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觉桑布急匆匆地赶回寒林坟地时,许多大大小小的尸体对着他说:“请带我走!请带我走!”他念了几遍咒语,那些尸体就倒下了。他又走了几步,看见那如意宝尸早已爬上了檀香树,乞求似的对他说:“请别带我走!请别带我走!”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如意宝尸,举起月形斧子做出砍树的样子,并说:“我是德觉桑布,龙树大师是我的上师,月形斧子是我的工具,百纳皮袋是装你的口袋,花花皮绳是缚你的绳索,你这僵尸仔细听,是我砍树还是你自己下来?”
那如意宝尸见状,颤巍巍地爬下檀香树,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德觉桑布,低下头自觉地钻进了皮袋中。德觉桑布舒了一口气,踢了一脚皮袋中的如意宝尸,将皮袋用花花皮绳紧紧地绑住,心想:“你这个鬼尸体害得我走了那么多的冤枉路,这次我一定要把你背到龙树大师跟前,履行我曾经许下的诺言。”
德觉桑布吃了一粒龙树大师赠送的酥油糌粑丸子,背上如意宝尸,又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程之后,那如意宝尸开口说:“喂,兄弟,缩短路程要么得有好马,你没有,我也没有;要么就得聊天,这你也会,我也会。要么你讲个故事给我听,要么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德觉桑布听了如意宝尸的话,又想起了龙树大师的嘱咐,便没加理睬,继续往前走。
德觉桑布以前并不叫德觉桑布,而叫顿珠;这个名字是后来龙树大师给起的。
那一年,顿珠的哥哥赛协为了他们兄弟俩的生计问题,到远近闻名的“术士七兄弟”处学习法术。这七兄弟一个比一个精通法术,哥哥赛协心想,要是能学会这法术,求得一些酥油糌粑之类的,该多好啊!
他在那儿待了三年,但七兄弟每天练习法术时,总是把他打发到很远的地方去干活,不让他看。赛协虽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但还是硬撑着坚持了下来。
有一次,弟弟顿珠给他送干粮,住了一天。顿珠是一个聪明细心的小伙子。晚上,他悄悄地跑到术士七兄弟的住处,正好碰上他们在练习法术。顿珠躲在一旁将他们演练的法术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便毫无遗漏地掌握了法术的全部秘诀。他回到哥哥赛协的住处,将哥哥从睡梦中唤醒,说:“哥哥,这样待下去不一定能学会法术,何必再吃苦受累呢?咱兄弟俩还是回家吧。”赛协也听了弟弟的话,连夜赶回了家里。回家后,弟弟顿珠说:“哥哥,咱家的马厩里有一匹白色的骏马,你不要把它带到术士七兄弟那儿,带到其他地方卖了吧,再买些东西回来。”说完,他立即到马厩里变成了一匹白马。哥哥走进马厩一看,果然有一匹世上少有的骏马。他一高兴,便把弟弟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得意得合不拢嘴巴。他想,我待了三年都没有学成法术,弟弟却得到了这么一匹骏马,他可真是不简单啊。但他同时又想,是把这匹骏马卖了好呢,还是把它留作自己的坐骑好呢?他就这样顾前思后地想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一大早,术士七兄弟到赛协的住处一看,见房中空空的,便说:“噢,昨晚上我们练习法术时没加防范,肯定被他们兄弟俩偷偷学会跑掉了。”这术士兄弟生性十分凶残狡猾,老大说:“俗话说得好,牵马的缰绳要长,砍树的斧子要快,咱们不能把这兄弟俩就这样轻易地放了。无边草原毁于星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咱们不把他们兄弟俩斩草除根,肯定后患无穷,影响咱们的声誉。”
术士七兄弟变成七个大商人,骡马驮着货物,赶往顿珠兄弟俩的住处。赛协(藏语中意为“聪颖”)虽然名为赛协,其实是个老实憨直的人,他丝毫没有觉察到那七个商人是术士七兄弟变的,将他们请到家里大加款待。他还想,俗话说的真是没错啊,好人自有好运,你看这买卖竟找上门来了。术士七兄弟一看见拴在马桩上的白马,就知道那是顿珠变的,便和赛协讨价还价,最后以一百两黄金成交,牵着马走了。
术士七兄弟牵着马边走边说:“过会儿我们把这匹马宰了,将它碎尸万段!”说完,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顿珠变的那匹白马虽然不能说话,但心里却一清二楚。他想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十分害怕。到了一条小河边,术士七兄弟中的六位哥哥支起锅灶准备烧水,让最小的弟弟在一旁牵着马。顿珠变的那匹白马很着急,很害怕,心都“咚咚”地跳起来了。它趁那牵它的家伙不注意,挣脱缰绳跑掉了。
