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冬天是个暖冬,直到春节大年初十一,老家才认真下了一场雪,我也才终于领略到了阿来老师在十月的若尔盖草原上所领略的那种“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那一种我熟悉的寒意,一部分来自那一场初春的雪,另一部分来自老家近30米高的岸坎下那股曾经流淌着温泉的河流和随着河流纵贯全村的沟谷。

        那些沿河谷生长的茂密高大的白杨树,因为修路、建河堤堡坎,只剩下零星的几棵了。如今,一到春夏,那段被白杨树遮蔽的阴郁的道路突然敞亮开,那条源自巴斯丹洛尔布邓智神山脚下,穿过木成,在古尔沟沟口流进沱水(现称杂谷脑河)的溪流,也被规整的水泥河堤保护起来,全然没有了儿时沿着大路傍着溪流穿个村庄的感觉了。没有白杨遮挡后,呆在离岸坎不足100米的家里就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站在紧挨着岸坎的小路上,也能明显地感受到河谷的风所携带来的四季分明的气流。

        近处房檐的瓦上积雪厚厚的,房前灰色的柴垛、低矮的石砌边墙和高高的岸坎下新修的通村柏油路两旁以及远处一片片庄稼地都被雪覆盖着,白白的一片。那棵紧挨着柴垛的樱桃树和那棵从岸坎下长起来又高出边墙十余米的白杨树以及对面、前方的山林灰白灰白的一片,只有柴垛与边墙之间小路和岸坎下那条柏油公路上没有雪,在整个白茫茫的村庄里黝黑地向前伸展着。那些零落地分布在山脚下狭长台地和沟谷间有限坡地上一幢幢三层高的红瓦灰墙的石头房子,那“人”字坡面的红瓦屋顶此刻也戴上了白色的头帕,在雪后宁静的小山村中静默着。

        像每一年的初春一样,天气反反复复,咋暖还寒,但总归寒意是在一天天消减,春天也正在以它不可阻挡之势一日胜一日地茂盛起来,转眼就到了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了。清早,我就看到了关于介绍这个节气的文章,文章中说这个节气过后就意味着寒潮天气基本结束了。

        尽管出生在七十年代又长在农村,但跟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没有像父辈一样,能总结出节气能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之类的生活经验。一天比一天便捷的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与大自然隔离开,我们也正在丧失总结这些来自大自然宝贵经验的功能。

        依靠着这一理论的指导,我一留意,还真是感觉到这天气是到了“再冷也冷不起”来的时候了。

        然而,自从三月底那一趟特殊的北川之行以来,那一种来自物候之外的如“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就一直游弋在我的脑海和心尖。 

 

(一)

 

        和往年一样,一直忙碌于工作和生活中那些林林总总、琐琐碎碎,或重要或不重要却绕不开的事。转眼就已到了2017年——这个才不久还把它叫做新的一年的四月中旬了。

        忙碌中,也偷闲看书,床头柜仍放着高高的一叠书,整理了几次,有一两本却始终放在那里。包括前些日子里曾经随身携带了一段时间的阿来老师的《语自在》。陆陆续续的,读完了第一辑——《大地的咏叹》。那是我的习惯,同时读一些书,其中不乏实用的,主要是为了翻阅了解一些资料,还有几本作为生活调味品一样的小说。只有这一本《语自在》,非得在有时间静得下心来的时候才去看,就像跟朋友惠的关系一样,非得是有时间静下来时才去电话。

        也不知是去年的什么时候,我把它搁在床头,但除了读那一篇《桂》之外,没再有读其他篇目了。前些天,当再一次翻阅那些我已经熟读了几次的篇目时,我才在《声音》那篇散文的开头,读到了这句如此贴近这一时期我心境的话:“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我这也才发觉,这本书伴随我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真是时光易逝啊。

        2017年1月25日,腊月二十八那天,我无意间看到楼下红叶大道上的一棵棵玉兰树冒出了花苞,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留意身边的这些花花树树,留意身边这个静默的大自然。在一番细细的观察与品味之后,眼前这个无声无息的自然世界,开始丰富我的生活,激发我的想象,引发我去思考,促动我去记录,并开始以一种巨大而真实的力量改变着我的生活与内心世界。

