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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叫洛桑扎西,小名嘎日。硕曲河谷藏语里,嘎日就是青稞。色尔寨能叫出他大名的人不多,尽管它并不拗口,但谁都能把小名叫得嘎嘣脆响。嘎日,嘎日,长此往复,硬把他叫成了色尔寨一个尴尬的音符。

        嘎日曾问过父亲塔格,为啥给他取这样一个小名,父亲咧唇乐出一脸的褶子。不爱笑的父亲,却在这个问题上找到了笑点,这有些出乎嘎日的意料。嘎日很少见父亲笑,觉着他脸上的笑纹,就像青杠坡下那眼枯泉里的沙痕,怎么看都是荒凉。

        父亲匆匆敛去笑容,残留的笑意如薄云遮蔽下的斑驳光影。他说:“嘎日,不是我,是你母亲给你取的。”

        这不是嘎日要的答案。母亲去世多年,已经问不着她了。但他相信父亲的话,因为乏味的他不可能想到这样一个富有创意的小名。

        嘎日想起母亲入土三周年那个干燥的秋日,按照桑披岭寺登巴格西的卦示,他和父亲去寨子外的青杠坡,挖开母亲的坟,刨出婴儿状蜷缩的骨殖。嘎日知道那是母亲,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生命竟源自这堆灰暗的骨头,无法想象它们曾经支撑起一具躯体,承载过一个灵魂。

        他没有丝毫的悲伤。在此之前,一想起母亲,满是对坟冢里的逝者的悲伤与缅怀,而这一刻,他终于感悟,母亲其实活在截止于咽气那刻的往昔中,从来就没进过坟冢。

        坟头东侧的斜坡上,草木茂盛,一株覆盆子挂满红黑果子,在草丛中招摇。嘎日采了一颗熟透的黑果子放进口中,甘甜的浆汁顿时溢满口腔。

        父亲说:“嘎日,别吃,那是用你母亲作肥料结出来的。”

        父亲这么一说,嘎日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亲近母亲的方式。他想,我是嘎日,是母亲种在世间的正在结穗的青稞,用她滋养的覆盆子滋养我,不正好吗?他没搭理父亲,采完甜的,采半酸不甜的,采完半酸不甜的,再采酸的,覆盆子的倒钩刺在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他也不觉疼。

        父亲愣了好一阵,叹口气,抬手一指:“别吃那不熟的,你瞧,那边有熟的。”

        顺着父亲的手指,嘎日看见另一串黑珍珠般闪耀的覆盆子。可这时,他却没有了食欲,摇摇头:“我不吃!”似乎今天要做的,就是和父亲拧着来。

        父子俩把骨殖装进竹背篓,再把坟坑中的泥沙仔细地用手筛查一道,确保没有骨片遗落。嘎日背上背篓,父亲把锄头、铁耙扛在肩上,一前一后朝山脚的硕曲河走去。夕阳下,他们斜投在地面的影子一会儿交叠,一会儿分离。

        硕曲河边的沙地上,有一大丛白花芦苇,打眼望去,像岸边一袭白雾。碧绿的河水轻缓地朝远处流去,无声无息。父亲拾来一些干树枝烧起火,撒了一把青稞进去,对着腾起的青烟朗声念诵经文。

        他招呼嘎日把背篓中的骨殖倒入河水,说:“登巴格西说了,这清澈的河水,是一个好归宿。”

        但嘎日并不这么想。他知道母亲的归宿,并不在眼睛能看见的任何地方。

        一只白鹡鸰立在没入浅水的石包上,摆动着黑白相间的尾羽,用几声脆啼划破河边的清寂。

                    

2


        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问他小名的由来,塔格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本来就嘴笨,好好的话,一到他嘴里就会绕成疙瘩,半天理不开,何况这是一个复杂的难以启齿的话题。他把一切推给了亡妻青措。是的,唯有推给死者,儿子和他的问题才不会纠缠下去。而这一推脱,却勾起了爱情的回忆。那是塔格生命中唯一的爱情,与青春有关,与青稞有关。

        塔格天生不懂浪漫,但他知道,他和青措的爱情,不同寻常。曾经一个人独居的塔格,性情内向,不爱与人交往,却喜欢山水草木、花鸟虫蚁,他和它们之间,起不了争执,也不需要对话,只要按各自的模样存在,平常的日子也会生长出精彩故事。如果不是青措,他或许就会终老于那个世界。

