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电影艺术》杂志
受访:万玛才旦
采访:李韧 本刊记者
时间:2005•11•11
地点:三亚•凯莱酒店

李韧:你原来是作家,再之前是公务员,后来是因为什么初衷想到一定要用电影表达自己呢?
万玛才旦:可能跟我从小喜欢电影有关吧。我家在青海藏区黄河边上,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地方。特别幸运的是那时国家要在那里修水电站,来了一个水利部的工程队,他们每周都会放电影,什么样的片子都有。我很小的时候就看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当时很新奇,对我影响非常大。当时国外的片子不是特别多,国产片就很多,村子里、还有巡回放映队都放电影。初中时我到县上上学,那时电影非常火,县上每天都会放电影。我们学校所在的乡上也每天都会放电影,因为喜欢就常常偷着去看。这样小学和初中时就看了差不多300部电影。后来到电影学院学习,中国电影史上提到的那个年代的电影我基本上都看过了。这对我以后做电影可能是一个无意之中的帮助。
李韧:你大学时是学什么的?
万玛才旦:藏语言文学专业。那时想过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电影,但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对电影学院什么的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更现实的是用文字表达。我大学时自修了中文系的课程,刚开始时用藏文写作、做些翻译,二年级时就可以用汉文写作了。毕业后(1995年),我们那个专业人才基本饱和,我就到州政府做了行政工作,呆了三、四年。我对行政工作不是特别感兴趣,所以一直没有间断写作,写了很多小说,也翻译了一些东西。后来美国有一个基金会赞助藏区的学生和基层建设项目,几个朋友就鼓励我把自己的情况和想法写成申请寄了过去。过了半年就收到了他们的回信。
李韧:你那时还是公务员吗?
万玛才旦:对。当时藏区这个专业人才也比较缺,他们很快就同意了我的想法,我就到了电影学院。我要感谢他们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李韧:等于是他们出资,让你有机会来读电影。
万玛才旦:对。当时北京我几乎不认识一个人,电影学院更不认识一个人。
李韧:当时你是想做导演、编剧、还是具体做些什么?
万玛才旦:当时想因为自己写过小说,就先到文学系学编剧,等以后有机会再拍电影。以前有些藏族题材的影片,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我自己和身边许多人都觉得反映的藏族的生活都不大真实。之前虽然好多人在谈,但没人真正去做,所以我产生了(做电影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喜欢,一个也是因为这样一个现状吧。
李韧:你在学校先拍了一个也叫《静静的嘛呢石》的短片?
万玛才旦:对,那是我们第一学期结束后主任教员苏牧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寒假的时候拍的作业。
李韧:有多长?
万玛才旦:30分钟。它在韩国的一个国际短片电影节上得了评审团奖,还在国内得了一些奖。故事框架跟后来的这个长片差不多,只不过单一一点。那个短片对我直接做电影是个很大的鼓励,做时也没有很大的信心,因为刚入学,也没学多少东西。但老师和很多同学都鼓励我,就写了一个简单的本子,用手掌大的家用SonyDV拍了。
李韧:是你带着同学回到你家那边拍的?
万玛才旦:对。去了一个寺院。我觉得幸运的是苏牧老师第一学期就让我们拍,这对我和我们班的同学影响挺大的。
李韧:后来《草原》是另写的一个?
万玛才旦:对。毕业时学校不是征六个20分钟胶片短片的剧本吗?我就写了这个短剧本交到谢飞老师那儿,最后通过了。
李韧:我没看过你的第一个短片,你会不会觉得《草原》讲的宗教观念比较单纯?
