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秋志玛 翔秋志玛/供图
女画家,就记者所知,新中国成立前,在四川甘孜州历史的星河里,寥寥。
绘画,需要有一定物质基础做支撑。毕竟,绘画需要材料。而新中国成立前,普通百姓,吃饭尚且成问题,哪里还有余钱去购买绘画需要的笔墨纸砚。因此,解放前,我州能绘画的,只有寺庙的僧人或极少数的家族才能够。而他们所画的,几乎都是唐卡。新中国成立前,女人就连进寺庙,都是有规矩的。被供奉的唐卡,自然不能让女人绘制。因此,新中国成立前,女人被远远地排斥在艺术的殿堂之外。
翔秋志玛(又名王芳馨),这位在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画家,打破了女性不能画唐卡的旧规,将古老的艺术与藏民族现代的生活相结合,开创了甘孜州藏画的新局面。
冬季的一个下午,电话里,记者和女画家,就她曾经的绘画人生,进行了畅谈。畅谈中,记者看到了女画家曾经的灿烂,也读到了她的遗憾……
壹
在采访翔秋志玛之前,记者即听人说,她是巴塘人。不过,记者和她的对话,却是从她在康定读小学开始的。这让记者诧异,不由问起缘由。
从巴塘到康定,这对翔秋志玛是一生难忘的事。不仅她的命运得以改变,且一路的经历,影响着她后来的绘画。1947年,翔秋志玛在巴塘出生。不过,她的家境一点也不好。十八军进藏那年,她的哥哥,跟随部队进藏,那时哥哥15岁。哥哥要走的时候,部队里一个军长,看到翔秋志玛一家日子太艰难,尤其,她的哥哥走后,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日子就会更难,于是,给了她的妈妈18个大洋,叫她带着孩子们到康定去谋生,并将孩子们培养成才。康定,毕竟是茶马古道重镇,那里谋生更容易。就这样,牦牛驮着翔秋志玛和她的亲人们来到新都桥。之后,才搭了车到康定。那时,她四岁。一路上,翻雪山、坐牛皮船,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这些记忆,后来,都会呈现在她的绘画里。
小时的经历,如今,70多岁的翔秋志玛,对记者讲来时,依然那么生动。仿佛就在昨天发生。翔秋志玛的记忆力很好。这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艺术家必备的。尤其,在没有相机的年代,记忆力,对于艺术家来说,至关重要。翔秋志玛是幸运的。超强的记忆力,让她能鲜活地展现涉藏地区人民的生活及精神面貌。逼真、形象,也是翔秋志玛的绘画受到人们欢迎的一个重要缘由。
不负十八军领导的期望,翔秋志玛成了才。1960年,翔秋志玛小学毕业。那一年,四川美术学院民族班招生。翔秋志玛和甘孜州的三位男同学被招收进去。那时,翔秋志玛对什么是绘画完全不懂。以为就是曾经老师教过在黑板上画朵花或图案。到了学校,才知道了绘画的世界是那么宽广,有版画,有油画,有国画等等。翔秋志玛从零开始,系统地学习了五年。1965年,翔秋志玛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这时,她已掌握了多种绘画技巧,且美的种子,也在她的心里种下。发现美、创造美,已是她所渴望的。
贰
命运再次给了翔秋志玛安排。毕业回来后,尽管她被分配到甘孜州文化馆,但因正逢“四清运动”,很快,她就被安排到丹巴县上做群众文化工作,接着,又是“文革”。这些时间里,翔秋志玛能做的就是按照要求,画宣传画,教群众唱歌等。尽管不能做心想的事,但翔秋志玛却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衣着,并记在自己的脑海里。这样的锻炼,对她日后反映人们的生活,是有益的。
年轻时的翔秋志玛。翔秋志玛/供图
“文革”结束了。此时,正当年轻的翔秋志玛心中创造美的渴望再也压制不住。然而,怎么表现美以及表现什么,却是翔秋志玛面对的一个难题。而这个难题,也是专业画家和普通画者的分水岭。画家,需得有自己的美术观。这就像专业作家和写作爱好者的区别一样。为了迈过这道分水岭,翔秋志玛想到了,深入民间。毕竟,她是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翔秋志玛不仅让自己的足迹深入到甘孜州的山水中,还深入到西藏、青海。在布达拉宫里,在桑耶寺内,在藏王墓前,宏伟的古刹寺院,野牛角的图腾,千年风化的石雕,与她童年的时光融合了。
1988年,翔秋志玛去西藏体验生活。路上,她有高山反应。经过的好些地名,她都记不住了。不过,当听说要经过一座叫康定山时,她有了精神。此时,车也停在了路上。忽然间,一股干牛粪的气味飘了过来。那是牧人在草地上烧牛粪熬清茶。闻到味道,翔秋志玛一路的疲惫都没有了。她兴奋地叫起来了,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小时,在巴塘,这样的场景,几乎陪伴她的每一天。那一刻,清茶和牛粪的味道是那么地香。那一刻,翔秋志玛童年的时光也浮现出来。循着这些时光,翔秋志玛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是怎样的,那就是将民族的传统审美,和现实的生活相结合。
