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雪山下的白色的城堡已然长大,城堡里三个脐状的泉眼中常常有稍瞬即逝的宝物偷偷溜出,地方的首领被称作迪巴,而豌豆已经是这个地方不可或缺的作物之一。

盛夏,在迪巴统领的土地上,牛羊放着满足的响屁追逐着前赴后继的青草,青稞孕育着新的籽粒,繁花巧妙地把草甸点染成了世上最美的地毯。而那皑皑雪山之下,一座环绕着龟状小山延展的白色城堡上空,有鹰在曲折滑翔,似乎在追赶地上比自己更快的东西。

那是一个午后,正在甸腊卡吃小吃的妇女,还没来得及将湿滑可口的豌豆凉粉在唇齿间惬意地溜上几回,就被一道携裹着风的金光撵进了喉咙——有身着黑衣的骑手纵马疾驰,阳光从他左半边脸的黄铜面具上反射到人群中,跟着他胯下的黑色骏马疾速向前。

卖土杂的、柴火的,拿腌菜换陶罐的,拿木碗换氆氇的,把手抄在袖筒里讨价还价的生意人,游荡的骡马和小猫野狗,也被这道风驰电掣的光惊得左躲右闪。有人骂道:“哪只鬼?这种快,难道是刚从地狱里跑出?”“就不怕被剁掉蹄子!”……有知情人急忙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噘着嘴冲他们说:“嘘,嘘,没看到是半脸人吗?小心他一箭把你们射成肉串。”“传说被魔鬼附体的半脸人?”“他居然回来了。”……

被这道光吸引的并非只有那只好奇的鹰。烈日底下,有三个分别骑着栗色、银白、青灰骏马的骑手在白色城堡下闪现,抄着小道策马飞奔,在脐状的泉眼边拦住了那道金光。

领头的骑手有山峰一样峭立的大鼻子,他端坐在栗色大马上,面向半脸人,不由分说地打了一串富有节奏的响指,然后指向前面的集市画了一圈。

伴着胯下黑马一串郁闷的响鼻,半脸人大声地咳了几声,似乎是被这不速之客以及突如其来的响指呛住了。目送空中的鹰飞远,半脸人终于伸出手,向大鼻子回复了一串不同节奏的响指。

大鼻子听闻,脸上有了笑意,高喊一声“启”,双脚一夹马肚,向胯下的骏马发出了奔驰的号令。

顿时,前面的集市上一片躁动,人们急忙收拾摊位,抱头乱窜,间或有充满恐惧的声音传来:“救命啊!救命!”“小心被马踏死”……

在这混乱之中,有几个异乎寻常的大叔在集市中央慢慢坐下,吸着鼻烟,瞪大眼睛淡然地嘀咕:“奶气未干的娃娃些,瞎喳惊!”“高段位的骑手才能在这里飚马,要是伤到人,将永远失去飚马资格。”“瞎喳惊,这片土地上,只有9人9马有资格在集市上飚马,那是迪巴先前亲自选出来的……”

马上的骑手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兀自飚马向前,似乎那驾驭骏马随机越过集市上各种障碍物的感觉比在宽阔的依拉草原上驰骋要来劲许多。东头姜人卖的肥大母鸡和藏靴,西边夷人摆着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等南面栗粟姑娘被风掀起的百褶裙踞还没放下,他们就窜到了北边金花奶奶的米糕摊边。呼呼的风声之中,骑手们驾驭着马儿巧妙地绕过窜逃的黄狗,绕过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绕过喊叫着寻找孩子的母亲,绕过垂着脑袋孤独行走的傻子,穿过白塔,穿过高矮不一的碉房……

太阳尚在正空,以人们看不到也想不到的表情看这场飚马,他一快乐,散发出的热量就有了松弛的柔和。

这时候,慌乱中回过神来的人们惊奇地发现,飞奔的骏马和骑手没有让现场遭遇混乱和悲剧,而是带来了流畅的风,那张弛有度的行进节奏,像是水在山涧、在峡谷、在险滩、在平原的自然韵律。那在不同障碍物中一往无前的三匹骏马,让先前在集市中央稳坐的几位长者,瞪大眼睛站起来,又捂着肚子坐下去。

