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仇恨
千户长尼桑和他的随从们回到故乡的那天,官家组织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前来迎接他们了。女官扎措也身着盛装,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出黑帐篷,在阿妈旺姆等妇女的簇拥下,她带着洁白的哈达和甘醇的青稞美酒走上前去,喜迎千户长他们平安回家。
不用说,此刻千户长父子已经骑马走在骡马、驮牛和骑手团队的最前面。千户长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行走在驮队和骑手们的最中间。他身穿一件紫红色的长袍,头戴一顶由上一世官家传下来的那顶用孔雀翎做装饰的官帽,那支从西宁买来的短枪的把柄上系上了大红绫缨,斜插在他的胯部。在他的右边,小少爷宇泽骑着一匹栗色的骏马,肩上背着一把由白银镶嵌,用羚羊角做枪柄的步枪。红鼻头管家也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长袍,腰里系着一条绿色绸缎做的腰带,将自己的那把精良的枪支背在背上,骑马走在千户长的左边。但是让前来迎接的人们意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陌生人也伴随着千户长父子来到了草原。那人身穿一套黑色的套装,头上戴着一顶碗状的白顶帽,椭圆形的脸庞,肤色白里透红,在他那尖尖的下巴上突兀地留着一撮既细又长的山羊胡子,正随着他摇摆头颅的频率如同扫帚一般的左右摇摆着。从他那紧贴着千户长并肩而行的架势来看,他肯定是个非常重要的客人了。
当前来迎接他们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向千户长尼桑他们表达 了问候后,千户长勒马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胜利的喜悦,举起右手向人们缓缓招了招手,以此作为回应。可在别人看来,他好像在炫耀着自己的权利和威风。等千户长给众人打过招呼后,就从女官扎措的手中接过那条敬献给他的洁白的哈达,又用双手捧着那条哈达献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人。那个人也非常熟练地从千户长的手中接过哈达,搭在自己的脖颈上,脸上露出微笑,向他做了个回敬的手势。紧接着,千户长尼桑首先指着女官扎措用汉藏两种语言混合着对那人介绍 :“这是我太太。”同时又指着那人对女官扎措说:“这是我新结交的朋友——商人马乃。”听到“马乃”这个明显有别于藏族人的名字之后,站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女官扎措首先向那个人表示了一下敬意后,略微露出了羞怯的神情说:“官家你在说什么呢?你说的‘太太’是什么意思啊?”她刚说完,聚集在那里的人们又哄堂大笑了起来。伴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笑声,客人马乃、千户长尼桑、小少爷宇泽和女官扎措等人高高兴兴地排着长队向官家的那顶黑帐篷走去。
来到官家的那顶黑帐篷的门口,骑手们才一并翻身下了马背。千户长尼桑命令那些同他一起远行归来的仆人们卸了骡马驮队,还让他们小心谨慎地把那些商品都抬到他平时居住的那顶花帐篷里面去了。这期间,他始终嘱咐他们说“小心!”或“把它们轻轻放在地上!”