        青措是个孤儿,是塔格贩卖牛马的舅舅泽仁,从遥远的硕曲河源头的牧村带回来给塔格做媳妇的。又高又瘦的舅舅泽仁是个急脾气,把青措带到家里,只和塔格匆匆交待几句,就赶着他的牛马群走了,似乎只是把一头牛犊或马驹寄养给塔格。那年,塔格二十九。

        在塔格心目中,青措就是一粒蒲公英种子,风起时启程,风停时落地。幸运的是,她落到了自己面前,还算有一捧贫瘠的泥土供她落脚,好过她落在树上或水里。

        青措是粒好种子,没几个月,青春的肌体在衣服里一点点填满瘦削的骨架,好看的眼睛里总流淌着温柔的水波。看着这株蒲公英绽开一牙牙金瓣,塔格一心想的就是让她沾上自己的雨露。但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他们像陌生人般过了一段孤男寡女的日子,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两颗青春躁动的心,只在各自的梦中编织故事,直到爱情自个儿从初夏的青稞地边破壳。

        那天,骄阳似火,空气中满是暴晒下的草木散发的苦香。塔格和青措去给旱了大半月的青稞灌水。从磨坊溪引来的水一路窸窣摇动掩住水沟的青草,活像一条大蛇顺沟而来。清水流进青稞地时,塔格听见干涸已久的土地贪婪吸水的滋滋声,正在灌浆的麦苗刹那间挺直了腰身,把一簇簇青涩的剑须指向天空。地头垮塌了半拉的石墙边,一树野蔷薇兀自盛开,点点白色的小花散着淡香,仿佛丝毫未受炎旱的袭扰。蔷薇树下,满是开着紫花的苜蓿。

        错眼间,青措眼中荡漾的风情勾住了塔格。他抱住青措,把她放倒在一地苜蓿上。在这样一个青稞饱吸清水的日子,他也放纵地浇灌了青措。

        他们依偎着并坐地头时,微风把穗须交磨的声响一浪浪送到耳边。塔格抬头看看,蔚蓝的天边镶着一朵耀眼的白云。他觉得自己被青措牵出了孤独,迎面的,是广阔富饶的世界。这世界既在天地间,也在温柔乡。

        那天,塔格在青措肚子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出生后,塔格给了他一个小名,叫嘎日。他也说不好这名字是否与青稞地边的爱情有关,他只知道,嘎日是当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汇。奇怪的是,有了嘎日以后,青措再也没能怀上一男半女,姣好的容颜也在时间长河中渐渐隐没。她的青春和美丽,仿佛全用来生养这个孩子了。当然,塔格并不在意,他觉得不管青措身上少了什么,那都是给了自己的。

                      

3


        母亲去世那年,嘎日和父亲的交锋持续了整整一个夏收季,一直到母亲骤然离去。

        其实,父子间的矛盾从上年秋播就开始了。那时节,色尔寨的人都起了大早下地。太阳出山时,寨子旁边的每一块青稞地里都有男人赶着耕牛犁地,后面是挎着竹篮撒种的妇人。人嘴和牛嘴里呼出的气,一出口便成了白汽。人们的吆喝声、唿哨声,耕牛的哞叫声、喘气声此起彼伏,犁铧翻出交叠的黑土,一页页反射着初阳。

        这是嘎日所熟悉的每年一度的景象。不管来年收成会如何,人们总把播种搞得热烈而庄重。在荒芜的时令里期待葱茏和葳蕤的感觉,嘎日很喜欢。他更喜欢的,是这个季节人与裸露的土地亲密无间的样子,总萦绕着一缕难以言说的古朴悠远的情愫。

        但是,嘎日的心情并不算好。这和父亲塔格有关。供销社出售的雅安铁犁便宜又好使,色尔寨多数人家都用上了,父亲却一直坚持用笨重的木犁,耕种几乎比别人慢了一半。父亲只说铁犁翻出的板结土块会破坏土质,压埋种子影响出芽,至于嘎日追问的为什么,他一概不予回答。嘎日也曾观察用铁犁耕种的青稞地,除了麦苗的排列比自己家的要紊乱些,长势、收成并无不同。对于他的发现,父亲沉默良久,说:“一年不足以说明什么。你不懂。”

        嘎日无语了,心想,我不懂的,恰恰只是你。父亲的理论从来都不堪一击,一家之主的权威,全凭沉默和偏执来维持。母亲总是保持中立。嘎日明白,她的中立其实相当于向着父亲。

        到了夏收季节,嘎日还在和父亲进行毫无胜算的争辩。别人都用上了十二马力柴油机带动的脱粒机,自己家却用插在二楼隔梁上的叉梳梳断穗头,再把麦穗铺于天台,抡着木鞑脱粒。别人用卷风机扬粒,自己一家三口却站到碉楼顶,吹着口哨召唤时有时无的东南风,成了色尔寨的一景。当嘎日发牢骚说人们都在笑话自己家时,父亲脸上有了愠色:“笑话谁?他们的祖辈不都这样吗?”

