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随着孩子们的暑期一同到来,村子里几乎每天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在这个时节,家里的主妇们一见天空放晴,就把去年的小麦从阴暗的粮仓里取出来,之后在藏房的顶楼铺开一条羊毛毯子,把麦粒摊晒在暴烈的日光下。等晒干淘洗后,她们要磨制糌粑。在藏地生活中,糌粑不可断顿半日。

在山区,午后的阳光过于炎烈的话,往往预示着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果不其然,主妇们才刚把麦粒摊开,并不断用手指划拉着翻晒时,成片乌云从村子的南面匆匆聚拢过来,不过一会,把难得一现的湛蓝天空完全遮住了。一声惊雷炸在高空后,轰隆隆的余音在四面高山的峡谷里来回震荡。

有些主妇误判了暴雨的来势,并不急于把露天晒着的粮粒收进室内,认为可以把猪喂完后再去收拾。然而倏然降下的暴雨每每令她们感到意外,等她们心急火燎地跑到楼顶时,粮粒往往已被淋透。主妇们一边冒着大雨把粮粒收进室内,一边对着凌乱的天空骂骂咧咧,就像雨季没来之前,她们看着萎靡不振的庄稼,同样对着湛蓝如洗的天空骂骂咧咧。

我从老村萨荣到江边的移民村时,正是在这样的午后。那天早上,我从城里搭乘同村人白玛大哥的越野车,径直去老村的山头煨桑。中午,在老村仅剩的残垣断壁间漫游时,在墙根下找到一块锈迹斑驳的犁铧。要是在以前,我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家中里外都是这种东西了。但现在不一样,因为在新村,我发觉几乎看不到以前的东西了,更看不到犁铧,所有冷农具都被机器替代了。这当然是好事。

我从墙根将那块犁铧捡起来,打算带回城里做个纪念,就用我哥哥放在暂住木屋门口的砂纸不断擦拭犁铧,一边用水清洗,我希望能让它像从前一样显出银色的光泽。但那些暗红的锈尘反复被清水涤去后,它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有些锈迹与蚀痕似乎与这块金属熔在一起了,不管我如何擦拭,它始终是一个黑乎乎的铁块。

正当我打算将犁铧弃回原处时,却在蚀迹潦草的铁面上,发现了一行隐约显出的藏文字,继续擦拭一番后细看时,写的是:“愿晴雨适时、人畜平安。”

犁铧我见过太多了,但上面镌刻文字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它似乎不是一个用来犁地的工具,而是作为某种供品被人收藏。作为一个民俗爱好者,这自然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急忙把它装进我的背包里,打算下午回到新村后,向村里最有见识的鲁荣爷爷一探究竟。

“太晒啦。我们赶紧回去吧,感觉快要下雨了。”白玛大哥顶着午后的烈日,百无聊赖地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抽着烟,一边好不耐烦地催促我。毕竟他是出于情谊免费载我到老村走一遭的,我也不好请他继续等我,我们的关系也没有铁到可以相互发难的地步。

清晨出发时通体明净的车身,此时已经溅满了灰黑的泥水,仿佛才从一场壮阔的泥流中惊险脱身。我们驶离了老村,穿过田野公路,不一会就来到每次都让我脊背发凉的悬崖公路上,但白玛大哥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段险路,他单手操控方向盘,一边抽着烟,一边随着车载音乐嚎唱着。

“你见过刻有藏文的犁铧吗?” 我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但为了缓和自己对于行车安全的忧惧,大声问了他这么一句。

白玛大哥把抽到半截的烟丢进车内的烟灰缸里后,看都不看就摸到了调音按钮,等音乐调到可以听清讲话时,他对我说:“什么?”

