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大校园的一个咖啡屋,记者见到了贡布泽仁。他穿着夹克,脖子上围着围巾,宽阔的肩膀把衣服绷得很紧,不深的串脸胡透着男子汉的硬气,舒展的双眉仿佛把男子汉的气概融化在了一丝丝书卷气之中。
循着这条线索,记者找到了贡布泽仁。
在刚刚见面的几分钟内,关于贡布泽仁,记者得到了这样的信息:贡布泽仁是炉霍县更知乡知日玛村人,在卡萨乡读完小学后,先后升入藏文中学、康师校读书。在康师校,因成绩优异,被保送到青海师范大学就学,后经学校评选,贡布泽仁前往菲律宾一所大学攻读环境管理专业,之后考取北京大学环境专业博士生,专业方向为“草场管理与牧区发展”。
近年来,除继续学业外,贡布泽仁还积极争取一些项目帮助上百名牧区孤儿回到校园,帮助牧场上有需要的村落建卫生院和图书馆,并邀请一些志愿者到卫生院上班。前不久,在他的联系和帮助下,知日玛村的几个孤儿参加了甘南地区的厨师培训班。
贡布泽仁告诉记者,自己将来一定要回到牧场,把学到的知识和先进的理念带回牧场,让牧场得到保护和传承。“从草原出来的人必须回到草原,草原才有明天。”贡布泽仁一边喝咖啡,一边向记者介绍自己的想法。
交谈中,记者了解到,贡布泽仁曾用英文写过一本书《从草原到大学》,由北京外语出版社出版发行。
二
如今,在老家知日玛村,贡布泽仁是村民和孩子们的偶像。
“回到老家,村民们常常把孩子带到家里与我交流,小学老师上课也常常讲述我读书的故事,以此来激励孩子们好好读书。”贡布泽仁说,很多年前,这一切全都无法想象。
7岁那年,贡布泽仁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在这条“十字路口”上出现了几条“岔路”:去寺院当扎巴;长大后在牧场上放牛;去学校读书。条路对应着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仅贡布泽仁,他的舅舅、奶奶和很多亲戚对当扎巴没有异议:一个男孩子不去寺院当扎巴或者长大后在牧场上放牛,还能做什么?就在那一年,面对全家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贡布泽仁的母亲超娜站出来,她告诉所有人:贡布泽仁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了。
为什么要读书?到教室里呆着能把牛放好吗?贡布泽仁的奶奶反应激烈。老人家怎么也无法理解女儿对孙子的安排。按照古老的传统,男孩子长到15岁就可成婚,成为一个真正的牧民,成为家中的劳动力,在牧场上谋取收入,养家糊口。亲戚们的看法虽与老人家不同,却也殊途同归:“读完书后,只能回到乡上工作,能挣几个钱?”
“阿妈曾在州民干校读过几天书,20多岁当上了村支书,听阿妈说,以前家里日子苦,靠几头牛度日。阿妈在民干校读书回来后,有了工作,日子比以前好些。平日里,阿妈常常抽时间自己看书。”贡布泽仁说,母亲没多少机会读书,但或许这为数不多的读书机会却让母亲打开了眼界。
在母亲超娜的坚持下,在奶奶和亲戚们的抱怨和责备声中,7岁的贡布泽仁读书了,他成为了村里第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背着书包的贡布泽仁有些不情愿:牛场上玩耍的日子无忧无虑,如今,自己却要早早起床,走上百里的路到卡萨乡小学读书。母亲超娜生拉硬拽,贡布泽仁皱着眉头,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
“村子里事多,阿妈忙不过来,我又太小,自理能力不足,为了让我安心读书,阿妈拜托舅舅每天在学校陪读,照顾我的生活。”贡布泽仁告诉记者,舅舅没有稳定的收入,偶尔做一些牛皮口袋卖。很多个早上,在舅舅的陪伴下,贡布泽仁爬出温暖的被窝,往返百里读书。
“舅舅已经50多岁。冬天来了,河水冰冷,舅舅背着我过河。天天如此。”贡布泽仁谈到了舅舅,谈到了那些永远留存在记忆里温暖的冬天。贡布泽仁10岁那年,舅舅去世,督促他读书的重任落到了母亲肩上。
从此,母亲超娜每天站在村口目送儿子上学,黄昏时分,又等着儿子归来。母亲在村口等待的身影是温暖的,但母亲也很严厉。贡布泽仁常有读书不专心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皮鞭会像雨点一样落下,让贪玩的贡布泽仁无处可逃。
“12岁时,我在母亲指导下读完了《格萨尔王故事集》,当时自己很自豪、很高兴,经常在村子里给老年人讲格萨尔的故事。”读书的乐趣开始在贡布泽仁的生活里慢慢呈现。
就在贡布泽仁读书的那些年,他母亲超娜前后帮助15个牧区孩子到学校读书。“其实,你不用写我,可以的话,写写我的母亲。”贡布泽仁对记者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随着贡布泽仁的讲诉,咖啡的味道似乎醇香起来,记者意识到:在别的地方,出一个博士生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在贡布泽仁出生、成长的牧场,一个博士生意味着很多。想到这里,记者开始想象一个个牧场上的孩子聆听贡布泽仁故事的场景。
在贡布泽仁7岁那年,谁能想到这样的画面呢?