        母亲听了,竟轻轻点头。嘎日读过几年书,也算色尔寨少有的文化人,还参加过乡里的农机培训,有时邻居们的机器发生故障时,他还帮着修修,但在自己家里,他的学识却完全被忽视和埋没。

        嘎日耐着性子,说脱粒机卷风机啥的,在生产队时期就用上了,早不算新鲜事物了。父亲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你没见脱粒机会把青稞粒儿打碎吗?”

        嘎日说:“碎的只是一小部分。再说了,青稞最后不都要磨成糌粑吗?”

        父亲愣愣,说:“糌粑的味儿不一样!”

        嘎日平日里就很少吃糌粑,一说到糌粑的味儿,就没话了。在关于农事的争执中,父亲一直占着上风。但这可苦了母亲,尽管她从无怨言。

        播种时,父亲和嘎日还可以轮换着犁地,而母亲却只能一个人撒种,谁也替不了。木犁的犁沟细,撒进去的种子不能多,折返的次数就多。母亲就那么忙活着,耕牛走多少路,她走多少路,耕牛喘多少气,她也喘多少气,有时不小心一脚踩进深沟,趔趄间,汗透的刘海在额前闪闪晃悠。

        青稞种下去了,属于女人的活就更多了,平地,起垄,松土,薅草,浇灌......母亲几乎忙成了青稞地的一部分。天热时,她喜欢用铁线莲编织成草环戴在头上遮阴,总有些萎靡的绿骨朵和黄花耷拉在上面。收割时,母亲的劳累,几乎是嘎日父子两倍,除了农事,她还得背水,做饭,喂牛。嘎日要帮忙,她说那都是女人的活,非不让。

        嘎日听人说过,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可如今,她的美丽已被岁月蒸发殆尽,只剩一副平常不过的农妇躯壳陪她含辛茹苦。看着她的奔忙样,嘎日有时会觉得看尽了她的一生。

        当年,刚把晒好的青稞倒进挖在碉楼土墙上的粮窖,母亲就倒下了。她倒在粮窖前,头发沾着许多麦壳,满是汗渍的衣袖还是挽着的。她走得很安详,也很利落,就仿佛一念升起,无暇再顾及其他,也仿佛只是在劳作过程中歇歇气,一歇就没个够。嘎日抱起母亲,她柔弱的身躯轻得像一捆麦草,软得,像枯萎的铁线莲。嘎日心底冒出一句话:人生如草木,万物共命脉。断了气的人和除了根的花,离开世界的方式是多么相近啊!

        父亲塔格说:“可怜的青措,走得和来时一样,让人毫无准备。”他的痛苦异常节制,眼睛里的泪水被擦干一次后,就再也没冒出来。

        嘎日蓄积的怒火和怨气在这一刻迸发了。在闻讯赶来的乡邻们面前,他把额头朝木地板上磕得砰砰响,嘴里哭喊着:“可怜的母亲,您在这个家,真没享过什么福,您是被活活累死的呀!”

                     

4


        青措死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塔格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什么都能面对。但是,青措的死却把他整个人掏空了,五脏六腑都不在身体里了。爱情不在了,快乐不在了,幸福不在了,就连苦难也不在了。一个人的死,抽干了另一个人的生。

        当儿子嘎日说他母亲是被活活累死的时,他听见胸腔里一声闷响,似乎迸开了个口子,疼得钻心。是啊,自从来到自己家,青措就没享过清福,风里雨里的跟着自己,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这就像两个人搀扶着跋涉在荒野里,突然间少了一个,把孤苦的远路,留给了另一个。

        人们说,死者离世的四十九天里,灵魂会踩着一个个生前的脚印,去往生前去过的所有地方,清点一生的功德与罪孽,以此换取来世的福祸。那是多么诡秘而悲壮的怀旧啊!每晚入睡前,塔格都忧虑缠身,他担心青措在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会孤单,会害怕,会无措……他祈祷能够梦见青措,希望可以给她安慰,给她勇气,希望可以陪她面对一切。然而,他梦见了硕曲河,梦见了色尔寨,梦见了青稞地,却一次也没梦见青措。他想,也许,是青措已经投胎去了,她的善良与慈悲,能给她一个好去处!