躁动逐渐平息,安静下来的人们在飞扬的灰尘之中看到,那一道耀眼的黄光最先闪到了骑手们的出发点——脐状的泉眼边。

“那兔子拉不出屎的马场果然炼人!”等到尘土落定几许,大鼻子骑手抵达了脐泉边。他倒也爽快,从胸前掏出一个镶银的小牛角壶,抛向了半脸人。

半脸人接过小壶,熟练地将黑马的脖颈夹在胳膊下,一只手攥住它的下唇往上掰,另一只手将壶里的油迅速灌入马口中。

油一滴没洒。

“半脸人赢了,牛角壶里是奖励马儿的酥油汤,只有胜利者才能喝到。”“那三个骑手贵为护卫,怎么就这么输了?”……集市上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语气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甚至夹杂着担忧,携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难平。

这时候,一阵风恰到好处地吹来,带来人墙之外的一些声响。一个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声,盖住了人们焦虑的议论声。

人墙随着哭声自动朝两边分散,骑手们的视线随之打开:一个孩子正蹲在地上,朝着地上一摊血肉模糊的物件悲伤地哭泣。

大鼻子的脸阴天一样沉了下来,他飞身下马,前往那摊物件察看,然后摸着下巴围绕着骑手和马儿仔细转了几圈。不久,他停在了半脸人旁边,从硕大的鼻孔中冷冷哼出了一声——那黑马的左后蹄上,一抹未干透的血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映入众人的眼帘。

“那是一只被马蹄碾死不久的松鼠。半脸人,你的骑技不济,你的马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大鼻子犀利地说。

“光快有什么用?” 白脸膛骑手伫在银子一样的白马背上,仰了仰下巴。

“他输了,他的马儿却喝下了胜利者才能获得的奖品。” 小辫子骑手和他胯下的青灰大马都有些愤然。

……

这一幕让围观上的人们分明有了些释然:这个10岁时就一箭刺穿梦卜师敦珠的嘴唇,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站在十字路口时再没有勇气仅凭闭眼往后方扔小石子定夺前进方向的半脸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他没有父母,他是迪巴的养子。敦珠的嘴唇被刺穿之后,迪巴隐藏在后脑勺和脑袋两侧的眼睛盲了。”有人说。

“据说他刚出生不久,就被一场在夜间燃起的大火烧毁了半边脸,被想要找回遗落佛珠的迪巴夫人青卓玛从灰烬中刨出,存活了下来。”有人说。

“10岁就被驱逐到了雪线上的马场,他竟然也活了下来。”有人说。

“就凭黑马喝下的那瓶不属于自己的酥油汤,大鼻子可以用任何一种方法惩罚他。”有人说。

……

“怎么办?”半脸人没有下马,他仰着黄铜面具一侧那半张跟胯下的黑马一样黑的脸,淡淡地问。

集市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们屏住呼吸,竖着耳朵,看着大鼻子紧皱眉头,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之中来回踱步。在半晌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说:“你去送达杰。”

大鼻子话音刚落,人群突然炸开了锅,一阵激烈的议论和目光搜寻之后,人们像流水一样迅速散去,似乎这个决定是一把随时会落向自己的刀。

大鼻子骑上马背,昂起头,抬高声音,补充了一句:“小辫子为他们指路。”

“我?”一直紧跟在大鼻子后面的小辫子傻眼了,反复嗫嚅着,“那路还要指?我……我……”

眼看着大鼻子和白脸膛面若冰霜地转身,义无反顾地随着人群离开,小辫子的眼里升腾起了比冬日的晨雾还浓重的悲伤。

人群如潮水退去,方才人声鼎沸的集市上,热恋中的阿猫阿狗也遁去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垂着脑袋的傻子,还在集市上不停地行走。

小辫子像是被抽了筋,他歪在马背上,有气无力地朝傻子唤了一声:“达杰!”