术士七兄弟看见白马跑了,发出一阵打打杀杀的喊叫声追了上去。
快被追上时,白马看见河里正游着一条鱼,马上变成一条金鱼,游向河中心。术士七兄弟也立即变成七条水獭,追了上去。
眼看着就要被捉住了,那条金鱼看见天上飞着一只鸽子,便摇身一变变成了鸽子,扇动着翅膀飞向高空。术士七兄弟也马上变成七只鹞鹰追了上去。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时,那只白鸽奋力向对面半山腰中的一个山洞飞去。那个山洞里面,龙树大师正在潜心修行。
白鸽飞进洞里,恢复原形,向大师致以顶礼,并祈求道:“常言说,喜讯上告官人,疾苦禀告上师,食物献给父母,真话说给师父,无依无靠的我现在被术士七兄弟追得走投无路,请大师救救我。”
这位大师对芸芸众生怀有慈悲心,对这位青年也生起了慈悲心,便说:“噢,不搭救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修习菩提心是无用的。虽然我不务俗事,但你身处生死关头,再说七个人欺负一个人,这既不符佛理,也不合俗规,你就变成我念珠上的一颗大珠子吧。”顿珠立即变成了念珠上的一颗大珠子,被大师压在拇指下面。
一会功夫,术士七兄弟变成七个布衣修士来到山洞里,说:“喂,老头子,先前飞进山洞里的那只白鸽在哪儿?快交给我们。”
大师微闭双眼,念诵着“六字真言”,没有开口。术士七兄弟见状,吼叫着说:“喂,你是聋子吗?你交出那只鸽子,如果不交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他们变成七只蜈蚣爬到大师身上。
顿珠见状,十分紧张,心想:啊,要是上师为了我伤了,那该怎么办啊?他便变成一只大公鸡,将那七只蜈蚣一一啄死了。立时,那七只蜈蚣变成了七具人尸。
这时,龙树大师十分不安地说:“啊,要了七条人命,这可是很大的罪过呀!”顿珠见状,也很不安,说:“大师救了我的性命,为了减轻罪过,报答您的恩德,我可以做您吩咐的任何事。”大师见状,安慰他说:“你也不要过分担忧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但你要为这事补过。”
顿珠问:“我该怎么补过呢?”龙树大师回答说:“你从这儿向西行,翻越数座山,有一个叫寒林坟地的地方。那儿有个如意宝尸,它浑身是宝,上半身由玉石组成,下半身由金子组成,脑袋由贝壳组成。它能使世人增寿、富足。你若能取得那宝尸,那么你的罪孽就消除了。”顿珠听了,立即说:“这很好办。”
龙树大师听了,说:“取得那如意宝尸并非易事,并不像背回什么东西来那么简单。在背它回来时,你必须缄口不说话。一旦说了话,就前功尽弃了。”
顿珠发誓要取回那如意宝尸,让世人得到快乐,消除自己的罪孽。临走时,龙树大师嘱咐道:“你到寒林坟地时,许多大大小小的尸体会喊‘请带我走,请带我走’。你对着它们念咒语,它们就会倒下去——那些不是你要找的如意宝尸。其中一具尸体不会倒下,会爬到檀香树上说‘别带我走,别带我走’——它就是你要找的如意宝尸。你举起月形斧子做砍树的样子,那如意宝尸就会很快爬下树来。然后你把它装入这能够容纳万物的皮袋中,用这花绳子紧紧地绑住;吃这酥油糌粑丸子,日夜不停,不要说话,往回走。如果你说出一句话,那如意宝尸就会重新飞回寒林坟地,你必须要记住这一点。你有缘来到这德觉山洞,我就赐你一个德觉桑布的法名吧。”说完,龙树大师把那些工具一一交付给他。
就这样,德觉桑布按龙树大师的嘱咐一路向西,排除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去取那如意宝尸,但每次取回宝尸走到半路时,都被它所讲述的引人入胜的故事迷惑住,开了口而前功尽弃。就在上次,这如意宝尸讲了一个叫“石狮子开口”的故事,激发了他的正义感,他失声说了句“这家伙贪得无厌,他活该!”,又让它飞回寒林坟地去了。
如意宝尸见德觉桑布不理它,独自低着头走路,就说:“噢,既然你不愿意开口,就让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德觉桑布听到这话,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加理睬,依然低头走路。
如意宝尸却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之前讲的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这次,我要讲一个发生在未来岁月里的故事。”
德觉桑布听到这话,觉得有点奇怪,心想,这鬼尸体怎么会知道发生在未来岁月里的故事呢?