        当然,他不认为青措是累死的。他相信一切都是宿命。儿子到自己这个岁数时,也一定会发现母亲累死的话有多么轻率。但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儿子。是的,如果听了儿子的,用上那些机器,夏忙早些日子就该结束,青措的离世,起码不会发生在劳作中。此时,他真想一个人躲进深山,安静而快速地度完没有青措的余生。

        塔格有许多话没告诉儿子,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条水花四溅的溪流,他不蹚过去,儿子也不蹚过来。

        他何尝不知雅安铁犁的好处,但他看见尖锐的铁铧粗暴地划开青稞地时,心就会揪起来,生出一阵阵莫名的痛。那比木犁的深上两倍也宽上两倍的犁沟,像极了扒开的伤口。塔格怀疑撒进那里面的青稞籽能不能长出地面。尽管事实上它们长出来了,而且收成还不赖,但在他心里,那已经是屈从于铁犁淫威的另一种陌生作物。而木犁种出的青稞,每一株麦苗都生长得从容愉悦。是的,那是农具和土地彼此珍爱温和交媾的结晶,它们不只是食物,还是有生命有灵性养人心救人命的宝贝。

        他又何尝不知脱粒机和卷风机省时省力,但他就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生产队时,有一次队长在柴油机和脱粒机的交鸣中,放大嗓门叫他用装过柴油的铁皮桶去打水。他也乐得离开喧嚣和油烟,到小水沟边提起了一桶水。瞬间,一沟清流便飘满了闪着蓝紫色光晕的油花。再看桶里,水面也泛着油污。一股恶心从胃里直冲喉咙口,塔格吐了,把早饭时吃的糌粑和奶酪吐了个干净。

        塔格感到奇怪,那油花也没进嘴,自己为何会有那么大反应?他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自己对机器生产由来已久的反感。就说脱粒吧,好端端一捆青稞塞进脱粒机张开的大口,在一阵惊心动魄的搅拌和碎裂声里,吐出来的是残破不堪的麦秸和搅和在稗尘、碎秸、糠壳中生死不明的青稞粒儿,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5


        塔格对青稞深入骨髓的爱,源于一桩藏埋心底的往事。

        他十四岁那年,由于连年天旱,青稞再度欠收,合作社的食堂开始用栎树果磨面。听大人们说,整个国家也遭了灾祸,灾是天灾,祸是苏联人催债。那年头,色尔寨除了尼塞家人还有几分好气色,人人面黄肌瘦。风闻尼塞家在合作社成立伙食团的时候,把几皮袋青稞藏起来没交公。民兵队曾经两次去搜查,都无功而返。开春时,色尔寨相继有两位老人去世,塔格听见人们悄悄议论是饿死的。

        塔格的父亲,也就是嘎日的祖父,一位名头不小的锅庄舞师,却在这关头疯了。塔格觉得他是饿疯了。父亲吃不了食堂里栎树果做成的馍,强吃下去,没一会儿就会吐个干净。父亲的好友阿尼卓卓摇着头说:“他是富人家的儿子,除了青稞糌粑,胃里装不了别的。”

        塔格听说过自己家早年间是色尔寨的大户,还好在解放前夕没落,土改时没划成地主,只划为了富农,算是逃过一劫。父亲幼年为僧,解放后还俗,有这么一副不合时宜的胃,塔格可以理解。但家里一粒青稞也没有,他除了着急,只能祈祷老父亲的胃能够尽快改造成消化栎树果的胃。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父亲的疯癫。

        塔格至今记得,父亲每天早出晚归,穿着破烂的羊皮袄,踮着脚踩着锅庄舞步,在寨子的土巷间来回蹦跶,那灵巧劲儿,怎么也不像是饿着肚皮的老人。塔格母亲死得早,又没兄弟姊妹,照顾父亲就靠他一人。

        他想尽办法也拦不住父亲,只能每天跟着他。跟了几天后,饿乏交困的身体再也顶不住了。而年迈的父亲,却像野猴般日复一日地奔走跳跃,丝毫不见疲态。阿尼卓卓找到塔格,对他说:“孩子,我算看明白了,有鬼魂附身于他,他身上有着两个人的劲儿呢!你跟着他没用,就等着他自己好起来吧!”

