后才去睡下。

        欢欢喜喜的这一天,当他们出门解最后一次小便的时候,桑杰突然叫喊:“啊嚯,啊嚯!我的摩托,我的摩托(“摩托”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那些贼狗,那些贼狗……”他毫无目标地在庭院里来回走着。



        被“幸福生态移民村”的人们暗地里叫作“红毛女子”的那个女干部,来到桑杰家门口,声称要是现在不马上交电费水费,就要断电,不让接水。

        现在桑杰的胆子也变大了,脾气也变坏了,他打着胆子说:“你们啥时候发放草场补贴款,我们就在那时候一定交电费水费。要不你就把电线绞断,我可以用太阳能照明,如果不让接水,我们可以到泽曲河边挑水。”

        “嗬嗬呀,”红毛女子讥笑道:“谁不知道泽曲河现在被污染(“污染”一词原文是汉语借音——译者)得连猪都不喝了。”

        桑杰还想说什么时,鲁仲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跑了三四步,复又像是丢了魂似的回头张着嘴巴呆愣在那里。

        桑杰赶紧转身,只见嘉阳俯身倒在地上,他连奔带跑地过去扶起他的头,可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凉了。

        鲁仲说,起初阿爸还端坐在那儿,她想把他领进屋里,于是就扯了一下袖子,想不到他就俯身倒下去了。她摸了一下头,头已冰凉如石,她吓坏了。

        “自己就在身边,阿爸临咽气时也没能扶一下他的头,我这是……”鲁仲拉着哭腔说。

        “别哭啦,别哭啦……念诵嘛呢,念诵嘛呢。”桑杰想劝止鲁仲的哭泣。

        “阿爸离开时我连一碗奶茶都没能让他喝上,也没能让他吃上一碗新酥油的糌粑,今早也只吃了一碗没放酥油的糌粑,我老爹好可怜啊……”鲁仲更加悲痛地失声痛哭起来,桑杰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只觉得临终没能让老人吃上一口新酥油,真是可怜他了,怪只怪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女婿,这可是耻辱啊。然而这些事都过去了,后悔也没有用。因此他打定主意给老人办后事时一定要作个像样的法事。他没再继续安慰鲁仲,就把那副用一件旧长袍包着的镶箍马鞍取下来,解开外包把马鞍背起来正欲去县城时,转念又觉得把两个女人留在亡人遗体旁也不像话,便放下马鞍出了门。邻居家也听到哭泣声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夫妇俩就赶过来了。

        “老汉突然就走了。”桑杰向邻居家的男人央求说:“恩人呐,求你片刻留在这母女俩跟前坐等一会儿,我去县城给亲戚们通知一声,还要打问一下仲仓仁波切在不在。”说罢又背上马鞍出了门。可是他又想起什么事似的转身回屋,慢慢撩开盖在遗体上的皮袄,见老汉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握着嘛呢经轮。他想把佛珠和嘛呢经轮取下来时,年长于他的邻居家的男子说:“啊啧啊啧,是个有福之人咧,是个异于常人之人咧,我看最好还是先别取下来,就是取也要让一个活佛取下来的好。”桑杰把撩起来的皮袄重新盖到遗体上。

        门口挂着个“高价回收旧货”的藏文牌子,寥寥数字里面竟然有好几个是错字,那字体只让人觉得蚂蚁爬行留下的足印说得不就是这种字吗?商铺老板仔细察看了桑杰的马鞍以及马镫等每个部件后,给桑杰竖起中指示意愿出这个价。桑杰摇头表示出价太低。商铺老板用半生不熟的藏话说:“那么你说,你想要多少?”

        “要八千块。”

        “八千块?”

        “八千块。”

        “八千块,八千块,”商铺老板摇着头似哭似笑,马上掏钱点好后给他付了钱。

        桑杰较为满意地从商铺里走出来,恰巧看见仲仓活佛从一辆汽车里正在下车。他连忙走过去向他告知自家老汉突然去世,请求活佛务必驾临亡人枕边。出乎意料的是仲仓活佛马上钻进车里说:“走,现在就走。”这话让桑杰顿感慌乱,说道:“活佛……嗯……这会儿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请您明天……”仲仓活佛命令似的说:“明天我就去西宁了,要是没有可骑的就上汽车。”(原文“汽车”一词是汉语借音——译者)

        幸运的是,桑杰返回家里时,“幸福生态移民村”里的泽雄村的人们已经互相电话告知,集中到桑杰家里了,这让他没费多大劲就由长者们向仲仓活佛提出后,连何时送亡人出殡的时间都给定好了。

        仲仓活佛想立刻把亡者的灵魂超度到该超度的地方后打算回去,此时邻居家的那位男子撩开遗体上盖着的皮袄,让仲仓活佛看一下亡人手里的佛珠和嘛呢经轮,“活佛啦,请您看看这个。”然而很遗憾,仲仓活佛只是说“干嘛还不把那些取下来呢?”此外没作任何吉祥的解释。