如意宝尸却在继续讲述着:
在未来的日子里,某一个地方有一个青年,他的名字叫明美,就是没有名字的意思。他的父母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但都没能活成。生下明美之后,为了他不至于像前三个儿子一样莫名其妙地夭折,他们就请村里的喇嘛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以求平安。
明美出生在村里家境最好的人家中,再加上是独生子,所以他的父母从小对他娇生惯养,不加管束。他自己也仗着家里钱多,从小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在村里没有留下好名声。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喜欢做的只有两件事:赌博和打猎。前者是他尽情挥霍钱财的方式,而后者则是他用来消遣的方式。
到他十五岁时,赌博使他输掉了家里一半的财产,他的赌友都是村里一些富户的儿子。他们赌钱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在村子中央的那座煨桑台上燃起滚滚的桑火,然后比赛吹海螺,如果谁吹海螺的时间最长,谁就是赢家。他们这种赌钱方式引来了村里一些长者的非议,认为这是在亵渎神灵,但谁也没能阻止住他们。明美长得很胖,平常走路都气喘吁吁,觉得胸闷气短,因而在这种特殊的比赛中往往输得一塌糊涂。但他似乎不在乎自己输钱,反而以更高的兴致来参加赌赛。
平常,煨完桑、吹海螺定下输赢之后,这几个富家弟子就会兴致勃勃地去打猎。村子的左右两侧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脚下长满了柏树、灌木之类的植物。这些植物丛中生活着石羊、狐狸、兔子等动物。村子里有很多猎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那儿去打猎。村子后面是一座不太高的山,传说是一座神山。山上有十几只香獐子,传说是山神的家畜。由于是神山,谁也不敢去狩猎山上的香獐子。当这些富家子弟和猎人们背着一些石羊、兔子之类的猎物回家时,神山上那些香獐子却在悠闲地吃着青草,时而抬起头来看看猎人背上的猎物,不加在意。
这些富家弟子们上山打猎,每人都背着一杆枪。用枪打猎十分管用:只要被枪击中,任何动物都难逃一死。德觉桑布大哥,你知道枪是什么东西吗?
说到这儿,如意宝尸故意停住了,想以此来套出德觉桑布的话。
但这时德觉桑布还是十分清醒,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你这鬼尸体!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管它是什么东西,我不会那么轻易上当的!如意宝尸希望自己卖弄的关子能使德觉桑布开口,就默默地等着。但德觉桑布又回头瞪了一眼,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一下口袋中的如意宝尸,继续往前走去。如意宝尸见德觉桑布不上当,就继续讲述道:
到明美十九岁时,他家的钱财被他赌得所剩无几了。他的父母看着儿子这么不成器,焦急得连头发都白了。他们用了好多办法阻止儿子赌博,但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后来,明美父亲的一个世交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领过来,说:“仁兄家道败落,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现在,我不做任何要求,将我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你的儿子。也许男人只有成家了,才能有一番作为。”老两口对此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是好。那位世交走后,老两口将儿子叫回家里,指着姑娘,说:“我们要她做你的妻子,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做人!”明美看了一眼这姑娘,觉得模样还挺周正,就笑嘻嘻地答应了下来。
当老两口到村里唯一的智者跟前为儿子选择婚庆的吉日时,智者沉着脸说:“你们就是给他再娶十个老婆,他也改不掉这毛病。他迟早会将你们家的家业败掉的,而且他迟早会毁了自己,但你们家要传宗接代还得靠他。”
就这样,老两口提心吊胆地选了一个日子,为儿子完了婚。
明美的妻子名叫尼玛拉姆,她是一个美丽、善良、温柔的姑娘。她想以她的善良和温柔来打动自己的丈夫,从而改变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她的这种努力失败了,她天生的善良和无尽的温柔丝毫未能改变丈夫恶劣的秉性。他对她的美貌和肉体只是表现出了短暂的兴趣,大约一个月之后,他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厌倦的情绪。
但是在这短暂的美好时光里,他却在她的身体深处播撒下了自己的种子。
他依然沉浸在那独特的赌博的快感中而不能自拔。由于他成婚后身体更加发胖,因而以那种特殊的方式赌钱就输得更惨了。在他二十岁时,他家的产业被他输得精光。也就在这一年,尼玛拉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老两口也没请喇嘛,直接给孩子取名为勒安(藏语中意为“苦命”)。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了后代,能够传宗接代了,老两口心里既高兴又悲伤,既安心又担忧,沉浸在种种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不能自拔。没过多久,他们就相继去世了。
儿子的出世没有给明美带来多少喜悦的感觉,父母的去世也没能在明美的心里引发多少忧伤的情绪。这时候,他把他祖上住过的那座村子里最古老的房子也卖掉,把钱拿去赌博了。但可想而知,他像往常一样没有赢钱,输掉了一切。
看到他已经输得精光,平常兄弟相称的那些赌友便不再理他了,也不再让他参加那种特殊的赌局。最后,他跪在赌友们的面前,乞求让他参加最后一次赌博。赌友们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鄙夷地说:“如果这次你赢了,我们把房子还给你;如果这次你输了,你拿什么作抵押呢?”