        疯子父亲也有难得的消停时刻。有一次,有人看见他站在青㭎坡上,遥望着桑披岭寺流泪,次日,坏消息传来,说桑披岭寺曾经的住持活佛圆寂了。又有一次,有人看见他坐在寨口老柳下,以手搭额望着尼塞家旁边的古碉叹气,第二天,古碉塌了顶,掉下来的土墩从尼塞家屋顶一直砸进底层牛圈,好在没伤着人,只砸死了一头两岁小牛。这种事发生了好几起,父亲成了大伙眼中的不祥之人。就连阿尼卓卓,也开始躲着他。

        直到那次,欢蹦着路过合作社食堂门前的父亲,突然像断油的灯焰般扑腾几下,一头倒在泥地上昏迷不醒,脸色卡白,呼吸急促。塔格赶到的时候,阿尼卓卓和几位老人已经围住父亲,阿尼卓卓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掐着他的人中喊:“把眼睛睁开,把眼睛睁开!”

        而父亲却双目紧闭,嘴也咬得死死的,一动不动。边上的降初老人红了眼圈,喊道:“你要能听见我的话,就赶紧念诵几句玛尼,心里想着佛陀,安心上路吧……”塔格听得心里一紧,不由哭嚎起来

        阿尼卓卓一瞪眼,把降初老人的话连同塔格的哭嚎一块儿拦住。他说:“我摸了脉搏,他不会死。他只是饿久了,附身上的那位离开了,他一个人挺不住了!”

        阿尼卓卓环视周围:“谁家有糌粑,快去拿点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动弹。

        阿尼卓卓又喊:“谁家有青稞,抓一把来!”

        终于,尼塞家的老阿婆犹豫片刻,转身往家跑。

        她带回一碗青稞。那是一个黄色的带火焰纹的水曲柳木碗,里面的青稞籽儿个个饱满圆润,闪耀着暗青色的光芒,每一粒都似乎在贫苦荒寂的岁月里固守着属于粮食的尊严。这一碗青稞摄去了塔格的魂魄,从此不时现于梦境。

        阿尼卓卓让人取来一个香炉,抓一小撮青稞撒在香炉里的火籽上。随着轻微的嘶嘶声,一缕青烟袅袅腾起,散着渐渐浓烈的焦糊的粮香。阿尼卓卓把香炉伸到父亲面前,让青烟拂过他的鼻孔。阿尼卓卓说:“濒临饿死的人,不能一下让他进食,得让他先闻味儿,慢慢缓。”

        奇迹发生了。众目之下,父亲的鼻翼翕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在哪里?”第二句话是:“青稞!”

        在人们的搭手下,塔格哭着背父亲回家,把剩下的青稞熬成粥一瓢瓢喂他。父亲活过来了!不仅活过来,疯病也好了,从此待在家里不再出门,也几乎不再说话,直到三年后安详去世。这一碗青稞,多给了父亲三年阳寿,也多给了塔格三年的父亲。当然,除了陪伴,塔格也说不上来那三年父亲还给了自己什么。

        后来,降初老人因为在救父亲时讲了迷信话而被列为公社的批斗对象,和他一起挨批的还有尼塞家的人,罪名是私藏青稞。他家埋在古碉墙脚的几百斤青稞,被公社调来与色尔寨相邻的阿拥寨的民兵给挖了出来,倒在合作社打场的硬地上,和站在一旁的尼塞家老小连上降初老人一起示众。令塔格感慨的是,无论公社的人怎么鼓动,色尔寨都没人上去批斗。邻居雍措大婶还悄声嘀咕了一句:“人是救命的人,青稞是救命的青稞,善待还来不及,怎么能批斗?”

        一句话听得塔格眼睛发潮。他对降初老人和尼塞家人充满了感激与愧疚。他一辈子不会忘,在那艰难无助的日子里,正是他们给自己点亮了一盏明灯,这盏明灯照耀之下,还有一木碗黄金般的青稞。

        十多年以后,塔格娶了青措,降初老人去世时,他们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八十块钱送到桑披岭寺,为他点了千盏佛灯。尼塞家拆掉老碉楼建新房,从挖房基到新楼落成,塔格和青措轮换着去帮工,没落下一天。尼塞家的老阿婆已经白发苍苍,她颤巍巍地拉着塔格的手说:“你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当初的一小碗青稞,如今让你受了多少累啊!”

        她执意让家人给塔格算工钱。塔格实在拗不过她,便向她家要了半袋青稞,一直没舍得吃。包产到户后,这半袋青稞成了塔格家的青稞原种,种出来的都是他记忆中小木碗里的那种成色,收成也不比乡里推广的良种少,炒磨出来的糌粑,隐约还有当初救活父亲时的焦糊味儿。

        这故事,塔格从没给儿子讲过。他不想自己讲,只期待儿子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但多年来,好像都没谁给他讲过。或许,儿子也不是没听人讲过,只是并没往心里去。想到这里,他开始心酸,心想,与其如此,倒不如把事儿藏心底,自己做自己的知音,至于儿子怎么样,一切顺从天意吧!他又想,如果这段往事的主角是自己和儿子,会怎样呢?

