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街上的摊贩都已经把压箱底的东西全都摆在了人行道上,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塑料花、糖果均匀地在阳光底下闪烁。我提着二十多斤的牛肉肠,刚从菜市场出来,迎面就撞见了央金卓玛,她的眼神快速从我身上略过,貌似她并没有认出我。虽然时隔多年,但她的模样好像一直停留在那天下午,时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变成了她身后紧紧攥着一个棒棒糖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央金卓玛。
回去的路上,我的思绪跟随央金卓玛飘渺的眼神回到了过去。在大约十多年前,稍显青涩的我来到这辽阔的高原上,在父亲吸了无数根烟后我顺利地进入了这里的寄宿学校,开始了我的高中时代。
寄宿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格,我并不适应,那时的我是数着日子过日子,看着白河上的冰结了又化,望着校门口的柳叶落了又落。
每天早上五点半,刺耳的的口哨声把熟睡中的学生们从梦里拽出,手电筒的光束在凌晨的暗夜里来回摇摆,黑压压的人群从寝室匆匆忙忙地赶到教室开始晨读。
晨读结束后,东方的天空才微微发亮,紧接着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激烈吼叫声又把人群拉到操场,大家在藏袍的裹挟下开始在青墨色的早晨里晨跑。
晨跑结束,眉梢上的水汽尚未落下,又被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激烈吼叫声催赶到食堂、教室,如此反复。
央金卓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学校有一段时间了,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一副清瘦的身材,穿着一个乳白色的藏袍,藏袍的颜色与她的皮肤相近,曼妙的身姿结合白皙的脸庞,像是一片雪花掉落。如此美丽的姑娘仿佛从天而降,我知道班里的许多男生跟我一样,都有些蠢蠢欲动,可我生性腼腆,暗生的情愫只能化为漫漫长夜里的一两春梦。
大约在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一次藏文课上,一向严格的藏文老师夸了她将近半节课,给她的作文打了满分,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接触的她。我发现她是位非常优秀的女孩,当时对我们来说能够同时精通汉语和藏语那是很了不得的,而她都会并且英语成绩也很好。
于是我经常向她请教,她也是很有耐心,总是有办法让我理解那些对我来说晦涩难懂的数学公式,也能让我去理解到那些绕口的英语单词,从那时我们就互相留下了QQ号,约定寒假发了手机就加彼此的好友。
到了寒假,我拿到手机就马上加了她的QQ好友,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交流,可我不敢向她坦白内心的想法,与生俱来的自卑总是让我产生一些莫名的胆怯,加上贫寒的家境总有一股力量在敦促着我,要我拼命的啃食书本里的知识。
在过年期间,村里每家每户都要派一个代表到临近的庙里转经为来年祈福。我读书那几年我们家都是我去,我和央金卓玛在那晚聊了很久,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我赧然的事情。
我们转经的时候需要吟唱一些经文,但我忘记了吟唱的吟字,又不敢发语音,最后在小伙伴的捣乱下成功将吟写成了淫字发了过去,所幸的是央金卓玛理解我的意思并回了一句:“你慢慢吟唱吧”。我的小伙伴贱兮兮的说我的脸红的像篮球一样。
这件事让敏感的我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在学校里看见她我就故意绕着她走,现在想来也是挺对不起她的,或许我当时坚持陪伴她或许后来的那些事情不会发生,至少在遇到那种事情之后会有个倾诉的对象。
回到住处,我把二十多斤的牛肉肠放进了冰箱里,拿出手机,点开了QQ,点开了联系人一栏,四十位好友之中只有十五位在线,我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发现央金卓玛几个字样。原来青春已然落定,被掩埋在记忆的厚土中永远沉默。只是后来她疯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惋惜,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在当时,除了每天主要课程之外,我几乎将所有的课余时间拿来阅读,当时在班上类似于《意林》《读者》等杂志读本很多,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卡勒德胡赛尼的作品,他的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群山回唱》三部曲,令我印象深刻,卡勒德胡赛尼温暖厚重的文笔让年少的我少了许多戾气,他的作品也陪伴我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上文所说,那时我已经开始刻意在回避她,不知是莫名的自卑在作祟还是想壮志得酬,总而言之,我觉得远离她可能对彼此都会好一些。