确定方向后,翔秋志玛即试着将自己心中所想,反映到画面上。从艺术的理念到艺术的实践,这又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在这过程中,翔秋志玛还需面对一个问题,即她要表达的藏民族是怎样的?藏民族的内在精神是怎样的?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所反映的人物绝不是机械复制或简单模仿,而是有其内在的。翔秋志玛想到了自己小时的经历,还有采风途中所见的。
从小,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翔秋志玛看到的藏民族,是一个快乐的民族。翔秋志玛告诉记者,祖祖辈辈生活在雪域高原,面对风霜雨雪的考验,藏民族少有愁苦的。快乐,是雪域高原上随处可见的。那快乐,在歌声中,在舞蹈中。有一次,她去采风。从色达返回,经过一个山沟。在那里,车停了下来。此时,恰好夕阳西下。蓦然地,翔秋志玛听到了沟里传来羊的叫声。接着,又听到了女子唱歌的声音。那歌,尽管是一首汉族歌曲,女子却用藏族歌谣的调子唱来,听来让人的心飞到空中。那一刻,翔秋志玛激动极了,创作的冲动,涌了上来。她也明白了,一个具有乐观精神且有爱的民族,就是她所要表达的。
也许,正因翔秋志玛对藏民族快乐天性的理解,所以,她的绘画给人以愉悦感,让人看了后不由沉浸其中。当记者和翔秋志玛电话交流完毕后,她的女儿和记者加了微信,将翔秋志玛的作品传给了记者。那些作品,记者忍不住一看再看。其色彩,首先让人心生愉悦。蓝色,是翔秋志玛绘画爱用的颜色。而蓝色,也是藏民族喜欢的颜色。翔秋志玛将其运用到画面上,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比如,《雪莲》,蓝色为主调的画面上,一藏族年轻女子席地而坐,身着华丽的藏装,手里拿着一朵洁白的雪莲。看着这样的绘画,一个安宁而又美好的世界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香巴拉。这样的感觉,对身处城市的人来说,是难得的。记者猜想,这可能也是翔秋志玛的作品,在台湾展出时,引发轰动的一个原因吧。
叁
1990年,翔秋志玛又有了新的挑战。她被调到州藏画院,从事“新藏画”的研创。
“文革”结束后,甘孜州几位画家联合创作了一批以民族传统文化为题材的绘画,这些作品在四川省、全国获了奖,引起州里重视。州里决定成立藏画研究院,希望画家们对古老的绘画进行研究,并出彩。翔秋志玛被调了过去,常驻画院。此时,她开始面对唐卡。过去,尽管,在体验生活时,她多次看到过唐卡画,但并没有绘画过。且,小时,她也知道,藏族人民画唐卡时的禁忌。这对她在心理上也有影响。但是,面对使命,翔秋志玛还是选择了迎头而上。
翔秋志玛告诉记者,她反复地思考,自己的所做,并不是亵渎信仰,而是在弘扬传统。因此,她拿起了画笔,按照唐卡画的要求绘制唐卡。她没想到,自己的作品出来后,不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得到了四川省藏文学校几位老师的肯定。那时,藏文学校也有几个女学生在学习唐卡,但她们心里却是恐惧的。那些老师就告诉她们,藏画院有位翔秋志玛老师也在画唐卡,可以去向她请教。如此,翔秋志玛将自己的心得分享给同样绘画唐卡的学子。这不仅极大地鼓励了她们,也促进了唐卡的推广。那几个女学生,回到老家后,将翔秋志玛所讲的道理告诉给家里人。他们的家人也接受那些了道理。从此,绘画唐卡,不再仅限于特定人群。这对唐卡的推广,显然是有益的。
进入唐卡的领域后,翔秋志玛的绘画又有了变化。她以唐卡的构图,来反映藏族人民的现代生活。《梳妆图》《遥远的故事》《吉祥曲》等一批作品问世。这些作品,有着唐卡的构图方式,即有主题故事又有辅助故事。《梳妆图》画面的正中,有三个藏族女子在梳妆打扮。一个跪在垫子上对镜整理项链,一个站着理顺头绳,一个则整理自己的鬓发。周围则是帐房、花朵、小羊。主次分明的画面,讲述着解放后,雪域高原上女人们幸福的日子。腰间的银铃,金色的嘎乌,红色的珊瑚,这些过去只有贵族人家才能穿戴的饰品,如今也出现在普通百姓身上。女子的笑容,感染着观者,让人心生愉悦。而《遥远的故事》则在蓝色为主调的画面上,中间坐着一位弹琴的艺人,周围仙鹤飞舞,护法神环绕。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仓央嘉措,在对着仙鹤唱诵自己的心声。看着画面,心中不由升起神圣之感。《吉祥曲》,同样,三个载歌载舞的藏族青年在画面的中央,吹着莽号和舞动的人们则围绕着他们。画面欢快而又喜庆。还有《高原杜鹃》。画面的正中,是一棵康定杜鹃,杜鹃树下两个美丽的藏族女子在背水。画面,看上去是那么柔美。一眼,即让人喜欢。这幅画,也是翔秋志玛所钟爱的。当她给记者讲到自己的作品时,先提到的,也是这幅《高原杜鹃》。这幅画是翔秋志玛小时记忆的呈现。她其实,在怀念自己的母亲。到康定后,翔秋志玛的妈妈即帮人背水,以此来养活孩子。看着妈妈背水,翔秋志玛知道,那是很辛苦的事。但经过她的提炼,雪域高原还有高原女子的美,神奇地得到体现。还有《圣灯》,一年轻女子,手捧一盏酥油灯,站在画面正中。金色的灯光点缀着画面。女子,雍容端庄,仿若下凡来到人间的仙女。她捧着灯,仿佛要去照亮人间,也仿佛要去朝拜圣者。画面给人神圣而又温暖之感。这样的绘画,是过去,藏族史上未曾有过的。作品问世后,即获得广泛地好评。