                         

6


        嘎日记恨父亲,不只因为他的保守和固执,也不只因为由此带来的辛劳。母亲离世后,当初带来母亲的舅爷老泽仁,又介绍了一个姑娘给嘎日。老泽仁还是那个直性子热心肠的人,光是在色尔寨,就有好几对由他撮合的夫妻。人们都说他是个吉利人,经他做媒的姻缘,只有成的,没有散的。

        他的好口碑,到嘎日这里,就算到头了。

        姑娘叫阿依嘎,高挑白皙,皓齿明眸。嘎日见她第一面,就被她迷住了。他觉得她就像寨口柳树在春天里的模样,清新爽目,又不失妖娆。父亲塔格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他乐滋滋的样子,嘎日知道他也中意了。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临到谈婚论嫁时,阿依嘎家却反悔了。他们托人带来话,说嘎日家种地全按老习俗,姑娘吃不下这个苦,不愿嫁了。舅爷老泽仁气冲冲赶去问罪,却被阿依嘎的父亲一句话给顶回来了。他说:“听说嘎日的母亲是累死的,我可不想我的孩子那样!”

        后来,嘎日又偷着见了一次阿依嘎,这次阿依嘎连嘴都没让他亲上一口。她一副没主见的样子,无论嘎日怎么解释许诺,都不给一句准话。被嘎日逼急了,她胀红脸冒出一句话:“累死女主人的碉房里,我睡不着觉。”

        嘎日转身离去的时候,看见阿依嘎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这一刻,嘎日的心很疼,阿依嘎的迷惘和他的哀伤交织成了无边的绝望,这绝望,不仅仅因为爱情。

        入夜,嘎日和父亲塔格在客厅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下,对坐无语。嘎日和矮茶几上的灯光较上了劲儿,用抹布把桌面擦得吱吱响。父亲在对面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被嘎日用无视给堵回去了。自母亲去世,多少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静默着度过的。但是今夜,这静默里满是火药,只须一星火花,瞬时就会燃爆。嘎日并不想和父亲起冲突,或者说已经不屑于和他争辩。他现在最大的怨恨是对命运,迄今为止,除了这样一个家庭和父亲,什么也没给自己,包括爱情。

        父亲塔格又一次蠕动嘴唇时,嘎日猛地站起来,对着白炽灯说:“我去睡觉了!”

        抬脚迈过客厅门槛,嘎日侧目看见父亲呆呆地坐着,那顶旧礼帽在灯光下像一伞鄢头鄢脑的秋蘑菇,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温热的气流,鼻腔也有点发酸。他转身冲着客厅里说:“嗨,您也早点歇息。”

                       

7


        塔格一进院门,看见一架簇新的柴油旋耕机放在院子正中。他愣住了。旋耕机油亮的蓝漆和银漆,在周围灰色系的土墙、院坝、农具们的衬托下,显得盛气凌人。站在它面前,塔格觉得自己也是灰头土脸的了。

        儿子嘎日从碉楼里走出来,拍了拍旋耕机说:“这是乡里发的,家家都有。”

        塔格看着螺旋状交错的犁刃想,这可是比铁铧还要粗鲁的家伙啊!他本想摇摇头,一动却变成了点头,说:“好。”

        当晚,塔格做了个梦,梦见青措回来了。自青措去世,这是第一次梦见她。他俩手拉手,顺着田埂走过一块又一块青稞地,熟透的青稞水波般翻涌。远处传来隐约的本不该在这个季节里有的布谷鸟声。和煦的暖风中,一忽儿飘来麦芽发酵的酒香,一忽儿又飘来麦粒焦糊的粮香,满世界都是肆意的青稞味儿。他们来到那棵野蔷薇下,发现树下满是柴油机、脱粒机、卷风机、旋耕机,还有散落的机器零件,连水沟里流淌的,都是褐黄色的柴油。他迎着风搂紧青措,长叹一口气。这一叹气,把自己给叹醒了。

        天还未亮。他披上羊皮袄,信步走到碉楼顶。一轮残月悬于西山,满世界都是惨淡的月辉。院子里,旋耕机投在地上的模糊的影子,像一头倔强的牦牛。

                      

8


        乡里到色尔寨召开调整产业结构的会,找来一家种花公司,动员寨里人种植香水百合。从来不爱开会的塔格,这回却没和嘎日商量,自己去了会场。

        戴眼镜的种花公司经理费了半天口舌,说香水百合的祖籍就在硕曲河畔,一百多年前被一位大鼻子老外把种子偷到国外,改良培植成了今天的模样,如今引种回来,土壤、气候都再适合不过,花期可以开发赏花旅游,花朵还能提取香精卖上好价钱。他说这也算是给流落他乡的百合提供一个回馈故土的机会。一席话讲得深情款款,却被带他来的黑脸乡长不耐烦地打断:“我来说!听好了,这花的老家就在咱这儿,种哪都没有这里合适,收入比种青稞好很多,你们可以用土地入股,也可以把地租给公司,自己斟酌吧!”

