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男,藏族,1933年12月生,青海共和人,主任医师、研究生导师,青海省藏医院名誉院长、藏医首席专家。从事中藏医药工作60余载,第二、三、四、五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
尼玛,在藏语里是对太阳的尊称,象征着光芒与希望。
7岁出家,他心中种下菩提,一生以渡人利众为己任。
21岁行医,他许下誓言,竭尽所能为病人服务。
50岁,他创办青海省藏医院,擎起青海地区藏医药发展大旗。
85岁,他仍然坚持诊病、讲学、采药制药、做科研,只为让藏医药这一古老医学更好地守护这片雪域子民。
国医大师、青海省藏医院名誉院长、藏医首席专家尼玛,无疑是最温暖的阳光,照进这片雪域高原的藏族同胞心中。
少年学医 菩提向心觅
尼玛在为藏民诊疗
在藏区,孩子出家是藏民家庭的无上荣光。1940年,7岁的尼玛在家人的簇拥下,来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千布录寺剃度出家。
藏传佛教寺院是藏医药民间传承和发展的重要载体。在藏区大的寺院,一般都设有专门传授医药学知识的“曼巴扎仓”,藏传佛教的高僧活佛一般对藏医药学有着很深的造诣。
尼玛至今还保留着舅舅甲乙活佛传给他的医术和医疗器械。甲乙活佛是共和县德高望重的老藏医,一生救人无数。成为藏医,不仅是尼玛的心愿,也是家人的希冀。
年幼的尼玛在千布录寺受戒,跟随寺院师父学习藏语文基本知识,背诵简单的颂词及祷文,学习佛学经典。每天,他用散发着酥油馨香的手指摇动转经筒,在心底种下一树菩提。
尼玛对藏医药的认知,是自雪山上的草药、矿石开始的。10岁时,尼玛拜著名藏医大师罗桑朗多嘉措为师,每逢夏季尼玛便跟着罗桑朗多嘉措爬上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认药、采药,每一味药的辨识方法、炮制工艺和用法用量,罗桑朗多嘉措都一一讲解。这一实地考察,口传心授的传承方式,尼玛也一直坚持着。如今,年近85岁的他依然坚持亲自带队爬雪山、采认藏药材,几十年来从未中断。
尼玛在野外采药
认药的同时,尼玛也开始了《根本医典》的学习,积累藏医药理论知识,直至21岁,尼玛拜老藏医诺果日却智为师,开始临床跟诊。
上世纪50年代末,青海藏区开始民主改革,千布录寺关闭,僧人们还俗回家,离开寺院的尼玛去了附近矿场挖铁矿。这期间,工友们身体不适就会求治于尼玛,他会尽心尽力地采药、配药、为他们治疗,积累了大量临床经验。离开矿场后,尼玛回到共和县倒淌河乡,在甲乙大队医疗合作社出诊,深得周边牧民信赖。牧区分散,一些牧民家住的远,只要牧民需要,他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冰天雪地,都骑着马,带着药箱前去诊治,那匹马也成了他当时最好的伙伴和帮手。
“医生应不断自我提升以精进医术。”这句话是尼玛的信念。他在甲乙大队出诊期间,一方面积累临床经验,另一方面积极参加青海省各州县举办的藏医培训班,并在一次培训班上结识了对他影响最深的恩师——次成嘉措。
次成嘉措是海东支扎寺的僧人,也是医术高超的老藏医。培训班上,他还讲述了自己行医过程中的种种经历,深深打动了尼玛。培训结束后,尼玛鼓起勇气,向次成嘉措提出了拜师请求。次成嘉措看着年轻的尼玛,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同意收他为徒。
此后,尼玛开始跟随次成嘉措系统学习《四部医典》和《晶珠本草》等藏医药理论。受文革影响,次成嘉措离开寺院,为了照顾老师的饮食起居,尼玛将次成嘉措接到了甲乙大队医疗合作社,师徒二人在当地行医、办培训班,造福当地百姓。1968年,师出名门又聪慧好学的尼玛被选派到青海省中医院进修,在这里,他系统学习了人体学、诊断学、中医学以及外科手术的知识,学成归来后,尼玛和次成嘉措一起筹建甲乙合作医疗站,“甲乙尼玛”的称号也是在这个时期喊出来的。
