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记者》杂志2019年第11期曾推出“特别策划:我的记者岁月”,邀请40后、50后、60后、70后、80后记者群体中的新闻人讲述他们的“记者故事”。其中邀请的70后记者就是普布扎西。在此重发普布扎西(1979-2022)三年前的这篇旧文,并选登他的部分摄影作品,以怀念他,送别他。

      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天厚土是我抛洒青春、实践“四力”的热土。

       13年的记者生涯,如同一日,行走在高原农牧区采访、镜头对准基层百姓。我知道,这片巨变中的高原孕育了最富感染力的故事,最坚韧不拔的性格,最顽强勇敢的心灵,最亲近自然的灵魂。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他们用笑容化解命运的挑战;在苍凉的大地上,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改变命运;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们正抒写一曲曲命运的史诗。作为一名记者,我有幸赶上巨变的时代,用手中的笔和相机记录西藏的巨变。

      1951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途中,新华社西藏分社诞生了。这是西藏成立的第一个新中国的新闻机构,开创了西藏当代新闻史的先河,也开创了西藏新闻摄影报道的先河。

       前辈们用自己的摄影作品生动记录了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康藏公路建设、平息叛乱、民主改革、西藏自治区成立、经济建设、中国健儿攀登珠穆朗玛峰等重大新闻。用相机记录关于进军西藏、修筑公路、民主改革等西藏重大历史事件。新华社摄影记者记录了历史的关键时刻。

       2007年,我正式成为一名新华社摄影记者,手握相机开始了摄影记者的生涯。作为新一代新华社高原记者,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远眺,传承“勿忘人民”的新华社传统,开创属于自己的新闻摄影道路。

      作为一名记者,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纠结的时代。回望13年的记者生涯,很多故事历历在目,不断浮现在眼前。墨脱的小女孩德西就是其中之一。

       很多年前,时任新华社西藏分社社长刘伟带队徒步进入墨脱,对墨脱公路的建设进行采访调研。途中,我们翻越海拔5000米的嘎雄拉雪山,穿过茂密的原始森林,和背夫马帮吃住在一起,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一路采访,一路拍摄,靠着海事卫星向新华社发稿,由于山高谷深,信号很弱,发稿一直拖到凌晨左右。经过六天徒步采访,采访小分队终于抵达墨脱县城。

       我在采访路上偶遇德西。我拍摄时,她才14岁,正是满屏的青春,满脸的笑容。当时的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物资基本靠人背马驮,一年中有半年大雪封山。

       几年后,墨脱通车,我再次前去采访拍摄。问起德西,我才得知因有一年墨脱大雪封山,德西患上急性阑尾炎,未能得到救治,去世了。

       墨脱,藏语意为“莲花秘境”。正如其意,地处西藏东南部的墨脱县,因为地质结构复杂、地质灾害多发,曾长期不通公路,犹如高原孤岛。

       “现在到墨脱的路通了没有?”在同西藏代表团成员交流过程中,习近平总书记向来自墨脱的全国人大代表白玛曲珍询问。2013年10月31日,墨脱公路正式通车。墨脱人世代魂牵梦绕的夙愿实现了!墨脱人想到外面看世界只能靠双脚的历史终结了!

       目前,墨脱县公路里程已达414公里,全县乡镇公路通达率达75%。墨脱公路的变化,折射出西藏交通事业的飞速发展。

普布扎西:活在高处 记录高原2.jpg       一、“心系百姓”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对我而言,镜头对准百姓是一种自带基因。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存有牧羊人、铁匠、摆渡人、三轮车夫甚至天葬师的电话。经常互通电话,了解情况,帮助困难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2017年2月8日上午,我刚结束一个采访,浪卡子县堆瓦村牧羊人就打来了电话。他们告诉我,经过考察,羊群明天准备转场过冰湖,问我来不来拍摄。当天下午2点,我们出发前往普莫雍错,翻越了海拔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沿着碧绿的羊湖直奔冰湖。

       经过五个小时的奔波,我们抵达冰湖湖畔,牧羊人已在瑟瑟寒风中等候多时了。我们钻进了低矮的放牧点瓦房,牧羊人开始给我们介绍明天的转场流程、注意事项。

       转场当天,我们一早出发,抵达冰湖湖畔时天还没亮。转场开始后,寒冷的冰湖上,我们和牧羊人一同前进,共同面对未知的前方。在高原,很多时候我不愿做他人生命里的匆匆过客,而要做他们温暖并坚定的同行者。

