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福楼拜说:“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名成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与勇敢迈向意识的那一天。”对牧羊人而言,那一天意味着以自己的方式已经在来的路上,并走向下一个路口……
“他说待春花烂漫前,愿与这世间永别。”我一次次思索了又思索,不知如何理解这朴实的话语,能说索然、迂腐,还是淡然、寡味?终究没有找到一个至少能让自己说服的理由,更难定义正负,只知道这是一位牧羊人无惧生死,对生命最后的祈求。
牧羊人话不多,特别是微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线,也许是脸上擦了酥油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要去小县城才刻意地装扮了一下,脸庞总是红润润、油亮亮的。
小时候,每逢过藏历年总要求父母带到老家,那时牧羊人已去离老家几十公里的村子做了上门女婿。在那个偏僻的村庄,上门女婿和嫁出去的姑娘一样自然,就像男耕女织一样正常,没有一丝鄙夷的目光这在那个时代很难得的。还记得,一家家低矮的房子在深冬的岁月,凝聚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每家每户烟囱里冒出浓烟滚滚或青烟袅袅。烟气升腾在空中变成形象各异的云朵,有的像一匹奔驰的骏马、吃草的奶牛、温顺的羊群;有的像小朋友堆的洁白无瑕的雪人、像满山遍野的雪莲花,也像仙女提着小篮子采摘鲜花飘来飘去。一同飘来的还有夏馍馍的味道、曲如的味道、哲突的味道、炸卡塞的味道、煮羊肉的味道、炒青稞的味道、煮糌土的味道……嗅气灵敏的人也能在这个时候闻出来只有在那个节气才有的乡土味道。当然,还有一个共同的味道,那便是糌粑和烧牛粪的味道,春夏秋冬随时随地随处飘来,直到现在也只能深藏于心,成了最稀罕的记忆里的味道。
逢年过节时,远离城市的小村庄会变得格外热闹,我们总喜欢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那时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乌摸”(羊拐),一角钱可以买到10个。那些“乌摸”像是认亲,总是回归它们的主人,好在过年时我们的毛毛钱还是比较充裕,也好在节日不长,不然也有可能入不敷出。虽然姥姥家屋檐下绳子挂着被染了各种颜色的“乌摸”,但那些谁也不敢取下来。爷爷曾说那些是有灵气的,现在想起来那些被岁月浓烟熏得有灵气的古董,如今农村的家里除了色彩鲜艳的油彩画外,再没见过墙面乌黑、用糌粑点成的吉祥八幅图,更见不到那些羊拐。
听母亲说,牧羊人的妻子是位特别勤快的人,擅长各种农活,还会驾马车。农闲之余捻出来的毛线,能织一条很好的氆氇,请裁缝给家人做藏装。所以除了每逢过年,在那个年代他们家总有新的氆氇衣服和裤子穿,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但过得丰衣足食,这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很不错了。
2017年的时候,人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通电、通路早已成了过去式,党的富民政策和“三农”问题得到了全面落实,家家户户都是现代化家居,连一字不识的老农妇也能把微信用得娴熟。牧羊人的三个孩子各立家户,夫妇俩依然靠勤劳的双手耕耘,他们的粮仓总是放满了小麦、菜籽、有吃不完的鲜磨的糌粑。他们同广大农牧民一样,家里逐渐添置彩电、冰箱、手机也用上了,用电饭锅煮米饭炖菜,也在新型的不粘锅里炒菜,日子越过越好,但糌粑依旧是他们的最爱。