达杰没有理他,继续埋头行走。

半脸人见状,策马向前,拦在傻子前面喊:“达杰。”达杰没有理他,像绕过一块石头一样绕过了他和黑马。

看到达杰对一切视若无睹,只顾自己无休止地机械行走,半脸人有些按捺不住了,他驾驭着黑马快速靠近达杰,猛一俯身,将达杰掳到马背上,对小辫子道:“走。”

可是,黑马还没有朝前几步,马背上的达杰竟然保持着他刚才的节奏,一大步就从马背上“走”了下来。

一边的小辫子急得咬牙切齿,从行进的青马背上一跃,奋力往地上一扑,准确无误地用身体接住了从马上坠下的达杰。

尽管有小辫子这个人肉垫子,达杰显然还是摔疼了,他咧开嘴伏在地上嚎了几声,又站起来开始了他的行走。

“幸好他没少胳膊断腿,也算勉强给自己留了胳膊和腿。”有血丝从小辫子的嘴角溢了出来,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喃喃道:“你下山就是来找死的,你死也就罢了,还要捎上我……”

集市上静悄悄的,脐泉出水的声音冒了出来,咕嘟咕嘟,又慢又轻,像是在诉说什么。

半脸人放弃了追赶达杰,他走到脐泉边上,俯身喝了个饱,然后把黑马吆到旁边的一块草地上,跟小辫子一起并排躺了下来。

“我闻到了酒香,兄弟。”许久后,半脸人说。

小辫子不理他,悄无声息地躺着。

“兄弟,这酒味道一定不错。”

小辫子不搭理,继续悄无声息地躺着。

……

“兄弟,你扑向地面救达杰的时候,有块头巾从你的胸口掉了出来,水红色的,散发着浓烈的酒香,还有淡淡的脂粉味!”

半脸人话音刚落,小辫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在胸前乱翻一通,然后抢过半脸人手中头巾。

“兄弟,你拿了人家的头巾,是约了头巾的主人下午见面?还是,晚上?”

“打住打住!哪个耐烦当你兄弟!刺瞎自己养父“眼睛”的逆子,你就该永远待在雪线的马场,与虎为伍,帮母马接生。你10岁那年,其实就已经死了。” 小辫子说。

……

小辫子出了一口恶气,慢慢坐了起来,把头巾塞到胸前,从腰间掏出一个牛皮酒壶,咕嘟咕嘟灌下几口。之后,扔给一旁的半脸人:“看你活不久,便宜你了!不然,谅你也喝不上这酒!”

小辫子咂咂嘴,又骂:“你确实是活到蛋痛,要不是慈悲到从不沾腥荤的青卓玛抵死为你求情,你还有机会在马场上生不如死?你还有机会死前拉我当你的垫背?”

半脸人不接话,眼神定定地看着达杰在空旷的集市上孤独行走,许久,蹦出一句话:“这酒,是真的好!”

咕嘟咕嘟,安静的集市上,泉水跟时间一起悄悄流逝……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胸前的红头巾,小辫子变得急躁起来。

急躁的小辫子在集市上转了两圈,叫了无数回达杰,对着达杰的背影无数次暴跳如雷。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回到呆头呆脑的半脸人旁边,喝酒,骂人。

最后,小辫子热泪盈眶地讲起了故事。

“神翁想要证明达杰是个有用的人,很多人因此命丧黄泉。”小辫子说,“这些年,凡是被扯上这个命题的人,都被杀了头……”

猎户家的男人接到神翁的口令带达杰到深山收取几天之前置放的扣子,那一片深山,常常有大群的梅花鹿出入。日落之后,他们竟然空手而归。回来后的达杰一脸痴傻,挥舞着被荆棘划满伤痕的手,一直暗自嘟囔:“小花母牛,二十二,小花母牛,二十二……”

