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的老人们常说,车巴河边的风是有灵性的。我没有发现它的灵性在哪里,反而觉得它变化无常,时而温柔如春,时而狂暴似冬。好几次为睹它的灵性,我摸黑来到车巴河边。夜晚的车巴河发出惊人的轰响,不见波光粼粼,失去银色丝带般的飘逸与灵动,岸边的树木也显得深邃而阴森。
村委会小二楼在河边,向阴,没有阳光,日夜被风雪扑打,即使万里无云,房间里依然布满冰凉。田地前面就是车巴河,三月之后,河水彻底解冻,缓慢柔软,寂然无声。密密麻麻的青稞架站在岸边,于无穷尽的风雪中打盹、做梦。更远处的山林里有豹子的嚎叫,它们穿着水纹的新衣,呼吸急促,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跑出来隔河望着小二楼上的灯光。堆砌在河道两边的是铁青色的酥油石,它们在阳光下享受河水的冲洗,而对身后小二楼里的担忧无动于衷。
几年前,我初到车巴河时,河岸边的柳树正从鹅黄变成嫩绿,风不再那么粗粝,它们调戏着柳条,让它摆弄着风情万种的细柔腰身。河水泛着绿意,卧在河底的石头附着一层青苔,那些像牛毛一样纤细的绿茸随水飘动,石头也似乎有了生命。
再次驻村,已是六月下旬了。原前的脱贫帮扶工作也变成了乡村振兴衔接工作,倒也轻松。再次搬进曾经住过的小二楼,内心深处依然有说不出的复杂。——激动?无从谈起。兴奋?早就过了那个年龄。怀念?有那么点意味。
旺秀道智见我来了,也显得很意外,还调侃我说,肯定是我人缘不好,否则不会三番五次被“流放”到村里来的。
我并没有忘记,那个喜欢和我吵架、斗智且是村里唯一会解方程的黑脸大汉。几年前驻村的时候,我没有少麻烦他。一月慰问老党员,二月宣传护林防火,三月进村入户,四月奔波于群山深处,五月进林折蕨菜和芦笋,到了六月,他就出门了。一般情况他不会走远,半把月就要回来一趟。一回来就直奔村委会小二楼,说外面的各种变化,说他的所见所闻。旺秀道智不善于表达,话语往往带着直来直去的粗鲁。粗鲁背后,却隐藏着一颗善良而真诚的心。他在家的时候,还会拿蔬菜给我,因为他家有辽阔的菜园子。见我房间里缺少烧柴时,也会劈好一堆,码得整整齐齐,装纸箱里抬过来。有段时间,我似乎无形中成了他们家的一员。
小二楼孤零零地站在河边,虽然背靠稠密的柏木林,可顺河而来的风却十分尖利,毫不逊色于寒冬。多日来,我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自以为车巴河是宁静而和谐的,可眼前的河流与我坐在窗前看到和听到的落差实在太大。现在看来,所谓宁静与和谐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得重新审视自己的观念。事实上和谐从来就不是融入,和谐的前提应该是互不犯戒。换句话说,我应该和它保持相对的距离。
转身离开车巴河,内心带着的不是虔诚和敬畏,也不是感慨与赞美,而是恐惧,我想以后再也不会来看黑夜里的车巴河了。难道灵性的东西也会因人而异?也许我并没有领悟村里老人们的真意。但车巴河边的风,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时节已经到了夏日,河边依旧东风料峭,只有正午才会变得温柔一些。坐在小二楼窗前,看着河水悠悠流淌,听着风从林间穿过,我内心的忧愁依然如故。与这条河息息相关的事物太多了,柏木林需要它的给养,田地需要它的滋润。风吹过田野,吹过河面,也吹进众人的心里,它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但它的确给我带来了灾难,带走了安心。如果车巴河边的风真有灵性,我想,它一定隐藏在别人无法理解的我的担惊与受怕中。