“你见过刻有藏文的犁铧吗?今天我在村子里找到了一个。”

“见过呀,怎么啦?可以卖钱吗?”白玛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瞄了我一眼,随后,脚掌似乎又踩下油门了,车子在路面多石、左侧险峻的土路上像赛车一样跑开了。

“这种犁铧是用来干嘛的?谁刻上的藏文?”我一面担心自己的问话会影响到他,一面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继续发问。

“我不太清楚啊,但我爷爷讲过一些,这种特制的犁铧,似乎和一个叫桑珠的爷爷有关系,具体我不记得啦。他叫桑珠,说是爷爷,其实也不对吧,因为我爷爷说,他爷爷也没见过桑珠爷爷。”

白玛大哥在土路上一面疾驰着,一面跟我说着话。在急速拐过一个路边长满矮栎的大弯时,我看见一辆拖拉机吐着浓烟迎面接近。白玛大哥紧急刹车并转向,快要和拖拉机撞上时,双方都停住了,一股刺鼻的煳味随着两车扬起的尘埃飘进车内。

“你去哪里呀?感觉要下雨啦。”白玛对着同村的拖拉机师傅说。

“我去老村拿一些晒在那里的猪草,我家的猪草用完啦。” 拖拉机师傅从高高的驾驶舱门里给白玛大哥递送一支烟。我认识他,但他没有发现坐在后座的我。我心跳凌乱,也没有心情主动搭理。

“好的好的,那你路上小心一点吧。如果傍晚下雨的话,你就住在老村的木屋里,不要冒险回新村了。”白玛大哥叮嘱完后,让拖拉机先走,随后他又擦下油门急速向前了。

我有点慌张,感觉太他妈危险了,于是直接对他说:“太危险了吧,你能不能开慢一点?”

“哈哈,是不是害怕了?你不用担心啊,这条路我们走过太多了,村里的人,每天开车走在这条路上,从没出过车祸呀。”

“我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你信不信我闭上眼睛也能开啊。” 白玛大哥说完,脸上冒出自豪的表情来。

“我不信。”我嘴贱,回了句实话。

“那要不要我闭着眼睛开给你看看啊。”白玛大哥或许是开玩笑的。

“别他妈开这种玩笑了,你不要命,我最近还没有去死的念头。开慢一点吧。” 我有点生气了。

“你现在怎么像大城市里来的游客啊?显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们也是在有把控的情况下这样开车的嘛,谁会不要命。喏,看,方向盘不就为了这种路况制造出来的嘛,要不然,要它有什么用。”

 ……

“是你自己太紧张了吧。”

白玛大哥说完后,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发觉他说的也不是毫不在理。我三年没有回过老家(不是新村),很久没走过这种路况,或许真的是我太紧张了。想到这,我不禁感到羞愧——装什么毫无山地经验的城里佬呢!随后,我没有沉浸在这种羞愧里,又想到了背包里的犁铧,它究竟是谁制造的呢?

“……我的车可是现在村子里最好的呢。裸车价40多万。很多村民说扎巴的车最贵,因为他的是酷路泽,但大家都不知道,其实他的车是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到手时车龄都过了8年了。格桑的那辆丰田,倒是新买的,但和我一样,也是分期付款买来的……” 白玛大哥滔滔不绝,真他妈吵。还好快要到新村了。

过去四十三分钟后,我们就走完了“漫长”的悬崖陡路,来到江边的油路上,我如释重负。我发觉天空早已阴沉下来了,等我们到了新村的村口时,雷鸣一声接着一声响了起来。没等我到家时,暴雨倾盆而降。我从村口的停车场跑回家里,仍旧被淋成一只鸟,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已经死去的噪眉。

村里的一群小学生,像往常一样在家里找我的侄子玩耍。他们每人抱着一只手机,斜躺在客厅的各个角落,一边群情激昂地玩着游戏,根本没发现我的到来。

“李白,你这个傻逼,不要老是跟在王昭君的屁股后面,快去打野吧,我们的经济太落后了。”

“孙悟空,你也别说人家了,早跟你说过不要选这个英雄,你老是跑到中路吃我的小兵干嘛呢。快滚到野区吧。”

“丁真南卡,爸爸和奶奶在哪里?”