       我上小学时,父亲“强迫”我放了两年羊。这使我对羊的习性、规律、牧羊人的生活了如指掌。每一次看到牧羊人,每一次拍摄羊群,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心灵的回归,重温自己成长的起点。很多人说:“你拍得很美!”可谁明白牧羊人生活的艰辛呢?牧羊人的孤独全在山顶的回音里。

       我的记者生涯其实也是不断转场的过程,每一次转场蕴含太多的机缘。从金碧辉煌的大会堂到人烟罕至的牧场,从丰盛的自助餐到自己烧茶吃糌粑……场景转换,人物更替,只有影像流淌出对生活的赞美之歌,从未间断。

       作为记者,我要展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采访中缺氧、寒冷、高原反应、冒着生命危险都是常事,只要前进,就会有不期而遇的风景,遇到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而这些瞬间的缘分,又将产生无数个影像故事。我感谢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善缘。

       从藏北往北是“无人区”腹地,那里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是中国海拔最高最缺氧的县——双湖,也是充满缘分的地方。说来也怪,越是缺氧辽阔的地方,越能培育情感,也许人类最大的孤独恰恰是无人分享。

       冬季的双湖,大风呼啸,千湖冰封,苍凉、壮阔。正如前辈们所说——所有经典的影像是用脚踩出来的。在双湖采访,土生土长的藏族记者也会有强烈的高原反应。这里的道路大雪过后泥泞不堪,尤其汽车陷在无人区雪地里,下车挖雪、推车、拉车反反复复几回之后,头痛欲裂,眼冒金星。

       嘎措乡原党委书记白玛在家门口等候我们。43年前,为了寻找更好的草场,更好的生活,白玛老人从那曲市申扎县,无畏地走进了双湖。见到我们,老人半开玩笑说:“这个季节所有的人都往低海拔走,你们像藏野驴一样就往高处跑”。

       嘎措乡虽然很小,但在西藏乃至中国历史上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是全国最后一个合作社形式的乡。为改善百姓生活环境、提升生活质量,西藏自治区决定双湖下辖三个乡年内实现整村搬迁,搬迁至海拔更低、生活条件更好的藏南谷地,嘎措乡是其中之一。

       得知嘎措乡即将搬迁,我意识到,记录这里牧民的生产生活,不仅是新闻报道,也是为历史存档。好摄影记者,怎能不知道最好的影像在哪里?怎能不知道影像的价值在哪里?

       虽然严重缺氧,我仍然热情高涨。在嘎措乡、在无人区深处,采访双湖亚阿木管护站的工作人员,同工作人员一起巡逻。

       好故事、好情感往往藏在一次次交心的谈话里。我们在双湖牧民家聊家常,与路边放羊的牧民聊草地饲料、与野保员一起巡逻。在谈话中寻找闪光的故事,就像编制氆氇一样,在不断编制的过程中,给最重要的节点用五彩毛线点缀。

       相机是冰冷的,但其背后的双眼永远饱含热情。

普布扎西:活在高处 记录高原3.jpg       二、在时间的轨迹里,用影像记录历史前进的脉络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习总书记关心的全国人口最少的乡——玉麦。玉麦是我的新闻摄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也是作为一名新闻摄影记者最重要的履历之一。

       十年前,我第一次到玉麦采访,清晰地记得当时采访拍摄的人物和画面。汽车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日拉山,又经泥泞的山间小道盘旋而下。雨后道路坑坑洼洼,极其难行。

       当时的玉麦,没有一家客栈,所有到此的人只能住在乡政府提供的一间铁皮房,男女通铺。即使如此,我们也在铁皮房里打扑克、喝酒,一直到半夜。

       当时,我撰写了稿件总说明:地处中印边境的西藏隆子县玉麦乡,仅有8户32人,是中国人口最少的乡。在这个小小的边境乡村,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1995年以前的十几年里,玉麦乡只有1户3口人。近十几年来,国家加大投资力度,玉麦乡修通了公路,建起了小型水电站。现在,玉麦乡人口增加到8户32口人,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目前,玉麦乡以畜牧业为主,靠出售酥油、奶渣、奶酪等增加现金收入。他们编织的竹器十分精致,颇受欢迎。2008年,玉麦乡人均收入达到5552元,位居隆子县11个乡镇之首。

