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

        平常成为许多故事背景的暴风雪正肆无忌惮地袭击着赛龙村。此时,赛龙村的气温为零下四十度。 过去救火塘温暖过的那些帐篷,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这时候,就连村长那贡、活佛益西、歌手米才、公证员尕尔玛、说唱艺人拉托、投机商人边琼这样一些我们村的上层人物的生死都无人知晓,像本篇小说主人公白玛姑娘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就更加无人问津了。自从十天前村长那贡颤抖着声音说了“难道我们就这样等着让自己变成冰块吗?想活命的现在就跟我走,我绝不信天地下所有的地方都这般冰冷!”这句话后,村子周围厚厚的积雪上便刻满了通向四面八方的弯曲小道。这使得那些乘兴而来的新闻记者没有得到任何他们希望得到的新闻素材,最后只能败兴而归。然而就如喜欢脱离现实、固执地凭空想象是所有小说家的通病一样,作为一名小说作者,我也自然脱逃不掉这个毛病,只能鼓足勇气这条老路来叙述这个故事了。 



        褴褛的衣衫间露出绽裂的皮肉,用动情的嗓音将一首优美的歌曲随飘扬的雪花一同抛向大地的这个姑娘就是白玛。她唱着唱着,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都热乎起来了,而且她还看见阳光从一块一块的云层间箭一样笔直地刺射下来。渐渐地,雪停了,地面上的雪在开始融化。一群野鸟像平常一样飞来飞去,之后又飘来几叶自由自在的纸风马。此时,白玛虽已停止歌唱,但那首优美的旋律和歌词却在他的心头像滚烫的开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她在欣赏这无边的美景时,思索着一些诸如自己从何而来、身在何方、去向何处等一些深邃又无聊的问题。她知道这番沉思的结果只能换来几滴别有一番深意的泪水。孤独的时候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然而,此刻的她却想起了一个叫平诺的人。这个男人就是她唱得那首歌的词曲作者。他那张充满智慧的联合幽默风趣的谈吐使每一位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终生难忘。

        连续几天,他向她零零碎碎地介绍了几位世界著名音乐家和他们的作品。最后她的身心像是被一杯纯净的圣水洗礼过一般变得异常圣洁,并且她还第一次感悟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要向幸福地生活除了美好的爱情之外,还需要自由这个东西。

        “无论如何你要唱唱那首歌。现在,对于我来说,最最难忘舍弃的就是你的歌声了。白玛,请你唱那首歌吧。”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今还那般真实地在她耳畔回响着。那天,她在他面前用颤抖而又悲凉的声音低沉地唱了那首歌,紧紧抓着他肩膀的那个警察用一双充满欲火和骄傲的眼睛死盯着她不放。最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你们为什么要抓他?”警察说:“这与你无关”,从那时起,她只有在梦中见到过他。

 

2


        她依然在不停地走着。远处向她渐渐靠近的那个黑点其实是个骡夫。他的骡子在随着颈上铜铃声有节奏地移动着四肢。

        “姑娘,山那边的雪有多厚?”

        “我不知道。”

        “你这个可怜的姑娘,你怎么对待我这样一个富足的商贾都如此无礼?你擦亮眼睛仔细瞧瞧,我这骡子上驮着可是数也数不清的玉石珊瑚啊!你知道有多少姑娘为了玉石珊瑚连自己都出卖了?”

        “你,你,你不是歌手米才吗?”

        “我是白玛”。

        “噢!白玛!大伙儿都说你已经死了!”米才惊奇地说了这句话后接着有说,“白玛,咱俩回去吧,现在雪已停了,我们又可以以前一样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

        “不,米才,你还是唱首歌吧。”在白玛略显无奈的请求下,他唱了一首歌。然而,他的歌词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尽是些赞美玉石珊瑚的陈词滥调;歌唱的时候也不再是全身心地投入,而是时不时地将目光溜向骡背上的玉石珊瑚。

        “大慈大悲的佛将你从暴风雪的苦难中拯救出来,重新赐给你生命,而你所做的就只能是这些吗?”

        白玛毫无顾忌地大声骂他。这时,从远处飘来一两声布谷鸟优美的叫声。米才却说“这个鬼鸟和你这个女人都是一路货色。”说完,牵着他的骡子走了。

        “他胆敢把布谷鸟称作鬼鸟!”白玛感到十分惊奇。

        我们难以准确地计算出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白玛姑娘她唱了多少首歌。然而在这一天映入她眼帘的不再是高山和流水,而是闪耀着阳光的金顶和用石头垒起的高大寺院。看到这些,她好像是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一样感到无比的欣慰。她被这寺院独特的建筑风格所深深吸引,并且从心底里充满领悟和慑服了这个古老民族的智慧的勇敢。但是在她走进寺院之后,却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了。这个寺院里没有一般寺院都应该有的佛像、经书、壁画和酥油灯。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再干着锯木头、炼铁、配药、核算账目这些勾当,有的甚至还在屠宰牲口。她惊恐不已地准备退出时,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走到她跟前说:“如果你是新来的,那么我告诉你这几天没什么活儿可干,你还要再等几天。” “你们这般杀生作孽,不是违背了佛的根本教义?”                     