万玛才旦:可能是理解的问题吧,我恰恰觉得讲得是很深厚的东西。很多有宗教情怀或对藏传佛教有比较深入了解的人,看了都说很感动,甚至还感动地流泪。它的背景虽然放在宗教气息比较浓的地方,讲的还是人。但有一些人可能就会觉得它只是一个比较单纯的跟宗教有关的故事。
李韧:我感觉《草原》中作者的宗教观念是笃定的,对于宗教对人的道德升华、灵魂提升是没有质疑的,故事的讲述是线性的。而《静静的嘛呢石》里面已有矛盾冲突。
万玛才旦:这个矛盾也是我个人内心矛盾的一种体现吧。
李韧:拍《草原》时有没有想过表达这些矛盾?
万玛才旦:肯定也有。这里面的事要在比较遥远的年代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李韧:但《草原》时代性比《静静的嘛呢石》要差一些。
万玛才旦:可能《草原》更多的是拍给自己民族的人看的,本民族的人更有体会。藏族全民信教,佛教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样的故事可能也只有放在藏区这样的大背景下才能成立。《静静的嘛呢石》和《草原》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不一样。《草原》是在纯粹的牧区,受到外界的影响相对较少。《静静的嘛呢石》是在村庄和牧区之间,一些现代的东西比较早地进来,接受到的信息肯定要比牧区多一些,发生的变化也一样。《静静的嘛呢石》中我想展现的可能就是目前整个藏区的一种状态吧。
李韧:你觉得你拍得纯粹吗?
万玛才旦:每一个生活细节,每一句话,都可以说是很纯粹的。
李韧:反映的就是你从小长大的那个环境、你身边人的状态?
万玛才旦: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环境,是现在的藏区。
李韧:《静静的嘛呢石》里的这种矛盾呢?
万玛才旦:也是当下的。我只是把它通过影像表达出来。也可能之前的很多年这种现状就存在了,只是有些地方明显,有些地方不明显。《草原》里这种状态也有所体现,只不过它侧重的是另一些东西。
李韧:你周围的人是什么感受?
万玛才旦:很难说,生活在其中的人,可能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吧。就像好多事情在过程中可能不会感觉到什么明显的变化,一旦成形每个人都看到了,但那时侯就已成定局了。比如电视机这种新东西进来,藏区的人也会很高兴、很兴奋,跟汉地一样,这是人的基本情感。
李韧:小喇嘛呢?
万玛才旦:小喇嘛和小活佛虽然和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样,但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也会对新鲜的事物感兴趣。但是老喇嘛可能就会有些审慎、观望的心态,担心这些新鲜的东西会不会对传统的东西有一些冲击。一部影片我不太想很清楚 地表明什么,我觉得里面应该有好多种让不同层面的观众领会的东西。藏族人、汉族人、外国人,读到的信息可能都不同。
李韧:我看到在结尾,小喇嘛不管前面是什么,但他用那种全新的心灵就奔过去了。
万玛才旦:我把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放在寺院也是那样一个目的。藏区以前没有学校,寺院就是它的学校,它所有的文化传承都是通过寺院来完成的,那里是藏族传统文化的基地。就是在今天,宗教生活的那种庄严性和仪式感依然存在,把故事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就更有对比性。藏历新年时的祈愿大法会就是一个非常庄严的大法会。春节时僧人可以回家,家人也可以去看他,这样一种世俗生活结束后,依然要进入宗教生活的庄严与神圣之中。我觉得这就是世俗和宗教生活之间的一个过程,也是小喇嘛这样一个孩子心灵成长的历程,虽然只是三天的时间,但可能对他一生都产生影响。
李韧:在结尾祈愿大法会已经开始了,门口都是鞋,小喇嘛一路跑回来,把面具挂到墙上又摘下。这一切都在你的心灵之中。小喇嘛能够以开放的姿态去面对新事物,宗教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种力量了。
万玛才旦:片尾大概有十几分钟没有对白,是最需要沉得住气的几场戏,我觉得跟你刚才说的有关。一定要沉住气,让他在静静的过程中慢慢地进入那个庄严的仪式。如果一下子地进入我就觉得不是特别的到位,小喇嘛从父亲那头跑到大法会,他的心灵的变化需要这样一个过程,这对整个片子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部分。
李韧:你觉得你是拍给不了解藏族的人看的?