“我小的时候就听说海南州有个甲乙尼玛,医德高、医术好,身边人都很崇拜他。”昂青才旦是青海省藏医院副院长,他自幼以尼玛为榜样,如今他已经成为尼玛门下高徒,不仅习得医术,更传承了尼玛对藏医药事业的满腔热情。
尼玛在海拔3400米的青海拉脊山为外国留学生实地讲解藏药材识别技能
筚路蓝缕 平地起高楼
在上世纪70年代,青海地区没有一家成规模的藏医院,更没有培养藏医人才的学校,青海地区的藏医们多是以乡村医生的形式,分散在各个州县为牧民们看病。而在同时期,西藏地区的拉萨“门孜康”(今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已建院半个多世纪,不仅为西藏地区牧民们提供优质的藏医药服务,也是推动当地藏医药事业传承发展的强大引擎。
尼玛在海拔3800米的青海互助北山为藏医药专业技术人员传授藏医药材识别经验
要推动青海省藏医药事业发展,建立一所集临床、科研、人才培养为一体的藏医医疗机构成为当务之急。
1978年,应青海省政府的邀请,尼玛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海南州,怀揣着振兴青海藏医药事业的梦想,前往青海省高原医学科学研究所藏医科工作,开始藏医院的筹建工作。
与他一起来到西宁的还有几位从青海省其他州县召集来的藏医专家,包括安华先、牛朋措等人。“当时给我们分配的是两间10平米不到的瓦房,两人一间屋子,搭两个铺子中间放张桌子就什么也放不下了。”尼玛回忆说,生活条件的艰苦还可以忍受,但开展工作的艰难程度简直让他们濒临崩溃。
尽管有藏医科之名,但实际上只有一间药房可供使用,药房就是这几位专家的办公室,看病、取药、划价收费都在这间逼仄的小屋子里,药房前方的车库,则被临时改为制剂室。
而药剂科的大夫安华先,则是在病房前的果树下寻一块大石头,铺上羊皮垫子,露天办公。解决了场地问题,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当时分配到药房发药的员工并不识藏文,他从专家们手中接过写满藏文的处方,一脸愁容,不知从何下手。
“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给每一味药进行编号,在药瓶子上贴上药名和编号的标签,我们给出的处方上也写着编号和标签,发药的时候,只要按编号找药,再对一下药名是否一样就可以了。”尼玛回忆说。
就这样,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4位专家开始坐诊,开始了藏医院最早的医疗服务。
“专家们背井离乡,在这里艰苦创业,工资只有几十元,以他们的资历和工作繁忙程度来说,实在太低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在艰难的条件下,无论最早的一批人马,还是后招的专家,都萌生了离开的想法。尼玛非常理解他们的难处,却也不想还未见雏形的藏医院早早夭折,他多方奔走,去青海省卫生厅为他们呼吁。最终,省卫生厅决定为这批奠基者晋升职称、颁发证书,同时提高他们的薪资待遇,至此才关上了人才流失的闸门。
1982年,尼玛与著名藏医专家李多美共同整理编撰青海省首部《藏医药选编》
1983年,经过艰苦筹建,青海省藏医院正式挂牌成立,尼玛出任第一任院长,开启了青海藏医药事业的新征程。
精益求精 毒药变“神药”
藏区自然条件艰苦,特殊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导致这里成为心血管病的高发区。在藏区,有一味治疗心脏病“神药”——七十味珍珠丸颇受欢迎。
“在我们成功制出七十味珍珠丸之前,青海安多藏区的牧民们甚至会用一头牦牛或一匹骏马换一颗药丸,足见其珍贵。”尼玛告诉记者,由于当时青海藏区没有人掌握七十味珍珠丸的炮制技艺,只能从千里之外的拉萨“门孜康”采购,一次仅提供几百粒,远远不能满足青海藏区群众的需求。
七十味珍珠丸之所以如此珍贵,是因其重要原料“佐太”的炮制太过复杂且十分危险。“佐太”又称“水银洗炼法”,是指将水银经过洗、涤、去垢、去锈、除汞毒等炮制工艺,加入金灰、银灰、铜灰等16种灰剂与硫黄合炼而成的黑色粉末,此项技能是藏药炮制中最尖端和最核心的技术,囊括了藏药传统加工技术的全部精华。
