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山多,登山之于藏族小伙子,只是日常,但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路径。
1998年冬天,刚刚成立的西藏登山学校的招生老师坐着车,走了好几天的路,从拉萨来到日喀则地区聂拉木县的时候,初中毕业生阿旺罗布对于登山还一无所知。“放羊的时候也要去爬小山坡,但跟登山当然是不一样的。”聂拉木县处在喜马拉雅山与拉轨岗日山之间,当地的孩子从小在珠峰脚边长大,习惯了高海拔地区的艰苦生活,学校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在聂拉木县和毗邻的定日县招收了学校第一期的大部分学员。
阿旺罗布家有八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五。这个家庭,既耕种土地,也放牧牛羊,除了延续祖祖辈辈相传的农牧生活以外,“能想到的也就是当教师和医生”。阿旺罗布的一个哥哥便选择了学医,留在了日喀则工作。其他的兄弟姐妹,还有父母,都不在拉萨,“拉萨就我一个”。当地的教学水平,限于边地的条件,也并不理想。“三年级开始教拼音,小学毕业之后基本不识汉字,大致能用汉语简单沟通,但基础比较差。”如果要读高中的话,就要去日喀则。因为初中毕业时成绩不理想,阿旺罗布正在考虑接下来的人生道路。进入登山学校,就能够去遥远的拉萨学习、生活,对这个雪山下长大的孩子而言,这是当时对他最直接、最单纯的吸引。
作为藏文化的中心,大城市拉萨带来的首先是一种接近于震撼的体验。“刚来的时候感觉城市很大,好多地方不敢去,怕迷路。”阿旺罗布说,在藏民家庭里代代相沿的佛教信仰,也在他心里引起了情感的激荡。“看到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时,心里真正感觉到了一个神圣的地方,跟家那边不一样。”倒是学校刚开始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登山学校开办初期,条件艰苦,学生全部住校,“在体校里面租了六间平房作宿舍,一个简易活动房就是教室,还有一个帐篷就是厨房”。这样的条件他们住了好几年,中间还在体育局的院子里住过,做饭常常是学生们自己轮流做,碰上做饭难吃的同学,大家一整天都只好愁眉苦脸地“将就将就”。但是,学校将这第一批25个学生看得很重,期望很高。阿旺罗布一直记得登山学校校长、曾经被誉为“登山英雄”的尼玛次仁跟他们说:“现在你们看不出来西藏登山的潜力,但是10年后你们会明白西藏登山的潜力是非常大的。你们是第一批学生,我希望将来你们培养更多的人。”对于一手创办登山学校的尼玛次仁而言,他的设想是在西藏登山队从完成国家任务到普及登山运动的转型过程中,通过专业培养训练,让新一批的登山队员走上与他们此前不同的职业化道路。因此,在学校的教学设计里,这些来自高寒地区的藏族孩子,不仅要接受严格的登山训练,还要接受语言、文化方面的学习,以便与来自国内国际的登山队伍合作,代表西藏登山的专业水准。
阿旺罗布和同学们的文化课要学汉语、藏语、英语和西藏历史,老师大多由西藏大学的老师兼任,专业课则包括体能和技能训练,学校专门从法国请来高山向导用英语授课。最令学生们期待的,自然是实际登山,这也是登山教学中最重要的环节——他们所学的一切,都必须在千变万化的实际情况中得以检验和证实。“我们1999年3月入学,11月份就爬启孜峰,当时去的时候非常兴奋。”背着登山装备和生活用品来到营地,一步步向上攀登,学生们这次在山上一共待了半个月,可惜最后准备登顶的时候,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雪,最后只得下撤。这次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遗憾的经历,让阿旺罗布记住了“下雪三天不动”这句登山界的老话,也教给了他最初的经验——要学会观察、判断雪崩区和积雪区,选择最优的扎营地点和攀登路线,还有,懂得等待和放弃。
在学校里,由于登山经验还不足,学生一般不担任向导,主要是负责运输、协作,工作比一般登山队员还要繁重。“老师们会要求我们记日记,然后大家读出来交流,互相支持鼓励。”但是登山的机会多,成长得也快。从2000年开始,阿旺罗布便有机会和国家登山队,还有国内国外的登山队伍一起去爬山。先是7000多米的章子峰,然后是8000米以上的卓奥友峰和希夏邦马峰。刚开始的时候还缺乏经验,从其他队伍的老队员们那里,他渐渐学会如何事先了解山峰的情况,做出预期,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调整呼吸和步伐的节奏,登山的技巧一点点地磨炼出来。
从培养专业登山者的角度来说,登山学校显然是成功的。正赶上了西藏登山大发展的十几年,这期间,学校陆续培养了100多人,“西藏登山队的主力都是这个学校毕业出来的”。在登山队编制以外的学员,大部分毕业后到商业运营的圣山探险公司工作。阿旺罗布2003年毕业后,也在探险公司里工作了5年。有任务时就去登山,其他时候还是待在学校里学习,特别是冬天会去做高山技能培训。这段时期,登山的机会不少,每年的周期也相对固定——3月到6月底在珠峰,8月在拉萨周围,9月到10月,再攀登两座8000米左右的山峰。除了攀登国内的高峰,阿旺罗布和同事们也与别的队伍一起攀过国外的高峰。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次出国是去南极,为王石的队伍担任摄影,从智利最南端的大本营出发,阿旺罗布第一次见到了2000多米厚的永不融化的冰原。另一次则是去瑞士,在那里他看到了登山运动最理想的一种状态。“在当地登山作为爱好很普遍,是常见的家庭活动,是他们生活里的一部分。有许多人带着孩子去,他们并不会觉得很危险,和我们这边的想法认识不一样。”
从2002到2009年,每年一次,阿旺罗布已经8次登上了珠峰。“第一次感觉轻松,特别兴奋,之后兴奋感有减少,但我有了冲击登顶纪录的念头,而且很享受在峰顶看下面的风景。”其实就算是已经攀登过的山峰,在他看来,下一次面对它还是要把它作为全新的对象,因为雪山永远在随着自然四季的变化而变化,永远有神秘莫测的魅力,必须用全部的身心面对它、感受它——阿旺罗布不用“征服”这个词语。他记得最危险的一次,是2008年攀登希夏邦马峰,登顶的过程本来比较顺利,下撤的时候,由于疲劳和疏忽,队伍在一个陡坡处引发了雪崩。幸而雪崩并未变大,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这次意外一直留在阿旺罗布心里。“登山牵涉许多人的性命,一定要团队分工,要很细。”他说。
2008年以后,由于表现优秀,阿旺罗布从探险公司调入西藏登山队,成了“有编制”的国家工作人员。这时登山队基本没有了国家的登山任务,开始转型为半商业化、半公益性运行,“更多地在培训上下工夫”,与完全商业化的探险公司之间也形成了某种分工——登山队承接的社会登山培训,一般在6000米左右,时间不超过10天,至于攀登8000米以上的高峰,则“基本上探险公司算是唯一一家”。在登山队,工作和训练的任务相对都要轻松一些,不过,阿旺罗布对登山的热情并未削减。“我个人是越登越有兴趣,不断往高处,是对自己身体的挑战。”每一次登山都会积攒经验,也会学到新的东西,而除了专业能力之外,最重要的也许是:“登山的经历会让人变得更平静一些。经历过死亡和困难,生活中的事相比起来小多了。”
(本文转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