万玛才旦:同时也是拍给藏族人看的。
李韧:他们看了会怎么想?
万玛才旦:首先他们觉得非常真实,说这里反映的就是他们的家乡,跟他们家里的事情一模一样,虽然地点不同。我是在青海藏区拍的,其他藏区的观众觉得生活的细节等一些基本的东西很相同。但有些人看完问是不是纪录片,多半是汉族,但这是个纯粹虚构的故事。
李韧:你觉得为什么?
万玛才旦:可能跟他们没去过藏区有关,还有就是跟真实场景、非职业演员的选用有关吧。比如寺院的僧舍、村庄里的房屋都没有搭景,小喇嘛等都是真正的僧人。小活佛是专门找的,费了很大劲,找各种关系才同意让他来拍摄。角色的身份和演员的身份基本一致。以前国内有些拍藏区寺院生活的,很多人看了觉得举手投足等一些生活细节都不真实,就像披僧袍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所以这样一个完全虚构的东西呈现出了生活的真实质感。
李韧:还有你的长镜头很多,剪切也比较简单。
万玛才旦:对。镜头跟表达的主题有关,这个片子突出的就是“静”。为了达到那种效果,有些镜头虽然很长但加强了内部的变化。
李韧:在校时有没有想过怎么用电影表达藏族的文化?可能你需要寻找一种特殊的表达方法——从颜色、到特殊的地貌到叙事的节奏等等。
万玛才旦:这个问题拍之前没有很强烈的意识,但拍完第一个短片后跟别人的片子放在一起展映,已经看出不一样了。这跟一个民族的心理习惯、思维、语言等都有关。
李韧:我看过你的小说,和电影风格相差很远。
万玛才旦:我的小说可能更注重个人化的东西,现实题材的比较少,多数是比较虚幻的东西;但是在电影里对民族、大众的因素思考得会相对多一些,因而就比较实。内心之中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写实主义者。
李韧:但是跟现代派的小说手法比,你还是很重叙事的。
万玛才旦:对。80年代初出现了很多小说流派,在藏区非常盛行的、外面评论界界定的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像扎西达娃等。我刚开始写作时也写了很多那种东西。因为从小听到的故事、读到的民间传说,以及文化的渊源中虚幻的东西太多了,有这样的土壤。
李韧:而你的电影中表现环境很多,各种草原、山川河流的空镜,人只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对话很少,故事并不追求丰富曲折的矛盾,而是背后有很多含义。
万玛才旦:因为学了电影,受了一些电影观念的影响。没到电影学院之前让我写剧本,可能也是冲突很多的那种,以前有文学和电影非常接近的观念,但是现在有些改变。另外小说的表达更自由,电影受许多物质条件的影响和限制,要表达那些虚幻的东西很难吧。
李韧:你的电影观念,可能是潜移默化的一种使命感。像现在城市里的年轻人更多的是用电影表达自我。
万玛才旦:目前我想急于反映的就是我的故乡的一些状态,但深层还是有许多个人化的东西。
李韧:藏族题材在整个华语文化里是比较另类的,尤其又是本民族的人创作,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些优势?
万玛才旦:没有。在国内你可能会觉得新鲜热门,但你到国外走走,世界上民族很多,不会因为你是个藏族就有一些优势。其实还是要靠自己。跟我一样身份是藏族、比我更了解藏族、文化基础更深厚的人很多,他们也可以学电影、拍电影啊 ,我真的没有什么优势。在目前拍藏族题材可能更受限制、更艰难,光审批这道就很麻烦。但我不会去拍汉族题材,因为有这么多人在拍,我不去争这个。
李韧:其实人性是共通的,只不过切入的角度和深度不同。我觉得至少你这两部电影里表现出来的就是藏文化反映人性最深刻的方式是通过宗教。
万玛才旦:讲的还是人性吧。因为拍藏族题材不可能不带宗教。
李韧:有没有想过你的电影在商业上对投资要有个交代?