三
读到三年级,贡布泽仁开始在数学的迷宫里找到乐趣。
“每完成一道数学题,都有解密的快感。”贡布泽仁说,从三年级开始,自己的成绩逐渐上升,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奖状。因为在学校读书,贡布泽仁也有机会走到更远的地方,由于舞跳得好,贡布泽仁曾到康定参加过中小学生艺术节。
贡布泽仁一天天发生着变化,但不变的是母亲超娜:省下来的钱用在购买儿子的学习用具上;亲自到卡萨乡把青稞磨成糌粑,让儿子带到学校;为了供儿子读书,舍不得买一件新衣。一年又一年,贡布泽仁早已习惯眺望站在村口那熟悉的身影。
在母亲超娜的关爱下,贡布泽仁念完小学,进入藏文中学,考入了康师校。进入康师校一年后,贡布泽仁又一次站了“十字路口”:到九寨沟艺术团,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前往青海师范大学藏英班继续学习。两条路,两种结果:当舞蹈演员,可以马上挣钱,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到青海师范大学读书,无疑会让原本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当时,我只想毕业后,找个工作,照顾好母亲。”然而,母亲并不希望他放弃学业。“母亲告诉我,今生成为母子是缘,作为母亲有责任把儿子培养成才。母亲认为,每个阶段的机会都是一种缘分,要好好珍惜。”贡布泽仁说,母亲的话像一盏灯把他照得透亮。
2001年,17岁的贡布泽仁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前往青海。在青海,因为听不懂英语,贡布泽仁有些动摇,准备放弃学习,拨通电话,母亲超娜一次次鼓励贡布泽仁不要放弃。想起母亲含辛茹苦支撑自己读书,贡布泽仁的脸火辣辣热成一片。“没有休息日,一天就睡两个小时。”一年后,贡布泽仁的成绩上来了。不久,贡布泽仁以青海省第一名的成绩成功升本。
泽仁接触到了不少国外的书籍,也认识了不少外国留学生和外籍老师,读书并与同学们一起参与社会实践。贡布泽仁打开了自己的视野。
2003年,贡布泽仁得到机会,参加社会需求评估的实践活动,他和几个同学前往一个村庄,与老乡聊天,了解到:村子里没有电,没有灯。贡布泽仁和同学们回校后,通过学校这个平台,为这个村子争取到了太阳能项目。项目顺利完成,贡布泽仁感受颇深:“以前总认为自己要有钱、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帮助别人,这件事让我意识到,只要有心就能做到。”
这件事也让贡布泽仁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人活着不能仅仅为了自己,不仅仅为了吃饭。在青海的学业结束,立志将来为家乡做事的贡布泽仁放弃了多家公司的高薪聘请,继续求学深造,攻读环境保护类专业。
在走进北大进一步深造之前,贡布泽仁曾随一位蒙大拿大学的美国教授跑遍了藏区,进行草场生态研究;后来,贡布泽仁又随川大教授在阿坝地区进行草场生态研究。2011年,贡布泽仁受邀前往美国,以学术助理的身份学习了半年。
在贡布泽仁的微信上,记者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美丽的牧场被散落在四处的垃圾污染了。贡布泽仁在照片下配上了文字:当你选择并享用这片绿油油的草地时,它开启了你美好的一天。但当你离开时,请你回头看看你给这片草地留下了什么?请随身带走你的“行为与素质”。
记者还在贡布泽仁的微信上看到另一张照片:在英国发展研究所,世界各地的草场管理专家正在听取贡布泽仁的研究成果。贡布泽仁告诉记者,他准备在将来用科学的方式、科学的手段,记录并描述牧民们一代代累积起来的放牧、管理草场的经验,以便于更好地维护草原生态环境。
“牧民的经验具有极高的科学研究价值。”贡布泽仁告诉记者,他以此为据的几篇学术论文已经发表在国际期刊上,并引起了一些草场研究专家的注意。
“做各种项目始终只是一种短期行为,从长远来看,必须为家乡培养更多自然科学领域的人才。”贡布泽仁说,他希望毕业后能够回到藏区一所大学教书,在这方面发挥自己的特长。
听着贡布泽仁对未来的展望,记者感到他紧绷绷的皮夹克里正蓄积着一种力量,这力量已经在双目中凝聚为一分光和热。
在咖啡的浓香里,采访结束了。记者反复回味着牧场上这对母子的故事,记者仿佛看到了一条路,从超娜到贡布泽仁,从贡布泽仁到许多立志读书建设家乡的牧区孩子,这条路上满是踏实前行的深深的足迹。沿着这条路,记者看到了远方,这远方正如一首古老的歌谣所描述的那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未来的牧场一定是这样诱人的风景,却又远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