往昔的岁月里,千户长不论去哪里,回到家里后都会第一时间把他此次出行做了一笔什么大生意或获得了多少利润等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女官扎措听的。可这次却跟往昔不同,他始终只跟那个商人马乃交谈,根本不与女官扎措多说一句话。等他们把那些商品全部抬进他的那顶花帐篷里去了之后,千户长尼桑才把马乃邀请到他家的那顶黑帐篷里面去。商人马乃露出非常喜悦的神色坐在千户长的下端,还用手轻轻地捋着他下巴上的那撮山羊胡子,堆着满脸的笑容对千户长尼桑说:“这一切都能说明主席他很喜欢你,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能胜过你的对手了。”说着话,马乃就放声大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千户长尼桑若有所思,却没有接他的话。此时此刻,千户长尼桑家的帐篷里弥漫着凝重的氛围。
说句实在话,这次千户长父子说要去塔尔寺朝拜只是个借 口,实际上他们到西宁购买武器去了,买那些武器是想去跟色查部落寻仇的——上一辈千户长统治郡查十二部的时候势力非常 庞大,村庄户数、手下的军队和经济实力等各个方面都比其他 部落庞大、雄厚多了,别的部落不敢随便招惹他们。郡查部落的拉贡勒让(外号“长手”)和杰迟卡色等有名的贼匪们来到郡查部落的草原上一群一群地盗走其他部落的骏马、牦牛和绵羊后,那些被盗部落的首领们依旧拿着供品去给他们上供,却根本不敢招惹他们。尤其是千户长尼桑的父亲担任郡查部落首领的时候,郡查部落的那个叫纳旺的老汉虽然杀死了色查部落的人,但是色查部落的头人非但没有向他讨要赔偿金,还以“纠尾过长对儿子不利” 的俗语之意,立刻平息了那起矛盾纠纷,更是把自己刚满十八岁的公主扎措嫁到郡查部落里来了。可是,后来由色查部落的小少主拉松继任了父位之后,就开始与郡查部落以平起平坐的方式处理问题了。他不但没有向郡查部落贡茶敬酒,反而经常打击报复,伤害两个部落之间的感情。几年前,拉松说格拉宇杰神山是大家的公神,于是自作主张在那座神山上设置了拉则,还拉了经幡,肆意开展起煨桑祭祀仪式来。千户长尼桑担忧会伤害到女官扎措的心,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让着没有跟他们去计较。但有句俗话说,“不报仇恨敌头就会高扬起来”,就如这句俗话所说的那样,色查部落的欲望渐渐的膨胀了起来。去年夏天,他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用“石头上钉橛子”的方式把郡查部落的地界——玛姆贡卡硬说成是他们的草地,还说从此要自己管理自家的草山了。他们不但集聚了兵马,还肆意赶走了郡查部落的百来只绵羊,为此,阿妈旺姆的丈夫追过去向他们索要那群绵羊时,他们不由分说开枪打死了他。由于受到色查部落如此大的侮辱,千户长尼桑被激怒了,生气之余立刻召集兵马准备要开战了,可他又做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想到了色查部落的千户长不但跟西宁马主席的关系密切,还听说他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马主席的身边做了贴身士兵,从他们不断膨胀的贪婪欲望和疯狂的举动中就能看出他们的手中肯定有武器。不能轻视敌人啊!他这样做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又解散了已经聚起来的兵 马。可部落里的人们不理解千户长的心思,还对他的这一“懦夫” 行为产生了怀疑 ……
这次,千户长携带大量的银子从西宁马主席那里买来了五把冲锋枪和十几把火枪,为此,他信心满满地暗想道,“不报仇恨是懦夫,不还食债是乞丐”,这句俗话说得确实有道理啊。贪心不足的色查部落啊,有本事从现在起我们就较量一下!