猎户家的男人被砍了头。

又一户猎户在远山猎到了一头野牦牛。背夫家的男人接到神翁的口令,赶了一匹骡子带达杰到山上背牦牛肉。日落之后,他们也是空手而归。背夫不像先前被砍头的猎户家的男人笨嘴拙舌。背夫能说会道:“大人,骡子背上驮了个结实,我也背了一大篮子牦牛肉和达杰少爷往回赶,走了一程,碰上了一只红嘴猴子。猴子看到我们,快速爬到了悬崖边的大树上,达杰少爷心善,从篮子里拿出一大块肉朝悬崖甩了过去。又走了一程,两只秃鹫随着肉味朝着我们飞过来,达杰又丢了两块肉过去。又走了一程,遇上一个大水塘,水塘里出现了我们的倒影,达杰少爷便又拿出两块肉‘嘣’一声扔进水塘……就这样,走一程丢几块,回到这里的时候,篮子里已经没有肉了。”神翁皱着眉头听着背夫的叙述,看着达杰一脸痴傻,瞪着眼睛暗自嘟囔:“尝尝,三十一,尝尝,三十二,尝尝,三十三……”

背夫被砍了头。

有时候,达杰还会自己偷偷跑出去。有一回,他跑到屠夫家的院子里,把屠夫家正在大树下熟睡的婴儿放到养兔子的竹笼里,舀了旁边锅里滚烫的水浇上去……

小辫子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他止住了叙述。阳光很烈,青稞酒也不淡,小辫子的黑脸泛红,鬓角渗出了汗水。

“那时候达杰说什么?”半脸人问。

“听说屠夫一家听到哭声赶到时候,这个催命鬼正瞪着那双死鱼眼睛嘟囔,“汤水,一十八,汤水,一十九……”小辫子答。

“今天早上,我们护卫分队接到神翁口令,要求带达杰到集市开眼界的口令,最晚在太阳自正空偏西两个指节之前送达杰安全回家。可是从到这里起,达杰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直无休止地行走,怎么也不肯离开……”小辫子叹道,“就在这个时候,你——这个被魔鬼附体的人莫名其妙地撞了上来,我这个倒霉鬼,莫名其妙地被拉下了水……”

小辫子话音刚落,半脸人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追上达杰,与他一起并肩前行:从西径直往东,又从北向南……

“又多了一个该死的憨包。”这情景让歪在地上的小辫子绝望地笑出了泪。

可是不久,小辫子就看到了他想也不敢想的情景:半脸人居然与达杰有了交流。

半脸人一边走一边大声说:


然后,达杰也发出了小辫子听得到的声音——那是跟半脸人一致的计数声。

他们并肩行进,边走边数:“一千零二,一千零三……”

半脸人就这么引领着达杰慢慢靠近黑马,带他骑上马背,然后双腿轻轻一夹马肚,配合着清脆的马蹄声不间断计数。

“一千零一十三,一千零一十四……”

黑马载着半脸人和达杰稳步向前。

“什么情况?!”小辫子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悲喜交集地咕哝了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骑上马儿,跟着他们一起奔向神翁府邸。

这是宽阔亮敞,完全不亚于迪巴府邸的神翁府邸。随着神翁一声令下,雕龙画凤的餐桌上立即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白嫩嫩的奶渣浇上了黄澄澄的蜂蜜,胖嘟嘟的水沏粑粑冒着诱人的热气,焦黄的牛排泛着温热的油光,五角枫木糌粑盒里的糌粑堆得像座雪山,那虎背熊腰的男式银碗里,酥油茶散发出阵阵醇香。神翁端坐在上八位上满脸堆笑,整个人就像是洋溢着赐予和奉献的秋天的果树……想着想着,小辫子忍不住在马背上偷偷地笑了笑。

可是,还没等小辫子好好笑几回,一栗一白两匹大马截住了他们的去路。前方满脸堆笑的是骑手大鼻子,后面跟着依然一脸阴郁的白脸膛。

“哎呦哎呦,你们辛苦了,把咱们达杰带到这里来了。”大鼻子说,“前面不远处就是神翁府了,达杰快到家啦。”

“你确定是要自己送达杰吗?”伴着胯下黑马不耐烦的响鼻,半脸人问。

眼看达杰执意下马,在不远处继续来回踱步,大鼻子急了,说:“今天他怎么主打一个行走?怎么办?这个,半脸兄弟,我还要请你赐教哇。”

“我还有要事要办。”半脸人抬头看了看天空,准备策马向前。

只见一边的高头白马立即跃进一步,马背上的白脸膛“哗”一声抽出长刀,架在半脸人的脖子上,说:“队长脖子上挂的小牛角号,看到了吧?只要它一响,有一批人会从四面八方冲出来,足以把你剁成一包肉酱。”

在白脸膛寒森森的刀下,半脸人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小辫子兄弟!”