他被赌友们问得目瞪口呆,好长一段时间窘迫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好久之后,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的形象,就有些兴奋且不加思索地说:“我拿我的老婆和儿子作抵押。”
赌友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指着明美的鼻子说:“看在多年赌友的份上,我们就让你赌一次。你那老婆还有几分姿色,作个抵押勉强凑合,至于你儿子嘛,即便赢了过来,也是个累赘,就算了吧。”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场特别的赌赛。煨过桑,念过祈祷词之后,明美和其他两个富家弟子在一个人的监督下开始吹螺号。这次,明美使足了身上所有的劲,足足吹了有半个小时。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一片,腮帮子鼓鼓地凸了起来,像是要马上破裂似的;眼睛睁得出奇大,不停地流着眼泪。看得出,和他比赛的两个富家子弟也使出了平生吃奶的力气。他俩的脸和脖子也通红一片,腮帮子和眼珠子凸了出来,十分吓人。
最后,明美还是由于坚持不住而先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其他两个富家子弟在明美停下来后坚持了五六秒钟,就倒下来不省人事了。
尼玛拉姆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被赌友们带走了。这时候,明美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赌博之前的那种对一切毫不在乎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继而,他那空落落的心里又慢慢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愤怒。他看了看四周,愤然从地上捡起了枪。现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也就只有这杆枪了,此外他已一无所有。他的愤怒没有促使他去抢回被别人夺走的老婆和儿子,他反而扛着枪上山打猎去了。他要以打猎的方式去宣泄心中那股静静地燃烧着、却又让他无可奈何的莫名的怒火。
在他走向村子右面的山坡时,他发现村子后面的那座神山脚下有几只香獐子在悠闲地吃草。他突然想到麝香很值钱,可以卖很多钱,就改变方向,向神山脚下走去。快到香獐子附近时,那几只香獐子还在悠闲地吃着草,连头也不抬一下。这时,他又突然想到,这些香獐子是山神爷的家畜,村里人谁都不敢有非分之想。长辈们说,如果谁敢打这些香獐子的坏主意,谁就会倒大霉。他的心里不由得担忧和害怕起来,停下脚步,不敢向前。他的心里剧烈地矛盾起来,拿不准是去还是不去猎杀香獐子。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去吧,去吧,打死一只香獐子你就会得到一大笔钱,你就有机会赢回一切!”这个声音刚刚停息,另一个声音却在他耳边严厉地说:“你放下武器不要向前,如果你敢动山神爷家畜的一根毫毛,你就连后悔都来不及!”