是的,它教会了我面对死亡时的反抗与斗争,教会了我面对骚扰时的躲避与防范,也教会了我面对生活时的承受与忍耐。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车巴河边的风。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谁说东风不是万紫千红的春天的源头呢?空暇时间,我也走出小二楼,在柏木林附近漫步,在繁花似锦的河床上散心。高大的艾草随风摇晃,低矮的点地梅努力撑开全身,数不尽的野草莓鲜红无比,柳枝如少女的长发随风飘动;青稞架兀然自立,鸟雀来回穿梭,河流奔腾不息,天地都在诉说夏天的热闹,每一片叶子都在展示生命的活力。不仅如此,党参的迷香散布四野,给整个村子都带来了几分恬静与祥和。
“东风料峭”,多么具有魅力的词语。然而,这笑靥如花、娇艳欲滴的夏日,我却和料峭东风展开了殊死搏斗。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刮东风,它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严冬里那么霸气。夏日炎热,房内沉闷,打开窗户,东风如丝如缕。可是到了傍晚,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了。炉火正旺,却不敢开窗。等做好饭,浑身已经湿透了。高原气候多变,早晚温差大,炉火不能彻底熄灭。于是一到晚上,便苦不堪言,因为怕死,注定一夜无眠。我开始恨那料峭东风。
有天中午就开始刮东风,旺秀道智来小二楼。他一边皱眉,一边说:“到时候了。”
我说:“到啥时候了?”
“刮风的时候。家里的烟筒都是直接通到屋顶的,而你的却拐了两个弯。”旺秀道智用手指着穿过墙壁通向窗外的一截烟筒说,“烟洞太大,东风一来,四处不冒烟才怪。”
我定睛一看,那烟洞处果然冒出缕缕黑烟。我笑着说:“东风不与王郎便呀。”
旺秀道智笑呵呵地说:“东风就爱欺负你这样的懒汉。”
“我怎么成懒汉了?”我说,“明明是东风有意要欺人。”
“烟洞要堵死,外面还要接个三通,河边东风紧,刮倒烟是正常的,但要自己收拾呀。”旺秀道智又说,“你到地里挖点土,和点泥,先裹住烟洞吧。”
我连忙问他:“三通是啥东西?”
“你到贡巴商贸城去找阿姐卓毛,她啥都知道。”旺秀道智又说,“明后天我要去趟城里,家里有梯子,你自己去背。”说完转身走了。
我说:“贡巴商贸城我知道,但卓毛怎么找呢?”
旺秀道智说:“你鼻子下面是啥?”
我笑着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二
所谓商贸城,只是在一片空阔的草地上搭建了许多错落有致的活动板房而已。不过那里应有尽有,热闹非凡,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外,当然还有饭馆。商贸城由寺管会统一管理,按年收租,板房有大有小,也是随经营者的能力与需求而划分。商贸城最多的商品自然是绳子和铁制品了,因为在牧区,这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旺秀道智说的三通定然是铁器无疑了。经过打问,我顺利找到了卓毛。那商城只是一间很小的商铺,门口立着一个写有“阿姐卓毛商店”的牌子,地上堆放着炉盖,火钳,煤盒,火钩,烟筒……
我说:“三通有吗?”
卓毛说:“三通卖完了。”又说,“村里盖楼房的人多了,烟筒不能直通房顶,刮倒烟是很危险的,所以三通卖得很快。”
我又说:“三通是啥东西?能防住刮倒烟?”
“就是专门防刮倒烟的。”卓毛又说,“你是城里人吧?不知道三通是干啥的怎么还来买?”
我笑着说:“算是本地人了吧,我也是让倒烟欺负得不行了才来买。”
卓毛说:“看着不像本地人,本地人谁还不知道三通呢。”
我说:“哪天才能有货?”
