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后是世界上最高的山

       淦喻成,弗吉尼亚大学语言学硕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商学院学士,威斯康星大学中文教师,弗吉尼亚大学中文教师,萌哥英语联合创始人。

       人常说,“一遇西藏误终身,从此天堂是路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西藏梦。沿着朝拜者的足迹走入古老而遥远的神山的传说,迎着广阔静谧的圣湖,拜访金碧辉煌的名刹古寺,看西藏澄澈极致的蓝天和热烈纯净极致的阳光,在山高水长中一步步地丈量自己的内心。

       大学时,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是西藏人,在他的邀请下我去了西藏。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个南方深圳长大的孩子离家千里,来到北京上大学,我以为这已经足够大。然而当我坐上开往西藏的火车,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中国的辽阔。

       我当时以为西安就已经是西北了,后来发现从北京到拉萨的火车到西安只走了四分之一,到西宁只走了二分之一,兰州以西还有半个中国。

       这片神奇的土地震撼了年少的我。

       也因为这,在弗吉尼亚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的时候,得知学校设有藏语课程,我毫不犹豫地选了这门课。它不是专业之内的选修课,也不能充抵学分。但学一门新的语言,好像眼前世界的大门就又透出更多光亮。

       在北外读大学的时候,我通过了英语专业八级,日语 N2,以及德福考试,对语言的强烈热爱一直推着我向前走。如果把世界上的文字按它们家乡的海拔高度排列,那排在第一位的无疑就是我国的藏文,有人甚至称它为“写在世界屋脊上的文字”。

       但学习藏文,却不完全与西藏相关,就像汉语和中国一样。

       什么是汉语?可能大部分的人会脱口而出,不就是中国人说的语言吗?

       这是最常见的一个谬误。中国有最多的人说汉语,但汉语绝不能只简单归结为“中国人说的语言”。中国以外,也有很多人说汉语,而中国也有很多人不说汉语。

       中国人说的话多达几百种,西藏有藏语,新疆人说维吾尔语、哈萨克语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近四分之一的人说汉语,缅甸北部有很多人说汉语,中亚地区的东干族信仰伊斯兰教,男人蓄大胡子,包头巾去清真寺,他们不写汉字,但却说汉语。

我的藏文老师和藏族同学

       藏文指的是藏族使用的藏语文,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支,是世界最古老的文字之一。除了中国境内的藏族,在尼泊尔、不丹、印度境内也有一部分人使用藏语。

       藏语主要分卫藏、康、安多三大方言区。尽管方言各异,读音不同,但藏文仍然是统一的,书面语通用于整个藏族地区。

       在美国学习语言这几年,我很多的固有认知不断崩溃,世界观一次次崩塌又重建。当我跳出中国,在另一个国度站在古老的文字浩繁的卷帙筑成的梯子上回望俯瞰中国,我觉得中国真是太有意思了。

       上课,就是打开课本,讲解语法和语言知识。学语言没有花样和捷径,全世界的语言课都是一样的工序,唯一有点不同的是,美国的语言课基本上都会请这门语言的母语者来授课。

       我的藏语老师是一个出生在中国西藏日喀则,后辗转印度,尼泊尔,现居美国的西藏人,将近60岁。他会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有时也会和我们一起去中餐馆。因着童年残留的记忆,他会说一点点的汉语,知道毛主席,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第一节课老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藏语,从来不讲英语。很多人都觉得这听起来难以置信——我当时也觉得,想这要怎么学啊——只能将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婴儿一样,就像小时候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凭借模仿声音,判断音调、语调来学习。

       慢慢地,我发现语言只有这么学才是有用的。进入一个德语课堂,你就是德国的婴儿;学习藏语,你就是一个藏族的孩童。开始的时候,我甚至连“你好”,“翻开书的第几页”都听不懂,却只能在那种情景下强迫自己去感知那些音符的意义。

       重复三四遍就会发现,自己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

       学藏语的人不多,班上同学来自世界各地。有一位台湾同学的姥姥和姥爷是藏族人,他身上有一半的藏族血统,为了寻根来学习藏语;还有的同学本身是藏族人,会说藏语,但不会说拉萨话,所以专程来学。

       有一位美国人,仰慕藏传佛教文化的博大精深,为了阅读经文来学习藏语;还有一个印度人,留着光头,每日穿着大大的僧袍,他在藏传佛教的寺庙出了家,庙里人都说藏语,他为了和庙里的人聊天,来学习藏语。