十一


        男人去世以后,央宗早上很晚才起来,起来以后也不像过去那样看电视,而是出门坐在男人以前经常坐的那个地方,眼睛盯着大门口期待着拉热吉放学回家来。拉热吉回家后虽然有比电视里还要多的新闻可讲,不过大部分尽是些令人恐惧的可怕的消息,譬如昨天她讲述的两条新闻,一条是在学校里寄宿的所有学生因为食物中毒,虽然被送进医院进行救治,可是其中五个人因抢救无效而死亡;另一条是大如山行如流水的拉煤大车车流中的一辆大卡车,将里面乘坐着四个人的一辆小轿车碾压成铁片一样了。

        央宗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总是闭着眼睛双手合掌于胸前祈祷:“愿三宝鉴知,愿如是灾殃不要发生在所有有情众生头上!”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样的灾殃恰恰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了呢?在一个极其寒冷的早晨,拉热吉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央宗还在睡着没起床。桑杰夫妇俩在院子里将一条烂腰带撕开后正在往墙缝里塞。可是桑杰的心不在眼前手里干着的活儿上,而是想着县上某单位招门卫的事儿。一瞬间他俩感觉似乎双脚无法着地了,随即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轰然倒塌,扬起一股黑色的尘土,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正在他俩惊得目瞪口呆时,附近一个男子在大叫:“地震了,地震了……”这时他俩才如梦方醒般几乎同时大喊:“阿妈!”他俩疯了似的将瓦砾和砖块尽力捡拾抛到一边,有几根椽子的一头砸在了叠成长方形的帐篷上面,他俩把那几根椽子拉出来后,发现央宗毫发未伤,这使桑杰夫妇俩大喜过望,这喜悦使他俩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老人扶起来后一再询问是否有疼痛感,当得知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之后才一再感恩三宝的恩典。正在此时,只见一个人边跑边大叫着“啊嚯,啊嚯,把学生们给压扁了!”他俩又几乎同时喊出“拉热吉!”随即起身一起飞奔而去。

        央宗仿佛觉得过了一年似的,其实一个小时以后桑杰怀里抱着身上还在流着血的拉热吉小小的遗体,步履蹒跚地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这老天爷确实没有长眼睛……”奇怪的是鲁仲没有阿爸去世的时候那样放声痛哭,只是眼睛里流出几滴泪珠长叹一声后沉默不语。

        事后得知,这是一次强度为四级的地震。除了“幸福生态移民村”和几所学校的房屋倒塌外,并未造成大的损失。政府马上给受灾人员送来了帐篷和食物,还给地震中的死伤人员发放了救助款项外,承诺尽快修建比以前更好更结实的房子,牧民们再一次深受感动,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不过桑杰一家早就不愿住在此地了,只是为了让拉热吉上学才坚持到现在。现在拉热吉不在了,他们不愿再继续住在这里。有一天早晨,雇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向黑狐谷方向行进。

        一路上大如山行如流水的拉煤的大车车流,扬起漫天黑色尘土不断来来往往,几乎要把这小小的手扶拖拉机轧扁似的。之前就觉得心脏不舒服的鲁仲一个劲地叹着气,一再用手捂着胸口。桑杰也觉得心绪不宁,一路上只是拔着胡须,默不作声。

        由于来往的车辆太多,手扶拖拉机只得低速行驶。由于车速太慢,大概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才行驶到黑狐谷垭口。恰恰就在此时,让他们感到拉热吉被压得粉身碎骨的时候还要更加惊悚得目瞪口呆。因为整个黑狐谷里到处都是挖掘机和装载机等各种重型机械在挖掘、装载和运输,犹如挖开蚁穴般呈现出一片繁忙的景象,机器发出的各种轰鸣声犹如万雷齐鸣,声震山谷。被挖得一片黑乎乎的,整个儿面目全非。

        翻过山口进入谷地的道路有多条,弄得手扶拖拉机司机也不知该走那条路,只得踩住脚刹等待雇主的指挥,可是雇主不仅无言以答,甚至连拔胡须也给忘记了。过了一会儿后他渐渐醒悟过来似的,上下张望着起疑是否走错了道,只见山口的敖包和经幡只是变黑了外没啥变化,这提醒他路并没有走错。

        “现在我明白了这条山谷里的狐狸为啥是黑的!”桑杰如是说。

        “那高价黑石头原来是从这里挖来的呀。”一整天沉默不语的鲁仲这样说道。


注解:

1.此处贡娄是对贡布扎西的贬称,暗含他大腹便便模样丑陋的意思。

2.阿克,藏语。此处为大叔的意思。

3.阿若,藏语。与人打招呼时的呼词,与汉语中的“喂”字相同。

4.豆玛,先往碗里放入适量糌粑,加适量酥油和白砂糖(或红糖)等,倒入奶茶边饮茶边舔舐碗里的炒面的一种快餐式饮食。

5.阿卡,藏语。藏族人对出家人的统称。也叫阿克、阿格、阿尕等。


译自《新时代原创藏文文学系列·绿宝石丛书》(第二辑)《黑狐谷》(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


次仁顿珠.jpg

作者简介:

        次仁顿珠,藏族,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角华青.jpg

译者简历:

        角•华青,藏族,1958年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酒曲》《藏族情歌》《译苑独舞》《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艺术的起源》(合译)《文艺复兴与三位大师》(合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