卓毛说:“后天来吧,我给你留一个。”
我说:“好的,谢谢你。”转身离开时,我再次打量了卓毛一番,但见她身材高挑,肤色红润,马尾辫整齐地束在脑后,一对镶嵌了珊瑚的大耳环在耳垂上轻轻摇晃,显得精气十足,活力无限。
我又好奇地说:“你这么年轻,怎么要叫阿姐卓毛呢?这么漂亮,没想着去城里发展?”
卓毛说:“这里人人都这么叫,比你年龄大的也这么叫,让你吃亏了?阿姐卓毛,这么好听的名字,我看不上的人叫了我还不想答应呢。”又说,“这里哪儿不好了?人要活得开心舒服,如果不开心,就算住在北京,你觉得有意思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阿姐卓毛靠的是双手,知道吗?”她一边说,一边还向我不住翻摆她那双厚实的手。
她说得让我无力反驳,但又气又笑又无奈,却又不敢得罪她。我说:“阿姐卓毛,那我后天来吧,你一定要给我留个三通。”
卓毛嘿嘿笑着说:“阿姐给你留着,你早点来取。”又说,“不是城里人就好。”
离开贡巴商贸城,回到小二楼时,房间里已经呛得进不去了。我赶忙打开窗户,料峭东风又扑面而来,同时还卷着窗外的煤烟。无奈之下,我只好将炉子里正在燃烧的煤块夹出来,泼了一盆凉水。一阵刺啦巨响之后,臭鸡蛋味又瞬时占据了不大的房间。
下午,东风停了。在门窗的对流下,房间很快就变得凉爽而清明无比。我从地里挖了些土,又干起泥水匠的活儿来。烟洞终于被堵住了,那天晚上真的没有烟再从烟洞里刮进来。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享受一个无烟的夜晚了。我把房间整理了一番,把之前堆在收纳箱里的衣物又重新叠放在床上,然后坐在桌前。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和灯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就生火。想好了中午要去麻扎村,那里还有好几户需要重新摸底,都是因为家里有重病人,返贫的可能大。还没有开始做饭,又开始刮风了。我心里想着,热死总比呛死好。关紧了窗户,可房间里依然充满了煤烟。我轻轻动了一下烟筒,烟洞处裹上去的泥巴哗啦一下全掉下来了。
旺秀道智不在家,我在电话里说了情况,他说我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傻子。我忍住不愤怒,并认真听完他的指点,从他家拿来一团羊毛,用切刀切碎,和到泥中,让泥巴变得具有柔韧劲,再次将烟洞牢牢裹住,同时还将烟筒连接处用布条糊死。算是好了,但还是不能开窗户。只要一开,窗外的煤烟立马就会扑到房间里来。
我真后悔,为什么要自己申请前来驻村?当年来车巴河可是一腔热血,也想着衣锦还乡,也是因为车巴河的静谧与车巴沟的风景诱人。车巴河是洮河南岸主要支流,发源于甘南州卓尼县境内的车巴沟,河源海拔四千余米,全长八十多千米,流经甘肃卓尼县境内的尼巴、刀告、扎古录三乡,并在扎古录镇麻路村之北汇入洮河。沿着扎古录小镇,向南进山,约莫十公里就到了龙多。龙多是车巴河岸边的一个普通牧村,也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工作是驻村帮扶,具体说就是进村入户,了解群众的各种困难,然后给予脱贫帮扶政策的宣讲与具体操作的点子。那时候刚来村里,人生地不熟,工作难度很大。还好,我认识了旺秀道智,他可是村里唯一会解方程的人。旺秀道智性格开朗,威信好,村里人人都喜欢。我们磨合了十天半月,之后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现在看来,是有点草率了。
三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早早就到卓毛的商店门前。阳光透过半开的木门,让店内淡淡的铁器味弥漫出来。卓毛正忙着整理货架上的商品,我打了个招呼,她抬起头,露出笑容,示意我先等会儿。我走进店铺,发现墙上挂着铁链、铁勺、铁锤等各种铁器。
我说:“阿姐卓毛商店里全是铁器吗?”