另外我也开始知道了央金卓玛有很多追求者,暗地里互相传递的纸条情书,让年少的心莫名的躁动。我看见有几次央金卓玛和班里的一位男同学在小仓库里低着头互相紧挨着说悄悄话,只是她可能不知道,她收到许多情书都是由我代劳的。
当时在学校,我每天除了背书就是看小说。当我给我那天天睡觉的同桌代写了一封情书后,有很多男同学便慕名而来。于是我沉浸在各种调侃式的奉承中沾沾自喜地度过了我的高二生涯。在这期间我没有发现央金卓玛的种种反常行为,只是在一个晚自习结束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远远的听到几个女生在争吵,我清楚的听到一句:“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这样......”,我听出这声音是我们班里一位女生的声音。
在第二天的班会上,有几位女同学做了检讨,其中有央金卓玛,这一度令我惊讶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是央金卓玛彻底疯的时候了。
那是在夏天,一个温暖的午后,高三年级的同学已经高考完毕,正准备离校,许多家长和学生三三两两拖着行李箱往校门口走。
窗外,六月的雨季短暂的停滞,清新的暖阳穿梭在红柳叶间,微风习习,洁白厚重的云朵从遥远的天边缓缓走来,草原上生机勃勃,到处散发着青草破土的清香,我很喜欢这样的天气,特别是这天气刚好在周六的下午。
这个时候我和央金卓玛已经是一年多没有联系了,因为压力陡长我变得沉默寡言,班里大多数同学经过一番争论后成功的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老头”。对此我并不在乎,只是有些讨厌的是,两个骨骼奇异的男生老是对我怀揣敌意,他们总是以取乐我为荣。
那天,从寝室换下藏装后,我快速赶到教室,那时候每逢周末,在教室里看CD光盘电影是我最期待的。我和几位同学正准备看电影,一位趴在窗台上的同学急忙忙地说:“快快,看,看那儿.......”。我们一窝蜂的爬上窗台,我一眼就看见央金卓玛,她穿着班级集体购买的班服,欢快地在往校门口走。
一位同学说:“哎,哎,你们听说没?她疯了”。
“怎么可能?不会吧”我回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关于她疯的言论。
“没疯怎么不穿藏袍,你不知道学校的规矩吗?”
“今天不是周末吗?”我说。
另一位染着黄毛的同学说:“切,我早就知道了”。我的话没人接茬。
他略带一丝得意的微笑紧跟着说道:“她呀,暑假她阿妈带她去大城市去了,听说是发生了一些事,然后就变神经病了”。
我的一声“啊!”很清脆,在教室里回荡着。我无法将听到的这些事物联想在一起,或者说这些事情距离我的认知层面还很遥远。
“造谣嘛你, 你当时追人家,她没同意......”。
黄毛小子:“我草,要不要给你一锤,话不要乱讲啊,我可是一心向善的好人,怎么可能会造谣,老子可不缺女朋友”。
我问:“她家里没有其他人吗?她阿妈为什么要带她去啊?”
“她家里没人了,哎,你是不是心疼了?哈哈,我看你们正好合适”。
一阵哄笑声传遍走廊,引得过路学生的屡屡探头。
黄毛小子继续说:“关键是她回来还学会了偷东西,她偷别人的还好,敢偷我女朋友的钱,就在昨天晚上,我女朋友她们几个把她打了一顿,我正要收拾她呢”。
“听说她还每天晚上站在寝室走廊里发呆,还经常无缘无故发笑,吓她们一个寝室的,真的很讨厌”。
“是吗?那可真吓人啊”几位同学附和道。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心想着这些事情的发生跟我还有这教室、这校园、这美好的天气好像都不应该有着任何的联系。
从那以后,可能是好奇新作祟,我重新开始留意她。不同于以往,我发现她的脸庞越来越红润,身材也开始变形,脸上时不时涂抹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口红,口红的颜色也经常变换,她的成绩也开始滑落下来,经常是垫底。
又是一个四季之后,我们即将面临高考。央金卓玛的反常,大家都已经熟悉,她从话题的顶端掉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弃儿,成为了老师们口中的负面典型。只是她偶尔的回归正常,反而会成为校内的顶尖新闻,使得许多人说长道短。