他完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中,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前面不远处的几只香獐子中的一只抬起头看了看他,缓缓地向这边走了过来。这时,那两种声音又交替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使他难以忍受。
最后,第一种声音渐渐占了上风,完全左右了他的心。看着缓缓走过来的那只香獐子,他卧倒在地,轻轻举起枪,仔细地瞄准着。当他瞄准了那只香獐子时,他的眼前接连出现了三种幻象:先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的脸,接着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女人的脸,最后是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
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慢慢地流了下来,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他的手心也被汗水弄得湿乎乎一片,无法抓紧枪杆。这样的幻象持续了几分钟之后,他想打消当初的念头,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枪的扳机。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声,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不远处的那几只香獐子四散而逃,而他却倒在了地上,额头正中有一个枪口大小的黑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说到这儿,那如意宝尸又停了下来,伏在德觉桑布的背上,等待德觉桑布失口说出话来。听到这儿,德觉桑布也确实进入了故事浓烈的悲剧氛围之中,完全被吸引住了。此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点,想脱口问:“明美额头上的那一枪到底是谁打的?”但他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如意宝尸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他暗自庆幸自己还没将这句话说出口来,而是等着如意宝尸继续讲,解开这个谜团。那如意宝尸也像是猜透了德觉桑布的心思似的,故意缩成一团,缄口不说一句话。这样,他俩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短暂的沉默使得德觉桑布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别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那老实憨厚的名叫赛协的哥哥。他有些担心地想,哥哥现在可否安好?一个人还能够凑合生活下去吧?之后,他的心头又不由得升上了几句怨言:“如果哥哥你当时不把我变的那匹白马卖给术士七兄弟,我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白白地受这份活罪,咱兄弟俩也就不会分开了……”
这时,那如意宝尸又接着讲了起来:
明美因猎杀神山上的香獐子而暴死的消息,在方圆几里的地方像风一般传开了。人们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谁若敢对神山上的香獐子存有非分之想,只能惹来杀身之祸。
明美死后,赌徒们将尼玛拉姆和小勒安放了回去。从此,尼玛拉姆母子俩也就开始了孤苦无依、度日如年的生活。
在尼玛拉姆含辛茹苦的抚育下,小勒安在艰难和困苦中渐渐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尼玛拉姆原本指望着勒安长大后能够分担她生活的重担,但恰恰与母亲所期望的相反,勒安少年时便对赌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经常纠集一些伙伴一起赌博,赢来一些食物之类的东西。对此,尼玛拉姆痛苦地想,这是自己那个死去的赌鬼丈夫造的孽,整日唉声叹气。在赌博方面,勒安不像父亲一样光输不赢,他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小小的赌徒们中很少有输的时候。尼玛拉姆对儿子赢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会产生一种极度不安和恐慌的心理。
勒安他们赌钱的方式不再是他们的父辈那种以吹海螺定输赢的方式,而是一种全新的方式。他们在玩一种奇妙的纸牌。对于这种新兴的玩法,勒安领会得很深,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一旦玩到兴头上,勒安就会忘记一切,不顾一切地玩上三天三夜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每当玩牌时,他就会把自己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由于长年劳累过度,尼玛拉姆渐渐病魔缠身,常常卧病不起。但被赌博迷了心窍的勒安对此视而不见,无暇顾及。每当被疾病折磨得不能走动之时,一股忧伤之情就会涌上尼玛拉姆的心间,她继而不由得流出眼泪。她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更苦命的人了,因此更加地伤心,大声地哭了出来,引得左邻右舍都发出怜悯的哀叹声。
尼玛拉姆曾平心静气地对儿子勒安做了多次的说服和教育,但他充耳不闻,有时还会恶狠狠地反驳她。最后出于无奈,她到村里那位智者跟前算了一卦。智者闭目沉思了一会,缓缓地开口说:“你的这个儿子一时半会还很难收回自己的心。等到他的额头正中长出一颗黑痣时,他才会自己醒悟过来。到那时,他就会成为一个天下难得的孝子。”尼玛拉姆听了智者的话,很高兴,心里充满了希望。回去之后,她总是盯着儿子的额头看,希望儿子那光洁的额头上能够奇迹般地长出一颗黑痣来。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她所盼望的那颗黑痣始终没有在儿子勒安的额头上出现。他反而比以前赌得更厉害了,丝毫没有要醒悟过来的迹象。
