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梅
达娃央宗
“咱们就在这里坐吧,办公室里人太多了。”西藏大学校内的小树林里,达娃央宗与记者在石凳上相对而坐,米色外套、黑色长裤,微黑的脸,长发是染过的,流行的深酒红色,颜色已经有些退了,发根也已冒出了一截黑发。
16年前念青唐古拉山下点火的圣女,如今已是一个5岁男孩的母亲,不复当年的精致和完美,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最自然的生活。
“我没有野心,我从来没有想自己会有多富裕,过跟普通人多么不一样的生活。”
“李宁是干什么的?举重的吧?”
大家总说我的命运是因为1990年点燃亚运圣火而改变的,其实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被选去点火也挺简单的,他们在各个学校挑人,也去了我当时上学的西藏艺术学校。大概下午5点多钟吧,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有个人问我叫什么名字,又问我是哪个班的。我就想,哎呀,问这么多干嘛?
然后他叫我跟他去西藏饭店试镜头。我说试镜头干嘛啊。他说,就是看你在镜头里好不好看呀!啊,我说我不去,你去找我们班主任吧,他同意了我才能去。
就去找我们班主任。班主任说,这是一件好事,一定要去!我就跟班主任两个过去了。过去了以后,就在那里试镜头。李宁也在那里。他们问我,你认识他吗?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我不认识嘛!吓得不敢说,后来看他挺结实的,就猜他是举重的。他们笑得不行,说哎呀,这个孩子连李宁都不认识。
后来他们说通过了,让我留下来,当天晚上就住在西藏饭店,第二天一早跟他们去当雄点圣火。点完圣火之后,他们都很兴奋,说很成功,很成功!我就想什么叫成功啊,这有什么可成功的呢?不就是把火炬放在太阳能灶上点着嘛。
回到酒店,他们放录像带给我看。哎呀,真的是挺好看的,把我拍得像仙女一样。我那时候连照片也没有拍过几张,第一次看到自己在摄像机里的样子,感觉挺好玩的。
他们走了以后,亚运会组委会就给我们学校打电话,邀请我去看开幕式,然后说,首都的观众都想看我。到了北京以后,我才知道亚运会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动,好多人见到我都叫我的名字,特别喜欢我,都对我挺好的。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小大人一样跟着叔叔阿姨一起参加活动,他们带我去了故宫啊、
长城啊,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但是我不习惯内地的天气,太热了。在我们这里太阳再大,你站到树荫下面就凉快了,但是在内地,好像树荫下面跟太阳下面一样的热。那个时候好像就感觉自己还是喜欢拉萨多一些。
“你应该主动去找导演”
17岁从西藏舞蹈学校毕业后,达娃央宗留校任教。“妈妈是小学老师,她觉得当老师是女孩子最好的职业,所以就坚持,你可以去外面拍电影啊什么的,但是绝对不能辞掉这个工作。”
达央得到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两年的机会,“圣火少女”的光环仍然闪亮,剧组、导演、社会活动,各色人等、诸般场合,她都有了见识,回拉萨的主意也越来越坚定。“他们都对我挺好的,但是感觉在西藏人与人之间更单纯。另外内地的生活节奏比我们快得多,总是很不适应。”
一起学习的同学劝她珍惜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一个起点,你应该利用自己的名气,主动去找一些大导演,争取更多的机会。”
她做不来,“挺累的。如果人家觉得你适合,人家肯定会来找你的,好像没必要刻意去找什么机会吧。”
同学朋友给她“上课”,让她想清楚,“留北京和回拉萨可是完全不同的选择啊,你到底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
她最后还是回来了。“人家说的那些东西,我都是笑笑就过了,心里没有那种欲望。”拉萨令她感觉更舒服自在,“我们藏族人不是特别看重名气啊,地位啊什么的,走在街上也没有什么人认得我,就是认出来了,也最多是点个头,笑一下。”
有的时候她跟朋友一起在朗玛厅,就是藏式的PUB里玩,偶尔会有喝高了的藏族兄弟端杯酒过来,自言自语一样,哇啦哇啦说一通,“什么你是我们藏族的骄傲啊,为我们藏族争了光啊什么的,说完他咕咚把酒喝了,就走了。我们也就笑一下算了。”
2000年她结婚了,丈夫叫普布丹增,是西藏民航局一名普通的机务维修人员。为什么偏偏嫁了他呢?应该有很多人追才是啊?达央笑起来,“没有,没有,哪儿有那么多人追啊!”