“killing spree”!游戏里的声音。

“叔叔回来啦,他们在厨房里。”

“刘备,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我来到厨房和家人寒暄两句后,就到楼上换衣服了。

入夜后,我拿上那块犁铧和五包面条,打着一把伞前往鲁荣爷爷家。我想知道这块犁铧的来历。

村道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子,雨滴打在车盖上,敲出一片十分陌生的声音。

到鲁荣爷爷家时,他家上大学的孙子正与其父亲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们才停住争论,笑脸迎上来邀我坐下。鲁荣爷爷手里拿着经筒,但没有在转。他坐在客厅的首座上,把身子歪向一边斜靠在藏式“靠枕”上,似乎睡着了。

“快点给我发红包吧,过了今天,这个东西就要下架了。”儿子对父亲说。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老师又没要求买吧?为什么要乱花钱?”

许久后,我才弄清楚,他儿子想在手机上花999块钱购买一个关于AI(人工智能)的视频课程,课程封面上赫然写着:“花999块钱,让你轻松掌握未来、跻身精英群体。”

“对了,刚好此称叔叔在这里,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父亲问我。

这段时间AI太火了,我相信任何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也会被手机里的资讯逼着去了解它。我也是一样,出于好奇看过不少相关内容,于是,我思忖片刻后,非常吃力却也比较顺利地给大学生父亲讲清了AI的基本概念。

“你知道吗,电脑可以控制很多东西?电脑就像一把刀子,你可以用它来宰羊,也可以用它来杀鸡,可以用它来切肉,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它来砍柴、雕木。就看你有什么想法,刀子本身就是工具,它没有想法。还有,刀子既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我说完后,感到对方还在含糊。

“什么杀人?什么自杀?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鲁荣爷爷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说道,见到我在,一下抖擞了一下,说:“此称,你回来啦。跟谁回来的?”我说是跟白玛大哥回来的,大学生父亲接过话茬,问我他开的是不是新买的那张车,说他还没见过,真想见识一下。

“听说给了好多钱呢,车子很大吗?应该是丰田吧?”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现在,对电脑的理解已经不像以前一样了,不仅仅你儿子用的这种叫电脑,我们用的手机,车里的一些东西,反正很多类似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电脑。那么AI,就是一种科学技术,它可以给很多东西下命令,做很多事情。比如,现在有些车子甚至不用人来开了,它自己会到各种你想让它去的地方。”

“怎么可能啊,车子为什么不用人来开?太夸张了吧。”

外面仍在打着惊雷,听得我心惊胆颤。屋内的灯光一闪一烁,却也没有彻底熄灭。

“这个你不用管,反正类似的技术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所谓AI,就是这种技术的统称,知道这些就好了。”

大学生的父亲似乎明白一些了,不明觉厉地向我的话啧啧称奇。而一边的大学生看出了我在促成他对父亲的要求,向我投来友好的眼光。

我本来不想支持他买这些课程的,因为前段时间,AI太火了,只要打开手机,这种课程商品琳琅满目,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我买过一个,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关于AI的初级内容,而这种内容根本不值得我花大几百块钱,只要刷刷视频就能被启蒙、被扫盲,你想拒绝都难得很。但更实用一些的课程,其实没有广告词说得那么简单。什么“零基础半月成高手”之类的废话,真他妈恶心人!这种内容,如果你没有扎实的外语、数学等基础的话,真他妈没那么容易说入就入。这些课程吧,就像一个人向你承诺可以教授藏文,让你一年后变成“班智达”(精通藏族大小十明文化的学者),但你发现他只会教你三十个字母的拼读规则。

但是,这位大学生可太了不起啦,他的这种表现起码因为自己上进,对未来仍有野心,我当然要支持他父亲给他买下。再说,这种东西无法劝止,必须自己碰壁才能长记性,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不仅是关于AI的。