千户长本来不同意那个叫马乃的人跟他一同来这里的,可当他准备离开西宁的时候,马主席亲自对他说,马乃非常喜欢喝草原的鲜牛奶,爱吃酸奶等草原上的特色食物,所以你就把他带到草原上去,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草原上的牛奶和酸奶等美味佳肴吧。就这样,他不得不把马乃带到草原来。
吃过晚餐后,更吉服侍千户长和客人,给他们斟了醇香的 奶茶。女官扎措也陪同他们坐了一阵后对他们说:“我的身体有 些不舒服,请原谅,失陪了。”说罢, 她就起身回自己的那顶花帐篷里睡觉去了。这时候,商人马乃见更吉长得非常漂亮,就反复转过头去窥视着更吉,还偶尔暗示千户长要给他找个女子在夜里陪他睡觉。为此,千户长低声给他说,草原上没有女人到男人屋里来陪睡的道理,最后他唤来小少爷宇泽,让他把马乃领到附近那个痴呆女子那里去了。千户长由于路途劳顿,就单独到自己的那顶花帐篷里睡觉去了。那夜,他没有跟女官扎措见面。
第二天,天气非常晴朗。朝阳的光芒金灿灿地照耀在千户长尼桑家黑帐篷后面的那座格拉宇杰神山上,格拉宇杰神山脚下那道狭长的郡拉沟就如一个碧玉宝盆;格拉宇杰山脉如同一把弯弯的镰刀,像一道城墙一般环绕着郡拉沟的北边逶迤而去;从郡拉沟上端流淌下来的叶甘河蜿蜒曲折地流淌到遥远的郡拉沟下端,河边的草木叶子上凝聚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此时此刻,那片千户长家帐篷坐落的名叫“索列(肩胛骨)滩”的大草滩,从远处望去宽阔平坦,宛如一根牲畜身上的肩胛骨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千户长家的那顶黑帐篷的周边还驻扎着三顶花帐篷,看上去比其他人家阔绰、显赫。夏天,牧人们要对乳牛进行晨挤牛奶的活计,所以千户长家周边邻居的妇女们天没亮前就起身挤好了牛奶,还把牛群都赶到郡拉沟里放牧去了。这时候,千户长家羊圈里的绵羊群依旧圈在圈里,在那千只绵羊形成的大羊群中,有几只贪吃的绵羊走出羊圈,在羊圈的附近采食着肥嫩的牧草。
千户长早早起床从自己的那顶花帐篷里走出来时,恰好与拿着灰匣子从黑帐篷里走出来的更吉碰了个正着,看到更吉手里装灰的匣子,千户长以为预兆不祥,从他的心底里升起了一阵忌讳,立刻生气了起来。
“父亲,起得好早啊!”更吉一见到千户长立刻彬彬有地向他问候道。见状,千户长心中的那股怒火也随之熄灭了。
更吉虽然是个孤儿,可她品行端正,干起家务活来非常干 练麻利,再加上更吉平日里称千户长为“父亲”,为此,千户长 就把她收作内部丫鬟。在其他的仆人和丫鬟的眼里,内仆和官家家人之间只是称呼不同,实际上跟一家人没有什么区别。千户长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问更吉:“女官扎措还没有起床吗?”
更吉听了千户长的问话,立刻回答说:“女官说她这几天头有些疼,现在还在睡着呢。”听到更吉的回答后,千户长思谋了一阵,心中暗忖道:昨夜我应该到她身边去陪她睡觉的。但他也不想继续沿着这个话题思索下去了,于是,他走过去欣赏着远处的美景怡情养性。他一转身望见远方那座巍峨的格拉宇杰神山,他观赏着格拉宇杰巍峨的雄姿,心中想起了那个听长辈们说的他们的第一位祖先已成了山神的传说后,心中对对面那座神山油然升起了敬意来,他不由自主地摘掉了戴在自己头上的那顶帽子,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他祈愿山神时时刻刻保佑他和整个部落的人平安、幸福。他虔诚祈祷着,在原地站立了片刻。
这时候,才洛从他自己家方向走过来,准备把羊群从羊圈里赶出去放牧了。千户长看到他之后,呼唤着他并打手势召唤才洛过来。才洛见千户长叫自己,于是就急忙走过来,问千户长说:“尊敬的千户长,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吗?”
千户长脸上露出了笑容,像丈量身高一样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问他道:“最近你到哪里去放牧的啊?”
听到千户长的问话,才洛不知就里地回答千户长说:“我平 日里到宇隆沟去放牧的啊。”他老实地向千户长回答着,心中立刻 担忧地暗想道:“也不知女官扎措向千户长告了我什么恶状呢?”