一个五月的黄昏,我靠在校门口的围墙上,迷茫和空白在我脑海里来回挣扎,看着日落的方向我叹了一个长长的气。
“压力很大吗?”我回过头看到央金卓玛缓慢地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的头发在黄昏中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长长的拖拽在地上。肥胖的双下巴下藏袍的领子上沾满污垢,左手握着一条细细的红柳枝,长长的指甲盖里满是黑泥,她的右手慢慢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回答道:“是啊,有点”。
我想把我的手抽出来,但是她握得很紧。
她拿起红柳枝,指向耀眼的太阳:“不要有压力,一切都会好的。你看黄昏的太阳落下去了,但它在明天清晨会照常升起的”。她凝望着远处,眼神清澈透明。又回过头看着我的手腕说:“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饭”。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说了一句:“你的口红很漂亮”。
她说:“是吧?我看韩剧里的女生都这样,其实你不知道,这口红还是她给我的呢,她和她的朋友们,她们说我涂上很好看,跟韩剧里的女生一样,她们夸我,可是上次她们还打我呢,她们把我围在那个亭台里,绕成圈圈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小偷。其实你不知道,那几块钱是她们其中一个给我的,就是她,你知道嘛,你认识她,上次老师在课堂上还在骂她呢。她偷偷地跟我说我不该长得这么漂亮,她又说我很可怜就给了我几块钱,然后又跟她朋友们说我是小偷。她说她有心脏病,晚上要人陪在旁边才能睡着,她让我站在她的床头,可等到第二天她又说我是故意吓她们。其实你不知道,是那天晚上月光很美,我看到月光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让我跟它走,我想跟它走了,那只手抱着我的时候很温暖,像是小时候妈妈抱着我的时候一样,我笑出了声,然后她们就开始打我,说我是疯子,还说我吓她们。其实你不知道,我妈妈是一个好人,她说她欠了很多钱,但只要我跟她去了不仅不用还钱还会给我很多钱让我去大学,读本科,去中央民大,真的!其实你不知道......”。
上课铃声响了,我想打断她,可发现黄昏的阳光正在从她的脸上缓缓消失,她的眼神逐渐迷离,或许是黄昏带走了她的灵魂吧。我使劲把左手抽了出来,起身走向了教室。默默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声音小的只有我自己听见。
回到教室后因为即将毕业,我们的晚自习基本是无人管理状态。吵闹声开始逐渐增大,我翻看自己以前的笔记本偶然翻到了当时写的一首题目叫《三妹》的诗歌,写的是关于我们同村的一位疯子,具体是这样的:她出生了/生的可爱,讨得全村人的爱/假的、真的、真假参半的爱/后来/她疯了/讨得全村人的厌/最恶毒的语言/最可怕的形象/之后/人们习惯了/无论昼夜/她对着大山河流纵情歌唱/她父亲死了/她歌唱/她妹妹走了/她歌唱/她弟弟走了/她歌唱/那天,她母亲也走了/隔天清晨/她梳妆打扮/她站在桥上/随着河流/飘向了遥远的沃莫隆热。(极乐世界)
我刚读完,旁边就传出一句:“哎,这不是疯子老公嘛?”“又是老头,又是诗人,可以哦”。紧接着就是一阵哄笑,黄毛小子附和道:“是嘛,我看你们俩在操场边的墙根上腻腻歪歪的是不是要考同一所大学啊?”又是一阵爆笑回荡在教室里。
后来听老师讲,高考前她就对老师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考进中央民大。
我与央金卓玛的回忆到此就结束了,时隔久远,我的记忆中只能翻到这些场景。我有时想到她会幻想她在夕阳下赶着牦牛群,轻轻哼着歌谣回家的场景,可是总有一团乌云无法拭去,或许我的执念太深。
日月缓慢地扭动着四季轮回,这份缓慢在这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尤为明显,雪花飘落间我恍然意识到自己再过两年就已是而立之年,总有人告诉我年纪轻轻的不要陷在回忆的泥潭里,可我总是感叹往日岁月如昨日梦境。前几天在街上碰到我高中的一位老师,攀谈中她告诉我今年这一届的高三中又有一个女生有些问题,那女生看什么题都是对的,但是做出来却全是错的。另外还有,在我们毕业之前也有一为女生出现了心理问题,到后来实在是没法继续上课就辍学回家了。
仁青敦智,原名罗吾,四川省松潘县,1996年3月出生,毕业于阿坝师范学院藏汉双语学院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现供职于四川省阿坝州红原县县委党校,有小说、诗歌散见于藏人文化网,松州韵,羌族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