1994年,台湾蒙藏委员会邀请翔秋志玛过去,做个人画展。收到邀请后,翔秋志玛即在画室里,排开多张画作,同时进行。要去展览,必然作品要丰富。翔秋志玛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然而,这样的燃烧,无异于透支。一天,下午7点,翔秋志玛即停笔回家。路上,她感到光线很暗。那时,还未到康定往常天黑的时候。翔秋志玛只感到奇怪,怎么今天天黑得这么早。到家后,她打开电灯,看到灯光是彩虹的颜色。当下,她即明白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第二天,到医院检查,竟被诊断为青光眼。医生给她输了液。病情稍有好转,她又投入到绘画中。超负荷的运转,加之,她参加画展时,乘坐飞机,承受空气的压力,眼疾再次发作。到了台湾后,尽管做了手术,但有一只眼睛却没有好。之后,翔秋志玛的眼睛就受到了根本的损坏。从台湾回来后,她就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高产作画了。
肆
60岁之后,翔秋志玛被迫停了笔。这对一个渴望创造美的人来说,是极端痛苦的。
对此,记者完全能理解翔秋志玛的心情。要知道,那时,她正值创作的高峰。那一年,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她的画展引起巨大的轰动。在翔秋志玛到来之前,台湾人民看到的展现涉藏地区的照片或绘画,都是人们穿着褴褛,在草地上烧着三锅庄。贫穷,困苦,是台湾人民对涉藏地区人民的印象。然而,翔秋志玛带去的画作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在翔秋志玛的绘画里,他们看到的是快乐而又幸福的藏族人民,是圣洁而又美丽的雪域高原。他们不敢相信,一再向翔秋志玛确认。《梳妆图》《高原杜鹃》《遥远的故事》《酒歌》《踏花归》……他们都是那么喜欢。甚至,有人在画展时,偷偷拿走了画作的照片。而同样的场景,1999年,再次在台湾的花莲慈济静思堂上演。
翔秋志玛的绘画不仅在台湾展出。还到了阿尔及利亚、日本、新加坡等地;也同样被欢迎。全新的藏族绘画,全新的雪域高原,让人们深深着迷。可是,遗憾的是,因为病痛,翔秋志玛不能为人们带去更多的美了。
安享晚年的翔秋志玛。翔秋志玛/供图
60岁之后,翔秋志玛就在成都休养了。尽管,不能再绘画,不能再攀登更高的艺术的山峰,但家乡的变化,家乡绘画的发展,翔秋志玛却时刻关注着。她对记者说,希望年轻人多探寻艺术的路子。
采访在画家对家乡的祝福中结束了。记者回想着翔秋志玛的一生,尽管有遗憾,但她在短短数年里的尽情绽放,却足够精彩,足够传奇。这样的人生,是值得的一生。如此,记者,衷心祝愿画家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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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秋志玛,国家一级美术师。其多件作品入选第五届、六届、七届、九届全国美展,全国少数民族美展及四川省美展、省少数民族美展,并参加第四次世妇会以献给人类母亲的爱为主题的中华百名女画家画展,1997年在香港举办的《庆三八·贺九七》中华百名女画家美术作品展,三幅作品入选国务院新闻办主办的《雪域明珠——中国西藏文化展》。作品曾分别获全国九届美展优秀奖(合作)、优秀作品奖,作品曾赴中国香港、阿尔及利亚、日本、新加坡等地区和国家展出。1994年和1999年分别两次赴台湾参加学术交流与讲学,并分别在台北市国父纪念馆和花莲慈济静思堂举办个人画展,获巨大成功。
翔秋志玛还荣获四川省文联授予四川省“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其艺术简历收入《中国美术辞典》《中国美术年鉴》《中国现代美术家人名大辞典》《中国文艺家专集》《中国高级专业技术人才辞典》等多种辞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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