万玛才旦:它是一个小成本,投资只是接近300万的样子,海外等发行做好的话,回收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李韧:找投资困难吗?
万玛才旦:比较困难。一边写本子一边找投资,大概准备了1年多。剧本修改了5次。最后我们自己投入了1/3,其它两家公司投了2/3。
李韧:是《草原》的影响力吧?
万玛才旦:《草原》放后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些人认为宗教的观念太强了,有些人觉得是最真实的故事。相比起来《静静的嘛呢石》更容易接受。
李韧:《草原》更纯粹。
万玛才旦:比较有趣的是《草原》藏区的人很理解,汉地有些人不理解;但《静静的嘛呢石》在藏区人们觉得没有什么,就是些平常的生活,在内地就有感触。
李韧:主创大部分都是藏族。
万玛才旦:演员都是藏族。编剧、导演是我,摄影、录音是汉族,美术、音乐是藏族,主创里有藏族对拍好这个片子很有帮助。比如现场录音如果听不懂藏语工作就就容易出问题,这次我就找了一个懂藏语的人跟录音组。我觉得拍纯粹藏族题材的电影剧组都是藏族可能会更好,会更加默契,对于一些细节的捕捉更有利。
李韧:但你现在找得到吗?
万玛才旦:正在培养。都是我自己找来的。我找在这方面有潜力的人来电影学院学习,主要学电影技术和基础知识,两、三年后差不多可以合作。
李韧:你有野心建立完全藏族的班底?
万玛才旦:我现在方向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拍藏族题材的电影而且以母语为主,没有这样一批人可能不行。我希望自己有一个固定的创作班子,这样合作更方便。
李韧:你主要还是推广你了解的文化。藏区的人更需要什么样的文化呢?
万玛才旦:目前我可能就拍这些现实题材的小成本电影,如果以后有机会也会拍大的题材。因为藏区有很多题材的,像《格萨尔王传》就有一百多部,拍电影电视剧都是非常丰富的资源。很多藏族人对神话非常感兴趣,他们觉得如果《格萨尔王传》拍成《西游记》那样就好了。
李韧:在寺院里拍比在草原上拍条件好些吧?
万玛才旦:对。拍《草原》时我们住在县上一个招待所,早晨5点多就得起床,赶到外景地差不多八、九点钟,拍到中午1点就开始刮风,就拍不成了。在藏区拍外景非常艰难。
李韧:但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万玛才旦:可能得益于前面的两个短片。故事的雏形在短片里就拍出来了,对场景、演员都比较熟悉。而《草原》让我对拍摄胶片电影有了初步的了解。
李韧:你觉得拍自己的第一个长片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万玛才旦:首先是树立电影的思维,然后好剧本也非常重要,以中国目前的状况看好剧本首先能让你的项目得到认可。其他方面虽然也有困难但总能克服,拍摄过程也不算很长,你可以预料到一些困难,也有一些人会帮你。
李韧:如果以后你为了做电影一直生活在北京,你的生活资源或说文化资源怎么办?
万玛才旦:我觉得自己到现在已经有一定的沉淀了,从小生活在藏区,不光对自己民族的日常生活很熟悉,而且对自己的民族文化也有一定的了解,这可能就是我在北京发展的基础。
李韧:你现在还写小说吗?
万玛才旦:很遗憾,到北京后就没怎么写,没时间。做一些事情时可能就要割舍另一些事,同时兼顾很难。尤其拍电影时,电影之外的事很多。虽然遗憾,但先做这个,这是件对自己、对自己的民族更有意义的事情。
李韧:你现在工作属于哪儿?
万玛才旦:没有属于哪儿。
李韧:生活会有问题吗?
万玛才旦:就看你怎么生活,我觉得我可以简单的生活,为了事业可以放弃一些东西。这可以做到,而且必须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