阿姐卓毛一边忙,一边说:“除了铁器,还有其他东西。”
我朝货架另一端望去,果然还有鞋袜和帽子之类的。鞋袜和帽子的款式都相当传统,属于沟里群众最喜欢的那种。卓毛似乎对这些商品的摆放也颇费心思,她将它们巧妙地与铁器间隔开来,既方便顾客挑选,又不会显得杂乱无章。
我好奇地拿起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卓毛转头说:“都是手工活儿,穿上不潮。”又说,“老人们都喜欢。”
我“哦”了一声,只等她忙完手头的活儿。卓毛从凳子上跳下来,擦了擦手,说:“说好给你留着的,也不用这么早跑过来呀。”
“阿姐卓毛,我怕三通又卖完了。”我笑着说。
卓毛转身从货架背后取出了一截约三十厘米的烟筒,那烟筒的中间又焊接了不到二十厘米的一截,是个T字形状。卓毛说:“把这个套在墙外的烟筒上,东风来了,就向左右转,西风来了,就向上下转。”
接过三通,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巧妙的设计,它不仅解决了煤烟倒灌的问题,还考虑到了风向对烟雾排放的影响,真是绝妙。
“这就是三通?”我说,“是谁发明了这么好的东西呢?”
卓毛说:“谁发明的我不知道,但发明它的人一定是个生活的有心人吧。”
“谢谢你,阿姐卓毛。”我感激地说。
“不用谢。”卓毛摆了摆手又说,“别让煤烟再欺负你就好。”
我点了点头,准备离开。这时卓毛突然叫住了我,说:“你等等。”
我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卓毛从里屋又拿出一个袋子,递给我,说:“这是新鲜的曲拉,早上泡水喝,看你瘦成啥了,肯定是胃不好吧?”
我接过袋子,说:“谢谢你,阿姐卓毛,这个曲拉多少钱呢?”
“曲拉不要钱,送你的。”卓毛笑着说,“阿姐卓毛多好听,以后别说年轻了就不能叫阿姐的话,也别学城里人的油嘴滑舌。”
我微笑着点头,心里暖暖的,说:“我是本地人,那我以后就认你这个阿姐了。”我将曲拉小心地放进背包,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卓毛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快回去,注意身体。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猜想,阿姐卓毛怎么不喜欢和城里人打交道。旺秀道智好像说过阿姐卓毛既热情又冷酷的话,都是生意人,开门迎客,何谈冷酷。但热情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逼着让叫阿姐不说,还送了新鲜的曲拉,是不是有啥目的?我想了一下,便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卓毛的善意太过纯粹,才导致我多疑。就算认个阿姐吧,这东风料峭的车巴河边,有份意外的关怀不好吗?寒风肆虐时,泡上一杯曲拉,感受那份来自陌生人的温暖,不好吗?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四
这天傍晚旺秀道智回来了,他一进门就不住夸赞我,说我终于会生活了,再也不用担心让煤烟给害死了。我知道他在讽刺我。的确也是,两年前我住的那间房已经改成了活动室,那间是边间,烟筒朝南,自然没有经历过刮倒烟的烦恼。现在的这间朝东,虽然暖和,可受尽了刮倒烟的折磨。
我给旺秀道智说了其中的道理,他还是固执地说我没有生活经历,没见过世面。我只能承认。是的,十几年前就脱离了这样的生活,诸如此类的世面从何而谈呢?