千户长向他点了点头,放眼凝视了一阵自己的羊群,做了一阵短暂的思谋后,对才洛说:“你跟我来一下。”说完,他径直向 自家的那顶黑帐篷走去。才洛也跟着千户长走了过去。等他俩相继来到黑帐篷里之后,千户长走上前去,取下挂在帐篷里边的那根柱子上的那把用白银镶嵌的冲锋枪,用手揩拭了一下那杆枪上的尘土之后,对才洛说:“今天你背着这杆枪把羊群赶到玛姆贡卡去放牧吧,我要试探一下色查部落的那群乞丐有什么反应。”
“啊!”原本坐在锅台左下角干活的更吉听到千户长的那句话后,不由得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来。才洛明明知道千户长的目的,但千户长把那杆枪放在他的手里之后,才洛还是非常激动地说“遵命!”才洛拿着那杆枪偷偷向更吉望过去时,更吉睁大一双眼睛惊愕地站在锅台的右边看着他们。
千户长的脸上又恢复了严肃,非常郑重地对才洛说:“枪 膛里面只有五发子弹,你不准随意开枪把子弹给射出去,如果 色查部落的兵冲上来赶走了羊群你也不准追去索要,注意保护 好自己,只要人在,财富会有的。千万要注意,防范他们偷袭。”
听了千户长的嘱托,才洛非常高兴地对千户长说了一声“遵 命!”背着那杆枪立刻就走出了千户长家的那顶黑帐篷,赶着 羊群上山放牧去了。
过了一阵,女官扎措和商人马乃分别从自己休息的花帐篷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官家的那顶黑帐篷里。那天,女官扎措的心情非常的不好,从她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她走进黑帐篷,没和千户长打声招呼就径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享用起早餐来。千户长明白她的“病根”在哪里,也就装作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随意地跟商人马乃谈论着什么。这时候,小少爷宇泽和红鼻头管家也来到了黑帐篷里,他俩边吃着早饭边和千户长商量起如何保管那些新买来的武器,以及什么时候报复色查部落的事。管家已经五十来岁了,从小时候起就有病,所以,不论遇到寒冷还是炎热的天气,他的鼻尖都会变红,他得不停地吸鼻烟来抵御这个疾病。为此,部落里的大多数人都叫他“红鼻管家”,久而久之,除了他的外号,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了。管家也逐 渐认同“红鼻”就是他的名字了,还把吸鼻烟这件事作为管家的权威标志来看待了。
千户长鼓足勇气对他们说:“今天我们训练射击,给每个人五发子弹,而后我们打赌射击,你们看怎么样啊?”听了千户长的话后,小少爷宇泽和管家都非常高兴。
训练射击对千户长尼桑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在他很小的时候,如果由他背着上一辈千户长留下来的那杆冲锋枪到山上去打猎,就一定会打到许多诸如鹿和香獐的野生动物,他家的仆人们就得赶着驮牛去驮他猎杀的动物。可是,现如今他已 经年迈体衰,再也不能上山去打猎了,他本想把自己的这一本领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当初小少爷宇泽上山打猎,在山上转悠了一整天,却连只狐狸都猎不到手,千户长对此非常失望,就用谚 语安慰自己,“给没头发的头上施加留辫子的税务”,也着实不合理啊!可后来,小少爷慢慢长大,偶尔也能猎杀来麋鹿和雄香獐的时候,千户长的心中又暗忖:“跟上经师念经,跟上贼匪偷盗。” 这个道理实在是很正确啊!自己的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特长,也会成为一名好猎手或大英雄的。每每想到这,他就从心底里高兴了起来。今天的射击训练,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他想试探一下自己儿子的射击能力。而且他今天刻意让才洛背走自家的那杆冲锋枪,也是想让自己的儿子适应一下陌生的武器。
第三章 肚皮上的“斑点”
才洛把千户长那杆被白银镶嵌的冲锋枪背上之后,觉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才洛本身个子矮小,肤色黝黑,看上去瘦小、羸弱,再加上他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破旧的光板皮做的皮袄,见到他就让人不由得产生怜悯心,感觉他是名副其实的“孤儿”。但是,当同龄的伙伴们聚集在一起玩耍或争辩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展露出他那能说会道的口才来。由于大家都争辩不过他,于是就给他起了一个“麻 雀嘴”的外号。才洛在心里暗想,如果自己有一杆属于自己的枪背在肩膀上,那么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和“男子汉”这个称呼相匹配了,可是现在背在他背上的这杆枪还只是千户长家的啊!