而在上世纪60年代,“佐太”的制作技艺已经失传多年,七十味珍珠丸、仁青常觉等珍宝类藏药几乎绝迹。直到1972年,西藏的措如·才朗大师成功还原出“佐太”的制作技艺,这才使得西藏藏区生产出了珍贵的七十味珍珠丸。
为了让青海藏区的牧民们都能用上这味药,尼玛暗下决心,一定要将“佐太”的炮制技术带回青海。
为此,他两次奔赴西藏,请求措如·才朗前往青海传授“佐太”炮制技艺,并对大师立下誓言,今后凡是以利众为目的的单位和个人向他求教“佐太”炮制技艺,有生之年他必定亲临指导和传承。他的诚心打动了措如·才朗,1978年,措如·才朗在青海黄南州举办了第一届“佐太”炮制传承班,将技艺传授给尼玛等青海省藏医专家。
尼玛在家中为学徒授课
尼玛也践行着他对措如·才朗大师的誓言,耄耋之年依然奔走于青海省各州县,先后举办了38届“佐太”炮制传承培训班,每一届都手把手进行传承和培训。30年来,他的足迹已踏遍青海海南、海北、海西等州县。
有了这项技艺,青海地区终于能够生产七十味珍珠丸等珍宝药品,但尼玛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改进传统炮制工艺。
尼玛藏药炮制传承人多杰才让告诉记者,在传统的“佐太”炮制工艺中,祛锈、去毒等16项工艺需将水银倒入特制的石槽内,再分别将辅料进行反复碾磨、清洗,炮制时间长达60多天。而且以上的工艺都需要人在敞开式的石槽内反复碾磨水银和辅料,水银极易挥发,炮制人员中毒的事件时有发生。与此同时,在蒸煮的流程中需要24小时不间断地用牛粪煨文火,经常出现火力过猛溢锅或过弱不沸腾的状况,影响炮制质量。为解决传统手工工艺中存在的炮制周期长、操作人员易中毒、火候难以控制等问题,尼玛尝试探索机械制药。
尼玛亲自前往上海中药机械厂,依据水银和辅料碾磨的原理,根据自己的构思和经验,特殊定制炮制专用机械球磨机,并根据手工碾磨的速度确定转速,实现将水银和辅料在密闭的缸体内进行碾磨,达到了减少操作人员与水银接触的时间来降低中毒风险的目的,并且机器碾磨的质量优于手工碾磨效果,大大缩短了碾磨时间。
此外为了解决人工炮制蒸煮流程中火候不均的问题,他决定使用电火炉并对其进行改进,在蒸煮石锅锅盖上添加温度表,使得蒸煮工艺做到火候可控、温度可控。
机械炮制的改造使得传统的手工炮制流程时间从原来的60多天缩短到40天。此后,尼玛提倡“辅料决定炮制质量”,编纂完成青海省藏医院院内标准《藏药“佐太”炮制工艺与辅料质量标准》,对制作“佐太”的64种辅料的鉴别与炮制进行规范,使得“佐太”得以标准化生产,曾经一粒难求的七十味珍珠丸也实现了量产,造福更多高原百姓。
此外,由他主持的七十味珍珠丸“赛太”炮制技艺和藏药“阿如拉”炮制技艺也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擅用奇方 妙手起沉疴
藏医学认为人体是一个整体,构成人体的各组织器官之间在生理和病理上相互影响,辨识清楚各种病症与脏腑和五官之间的关系,对提高临床疗效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尼玛在临床上重视脏腑与五官的辨证,注意诊察眼、耳、鼻、舌及身体的触觉等五官的颜色、润泽及其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五识的灵敏程度。
三因学说是藏医理论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概念,所谓三因,是指维持生命运行的隆、赤巴、培根三大因素。尼玛极力倡导三因学说,他认为“三因”紊乱会导致各种疾病,调理“三因”平衡是保障人体正常功能的首要条件。
尼玛擅用奇方。尼玛的弟子、青海省藏医院副主任医师斗周才让告诉记者,2005年,一位被诊断为食道癌早期的患者前来尼玛处就诊,经仔细问诊、脉诊和尿诊后,尼玛竟为他开了一剂大寒之药——寒水石。
患者将信将疑,回去按医嘱服用,7天后就开始吐血块和脓疱,患者大惊,急忙再次求医,尼玛又为他开了3个月的藏药。此后,患者症状逐渐改善,经常来找尼玛复诊。如今,这位患者已有80多岁高龄,对尼玛的医术,他由衷佩服。