旺秀道智见我表现出不服气的样子,又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一位老奶奶誓死要住在牧场,不肯来村里定居。有年夏天,他儿子买了一个大西瓜去牧场看望。老奶奶等儿子走后,就把西瓜放到锅里煮了起来。老奶奶心里想,那么大的东西,煮熟肯定要好长时间。于是她煮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拿筷子戳了一下。不戳不知道,一戳吓一跳,筷子所到之处但见一股鲜血冒了出来。老奶奶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说,你买的啥东西呀,煮了一天还冒血呢……”
我说:“旺秀道智,你又骂人了,我们绝交吧。”
旺秀道智笑着说:“还没到绝交的时候,不过我想,你一定比牧场上那个老奶奶见过的世面多吧。”
我没有理会旺秀道智,我首先想到如何全心全意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好好活着,才能谈及经历与世面。
先是取羊毛,和泥巴,再买三通,最后扛着独木梯……小卖部门口的人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私下里都说:“背着梯子,是要上房揭瓦?”有次他们还尾随而来,见我接连几日在烟筒上大做文章,便哈哈大笑,随之而去。
后来,村里有位老人对我说:“临河风向随时变化,没啥大惊小怪的,不刮倒烟就不正常了。但你这样天天背着梯子来回折腾,哪天到头呢。”
我问他:“怎样才能不折腾呢?”
老人想了一下,说:“要学会辨别风向。”
我说:“风向会随时变化呀。”
老人说:“你见过车巴河边的风一天有几次变化的吗?”
车巴河边的风是具有灵性的。我突然想起他们说过的话,也突然明白了过来,这里的风真的似乎不随季节和气压的变化而变化。
我笑着说:“以后再也不用来回背着独木梯子奔跑了。”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也就两种风,东风和西风。”又指了指窗外那棵大杨树,说,“随时注意着它摇晃的姿势就够了。”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过我有三通,还有那棵大杨树,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我不能得罪了旺秀道智,他见的世面比我多,何况随时都要用到他家的独木梯子呢。而至于旺秀道智所言阿姐卓毛热情与冷酷,我也问过旺秀道智。
旺秀道智告诉我说:“阿姐卓毛就像那车巴河边的风一样,有时候温暖如春,有时候冷得刺骨。”
的确也是,卓毛的心思就像那变幻莫测的风向,让人捉摸不透。自从不刮倒烟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贡巴商贸城。这天下午,我又去了一趟。在商贸城里见到了卓毛,她冷若冰霜,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样。
“阿姐卓毛,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说,“有了三通,房间里再也不灌倒烟了。”
卓毛看了我一眼,说:“不刮倒烟了就好。”又说,“你们城里人都这个毛病,好了伤疤就会忘了疼。”
我听后有些尴尬,但还是微笑着说:“阿姐卓毛,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没有忘记你的好呀。”又说,“你给的曲拉我都吃了,胃也好了许多。”
卓毛依旧很冷淡,她说:“最近没有打酥油,没有新鲜曲拉。”
我试图转移话题,问卓毛:“最近生意怎么样?还好吧?”
卓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生意嘛,时好时坏,就像这车巴河的水,涨涨落落。”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我决定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商贸城里的来往人群。
那天晚上,我又和旺秀道智说起了卓毛。旺秀道智也是很感慨,他说:“阿姐卓毛是个热心人,有年夏天,几个游客被困在山林里,卓毛救了他们,还借了钱,后来卓毛就对城里人特别不友好了。”
我听后心里一沉,原来卓毛对城里人的态度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旺秀道智继续说:“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好心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所以现在对城里人有些戒备。”又提醒我说,“在她跟前,千万不要说你是城里人。”
我说:“不论城里城外,好人还是多些吧?”
旺秀道智说:“阿姐卓毛可不那么认为。”又说,“你要看她的心情,像观察风向那样。”
我学老人的口吻,说:“车巴河边的风一天有几次变化的吗?”
旺秀道智说:“你一天能见几次阿姐卓毛?”
我又沉默了,但心里明白旺秀道智话里的深意。可是阿姐卓毛还给了我新鲜的曲拉,那又怎么说呢?当然,关于曲拉的事情,我是不会给旺秀道智说的。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兄弟记》等五部散文集,《天边的月亮湖》《重归多瓦村》等四部长篇儿童文学。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甘肃黄河文学奖、《朔方》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