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乡村的亲戚们还穿我们赠送的半旧半新的衣服,后来就不愿意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了,他们喜欢穿着从淘宝上花几百块买回来又不喜欢懒得退回的衣物,时尚而便利。我不知道牧羊人是不是偶尔也会赶时代潮流穿这些便装,但是他到我们家时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氆氇套装,脚上依旧是松巴拉姆(当然不是现代花里胡哨的那种,是平时放羊时牧羊人自己纳鞋底、用氆氇、毛呢等制作的普通的松巴鞋),把他的高原红衬托的更加鲜亮。也许他谨记着妻子的嘱托:“远行或朝佛必须穿的庄重。”
再见到他妻子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彼时,牧羊人陪她到拉萨来看病,住在我们家。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她患了肝癌且已是晚期,直到检查结果出来我们还瞒着他们。她妻子每天的饭量小得像一个足月的婴儿,母亲给她热了牛奶,也是分好几次才能把一小茶杯喝完。在拉萨待了十来天,后牧羊人也知道了妻子的病情,除了疼痛变少了包括精神和食欲其他都不见好转,最后担心不能在故土安息,就让儿子和女婿到拉萨来接他们回去了。几个月后,说她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记得那时候,母亲总担心牧羊人的健康,说他经常性头疼,平时又爱喝酥油茶,脸颊也是红红的,怕是血脂或心脏出了毛病。趁在拉萨的时候,也带他到区人民医院进行体检,做了头部CT和心脏检查,但都没查出毛病。后来,我们还暗自庆幸,他暗红色的脸色原来不是所谓高原人普遍认知的高血脂皮肤,应该属于那种健康的高原红才是。
先父过世的那段日子,亲戚们都到拉萨来帮忙。我们想让他们多住些日子,顺便到周边的各大寺院朝佛转经。他们回忆小时候的往事,或谈论村子里的一些趣事,只为尽量分散母亲碎裂的心。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在谈论属于那个生活圈的事儿时,牧羊人突然说这边人手够多明后天他就要回去。大家劝他难得抽身多待些日子转转,他说想他的那些羊。
虽然在拉萨有老乡、远亲和朋友、还有我们,但大家还是终归要上班、要照顾家里,大家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回去了。后来,小舅休满他的年假和事假陪了母亲近两个月,小姨和大姨放下农活分别过来陪了母亲几个月,寒暑假的时候当教师的表弟也从岗巴县过来陪伴母亲,她在亲戚们的陪伴下走过了最漫长最撕心裂肺的一年。
牧羊人再也没有来过,他有他的羊儿需要陪伴。有时我想,他整天在高山上放羊,已经习惯了那种孤寂的生活,以至于不屑于来城市。在山上放羊时,从这座山望向那座山,和他的搭档在山上听鸟叫、听风声雨声,听听挥动“乌朵”响亮的回声,也是一件很惬意的生活。“乌朵”是藏族人放牧时的工具,那个年代的牧民基本上都会自己编织。就是用牦牛毛、山羊毛搓捻成粗毛线,再编制成毛辫,毛辫上端有一个直径为10厘米的套环,使用时将套环套在中指上;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是用来放石子的。使用时用手捏住乌朵两端,“乌梯”内放上石子,提鞭挥伦,然后放开一端,石子便飞向目的地,专门赶走其他骚扰牧群的动物和治理不听话的牛羊的。当然,我想他是不会舍得把“乌朵”挥向羊群的。
因为想着平日放牧的枯燥生活,所以家里“历代”收音机更新换代时总是第一个想到要送给牧羊人,其中包括父亲最喜爱的老牌收音机。记得那是1986年,父母用多年积攒的工资买了台“松下牌”彩色电视机,父亲就把收音机送给了牧羊人,一同送去的还有特意多买的一些2号电池,好让他能在放牧时多听听新闻和音乐,不过我们猜他听得大多是藏语电台。后来我到内地读书、参加工作后,先后有了随身听、mp3、mp4,只要没用坏的也都会给他捎去。再后来,形象各异的小收音机包括录的藏语歌曲和经书都会给他捎去,直到他不再去放牧为止。
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很少到我们家来的。所以每次老家来亲戚,母亲总是要给他捎去藏药和糖果、干果、饼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些半旧半新的衣服。考虑到老家海拔高风大,常常和收音机一同捎去的还有冬日的帽子。