        在接下来近三个月观察玉兰花的过程中,我切实地感受到了大自然与人类奇妙的关联,这让我深刻地理解了在北川参加2017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非虚构)培训时《中国作家》主编王山老师所说的一样:“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看到的,还有其他千丝万缕的关联性,找到并呈现这些关联,也许就是我们文学应该做的,也许就是我们文学存在的原因……”

 

(二)

 

        3月6日,当我接到阿坝州作协关于到北川去参加全省中青年作家(非虚构)培训的通知时,那一树树将开未开的紫色和白色的玉兰花已悄然的美丽在县城杂谷脑红叶大道的两旁。

        “非虚构”,如那一株最初看到花苞的玉兰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们置身于一个虚拟的时代,需要打开一扇真实的门”,四川省作协创研室主任马平老师在开讲第一堂课上的这一句话,让我隐隐感到它在强大而坚韧的生命力。 

        这个在我看来那么陌生又似曾相识的“非虚构”,与九年后重生的地震重灾区 “北川”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却增添了几分庄重的意味。

        因为2008年的那场地震,北川这个最早在我心中只是作为和阿坝州汶川、理县、茂县同为羌族聚居区的县,又多了一份关联。在去参观那天,我看到在新县城修建的“汶川5.12大地震纪念馆”墙上那个大大的地震带分布图上,那场震惊人类的灾难用它的红色轨迹赫赫然书写着它们与它们和我们与我们之间存在着的从地理到文化上的关联。

 

(三)

 

        3月23日,准备出发去北川培训那一天,理县的县城一片明媚,那条不足一公里的红叶大道两旁,两排白色和紫色相间的玉兰已经着实的引人注目了,深深浅浅地都展示出了花的姿态,那些厚实的、润盈的花瓣以不同的形式簇拥在枝头,冒花苞的、半开半合的、全开的,热闹的整条街道。前些日子还误以为干枯的一棵树上,突兀地开着两朵白色的玉兰花,与那些满枝满枝开放的比起来显出另一番韵致。

        我想一周后,自己再回到理县,这些花也可能就谢了,所以又急急匆匆的用手机把它们拍了下来。

        十点多,从理县县城出发,有些困也有些如同沿途天气一样莫名阴沉的心情,我竟一改往日外出兴奋劲,迷迷糊糊的睡到了北川。

        从内心讲,我是不愿轻易去北川的,就像我不愿轻易的想起自己过世就要满三年的父亲一样。

        一个集农业观光、生态采摘与度假酒店于一体的维斯特农业培训中心成为了我对北川第一个具象的认识。这个由山东寿光蔬菜产业控股集团投资援建的国家首批农业产业重点龙头企业静静地坐落在四周看不见山的一个开阔地上,除了绿化带已经有了春意,那些由现代材料搭建的农业示范观光园门户紧锁。不远处就是有一条被叫做巴拿卡的主街道的新县城,我们在那里观看了欢快的民族歌舞演出。新修的宽阔道路旁的路灯上悬着大大的羌族香包装饰,还有夜晚被灯带装扮美丽的永安河,这些都是那场灾难后新生的事物。如同那些从灾难中重生的北川人一样,它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在改变着这个曾经伤痕累累的北川,书写着新北川的新的现在。

        群山绵延,沟壑纵横,这是我想象中老北川的样子。直到今天——我已从北川参加完培训回来了二十几天后的今天,在我的脑海中北川仍是我想象的这个样子。尽管在培训期间,我们在距新县城5公里左右的维斯特培训中心呆了五天,中途去了新县城、老县城、石椅羌寨,那么匆匆一瞥,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仅止于此。

        回来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查百度翻资料,就像呆在北川的那几天一样,我不想再去看到或听到关于那场灾难的更多的北川故事。

        所以在培训的几天里,在与北川宣传部、北川文联,电视台、文体广新局的干部和工作人员的接触中,在听几个本地人讲脱贫攻坚的中的故事中,在到石椅羌寨感受真实的老百姓的生活时,包括去新县城、老县城,除了了解现在的北川外,我没有主动问及地震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在重灾区的理县的我,同样经历的那场地震带来的煎熬与伤痛,但比起像李春大姐一样,经历的三天的被埋的日子和六次大手术六次小手术磨难的那些人,我的那些经历是为微不足道。