“这是什么?黑乎乎的。”大学生父亲看到我拿在手里的犁铧,这才问我。我也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找鲁荣爷爷的,于是赶紧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中脱身,请鲁荣爷爷来到他家的厨房里跟我讲讲这个犁铧,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看到犁铧上的藏文后,说:“这种犁铧可少见呢,现在几乎没有,以前我们会把它供在神龛上祈求丰收。我们都不知道是在什么年代铸造的呢。但是……” 他咳了几声。

“但白玛大哥说,这种犁铧与一个叫桑珠的爷爷有关,您了解吗?” 我把他家厨房的窗子给关上了,外面的雨声伴着刺耳的雷鸣,完全盖住了我们的声音。

等鲁荣爷爷听明白我的话后,外面又响起一声雷鸣,电灯突然熄灭。我摸出手机时,发现手机也没电了。鲁荣爷爷已经熟练地找到他家的电灯开关,一面从暗黑中对我说:“停电啦。”我们摸索一会后,才从他家里找到一根蜡烛。

那种彻底的暗黑被点起的蜡烛缓缓照亮了,但这种光线不会把屋内的一切细节照得彻亮,稍远的橱柜和长凳、墙上的唐卡等,在这种光线中若隐若现,似乎正要隐回夜的背面。只有鲁荣爷爷的面庞,被淡黄的烛光照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出来,像一幅旧画里的长者。

他把手持经筒放到一边,给我倒了一碗青稞酒。我说我已经不再喝酒时,他说刚好有热茶,倒好茶后坐了下来。雷鸣之前的闪电,有些会透过窗子,把屋内瞬间照得苍白,随即又陷于灰暗。鲁荣爷爷拿着我从老家捡来的犁铧,缓缓讲了一个令我震惊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萨荣村里有个男人叫桑珠。那时候,因为萨荣村过于偏僻,既没有与汉地有任何往来,藏地的一些新奇物件,也不会流通到我们村里,人们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生活,所以,人们用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大部分是用木头做成的,割草、犁地的工具都是木制的,真不敢想象人们是如何完成这些活路。只有极个别有门路的人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用着一些质量不算上乘的铁制农具,比如锄头之类的。

当然,社会在改变,人也会改变,但是大自然却不会有太多改变。那时的萨荣,山里和现在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野菜和动物,因此,在桑珠回来之前,没有遭遇过致命的灾荒。

有一年,桑珠家的青稞被另一家的毛驴吃了一大片。那年头,家家的粮仓都挺紧张的,在吃喝上稍有放纵,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桑珠家比较贫穷。贫穷到什么程度呢?秋天时,听见夜晚的风声都会提心吊胆,心怕大风会把田地里已经熟透,但还没收回的麦粒吹落在地。

桑珠很沮丧,又很生气,他找到了毛驴的主人,要他们按村里的规定,照着面积赔偿粮食。但毛驴主人是个比较不讲理的人,不仅没有承诺赔偿,还跟桑珠说了很多不能入耳的话。桑珠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一来二去后,他俩终究失去理性,激烈地打了起来。

那时,所有人家,比我们在老村的时候还要分散,也没有闲人整天走在别人家门口,毛驴主人的家里,当天也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不管他两打得如何激烈,也不会有人前来劝架。男人一旦打起架来,就不会有越打越平和的状态,只会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果不其然,最后,桑珠在混乱中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对方砸去。这一砸可坏了,对方先是停住打斗站在原地,怔怔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沾到手上的鲜血,随后,不容商量地倒了下去。

桑珠正在气头,没有理会毛驴主人,虽然心有悸动,但以为只是昏过去了,所以直接走回家去。

到了晚上后,毛驴主人死去的消息传到桑珠那里,他毛发悚立,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本来呢,像现在一样,一旦知道村里有人过世,所有男人都要积极前往相帮,但那天,桑珠没有去,而他杀死毛驴主人的事情,也没有经过曲折的“破案”经历,因为那天他们正在酣畅打斗时,毛驴主人的邻居奶奶就在旁边的田地里,但是她没敢去劝架,一来认为石木无眼,打到自己得不偿失,二来真的非常害怕,怕到一个人在地里瑟瑟发抖。最后呢,她觉得两个男人像以往在村子里发生的很多打斗一样,累了自然就会各回各家。但最后她看到毛驴主人倒下后迟迟不起时,才急忙跑去叫唤另外的毛驴主人,所以全村都已经知道是桑珠杀了他。