后来,尼玛拉姆的病情加重了,到了几乎不能走动的地步。新年临近,村子里突然变得寒冷起来,一阵阵阴冷的北风呼啸着疾驰而过,使人心里一阵阵地发虚。尼玛拉姆躺在病床上,希望儿子能够回来准备过年,但儿子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到了大年三十,勒安还是和几个小伙子围坐在一片空旷的田地里,尽情地用纸牌玩着赌博的游戏。除夕的夜色渐渐降临,他们还是没有回家的打算。不知是谁从家里偷来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笼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忘我地玩着纸牌赌钱。他们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但眼睛里却闪着一丝奇特的兴奋的光。有时候,“呼呼”的北风卷着滚滚的尘土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也只是“呸呸”地吐出两口唾沫,不加理睬。夜幕完全降下之时,他们中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指着勒安的脸,惊奇地说:“你的额头正中有一颗黑痣!”接着,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勒安的额头上,啧啧称奇。这时,勒安也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摔掉手中的纸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使劲眨了眨眼睛,呆呆地望着远处。渐渐地,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还在病床上,就不顾一切地向家里跑去。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就十分伤心地流出了眼泪,大声哭叫着说:“阿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以后我要好好地侍奉你。”母亲听到儿子的话,有些不相信地从被窝里欠起身子,定定地望着儿子的脸。看到儿子额头上的那颗黑痣时,她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同时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地念诵着那位智者的名字。勒安清醒过来,背起母亲飞快地向村里唯一的曼巴(藏语中意为“医生”)家里跑。
赶到曼巴家时,曼巴一家已经吃了年夜饭,准备睡觉。看到勒安这个不孝之子背来了自己的母亲,曼巴一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当勒安诚恳地请求曼巴为母亲治病时,曼巴看见了勒安额头上那颗奇特的黑痣,发出一声怪叫,说:“呀!你的额头上什么时候长了这么一颗奇特的黑痣?”他的家人也附和着发出了惊奇的赞叹声。随后,曼巴为尼玛拉姆把脉诊断。诊断了好长时间之后,他面露难色地对勒安说:“你的母亲现在身染多种疾病,得慢慢加以治疗。为她配药必须要以麝香作引子,但我手头没有麝香,看看你能不能自己想个办法弄些来。如果有了麝香,我就给她配药治疗。”勒安立即陷入了痛苦的境地之中,心想,“我一个穷光蛋,到哪儿弄这么宝贵的麝香呢?”
他背着母亲往回走,心里总是踏实不下来,不知道如何才能弄到麝香。但这一晚是除夕之夜,尼拉姆心疼地对他说:“你还是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玛咱们好好地过个年吧,咱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好好地过年了。”他看着母亲,微微笑了笑,说:“年咱们每年都可以过,治你的病才是最要紧的。”这一夜,他一直守着母亲,没有合眼。
第二天天快亮时,他突然想到村子后面的山上有香獐子,但他又马上想到那山是神山,那些香獐子是山神的家畜,神圣不可侵犯。继而想到阿爸是因为猎杀神山上的香獐子才暴死的,他就从心底感到一阵阵的恐惧。阿爸因触犯山神而暴死的事,成了现世报应的最好注解。但一想到阿妈的病,他的心里又不再感到害怕了,又想上山打香獐子。趁母亲睡着,他找到父亲留下的那杆枪,毅然决然地扛在肩上,向后山走去。
天快亮了。大年初一的天气依然寒冷。村里的小孩们则不顾寒冷,正挨家挨户地去拜年。他知道大年初一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最忌讳杀生,更何况要杀的是山神爷的家畜。但他觉得,自己此刻已别无选择了。他心想,只要治好母亲的病就行。他在凛冽的晨风中踽踽独行,肩上的那杆枪左右摇晃。那杆枪现在已经锈迹斑斑,没有一点光泽了。当他将仅有的两粒子弹推上枪膛时,枪膛中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但他对这杆枪的性能没有产生丝毫的怀疑,而是坚信这杆枪能够打下一只香獐子。
天微微发亮时,他来到了山上。这时,他看见一只香獐子正在不远处,向他这边张望着。他蹲下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举起了枪,但恐惧又一次袭上了心头。父亲死时的那幅惨象以及父亲额头上的那个黑洞,又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举着枪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用手使劲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大口地呼着气,将枪放了下来。但与此同时,阿妈憔悴的脸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使他不由得再一次举起枪,对准了那只香獐子。之后,父亲惨死的景象和母亲憔悴的面容交替地在他眼前出现,使他不知所措。汗水再次渗满了他的额头,慢慢渗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模糊一片。同时,他的手心里也满是汗水,弄湿了枪的扳机,让扳机滑腻不堪……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冗长的枪声响了。
随之,勒安马上想到了死,觉得此刻自己一定是死了,灵魂正在缓缓地飘向另一个世界。但慢慢地,他发觉自己并未死去。他用手摸了摸头和脸,发觉自己还在。他不由得抬起头向前望去,那只香獐子倒在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动也不动。继而,他收回目光,看见那杆枪已掉落在地上,散了架,四周的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他从地上捡起枪的残片,静静地看了一会,感叹道:“枪啊,枪啊,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说到这儿,德觉桑布早已听得入迷了,完全进入了故事所营造出来的那种意境之中,早已将龙树大师再三嘱咐的话和自己以前跑许多冤枉路所受的苦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失口说:“这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如意宝尸听了,说了声:“你这个倒霉蛋,又说漏嘴了!”“噗哒”一声,又飞回寒林坟地去了。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