        没等黑脸乡长话音落下,塔格率先表态,把家里的二十亩地租了十九亩给种花公司。寨子里的人见状都很吃惊,有人悄悄扯着他的袖子问:“塔格,你只留一亩地种青稞,爷俩的口粮都不够!”

        塔格回答:“人家不是给租金吗?有钱了还会缺吃的?”

        那人又问:“他们是收了花以后才给钱,你怎么知道一定靠得住?说不定又像阿拥寨那次一样呢!”

        几年前,乡里给阿拥寨介绍了一个收芫根的公司,阿拥寨把多数土地都种上了芫根,芫根还没熟,公司就卷了几十万政府启动资金跑了。当年秋收,阿拥寨的芫根几乎无处堆放,很多都烂在了地里。顺着硕曲河下游吹来的风把芫根腐坏的腥甜味儿带进了色尔寨。塔格当时还对人说过:“看啊,种什么都没有种青稞可靠!”

        可这一次,塔格却说:“怕啥,他们又骗不走咱的地。阿拥寨的土地不都还在吗?再说了,你们没听桑披岭寺的登巴格西讲吗,种花种果树可都是积德的事!”

        塔格没想到,他异乎寻常的举动居然带动了全寨,人们纷纷把地租了出去。他们说:“老塔格都敢,我们有啥不敢?”

        当然,留下来种青稞的地,数塔格最少。散会时,黑脸乡长拉着塔格的手频频点头。塔格知道他点头的意味:没想到全乡最出名的老顽固竟然给了这么一个惊喜!

        回到家里,看见儿子嘎日在院里摆弄旋耕机,面前摆了一地崭新的修理工具。塔格说:“别弄了,我把地租出去了,只留了一亩。”

        看见嘎日傻乎乎盯着自己的样子,塔格心里突然一热,伸手抚了抚他汗津津的蜷发,说:“他们要种花,给咱们钱,我觉着是好事。”

        塔格突如其来的话和温情,让嘎日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愣愣地盯着父亲不说话。

        塔格指指旋耕机,说:“把它卖给种花公司吧!”

        嘎日问:“你不是说留了一亩地种青稞吗?”

        塔格说:“这一亩地,得按我的方式种!”

        嘎日闷了片刻,又问:“就为一亩地,养两头大耕牛,值吗?”

        塔格转身进碉楼了,最后那句话,他没说出来:“为了我的青稞,值!”

                        

9


        种下那亩青稞以后,父亲塔格隔几日就要去地边转悠,除了耕种,其他活儿几乎都不让嘎日插手。麦苗抽穗时,嘎日陪他去了一次青稞地。父亲走在前面,顺着地边把手拂过一颗颗穗头,说:“洛桑扎西,如果哪天我不行了,你烧一把这地里的青稞,让我闻闻。”

        父亲罕见地叫出自己的大名,后面的话也没头没脑,嘎日担心听错了,问:“您说啥?”

        父亲没有理睬嘎日,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像压根儿没说过话,也像是把这话撂在地边,再也无心捡拾起来。走到地头,他对着前方的虚无站了许久,一字一顿地说:“要善待青稞,就像善待人一样。”

        麦田开始见黄时,一场大麦云纹病席卷了硕曲河两岸,那些还未满浆的良种青稞一片片枯萎。尽管县里派人洒了几道药水,但这一季,娇弱的良种青稞几乎全军覆没。

        父亲那一亩原种青稞,也染了病。病是从地边进入的,一点点侵袭至中央地带,不到十天,一地青翠渐次褪色,眼看着就要枯死了。在父亲的恳求下,县里来的技术员给地里打了两遍药,打完药,却说:“这病势太猛,没救了。”

        父亲塔格压根儿不在意他们说的话。他从县城买回一打棉线手套,戴上一副,去地里一棵棵擦拭麦秆上的云纹褐斑。这是多么繁琐而浩大的工程啊,嘎日想着就头晕。他知道劝阻不了父亲,便想去帮忙。父亲却把他支开了,说:“你去忙你的吧!我这也就是试一试,能救一棵算一棵吧!”说这话的时候,嘎日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道泪光。