在萨荣村,历来没有像青藏高原个别地区一样,有仇立报、速战速决的惨烈传统,所以,虽然毛驴主人的家人好几天跑到桑珠家前破口大骂,却也没有另外的行动。

那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反正萨荣村当然也属于某些官府的(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做地方史的朋友后,他翻阅了很多与我们这个区域相关的文史资料,但最后说没法根据我提供的信息,给这个故事断代)。过不久后,桑珠杀人的事情被传了上去,随后来了三名骑着白马的官差,有一天就把桑珠带出萨荣村了,说是要入狱10多年,刑满后自然会放他归家。这是萨荣村第一个杀人案,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杀人案。

之后,萨荣村的人也就从这起悲哀中走出来了,继续在田地里辛勤干活。日子不温不火,整个初夏马不停蹄地服侍庄稼,到了秋天时,收成总是不如预期,有时候甚至十分惨淡。

人们在那种绝境中,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村人们纷纷去往别的村子里找办法,但都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购买犁铧和其他的铁制农具。其他村的人,仅把一些已经用废了的犁铧和农具拿给萨荣人。人们对那种东西十分稀奇,明知不能使用,却也毕恭毕敬地把很多废铁带回村子里。

时光当然如梭。

过去十多年后,有一年秋天,刑满归来的桑珠,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牵着一匹驮着袋子的黑马出现在村口。他的亲朋以及与他要好的人,大家都挺开心的,毕竟他虽然背负人命,却也不是蓄意的,不至于非要过分绝情。

桑珠到了村里后没过几天,人们看见他带来了13个银光闪闪的犁铧,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铁制工具。原来,他被监押到一个叫萨缅贡的地方后,就被投进一座大型监狱里,但监狱里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他刚离开萨荣时,还以为须要在一个阴暗的小房里度过很多年呢。到了没多久,很多囚犯就被分配到各种劳动现场,桑珠很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大的铁匠铺里打铁。刚开始,他只负责把烧红的铁块用钳子搬到铁砧上,然后没完没了地抡起铁锤敲打,直到铁料被打结实了,才把它交给负责塑形的师傅,自己又从火堆中搬出另一块红铁继续敲打。

刚开始,他两臂发酸,目昏耳聋。打铁时如果穿着衣服的话实在太热,如果脱去衣服的话,那些四散溅开的火星子会落到胳膊上,烫得立马起泡。火星子把桑珠的胳膊烙得成片结痂。到最后,他发现通过调整落锤的方向或力度,以及自己的站位等,可以避开那些看上去无法躲避的火星子。

桑珠是从萨荣出去的,吃苦耐劳是他生来必须拥有的品质。在铁匠铺里,他很快获得师傅们的喜爱和重用了,几年后,也让他参与关键的技术环节,比如塑形,师傅们也会把铁匠的诀窍全部教授给他,桑珠也成为了一名师傅。在监狱里的十多年,他打过最多的是犁铧,其余的还有锄头、铁灶架、耙子等各种用具。

当萨荣村里的人发现桑珠带来了犁铧后,他一下变成众人巴结的对象,很多村人找到他,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自己拥有的,都可以与他交换犁铧。桑珠很快把带来的犁铧全部以现在看来过于夸张的方式交换出去了。其中,最夸张的一例是,有人用一头牦牛交换了桑珠的犁铧。

那时,被桑珠杀害的男人,他家人原先私下起誓过与桑珠死不往来,但最后,还是随同人群,犹犹豫豫地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桑珠。桑珠一眼认出来了,他拿上一个犁铧交到对方手里,表示是无偿送给对方的,并送上了迟到十多年的歉意。被害家人紧紧拿着犁铧,居然就在当天完全原谅了桑珠。

但让萨荣村人更震惊的还在后面。有一天,桑珠让村人把所有废铁,比如从另外的村里收集来的铁块全部交给他后,他在自家门口建起了一座小小的铁匠铺。萨荣村里的人,很多人没有见过犁铧,更别说铁匠铺了。当桑珠完全建好了铁匠铺,允许村里的人前来看看时,全村几乎所有人都簇拥到他家门口了。

烧火的风箱、铁砧、铁钳、铁剪,每一样东西都让村民们好奇不已,因为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利用这些工具,把坚硬的铁块塑造成称手美观的农具呢?