平日里,千户长就如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妥善保护着这杆枪呢,只有千户长出远门或小少爷出去打猎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使用。才洛小的时候多少次有过走上前去触摸一下这杆枪的冲动,可他哪里能触摸得到啊?甚至是权力比别人大了不知多少倍的管家也没有触摸这杆枪的权利,其他人要触摸这杆枪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小时候,那些放牧的老汉给他们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现在年龄尚小,等到你们长成青年后就要骑到女人们的肚皮上去的,到时候你们的肚皮上就会出现一片斑点来,那时候你就完全变成了一个男人,就可以骑大马、背长枪了。”才洛半信半疑地思谋着,那是真的吗?跟女人有了肌肤之亲后肚皮上就会出现斑点吗?可是他至今碰都没碰过女人一指头,所以怎么去分辨那句话的真假呢?如果真的要显示出斑点来的话,那么自己的那个斑点一定会在更吉的肚皮上显现了。他这样思谋着,不由得笑了一声。他跟在羊群的后面行走着,有时候从背上取下那杆枪斜挎在自己的肩上,有时候又把那杆枪背到自己 的背上去,不断变换着背枪的姿势,偶尔还通过映在地上的影子来满足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他还在心中暗想道,如果自己再有一匹骏马那该多好啊!虽然自己的肚皮上还没有显现出斑点来,但自己只要有一匹骏马和一杆枪就足够成为一个男人了,想到这,他的耳畔仿佛还响起了祖先们骑着骏马,背着长枪追敌而去的传说。
绵羊群分散地顺着阳坡的花丛缓缓向山顶而去,惊扰了一两只安睡在阴坡茂密的柳树和灌木丛里的香獐和黄羊,它们在丛林里来回蹦跳了几下后,如同找到了方向一般向远方直奔而去,不久就消失在了对面的那座山的垭口了。那条深邃悠长的山沟叫宇隆沟,当地有传说,说它是格拉宇杰神山的左臂,人们认为这个地方的所有野生动物都是格拉宇杰神山门前的家畜,因此谁也不敢随意伤害这里的野生动物的,也正因如此,才不时发生香獐们跟随着绵羊群来到牧人家院子里的事。
才洛留下绵羊群,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往山顶慢慢爬去,他则经过沟底提前爬上了山顶。顺着宇隆沟上端的位置正对面有个小小的山垭口,此地叫玛姆拉哇(岔口),翻过玛姆拉哇垭口对面就是玛姆贡卡山了,这里就是色查和郡查两个部落争抢地界的焦点,也是去年色查部落的人杀死才洛阿爸的地方。山势陡峭,加上背在他肩上的那杆步枪也很沉重,他爬上玛姆贡卡山顶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身上的汗水都打湿了他的衣服。刚一爬上山顶,他就瘫软地坐在草地上休息了片刻。
玛姆贡卡山坐落在一片比较宽敞的地方,犹如给明镜镶上了 金边一般,它的周边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泉水,到处开满灿烂的野花,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浓郁的芳香。彼岸有两座小山丘,合称玛姆尼玛贡秀(母绵羊的上下乳房),此岸有一片四季不干枯的名叫拉措秀穆的湖泊。按理来说,玛姆贡卡跟郡查部落官家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很久以前,郡查部落的千户长家有九个儿子,可他家的帐篷门前除了一只母绵羊外一无所有,他们担忧那只母绵羊会逃走,就整天把它拴在木桩上养着。某年夏天,他们把帐篷扎在玛姆贡卡山上,依旧整天把那只母绵羊拴在木桩上。突然有一天,一只头上长有银色犄角的雄鹿来到那只母羊的身边,跟它亲热嬉戏了一整天后就消失了。就在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的时候,他们的老阿爸告诉大家说,那头雄鹿好像是山神的化身,大家谁都不准伤害那头雄鹿。果不其然,就从那年开始,那只母羊每年产下一对羊羔来,他家羊圈里的绵羊从而由一只变成三只,三只变成六只……绵羊的数量迅速增加起来,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群有千只绵羊的大羊群。
玛姆贡卡山脚底下横亘着一条纵深的大沟,沟底下缓缓流淌着一条长长的河流,每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河水就会暴涨起来,连牲畜都会被河水冲走的,所以人们很难渡过河水到对岸去。河水彼岸是属于色查部落的地界,河水此岸是属于郡查部落的地界,以前两个部落的人每当遇到土匪,追击着土匪而来后,只要土匪跑到沟对面就等于越界到对面部落里去了,为此,此岸部落的人们就不能再越界追赶他了。河水两面的沟壑里生长着茂密的松树、柏树、柳树等林木,阳面有陡峭的岩壁和纵深的峡谷,犹如自然形成的阎罗地府,显得非常险峻。沟底里流淌的河水声形成震耳欲聋的回声。