在尼玛的诊台上,摆着一台医用观片灯,这似乎与他传统老藏医的身份不符。事实上,尼玛非但不排斥现代医学,还非常重视西医的诊疗手段。在尼玛的医疗理念中,医学是不分民族、不论国界的,相互取长补短,为患者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才是最重要的。
“传统的东西要保留,但也要接纳新东西。现代医学的设备能够在疾病的诊断上提供更精确的影像、数据等,藏医不用也是不对的。”尼玛说。
这种融合思想,不仅体现在临床上,也体现在尼玛的学术研究工作中。为了更好地推广藏医药,尼玛主张运用科学研究方法,先后参与“藏医药浴对风湿性关节炎的免疫调整作用研究”“藏医治疗乙型肝炎临床疗效观察”等科研项目,用现代科学语言解读古老的藏医药密码。此外,尼玛还参与编撰《中国医学百科全书·藏医学》《青海藏医学院本科教材》等书籍,这些书籍对于藏医药的临床研究和应用具有很高价值。
一生修持 仁德惠民众
藏医极为重视医德修养。对于藏医而言,行医不只是一份职业,更是一生的修持。
青海省第一批藏医药专业技术培训授课现场
尼玛虽在年轻时就离开了寺院,但他至今仍严守僧人戒律,常修从医之德,常怀律己之心,把藏医药事业视为利益众生的个人修持,是一个虔诚的修行人。正如《现观庄严论》所说,“发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尼玛六十余年如一日,奔波在诊室和病房之间,急患者之所急,想患者之所想。
“刚开始医院病房不够,阿克(对尼玛的敬称)就让病人住到家里来,我们家就成了医院的病房,经常住着十几个病人。我们家房子不大,病人们横七竖八地打地铺,连卫生间都住着人。”仁增多杰是尼玛的侄子,藏医院成立后,尼玛一直和仁增多杰生活在一起。回忆起当年的时光,仁增多杰总是格外感慨,“阿克收留这些病人,从不收伙食费和住宿费,甚至还会资助他们路费和药费,我爱人当时的主要工作就是为这些病人们烧饭,从不抱怨。”说到这里,仁增多杰笑了起来。
据不完全统计,自建院以来,尼玛先后为贫困患者减免、捐助的医药费达10万元之多。
上世纪70年代,一天深夜,一个年轻人慌张地敲开了甲乙大队医疗合作社的门,告诉尼玛家中老人重病,急需诊疗。尼玛二话不说便同他骑马前去。这天雪下得特别大,尼玛不慎从马上跌落,腰上一阵剧痛,但是他还是坚持着爬上马背,到牧民家为老人诊治。
临走时,老人说:“尼果(对尼玛的爱称),你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这句话,尼玛从来没有忘记。
那次摔伤,造成尼玛骶骨骨折,再加上腰椎增生等疾病,尼玛在此后的几十年都饱受腰疼折磨。
“阿克去外面讲课,从来不收一分钱。”仁增多杰说,在尼玛心中,传承医术是利众之事,也是他的分内之事,不管去多远的地方讲多久的课,他都不会收取一分钱,他只想让藏医药能够惠及更多患者。
尼玛的仁心,还体现在他对药品质量近乎极限的追求上。在尼玛看来,药品质量关乎疗效,关乎患者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
1982年,尼玛参与编写我国首部《全国中等藏医教材》
多年来,他坚持每年都带领医院制剂人员上山采药,先后走遍了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巴彦喀拉山、昆仑山、阿尼玛卿雪山、祁连山等十几座大山,走访了青海塔尔寺、甘肃拉卜楞寺等十几所寺院,采集了数以万计的藏药药材。每次进行制剂生产时,只要尼玛有时间,他一定会亲自赶到制剂车间,监督配药、投料的全过程。他还要求在制剂生产时,相关科室的临床医生必须亲自到场,把关药材质量并投药,而后才能签字离开。
尼玛的医德医风感染了几代青海藏医药人。时至今日,青海省藏医院的职工们都遵循恪守尼玛以德为本的行医标准,不敛财、不谋权、不自负,待病人如亲人,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而在青海省藏医院乃至藏医药界,“阿克尼玛精神”已经成为医师们的榜样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