        我不想也无法让自己去切身感受那些因为地震而经历突如其来的种种磨难尤其是经历生离死别的人的感受。尽管,至今我仍深深地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那一种从精神传至肉身的刃口一样轻薄的痛楚依然会冷不丁的冒出来,那种说不出也咽不下,一直纠结在心口的痛,只有在一次次梦里酣畅的哭泣中得到些许和片刻的释放。

 

(四)

 

        3月24日,去北川老县城那一夜,我又做了这样的梦,梦里只感觉自己什么东西层层的包裹着,被挤压地几乎喘不过起来。醒来时,我想起老人们说过,去了“不净”的地方,嘉绒藏语为“ma’ashuokai”,专指“有亡灵”的地方,就要用熏柏枝烟来净身驱邪。于是,我没有再保留手机里那几张为数不多老县城照片。

        下午2点多去的老县城。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参加培训的近80个同学的后面,一路上大家都不言不语,怕惊扰了那个沉寂的世界。

        我们在公募前哀悼鲜花,然后顺着公募旁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当看到被垮塌的山体掩盖的北川中学的乱石堆里,有一个孤零零的篮球架、一面红红的国旗和一个挂着白底黑字,有几个孩子头像横幅的一个变形的钢架时,那种从精神传至肉身的刃口一般轻薄的痛楚突然袭来,整个脖颈僵硬起来,我终于完全不能自己,哽咽着,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当晚,我没有对外发这些照片,只是在私密空间这样描述我的感受:我们还是去了老县城。那个四面环山的老县城,一个见证灾难威力的永远也抹不掉的人类心灵的伤疤,就那么触目惊心地陈横在那里。那些人类文明的产物——那些用钢精和水泥浇筑的建筑,如一个顽童手中的玩具一般被摆弄成它们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样子。那么鲜活的一个个生命,却不如一棵棵柔弱的小草,成为了这个世界角角落落里如虫蚁般渺小的殉葬品。一万九千余人,十分之一的三口之家,二十分之一的家庭,从此被改写在2008年这个震惊世界的五月。

        白天,当我走进老北川县城的时候,我却感到他们的存在。

        正像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说的那样:“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另一种延续”。 

        培训的前几天,北川的天一直阴沉着,偶尔还下起了雨,和培训中心曲曲绕绕的回廊一样,我一边认真地听各位作家老师对非虚构文学的精彩解读,一边任由”北川”与”非虚构”两个词在心中曲曲绕绕。

        在培训中,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大家热烈讨论与谈笑风生的场面,授课的老师和参加培训的21个地市州的学员们,用一种文人特有的气质,保持着与“北川”一致的对大家来说有特殊的人文意义的氛围。

 

(五)

 

        27号早上,就在我们离开的北川的那一天,太阳终于也出来了,培训中心绿化带上那一排紫色和白色玉兰花也终于一反平日的阴郁,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明媚起来。

        待我回到理县,那些迟开的玉兰花开得正好,那一棵开得最早的紫色玉兰间夹杂一些枯萎的花瓣,却又一下触动了年过四十女人的敏感神经。

        当再看到花间悄然长出的新绿的叶子时,我又想起2014年的9月,身患绝症的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们要把它保护好….”。当时父亲的病情还不太严重,有些反复。回家的时候,他一边给栽在边墙上的那棵松树打围,一边这样对我说。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

        清明前一天,我和爱人回到老家给父亲上坟,离开的时候母亲也郑重其事地给我们熏了柏烟。

        初春的乡村是通透的。

        那些日常掩藏在绿树和山野中的房屋,此时无论远远近近都能看得分明。

        乍一看,后山了无生气,山腰遍坡的野桃花已过了盛花期,只有一些迟开花的树还粉白粉白的一片。山脚核桃林里大大小小的石头缝里冒出了浅浅的一片绿色,蒿草、扁竹叶,还有那些从小就熟悉却叫不上名来的野草。