小辫子闻声从半脸人身后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迎向大鼻子犀利的目光:“队长,我,我……”

“滚!”大鼻子果断地回应小辫子。他示意白脸膛收回刀,然后瞪着半脸人,说:“讲!怎么应对达杰?”

“达杰是什么人?”半脸人答非所问。

“是……是……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两年前,神翁府邸突然有了这么个人。”大鼻子有些不情愿地说。

“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因为这个人死去?”半脸人问。

大鼻子和白脸膛张了张嘴,面面相觑。

“即便今天你们幸免于难,甚至领到了神翁的赏赐,明天呢?后天呢?”半脸人说。

大鼻子和白脸膛无言以对。

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之后,小辫子突然眉毛一挑,压低声音,冒出一句话:“在我们因他死之前,悄悄弄死他?”

大鼻子听闻,像被针戳一样紧张地伸长脖子环顾四周,高声说:“滚,喝了几十年酥油茶,连糌粑团的头尾还分不清。”

白脸膛咣当一声抽出长刀,大声喝道:“就该宰了你。”

吼过之后,大鼻子和白脸膛显得有些虚弱,他们眼神中咄咄逼人的刀子,无法掩饰地化作了无助。

“憨包!杀了他,不等于杀了自己?”大鼻子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迪巴已经老了,他没有子嗣,而神翁正值壮年……”白脸膛喃喃自语。

现场又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达杰踱步时触碰矮灌木的声音。三个骑手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半脸人身上,仿佛在黑暗之中迎接曙光,又仿佛之前这片土地上的臣民,等待敦珠说出能够抵达未来和未知的梦卜结果。

迎着三个骑手迷茫的目光,半脸人出其不意地反问:“可以在哪里找到梦卜师敦珠?”

“嘴唇被暗箭射穿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他。”白脸膛说。

“他消失了。一个不仅失去神迹,连梦也被一并收走的梦卜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辫子叹息道。

……

“城堡北部有一家三碗酒铺,酒铺掌柜叫海浪,据说敦珠只喝他酿的酒,也许可以在这里打听打听。”大鼻子回答。

骑手们驻足的地方是池古廊,通往水磨房,也通往神翁府,然而此刻,空气中并没有石磨碾出的粮食香,太阳却已经从正空偏西一个指节。

“我们与人一起生活,而达杰是一个跟数字一块生活的人,他的思维集中在日常生活中有关计数和算术的场景中。比如今天,从我们的视角看到的是达杰在集市上不停地行走,而他,在用脚步度量集市,尝试用最快最好的方法计算出集市的大小……”半脸人不疾不徐地说。

“计算?”听到这里,小辫子忍不住插了一句,想起达杰在集市上忘乎所以地行走,还时不时蹲下来让手指也在地上“走一走”,他满脸疑惑。

“是的,计算。”半脸人说,他反问小辫子,“集市的地面由青石板铺成,你怎么知道集市地上用了多少青石?”

“集市不小,人多物杂,一口气数不过来,踩过一块青石就在前胸的衣襟放一个小石子,或是在绳子上打个结,在木头上划一刀更方便。”小辫子说。

“那是蠢笨的办法。”白脸膛道,“在计数的过程中,可以用小石子代表个,果核代表十,豆子代表百,瓦片代表千,小木棍代表万,逢二进一,或是逢十进一,这样计数更快。”

“不错!石子、结绳、刻木,是我们祖先最基础的计数法,后来发明的二进制和十进制则将这种计数法的速度推进了两倍以上。”半脸人说,“《俱舍论》《八章算法》等典籍里都记载着更聪明的算法,而达杰正在证实一种新的算法:集市上的一块青石板约为一步,计数由西向东的485步,由南向北的627步,可直接算出走完集市所需要的步数,进而知晓集市上青石板的数量,乃至集市的大小……”