又是妈妈给拿的主意。那个时候达央不少跳舞的朋友嫁了生意人,但是结局都不是很好。妈妈就说了,“第一个你不能找做生意的,第二个不能找外地的。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最重要要看人怎么样,只要人好,有个稳定的工作,就行了。”
认识普丹也是偶然,她要坐飞机去内地,丢了身份证,临时找了同学的男朋友,同学的男朋友又找到在机场工作的普丹,就这样认识了,然后交往,谈了两年多的恋爱,决定结婚。
一点都不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几乎是按部就班的俗世生活,达央没有遗憾吗?
“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啊,朋友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们会说,哎呀,再倒退10年,我要怎么怎么样选择,怎么怎么样生活。我说,我不想退了,再退10年,我仍然会这样选择。”
她很知足,自己在西藏大学团委工作,一个月收入两千多一点,丈夫在机场,一个月能拿七千多,在拉萨这样的收入可以过得非常安逸。哥哥嫂子单独立户之后,她和丈夫搬回家跟父母一起住,丈夫每月给岳母3000块钱生活费,其余的存起来,达央自己的钱“没人管,自己花”。
父母的房子很大,他们不需要再买房,结婚第二年就买了一辆赛欧,12万,开出去朋友都挺羡慕,达央也得意,“人家有的我都有,并且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真实实属于我的,没有跟亲戚朋友或者银行借什么钱。”她笑起来,说这样的生活,让自己晚上睡得踏实。
当年她点火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西藏旅游的一个景点,还立起了一座她的塑像,按照西藏人的说法,为生人立像并不合适,达央倒也想得开,“就当是那些名人蜡像一样吧,不要多想就是了。”
亲戚朋友有的特地去跟那尊塑像合影,回来给她看,她都是笑笑,“有的说像我,有的说一点不像,呵呵,怎么说的都有。我自己嘛,总是觉得怪怪的。”
夏天,西藏旅游季节到来的时候,达央的平静生活就会起一点波澜,进藏采访的媒体啊、援藏的干部啊,乃至一些刚刚入校的学生,都会找她,采访呀、合影呀,常有人激动地对她说,“你是我对西藏的第一印象,来拉萨就是想见到你啊!”
达央淡淡地说起这些,好像那些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她掌握着自己的生命密码,不容旁人左右,也不那么害怕被打扰,她就那么淡淡地说着、笑着,温和、自然,却并不是那么容易亲近。那样的感觉好像是一场话剧散场,观者心犹未平,而后台里演员已经在商量一会儿去哪里吃宵夜。不肯醒的往往都是看戏的人。
儿子长大后不论在哪里不能丢了自己的传统
人物周刊:害怕慢慢变老吗?你少女时代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美了,会担心人家说,哎呀,圣女也会老吗?
达央:不是特别害怕,自然规律嘛,不老就奇怪了。但是如果人家跑过来一看,说你没什么变化,那我听着也很高兴的。只要不是疾病造成的衰老,自然地变老,很正常,这个没什么。没有白头发的外婆也是可怕的啊。
人物周刊:你幸福吗?你觉得什么是幸福呢?
达央:挺好的。幸福就是平淡嘛。但是最基本的生活追求要有,不能因为没有钱、没有生活计划而辛苦。我现在过得很好,但是我还要想,我不能浪费,我要为我的小孩着想。消费上,不是我今天买了一个车子,明天看到更好的,马上就要借钱再买一个,有了房子,非要贷款再买一个,这些想法我觉得会让人不幸福。
人物周刊:等到你儿子长大成人,西藏社会的变化应该会更大,也许他将来在国外生活都说不定,你希望他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达央:当然希望他能走得更远,活得自由。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和语言。现在的孩子藏文读写很多都不行,一句话用藏语都表达不完整,说到一半就要转成汉语,这个挺可怕的。我妈妈现在每天在家教我小孩学藏文,在家里我们说话也都用藏语。这个是必须的,不能等他长大之后,只能在嘴巴上说一句“我是藏族”,其他的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