        “佛的教义已融入我们的血脉,这有什么冲突吗?但是,我们有义务将你身上的那件破袄换成一件新衣服。”                      

        “这句话我以前也听说过,一字不差。那么你是谁?”她想着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平诺那该多好啊。那个人却说:“我叫热洛,以前是一篇小说的主人公。”说着从他的鼻孔里流出了一股黄鼻涕。他用一块手帕擦净了鼻涕,说了声:“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很可怜。”就转身干他的活儿去了。                            

 

 3


        雪又开始下了。


        “平诺被判了死刑,听说了吗?” 

        “他到底干了什么违法的事?” 

        “听说他忘了在一份报告的后面写上‘敬礼’两个字。” 

        两个老太婆在彼此交谈着。她俩和白玛姑娘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俩和村长那贡、说唱艺人拉托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白玛走到那个歌舞厅门口突然晕倒了。从歌舞厅里传出的流行歌曲和男女混杂的说笑声,像是特意为震慑住那些穷光蛋而制造出来的。舞台上一位穿白衣的女孩在十分动情地用汉语唱那首《心太软》。她是白玛的姐姐,名叫“美女”。这是一个让人十分羡慕的词,而这个词却唤做了姐姐的名字。白玛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的身边只有美女一个人。

        “姐姐,家乡的天气非常寒冷,每年冬天总是没完没了地下雪。大雪之中,阿爸把我嫁出去了三次,但我又在大雪之中跑回了三次。噢,对了,我还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平诺。”  美女正准备开口说话时,有个女人在喊她:“喂,美女,看来你今天时来运转了,有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在等着你。” 

        “并不是我没有了眼泪……”白玛的耳中传来美女的声音时,美女已走向了那个女人。过了一会儿,白玛被身旁的喇叭中传出的一则新闻吸引住了。

        “本月十五日,一辆东风卡车从本地最高的达卡山上滚下山坡。可惜的是,装在车上的不是从某地运往某地的货物,而是三十个贫苦的去挖冬虫夏草的藏族女孩。她们的平均年龄为二十五岁。这三十个女孩在顷刻间变成了三十具尸体。三天三夜,无人前来认领尸体。最后,养路工们不得不把这些尸体抛入河中。新闻播完了,明天再见。”  

        “但愿明天不要再见!”白玛闭上双眼又哼起了平诺创作的那首歌。唱着唱着,她觉得浑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热乎起来了,并且觉得阳光接二连三从一块一块的白云间箭一样笔直地刺射下来。

 

4


        平诺被押赴刑场的那天,周围有许多围观的人群,米才利用这大好时机不出半小时就把他的那些玉石珊瑚统统卖光了。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比资本多出两倍的钞票。因而,他有些不由自主地说:“如果我不去再进一些玉石珊瑚,我就不是母亲生的儿子。”  

        这天,白玛和几个姑娘正在一个小镇的街道上闲逛。她们互相讲述着自己经历过的事和见到过的人。后来,她们用商量的口气对着彼此说:“我们都去拉萨吧。”然而白玛想了想之后说:“我不去拉萨。”  

        “为什么?”  

        “我要去寻找平诺。能和他倾心交谈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 一会儿,一伙人步履匆匆地向她她们这些赶来。其中的一个说:“是,就是白玛。”另外一些人也附和着说:“确实是白玛。” 

        “白玛,你的阿妈死了,你的阿爸死了,你的弟弟死了,你的……”一个老头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突然看见白玛圆睜双眼一动不动,便说:“她的确是疯了,看来这不是什么传言。喂,白玛,你说说,这里有几根手指头?”说着伸出中指和无名指让她看。白玛说:“那贡村长,是两根手指头。”这时,另一个老头子又说:“走,我们回去。现在故乡的雪也下得不再那么大了。对了,我们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丈夫的,我们还会给你一些牛羊和财物让你过活的。”  

        那天下午,白玛真的和他们一块儿回去了。几天之后,几个身着盛装的小伙子为她迎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米才。米才首先从马背上卸下一褡裢玉石珊瑚,然后说:“这是我为我的新娘献上的第一份礼物。”白玛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从米才口中听到了那天平诺被押赴刑场的全部过程。赛龙村是一方被祥瑞之光环绕着的神奇土地。因而时常被一些老外称作“天堂”、“隐秘世界”就不足为奇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白玛姑娘又开始了她新的生活。如今,她只有在丈夫外出做买卖时才会唱起平诺创作的那首歌。有时候,她的丈夫从窗外听见她的歌声就把她毒打一顿,而她却毫不在乎,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无论怎么说,这时候她的丈夫已经成了她的主人了。几年后的某一天,白玛上小学的小儿子再用“死”这个字造句是不假思索地写下了“我阿妈死了”这几个字。那天,白玛的确死了。后来,人们在距离赛龙村五十里的某个山岗上听到了一段暗哑无力的歌声。这歌声像是被纷乱的雪花和重重的迷雾层层包围着,因而我们说这歌声苍白。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0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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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布青·德卓,藏族,1977年生于甘肃玛曲。作家、翻译家,酥油灯藏文学网联合创始人及主编。著有诗集《无暇世界》《无常》《八廓酒馆》、小说集《歌声苍白》、散文集《零星笔记》、长篇小说《香巴拉秃鹫》和译作《励志要趁早》《窗边的小豆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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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翻译家。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汉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撞死了一只羊》等,法文版小说集《Neige》,日文版小说《寻找智美更登》。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等,曾获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2018年9月,电影《撞死了一只羊》获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最佳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