       课上除了基本的讲课,我们也会练习用藏语对话。开始的对话主题很简单,像“我的家庭”、“家里三口人,有爸爸妈妈”之类,到了第四个学期才开始深入,了解一些文化,我才知道原来在印度教与佛教的传统中世界观是这个样子的:

       “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

       这个你听起来非常陌生的“四大部洲”其实就是我们小时候都看过的《西游记》中的宇宙世界观的雏形。书上记载孙悟空的出生之地“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就是这个传说中的东胜神洲。

       据《长阿含经》描述:在须弥山东。其土东狭西广。形如半月。纵广九千由旬。人面亦如半月之形。人身长八肘。人寿二百五十岁。(由旬有三。大者八十里。中者六十里。下者四十里。肘以一尺八寸为一肘。)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孙悟空的脸是半月形的。

       虽然小说源自创造,和佛经免不了有很多出入,但我渐渐发现生活里一些非常熟悉的东西,惯用的词语原来都有据可依。

       比如说“世界”。我们常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什么是大千世界呢?中国文言文中以前是没有世界的概念的,周朝以前我们只说天下。

我在拉萨河边,穿着印有藏文字母表的衣服

       “世界”这个词来自佛经,是佛教说明世界组织的情形。“九山、八海、一日月、四洲、六欲天、上覆以初禅三天,为一小世界。 集一千小世界,上覆以二禅三天,为一小千世界。 集一千小千世界,上覆以三禅三天,为一中千世界。 集一千中千世界,上覆以四禅九天,及四空天,为一大千世界。 因为这中间有三个千的倍数,所以大千世界,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

      除此之外还有时间、刹那、牛鬼蛇神、群魔乱舞、耳根清静、海阔天空、三生有幸、生老病死等都源出佛教,在佛教经籍被翻译成汉语后,这些“外来词汇”渐渐融入了汉语之中,成为了我们日常词汇的一部分。

       大学学翻译理论的时候,我们会背佛经翻译。佛经翻译是我国第一个翻译高潮,三国支谦《法句经序》中提出“因循本旨,不加文饰”;东晋道安主张“五失本三不易”,都推崇佛经翻译采用严格的逐字翻译;鸠摩罗什“存本旨,依实出华”,主张文译(意译)。

       而唐朝玄奘作为译经成就最大者,提出“既须求真,又须喻俗”,“五不翻”采用音译法;独创“新译”即翻译中多用直译,善参意译。以求最大限度地将佛经准确地传译给中国读者。

       当时的我只是囫囵地背下这些理论,但当我在美国的藏语课堂上真正接触到佛经翻译,并亲身去译的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当年那些译师的纠结与伟大。

       西藏译经多用意译,如何用汉语解释“佛”是什么,如何向文化水平参差的大众传递一个他们从未听说的意象,我瞬间感到词穷。当需要将一本源自梵语的中文经著翻译成英文的时候,我面临诸多选择:用汉语拼音音译,或选择梵语拼音音译,还可以选择意译。

       方法很多,但忠实的意义难达。当年不知其义的理论真的变成面前的选择,我才顿时感觉自己和当年道安,鸠摩罗什,玄奘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弗吉尼亚大学宗教系有一个藏传佛教专业,下面专门开设了藏学中心,因此藏语方面资源颇丰。研一结束,我主动跑去藏学中心,希望获得更多深入学习藏语的机会。

       2012年的夏天,我第二次进藏,这一次,我在西藏大学整整呆了一个月,拉萨成为继北京之后我第二熟悉的城市。我在那里教学生汉语,当地的藏民就教我藏语。

       然而除了语言之外,我更深地接触了这里的文化,生活和风俗习惯。西藏文明是一种非常彻底的宗教文明,佛教渗透到了西藏社会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同早春白雪皑皑的西藏景致不同,夏天的西藏是大片大片的绿,正如同西藏纯净的天空一样,空旷,干净得一览无余。我被生命的顽强和文化的广袤震撼。

       “想象西藏”是一个在人类文明史上持续了很多世纪的有趣现象。由于地理上的不可及性和文化上的独特性,西藏以外的世界对其有太多天马行空的想象,一会儿将它妖魔化、一会儿又将它神化。

       我希望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去剥离出一个真实的西藏,藏语课为我打开了这扇大门,带我看见一个更大的中国,通向一个人迹罕至却斑斓异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