        父亲每用完一副手套,就在水沟里淘洗手套上的褐绣,拧干晾在地边的青草上,再戴上另一副继续他的工作。晾在地边的手套,从灰白到浅褐,最后成了一色的铁锈红,怎么洗也洗不净。父亲塔格就这么弓着腰,一株株亲近和挽救他的青稞。他的身影,一日比一日佝偻。

        父亲倒在青稞地头时,嘎日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就此离世,走得和母亲青措一样突然。当夜,一通久违的电闪雷鸣之后,大雨突至。这场雨,让父亲的青稞地奇迹般地复了元。阿尼卓卓说父亲遭的是天病,是天要收人,而这场雨,是老天发了恻隐之心,为完成他的心愿——救活那一地青稞而降的。

        嘎日知道父亲是脑溢血,但他更愿意相信阿尼卓卓的话。如果父亲最后的生命旅程需要一个注解,无疑,这个最贴切。

        嘎日是孤儿了,他的心空了。父亲塔格等不及收割那季命运多舛的青稞,像浮云散于长空,星辰隐于天幕般悄然退出嘎日的生活。他这才发现,父亲的那些冥顽不化,那些固执己见,如今,都成了自己怀念和爱他的一部分。

                     

10


        嘎日走进院门一侧的小仓房,里面满是父亲的农具。由于和父亲赌气,他几年没进过这里,每次农忙,取放农具都只在院子里,剩下的事,一向交由父亲去做。

        眼睛适应阴暗以后,陪伴父亲一生的农具一件件映入眼帘。首先,是那把放在墙角的木犁,弯曲的把手已被长年累月的汗水浸得黝黑,木铧上残留着些深灰的腐殖土。靠在木犁一侧的横杠两头缠着的破布,已被牛颈磨得油光锃亮。仓房横梁上钉着一排废弃的瓷瓶钩,以父亲的旧礼帽打头,挂着皮绳、皮鞭、皮袋、竹筛、竹篮、木耙、镰刀、鹤嘴锄、小斧子等,还有一捆粗细交杂的铁丝。嘎日仔细端详着它们,心一酸,哭了。泪眼迷蒙中,那些农具全活了,各自絮叨着什么,显得心事重重。它们一定在抱怨父亲走后的寂寥和苦闷。嘎日觉得它们也是父亲的遗孤,是自己至亲的兄弟姐妹。

        突然,黑脸乡长把头探进仓房门咋咋呼呼地喊:“嘎日兄弟,你果然在这里。我们是来付地租的,快出来数钱吧!”

        嘎日平复一下情绪走出仓房,种花公司经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招呼一旁的时髦女人:“把钱点给这位兄弟,名册上写的是塔格,让他摁个手印。”

        嘎日接过一沓新钞,顺手放进裤兜,往名册里父亲的名字上摁手印。

        经理问:“您不数数?”

        嘎日摇摇头。

        经理用手捋捋稀疏的头发:“怎么样,兄弟,我们不是骗钱的吧?”眉眼间满是没做骗子的骄傲。

        经理又说:“说实话,我真得感谢您父亲,要不是他老人家带头,在色尔寨,我们还真租不上几亩地呢!”

        嘎日冲他笑笑。

        经理见他老不说话,有些没趣,探头四望,看见打开的仓房门,一个人走进去了。

        乡长拍拍嘎日的肩:“嘎日兄弟,不痛快?你怎么也像你父亲塔格一样不爱说话了?”

        嘎日闻言一惊,是啊,怎么从进了仓房开始,自己就被一股黯然情绪所笼罩,难道,是那些被父亲无数次摩挲过的农具,让自己接上了父亲的气息?

        仓房里传出经理的惊呼:“天啦,这么齐全的老农具,多漂亮啊!”话音未落,他急匆匆钻出仓房,把父亲塔格那顶旧礼帽斜戴头上,手里抓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冲嘎日喊:“兄弟,您开个价,把它们卖给我,我正想在花圃里建个博物馆呢!”

        嘎日走过去,摘下他头上的礼帽自己戴上,说:“我们不卖,我们还有一亩青稞要种呢!”这时,他觉得父亲塔格就站在身后,那里,有一片铺着阳光的青稞地。


原刊于《芳草》2022年1月“吉祥青藏”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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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洼西彭错,笔名洼西,藏族,四川乡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华散文》《芳草》《长江文艺》《西藏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长篇纪实文学《雪山赤子毕世祥》(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