      那次,我还拍摄了图片稿件《玉麦乡新建水电站投入使用》,记录了玉麦从油灯到电灯的历史性时刻。玉麦乡村民次旦扎西在家里开灯的画面,永远定格在玉麦的历史上。

       8年前,我又有幸成为“严平走近”栏目组的一员,第二次前往玉麦采访。彼时正值夏天,天气变幻莫测,俗称“一日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多年的采访令我练就了一身胆。前方大雾夹着雪花,汽车在悬崖边行进,我依然能气定神闲。在崎岖的山路中跋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在风雨中到达玉麦地界。乡长一家的夏季临时牧场帐篷就搭在这里。

       黑色帐篷里,48岁的乡长卓嘎又一次走进了我的镜头。我拍下了她在山上放牧点里烧茶做饭、看家护院的影像。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个牧女,一步步走进历史大潮的最初模样的定格,就像一条小溪流入江河之前的简单和纯粹。

       在放牧点的帐篷里,卓嘎一边给我们煮奶茶喝,一边跟我们聊天,把我们带进了一段传奇故事中。

       玉麦很大,面积达三千多平方公里;玉麦很小,是我国人口最少的建制乡。上世纪60年代,当玉麦乡的山头飘起外国国旗时,桑杰曲巴愤怒了,他爬上山头,拔下外国国旗抗议道:“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就这样,桑杰曲巴、卓嘎和央宗三人成了祖国边境最忠诚的守边人。她记得,阿爸用剪刀把红布裁得方方正正,又从黄布上剪出五角星缝在红布上。阿爸说,这是我们的国旗,国旗插在哪里,哪里就是祖国的神圣国土!

       三天采访凝结成一篇重要稿件——《玉麦的守望》,图文视频稿件同时在新华网首页展示。《玉麦的守望》摄影稿件中,我又一次记录了熟悉的面孔,详细记录了玉麦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也有卓嘎从乡长到退休在家的状态,更有村民的住房、医疗、生产生活得到变化发展的影像记录。

普布扎西:活在高处 记录高原4.jpg       三、什么样的影像有机会载入历史?

       2017年10月28日,玉麦阳光明媚。这一天,是玉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天。这一天,习近平总书记给隆子县玉麦乡牧民卓嘎、央宗姐妹回信。我们从拉萨驱车赶到玉麦,记录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此刻的玉麦,正在翻开崭新的一页。玉麦虽小,却能见证西藏乃至中国的发展。

       回信送达玉麦,百姓欢天喜地。他们穿上盛装,聚集在村头等待聆听回信内容,等待总书记的声音。卓嘎、央宗姐妹还给总书记像献上洁白的哈达,表达感恩之情;村民们纷纷给卓嘎、央宗姐妹献上哈达,以示祝贺。那一刻,玉麦如同过年一般,处处充满了喜悦之情。“新华全媒头条”稿件《“家是玉麦,国是中国”——再访我国人口最少乡玉麦》的图片记录了玉麦的历史节点。

       如今,卓嘎、央宗姐妹被中宣部授予“时代楷模”称号,玉麦精神被全国人民所熟知。玉麦从生产生活、经济社会、文化民生到人口户数等方方面面发生的变化,也是整个西藏翻天覆地变化的一个缩影。玉麦和玉麦人,今天已是西藏所有边境村镇乃至整个高原的一张靓丽名片,向世人传递着西藏各族人民热爱祖国、守护国土、建设家乡的决心和行动。

       作为一名新华社记者,有幸参与了玉麦历史的记录,我感到无比自豪。我们也将一如既往,关注玉麦。

       在高原做记者的十年多年里,我走遍了西藏所有的县,记录着西藏每一天的变化,参加过青藏铁路开通、玉树地震、奥运会珠峰传递、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等重要报道,同时也是一名屹立在分裂和反分裂最前沿的坚强卫士。我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摄影,而摄影回报给我精彩的体验和人生感悟。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曾认为摄影是比拼驾驭机器,但很多年后,我发现摄影其实就是你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理解的一种独特而直接的表达方式。

       作为一名藏族记者,我不仅是记录者,更是参与者。参与者的身份赋予我不同的视角。这种视角源自于我对藏族语言、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民族思维更深层次的了解和理解,同时为我创造了更加宽松便利的新闻报道环境。我坚信更好的影像故事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

普布扎西:活在高处 记录高原1.jpg       普布扎西(1979年9月-2022年3月),西藏山南地区贡嘎县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主任记者。生前为新华社西藏分社摄影部主任。曾获新华社新锐视觉人才第一名,2016年至2018年连续三年被中宣部评为“新春走基层”先进个人,连续两年被评为西藏自治区优秀新闻工作者,连续两年被评为新华社摄影部年度优秀个人,多篇稿件获得中国新闻奖、新华社优秀新闻奖。

本文刊发于《中国记者》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