小时候,我们住在后藏的一个小县城。县城的供电保障比较好,不会因为电压不稳定经常断电,所以也就喜欢用便捷的电炉子做饭,而很少用汽炉子和煤炉子。但是过冬时不烧炉子是很冷的,那时烧的大多是牛粪和羊粪,当然还有木柴,那该是父母工作调动到一个林区县城的事了。
那时候,我记得牧羊人总是架着他的车,期初是驴车,后来换成了马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帮我们过冬的装在袋子里的牛粪和羊粪,还有一种植物叫“永亩”,在老家半山腰的地方生长,相当于内地农村烧水做饭时用的柴草。我隐约记得他那头壮实的驴是灰色的,马是棕红色的,他的头发和他们家马尾一样黑。每次到家里来住上几日就返乡了,那时县城离他家是一天的路程,如今通了乡村公路几个小时就到了。父亲和牧羊人总有个不是约定俗成的规定动作,就是在回去之前拿着理发器具把他长长的乱乱的脏脏的头发理好洗净,顺便洗去满脸的灰尘和他头上擦的菜籽油、脸上擦的酥油。他不喜欢用我们的擦脸霜,怕回去脸会认生。他油亮油亮的脸露出笑容,带上母亲准备的大米面粉等高兴而归。最让我感到喜感的是他五五分成的油量头发,都会联想到电影里的特务。不同的是,牧羊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是自然流露的善意的微笑——他总是话不多,微笑时把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有一段时间,随着生态环境建设的实施和种植业结构的调整,羊的放牧条件逐步受到限制,草地面积也不断减少,草场质量严重退化,传统的牧业难以适应。后来,通过“以畜定草,以草定畜,以草促畜,草畜同步”等一系列举措,改变了原来的放羊模式。现在,每家每户轮流去放羊,他不必再去当大家的放牧人了,只是轮到自家放牧时还是会非常积极。
他妻子过世后不到一年,有一天亲戚来电话说牧羊人病得很重。因为我们工作忙,母亲一人坐客车回老家去探望。母亲想带他到拉萨看病,他说早在地区医院看过了,已经是晚期,不想折腾,只想见上“阿佳”一面。因为老家海拔高,母亲的身体也欠佳,只待了两天就回来了。她给牧羊人弟弟带了很多仁青藏药,并详细交代了这些灵丹妙药的作用和用法,希望能够延长他的生命。他却淡然地说,想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之前,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我很不解地问母亲,至少应该等到这个藏历年过完,甚至明年、后年、大后年……为何他却如此着急?母亲说春天万物复苏,无数个小生命即将诞生,他担忧他的躯体到时候会伤害到那些可怜的小生灵。我顷刻间顿悟!
记得前段日子,母亲说碰到了一位90岁高龄的大爷,老两口都已退休多年。他每天都会手持拐杖艰难地散步,每走十来分钟就要休息很长时间。大爷给母亲说,他的生命已接近尾声,现在就是能活一天就坚持一天。许多人感叹生命有限,而内心对生命永恒的无限渴望,不管延年益寿还是行将就木,这是众生对生命的渴望,凡夫俗子依然如此。
牧羊人怕躯体回归自然时葬送无辜的小生灵,截然祈求在冰冻三尺之时给生命划上句号。或许这份心愿感动了苍茫大地,不待春暖花开之时,牧羊人带着对死的坦然和对生的普渡,安然地离开了这个温暖的人间。
多识仁波切在《爱心中爆发的智慧》一书里讲到龙树格言:“人非土水火,也非风空识,除此别无物,究竟人何在?”是的,古今中外对人可以从生物、精神与文化等各个层面来定义,但也不过是概括了一个又一个昨天与今天告别与迎接的交替和重复。该如何把握昨天与今天,使生命更具意义,我们没有捷径,也谈不上高论。或许,珍惜当下是对昨天与今天最真的把握。幸福的人生,从来都是简单的,无论命运把我们抛向何处,时间会苍老一些等待,但同时也会给予一些期待,相信有些温暖是不期而遇、与生俱来的宽厚。
仲嘎,女,藏族,诗歌作品散见于《西藏日报》《西藏商报》《格桑花开》等刊物和文集。现供职于西藏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