“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小辫子有些急了。

“有,要掌握达杰,就得了解达杰,要了解达杰,就不能只了解达杰。在人的世界,他是一个傻瓜,在数字的世界,他不亚于一个天才。只有尝试进入他的世界,才能与他有所交流。”

“什么论?什么算法?怎么进入另一个世界?……我只是想顺利带他回神翁府。”大鼻子有些气馁。

“简单概括,只要在凡是可能涉及计数的场景中看情况迎合达杰的节奏,与他一起计数就可以了,计算不是你的事。”话音刚落,只见半脸人在马背上打了个响指,黑马便带着他急速转身向北。

是时,在飞驰的骏马背上,一支箭跟着半脸人逆向而来,从他的头顶掠过。一个人应声倒地。

“驮上尸首,分头散开,切忌向南!”半脸人大声喊道。他没有回头。

城堡北部。那是比快还快,飚马一样的速度。以往这样的时候,半脸人会在这片土地上搜寻素未谋面过的母亲有可能留下的气息,

可是现在,他没有来得及搜寻这样的气息,他的脑海里不时闪过一支箭,那支箭从自己的手中射出,准确无误地穿过梦卜师敦珠的嘴唇。那时候,在二楼帷幔下的10岁的半脸人,清楚地听到敦珠压抑的惨叫,随后在议事的大人之中倒地的声音……

半脸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一支来路不明的箭身亡,抑或被某个坍塌的重物压住,以至于在一场大火中遗失了几个月大的自己。他只知道,自己出生不久就在一场大火中烧毁了半边脸,被迪巴夫人青卓玛收养,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存活下来。他自小牧马、骑马、习箭、狩猎,10岁时第一次将箭射向一个人,射向能够在梦境中抵达未知和未来的梦卜师敦珠。

因为这准确无比的暗中一箭,敦珠失去了神迹,哪怕之后有新生的肌肉弥补了这个缺口,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梦卜的能力。

也因为这准确无比的暗中一箭,10岁的半脸人被遣往雪线之上的马场。8年后的这天,头一回被一张迪巴府邸唯有的尼西信纸召回这片土地。那泛着瑞香狼毒气息的淡黄色信纸上只有一幅画:雪山环抱下的白色城堡,一个被箭击穿嘴唇的人。

就在那雪山环抱的白色城堡之中,半脸人胸前的尼西纸灼热得像一片火,他胯下的黑马快得像一溜烟,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骑手们告知的方位。

眼看不远处,一面绣有酒字和三个酒碗的酒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有个男子正在饮酒。

半脸人拉住缰绳,把黑马拴在酒铺侧面的马厩,大步上前。他腰间的刀随着他的行进不时硌在腰上,或是触到腕部,表达着它无所不在的警惕。

半脸人径直走向前,在男子对面坐下,但见对面宽长的帽檐下,是两片陌生而完整的嘴唇。

半脸人有些失望,移到了一边的座位上。

宽檐帽不说话,甚至也不抬头,只是将面前盘子中的炒青稞一粒粒慢慢放进嘴里。

掌柜是个跛脚,看到半脸人进来并不招呼,只顾自己像海浪一样在铺子里慢慢起伏。

宽檐帽喝完碗里的酒,响亮而有节奏地敲了敲桌子。随着敲桌声,一个穿彩色服饰的女人从柜台里闪出来,数过桌上的银币,续满酒,又消失在柜台后面。

“可以讨碗水喝吗?”半脸人在座位上大声问。

“我这里只有酒,喝水到脐泉边上。”海浪毫不客气。

“如果我讨碗酒喝呢?”半脸人问。

海浪听闻,慢慢起伏过来,在半脸人面前淡定地放下一截血肉模糊的东西,挤出带有浓重鼻音的声音:“讨,是要付出代价的。喏,一个吃赖酒的人的手指,上午刚切下的。”说罢,指了指柜台上方一个黑匣子,补充道,“里面还有很多。”