才洛坐在玛姆沟岔口休息了一阵,等恢复了一下体力后,才慢慢爬上了山顶。山顶上除了零星的牛羊等牲畜之外,甭说色查部落的帐篷了,连个人的影子都见不到,他感到非常奇怪。羊群慢慢爬上山顶散开来在山坡上悠闲地啃食着牧草,于是才洛就如之前准备好的那样阻拦住了羊群的去路,自己则在山顶上来回踱步,探看着色查部落的军队有没有到来。他这样在山顶上来回走动了一整个上午,也没发现色查部落军队的任何动静,不但见不到有军队到来,甚至连个向他吆喝的声音都没有。他在心中默想,色查部落的人未免也太狡猾了,想必他们得知了郡查部落的千户长购买来了武器,就不敢贸然出动了……想到这,他放松了警惕,走到那棵生长在沟口的松树底下来回摆弄着那杆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着那杆枪打发着时间。
后晌渐渐过去。他趴在之前坐下来乘凉的那棵松树底下,端着那杆枪时而瞄准那些离他很遥远的色查部落的帐篷,时而把枪口对准那些近处的土堆,嘴里模仿着步枪发出的“砰”或 “啪”的声响尽情地玩耍了起来,此刻的他彻底忘记了提防敌人。就在他偶然瞄准大山下面森林中的一块大石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他瞄准的那块大石头旁边有一片红布一闪而过,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这下他开始变得非常紧张起来,心中暗道:情况不妙啊!色查部落的军队到了。他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来,他很认真地往枪膛里上了一发子弹,聚精会神地盯着刚才的那块大石头看,却又看不到任何的动静,恍惚间,他认为自己刚才出现了什么幻觉,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他又看到刚才那片森林的周边稀疏地生长着几棵柽柳的地方闪现出了一个人影来——她是一个女子,她正顺着才洛正面的山路向他爬来。才洛又想到曾听人说过敌人往往会乔装成妇女前来偷袭的事后就更加提高了警惕,还把枪口对准了那人。随着那人越来越接近,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了,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清晰地听到。那女子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提防地径直向他走来,甚至经过他的面前向对面走去了。原来 这不是乔装打扮成女子前来偷袭的敌人,而是个年龄跟他相仿的普通女子, 此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还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
他之前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她好像是色查部落的人,才洛认为自己应该吓唬一下这个女子,说不定能从她的口中审问出些什么来。他一直等那女子来到他面前时,突然翻起身来跳到那女子面前,还把枪口对准了那女子,说:“站住!”那女子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惊吓过度,大声呼叫了一声后差点儿就瘫倒在地。才洛根本没想到她会吓成这样,看到这种情景,才洛的心也软了下来,但他还是觉得应该问些什么。于是他就问那女子:“说! 你是哪个部落的?”
那女子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是岭查部落的人,我……来这里是寻找我家走丢了的几头牦牛。”
“找牛?你为什么找到郡查部落的地界上来呢!”才洛继续逼问那女子,可他觉得自己的问话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是嫁到色查部落去的,我的丈夫天天打我……我不得不来这里……”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才洛手里那杆冰冷的枪,然后又带着哭腔说:“你就……放过我吧。”
才洛虽然从心底里可怜起那个女子来,可那女子不但年轻漂亮,而且由于受到惊吓,更加显得楚楚可怜,那种神态在才洛看来, 是那么可爱动人。才洛的心动摇了,想在自己的肚皮上显现出 “斑点”的那种无法抗拒的欲望向他的内心袭来,于是他对那女子说:“呀,姑娘,是你自己的运气不好,今天落到我的手里了,但是你也是被迫来到这座山的,所以你也不要害怕。再说,你和我能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相遇,足以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的,虽然我们做不成一世的夫妻,但也该有一次露水姻缘啊。”才洛露出一副好坏难辨的神色巧言向那女子说道。那女子听了才洛的话以后就愣在那里,既不反抗也不认同,只是低着头坐在原地一言不发。才洛环视了一眼周围的动静后,半推半拉地把那个女子带到刚才他休息的那棵松树底下去了。来到那棵松树底下后,才洛就以命令的口气对那女子说 :“快,马上解开你的腰带!”