        沿山脚铺开的那一片狭长的缓缓抬升的庄稼地,从低到高被分成了四个台地。地里大都铺上了薄膜,在晨光中明晃晃的一片。黝黑的土地与苍灰的山连成一片,阳光明媚起来,点缀期间那些红瓦灰墙的石头房子和袅袅炊烟也明朗起来。房前屋后高大的核桃树看起来仍光秃秃的一片,走进时,才发现,那些小小的花芽已缀在了枝头。樱桃花谢了,叶子长满了树,房前高大的白杨冒出了新芽,村口那一株株白杨更是绿成了一片,眼看着就要把白塔和彩色的经幡淹没期间了……

        按照我们的习俗,在提到过世的人的时候,就必须在原称呼前加个词“cengda”或直呼“cengda”,以示与活着的人的区别,其中也有一种尊敬和缅怀的意味。父亲一过世,大家都非常自然的加上那个词,然而至到今天,我却仍不愿在“爸爸”这个的称呼面前加上那个词。

        父亲就葬在老家背后的斯猎山脚下,一早我们就提着藏汉合璧的祭品:酥油灯、经幡、一壶茶和香蜡纸钱等去上坟。爷爷和爸爸都埋在那里,间隔50米左右。大家七手八脚的,各自行动。挂经幡、点酥油灯,烧纸钱,妈妈在一旁祈祷.。我像去年一样,把经幡绕着葬着爷爷和爸爸的那块园林地挂了一圈,却不想去爸爸的坟前,那个正对着对面山峰的石砌的坟头上又长出了绿绿扁竹叶,中间还夹杂着去年秋天就干枯了的草。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2015年1月6日晚上,老家下了一场小雪,柴垛上支起的路灯把樱桃树照亮,小路上扫过后又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薄的雪,不出三米就被掩藏到柴垛的阴影和茫茫的夜色中了。那从岸坎下长出来,高出边墙十几米的光秃秃的白杨被照亮了一半,夜幕中细细密密的枝条像特殊质地的丝盘成的工艺品……

        那一个雪夜,父亲度过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一早天还没亮开,他们就吆喝着到把父亲抬到了山脚下——他一直说要去晒太阳的地方。葬在了他自己指定的坟头正对着斜对面山峰的那个地方。我和妹妹跟在喧闹的人群的后头,直到最后,我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我没有感到哪怕是一丝丝的冬天的寒意,忙碌在人群中,甚至忘了父亲的离去。

        按照习俗,嘉绒藏族人过世一般都采用火葬,除了死于意外或夭折的孩子,以及那些死在81岁这个年头的人,会用一些特定的土葬外。

        然而父亲却选择了土葬。

        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把在自己埋在漆黑的地下。

                           

(六)

 

        这么些日子以来,我继续一边认真的应对着生活和工作中林林总总、琐琐碎碎,或重要或不重要却绕不开的事。一边努力的回味着各位作家对“非虚构”的诠释,《中国作家》主编王山老师说:“我们需要看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听到更丰富丰满的声音。”

        培训的最后一讲,著名作家、省文联主席阿来老师在畅谈文学参与全球化对话,更需要在大的主题关照下进行“非虚构”创作,末了,启发大家去思考:“当我们在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这些日子,我也在问自己,“当我们在北川谈论“非虚构”文学创作时,我们是在谈论什么”?

        这些来自经历了重大灾难和正在涅槃重生的北川,关于对文学的“非虚构”主张,在我看来,不再仅仅是对文学精神的一种倡导,更像是插在这个时代的引领民众坚持精神信仰的一面旗帜。

        海明威说:“……甚至死亡本身也会使生命更加可亲。在人生的清醒时刻,在哀痛和伤心的阴影下,人们与真实的自我对接近”。

        是的,正如死亡和灾难这一对生命中的孪生兄弟一样,它们总是密切关联着,没有人能逃离,它在给我们带来磨难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意义,我想用自己的文字表达出这些的意义,让死亡与灾难变得可亲,让生命得以永续。

        史铁生说“‘作家’是一个有分量的词”,我把它高悬起来,只想在“非虚构”精神的指引下安享自己“非虚度”的一生。

 

        琼噜•阿穆楚,女,藏族,笔名蓝措,1974年5月生于四川阿坝理县。现任理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外宣办主任。先后在《阿坝日报》《草地》等报刊杂志及相关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