桑珠并不急于开工,他让村民们尽情参观了铁匠铺,但他在打铁制作农具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参观。他说打铁非常危险,火星溅到眼睛里,一辈子也看不到他打铁的场景了。但是后来,萨荣的后世们猜测,他很可能害怕这项技术泄漏出去,丢了自己的金饭碗。

几天后,桑珠开工了,即便他不允许村民近距离观看他打铁,但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围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整日整日地看着他打铁,或者,更应该说听着他打铁。有些甚至不愿回去吃下那些寡淡的午饭,从田边抓来几把又酸又甜的酸浆草拿来充饥后,继续蹲在那里看他打铁。

等桑珠放下手里的工作,进屋吃饭时,村民们隔着一道简单的柴门往铁匠铺里张望,试图越过桑珠领会哪怕一丁点的诀窍。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后,来的人逐渐少了,但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只要桑珠要打铁,几乎每天他们都要前来。桑珠也制作出了一批犁铧,都被村民用所剩不多的粮食或小猪等换去了。有些在粮产上稍有条件的人家,甚至一次性换去两三个犁铧。很多穷困一些的人家,粮仓里早已没有余剩,只能向桑珠好言求情欠下粮食或其他承诺过的东西。

桑珠一下富得流油,家门口牛羊扎堆,仓库里粮袋成墙,甚至可以匹敌当今的我们啦。

所有村民欢欣鼓舞,个个都说我们再也不用缺粮断顿啦,有了钢铁的犁铧,我们可以开垦出更多的农田,我们将可以用粮食砌墙盖房啦。

男人们整天扎堆在桑珠旁边,有些看着他工作,有些婉言请求他教授自己铁匠技术。在田野里,很少见到躬身做活的人了。那些本就长势颓废的麦田,有时候人们甚至不再去管顾了,大家都沉浸在桑珠带来的改变当中。

过段时间后,桑珠同意开始收徒,但是代价实在离谱,要么是4头牦牛,要么就是50袋青稞。

但聪慧的男人们看到了这项技术的诱人之处,以及在未来的大好前景——很多旁边的村子,必定将需要这些工具。于是,每个人咬牙把这个交换条件答应下来了,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年轻男子去跟桑珠学艺,但没有一家可以及时兑现承诺。他们达成协议,每家每年按一定量向桑珠交清粮食,如果是牦牛,就隔上8年上交一次。用牦牛拜师的男人都在20岁左右,他们算了一下,自己起码得到50岁过后才能交清,不禁要说一句他妈的,快要放弃交易时,又想到自己打铁当然不是为了犁自家的地,可以像桑珠一样交换出去啊,想到这,他们感觉可以在5年之内不仅可以还清债务,说不定还能富得流油。于是纷纷答应了下来,并通过传统方式集体对着太阳发了誓,请村里唯一一个懂藏文的师父立下字据了。

秋天到了,但又好像没到,当人们从对桑珠的近乎疯狂的沉迷中缓过神来时,发现田里的庄稼已经成片腐烂,因为很多时间以来,人们都没有心情细心察看每年都要严密防范的霉菌。

人们惊慌失措,有时甚至在雷鸣电闪、倾盆暴雨中连夜收割,期望不会颗粒无收。忙活了整整一个月后,发现几乎每家收获的粮食,顶多只能撑到下一个月。

老人和女人们流下了绝望的眼泪,男人们个个沉默不言。末了,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在半夜时从自己村子里出发,天还没亮前就到了另外的村子里,去找与自己沾亲带故的人家,婉言向他们借用粮食。这在那时候,也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农民向人借粮,相当于大学生们向我鲁荣爷爷问如何写作业,相当于跳舞的人向别人借双腿、牧人借奶、“聪苯”(商贾)借钱……所以,他们才在夜里出发去借粮,就是害怕被人看见。