“啊?!”那女子很害羞地轻轻喊了一声,抬头向才洛望去时,恰好与才洛那双犹如动物盯着猎物般的眼睛对了个正着,于是她迟疑地呆坐了一阵后,就略微侧了一下身子慢慢解着她的腰带。虽然她听话地照做着,可是从她那双不断颤抖的双手来看,她连解开那几圈腰带都显得非常困难。才洛看着那女子解腰带的样子,一股热浪从他的心头升起,立刻传遍了全身,他的脸上也如同艾灸了一般变得热辣辣的了。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跟一个女子有了身体上的接触,他不自觉地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如梦初醒般地恢复了神志,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充斥着他,鼻翼间觉得有些痒痒的,恨不得一口想吞掉那女子 ……
事后,那女子又系好腰带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直到此时, 她才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哭泣了起来。才洛也一时紧张得不知道给她说什么为好。“你叫什么名字啊?”才洛没话找话地问道。可她不回答才洛的话,依旧捂着脸放声大哭着。哭了好一阵后,她才转过脸来回答他说:“我叫拉姆卓玛。”
才洛又迟疑了一阵后问她:“今天除了你,看不到一个色查部落的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啊?难道都死光了吗?”
“色查仓活佛圆寂了,部落里的人都到寺院里去了,他们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住在寺院里给已经圆寂的活佛诵经超度。”那女子止住了哭泣后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啊!”才洛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又拿起那杆枪抱在怀里用手擦拭着,一边擦抢一边对那女子说 :“现在天也快黑了,你也马上回自己的家里去吧,如果你们家的牦牛在我们这边的话,我明天可以把它们赶到这里来。”这时候, 拉姆卓玛用眼角偷偷看着他,小声对他说:“找不到牛也没关系的。”
才洛惊奇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后,问她:“那么你不是来找牛的吗?”
女子眼角噙着泪水对他说:“我用牛干什么呢?我的丈夫把我当牛来看待,平日里殴打我,我实在跟他过不下去了。”而后,她显得异常柔弱地看着才洛说:“你敢带我走吗?”
才洛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下,他不仅无言以对了,还懊悔着刚才对她施暴的恶劣行径。他心中暗忖:她真是个苦命的女子啊!苦命人的身上怎么往往就会有更多的厄运在等着他呢?最后他吞吞吐吐地说:“总之,你还是回到自己家里去好了,我可没有要带你去的地方,如果有缘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她又沉默不语了。就那样安静地坐了一阵后,她站起身来不说一句话,转身走开了,只是走的时候显得非常痛苦,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才洛,渐渐走远了。
等她离开后,才洛心中产生了一阵说不出的悲痛来,于是他平展展地躺在草地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拉姆卓玛从岭查部落嫁到色查部落后所受的虐待和色查部落杀死他阿爸带给他的痛苦,他决定非要向色查部落报复不可了。恰恰这时候,有一只乌鸦盘旋在他的头顶上“啊啊”地直叫唤个不停,烦躁的他一时忘记了枪膛里面子弹上膛了的事,随手拿起那杆枪,就如向色查部落喷射仇恨一般,对准那只乌鸦扣响了扳机。瞬间,一声枪响带着回音,如同雷鸣一般响彻了整个山沟,惊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枪声过后,那只乌鸦伴随着一撮纷乱的羽毛掉落在了他的身边,他惊奇万分地上前查看时,发现子弹端端击碎了那 只乌鸦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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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德本加,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委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章恰尔》《西藏文艺》《民族文学》《青海湖》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短篇小说《像是一天里的事》《恩惠》等入选中学藏文及高等院校藏语言文学专业教材。著有长篇小说《静静的草原》《衰》,中短篇小说集《梦寻三代》《老人与牛》《藏獒》《无雪冬日》 《德本加中篇小说集》,汉文版长篇小说《悲鸣的神山》、中短篇小说集《人生歌谣》《德本加小说集》等,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日、荷兰等文字推介到国外。2017年被评为青海省第四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等奖项。
译者简介:赵有年,男,藏族,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少数民族班学员。现有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中短篇小说集《温暖的羊皮袄》《炊烟笼罩的牧场》,译文作品有长篇小说《悲鸣的神山》(德本加母语长篇小说《衰》);中短篇小说集《南色小说集》,才加的中短篇小说集《平凡人生》;藏族长篇史诗《格萨尔王》之《天竺佛法宗》等五部。长篇小说《石头村里杏花开》列入2021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之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