“你是说,为了吃到你的酒,很多人失去了手指?这些人一定心怀怨恨!你后面有个大人,让被你割掉手指的人只能心怀怨恨。”半脸人说。

“迪巴土地上的庄稼,杰布(王)粮仓里的粮食。你们这些骑手还有脸活着!”海浪突然有些激动,喘着粗气下了逐客令,“滚!来打扰我煮酒卖酒的话,有人会剁了你。”

  海浪意犹未尽,又骂道:“少来我这里拽!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精荐的骑手,年年都落在赛马会的最后丢人现眼,杰布赐你们的名号恰如其分——阿达墨色(烧火和尚)!”

怒骂后的海浪喘着粗气钻进了柜台后的一个房间。

看到海浪的身影彻底消失,半脸人用邻座男子方才一样的节奏响亮地敲了敲桌子。

不一会儿,那个穿着彩色服饰的女人端着酒壶从柜台里闪出,目不斜视地走到宽檐帽旁边,当看到碗里还有酒,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时候,半脸人又用同样的节奏敲了敲桌子。

女人走到半脸人面前,看见桌上没有钱币,果断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准备离开。

“阿姐彩色,你的头巾很美,酒香和脂粉香竞相扑鼻,比一般女人的头巾多了一只小小的金色蝴蝶,栩栩如生。”半脸人说。

女人停下抬起的脚步,脸一下子涨红了,嗫嚅了一句:“我,我很少戴头巾。今天也没……”

“他是个骑手,留着小辫子。”半脸人低声道。

“你说什么?”女人的语气中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愤然,“你,你想喝酒?我给你倒上。”

“不用,掌柜的美酒,我刚才在集市上已经喝到了,满满一牛皮酒壶。”半脸人咂了咂嘴,“那酒,有脐泉水无与伦比的甘洌,饱含着月光之城的月亮千年浸润的柔和;有不早不晚准九月半成熟的青稞恰到好处的劲道,携裹着日光之城阳光的直抵人心的热烈……可惜啊,最后唇齿间缠绵的回味,却带了些令人不太愉悦的戾气……”

“你想干什么?”女人把几缕发丝捋到脑后,在半脸人旁边坐了下来。

“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半脸人说。

“好几年了,海浪眼里只有酒和银币。他断定只有脐泉里的水,迪巴土地上的青稞,才能酿出世上最好的酒。酿出好酒要有足够的粮食,要有足够的粮食,就要找到关键的人。神翁答应给我们粮食,代价是在这里卖酒,卖到上缴足以遮住这片土地的银币。”女人答非所问。

“迪巴呢?”

“迪巴已经老了,据说他的三个儿女都奇怪地死于非命,神翁是这片土地的老二,孔武有力,正值壮年。”

……

“海浪酒铺里的美酒,神翁腰包里的银子。海浪的酒再好,一辈子也卖不到遮住这片土地的银币,他一心想着银币,也酿不出世上最好的酒。我跟着他,在这个铺子里活成了行尸走肉。”女人的眼睛红了。

“你说海浪眼里只有酒和钱币,但他把酒和银币都交给了你,你更重要。”半脸人说。

女人的眼睛又红了。

“隔壁有耳。”半脸人用眼神指了指旁边的宽檐帽。

“他是常客,又聋又哑。”女人并不在意,“据说是外面来的商人,他经常戴着宽檐帽,从不说话,也从不听别人说话。来了就喝酒,喝完酒就走。”

“又聋又哑?他一直盯着我的马。”半脸人说。

……

“见过敦珠吗?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梦卜师敦珠,一个嘴唇上有伤疤的人。”半脸人问。

“来这里的很多人,都打听过这个人,而我……”女人说。

……

女人和半脸人对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微弱的窃窃私语。

酒铺里的酒香肆意乱撞,酒铺外的行人相继驻足,却一时没有人进来,这越来越微弱的对话声,成了酒铺里唯一且秘密的声响。

随着这没有间断的秘密声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又聋又哑”的宽檐帽起身,示意女人离开,之后径直坐到了半脸人对面,说,“你的马不错。”