然而那年代,每一个村子的情况不会相差甚远,人们没有借到什么粮食。过去几个月后,人们把家里的所有牲畜都杀了吃,但也没有撑过多久,于是开始吃各种野草,有些中毒后昏去,但也没有死去,因为有剧毒的植物大家都知道。最后,秋天彻底过去了,山野里的植物也开始枯萎了,之后,一批男人留在桑珠旁边继续学习打铁,其余的村民,都翻山越岭去往各个方向讨饭去了。萨荣村的田地里,人们甚至已经没有种子在春天时如期种下。

桑珠与他的徒弟们,确实打造了一大堆犁铧,但他们没有能力把这些带到更远的地方,所以只能堆在家里。多雨时节,这些犁铧稍不留神就会染上锈迹。周边三个村子,一共才有60户人家,第一年就已经有犁铧了,而一个犁铧起码可以用上4年,犁尖被磨短后,拿着一些铁块找到铁匠,请他们修补后,又可以用上几年。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萨荣村的田地荒废了很多年,那些苦难的村民,常年在各地流浪着,有些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不幸死去。

过了很多年后,其中有一名从桑珠那里学过铁匠技术的人,带着一批男女回到村子。吃尽苦头开始在萨荣的田地里种起庄稼,过了很多年后,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时,他意识到桑珠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或者说,村民以一种非常荒唐的方式面对了桑珠。于是,他重新开了一家铁匠铺,打制了10个新的犁铧后,带到某个圣地求来祝福,并请一个高人在10个犁铧上写下祝福语。写完文字后,高人对他说:“苦难已被终结,从此往后的世世代代,萨荣村的人将永远衣食无忧、万事吉祥,扎西德勒。”

之后,这个男人仿照桑珠的方式,建起一个铁匠铺,但全村只有他一个人拥有铁匠铺。人们可以拿鸡蛋、野蘑菇等交换犁铧,大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10个最初打成的犁铧,被作为圣物在萨荣村流传下来了,直到现在,一如那位高人所说,萨荣村几百年来都没有遭遇过任何灾难,在以前,大家都以为是由于拥有这些载满祝福的犁铧。但是,到了我们那一代时。对了,我已经98岁了,我20岁时,村里只有3个这种刻有藏文的古老犁铧。到了我60岁时,只有2个,分别被曲扎爷爷和贡布爷爷留存着,之后,拖拉机和电视机也都进来啦,我就没再留意过。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鲁荣爷爷说完后,脸上显得很疲惫,似乎困倦不已。对于这个故事,我虽然感到很震惊,但也说不出来哪里震惊。我还有很多问题,但不忍打扰爷爷了。

蜡烛刚好烧到底部,几只飞蛾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了,在闪烁的火苗周边来回飞动。我把鲁荣爷爷扶到他的睡床后,将手里的犁铧交给了他。这个犁铧不能作为纪念品被我带走,它必须留在村子里。我道别后走出了鲁荣爷爷的房间。

他家客厅外面,挂着一个夜光摆钟,我瞄了一眼,发现已经是深夜2点。我对鲁荣爷爷的歉疚更加强烈了。

客厅一侧,大学生戴着一个超大的耳机,对着电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或许是他父亲已经给他买下那个视频课程吧。

“我回去啦。有空来我家玩。”我对着大学生的方向喊道,但他没有发现我。我又喊了一次,他还是没有听到,我就悄悄走出,带上他家的大门后回去了。

一场大雨已经停住,但仍有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断在夜色中响起。我想过不了多久,又有暴雨突然降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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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称,藏族,云南迪庆人,作品见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长江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