“是我在雪线上驯养的一匹野马。”半脸人嘴角含笑。

“刚才在集市飙马,你们输了?它左后蹄上的那抹暗红分明不是血迹,是它天然的毛色,你为何默认是自己的失误?”宽檐帽说。

“你经常行走在24道拐运茶送马,你腰间独一无二的令牌,是以前迪巴赐予神翁的,那时候,神翁只是一个骑手……”半脸人不紧不慢地说,“今日,你不仅到过集市,还跟着我们到了池古廊,酒铺马厩里的枣遛马是你的坐骑,它蹄上沾染的红土,是池古廊独有的。”

“你10岁就与几个马夫隔离在雪线上,怎么会深谙算数?甚至是《俱舍论》和《八章算法》?”

“把一个奇特的人铸成一把刀,一旦别人能够掌控他的刀法,这把刀就没有了铸刀人想要让他发挥的作用……你的箭法不错,在池古廊一个暗处,你一箭就刺穿了他……”

“你不像是个魔鬼附体的人。迪巴是你的养父,你为何要将他心腹的嘴唇一箭射穿?”

“你毁了达杰这把刀,就等于杀死了三个骑手。而这三碗酒铺里的海浪,也是不幸被铸造的另一把刀。”

“把梦卜师梦卜后必须说出梦境的嘴唇射穿,便无人能够说出——谁将是这片土地以后的统领?”

“在迪巴的土地上铸下无数无形的刀,这些无形的刀,正在将忠于迪巴的臣民和迪巴一起慢慢杀死。”

“8年前,在迪巴的土地上,除了迪巴自己,还有谁能把他自己眼睛刺瞎?”

“你也是一把刀。但你的心并非如刀一样冰冷,在池古廊,你射向达杰的箭,稍微偏离了明明可以达到的心脏,刺向了他的肩胛。你是一把刀,但你的心并不安宁,你隐约知道,在没有光的黑暗之处,刀与刀,是盲目相互砍杀的命运。因此,你稍微背弃了大人的旨意,选择了与我对话。”

“你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你半边脸上的黄铜面具障眼,令我一时想不出你究竟像谁。”

“‘迪巴土地上的庄稼,杰布(国王)粮仓里的粮食’?杰布精心设置的赛场,比拼的难道只是谁比谁更先到达?”

“几年来,大人(神翁)奉命选荐骑手,无奈参赛的骑手在赛马会上连番败北,杰布一怒之下,一再加重这片土地所要上缴的王粮。”

“这片土地上,没有人配得上‘诺尔布’(珍宝)这个名号,翻过千座雪山,越过万条江河,走到杰布的赛场,守住臣民的粮食?”

“阿达墨色!”

“阿达墨色!”

   ……

一阵风过后,太阳从酒旗后面蹦了出来,在半脸人和宽檐帽的沉默对峙中,一阵急促的螺号声从远处传来。不久,一股浓黑的烟从灵犀湖的方向直击蓝天旯,那是急召所有骑手的最高号令。

螺号声未落,两位骑手已经分别跨上骏马,像离弦的箭射出酒铺。

阿姐彩色跟着跑了出来,站在集市的小坡上,伸长脖子望向灵犀湖的方向。

目之所及之处,不断有骑手驾驭着骏马飞驰前往,其中,似乎有她熟悉的青马……

枣遛马像一团火焰,黑骏马像一股旋风,所到之处,只听到马蹄声如雷,风声飒飒。

飞一样冲往灵犀湖方向的路途中,骑手有自己的暗中较量方式。

传说这片土地有1008种野果。驭马弯腰在草地上抓一把,起身立在马背上朝树上抓一把,马后仰翻往矮木丛中抓一把,数种野果已然在手。那是要用精准到位而且刚中带柔的手法,避免弄坏娇嫩的果实。

“阿达墨色,10种。”

“阿达墨色,10种。”

传说这片土地有1008种鸟雀,一个优秀的射箭手,纵马朝天空放几箭,到手的绝不止三种猎物。

然而,那辽远的天空,那林木森森的路途,却始终不见一只鸟雀。

这是一片没有鸟的森林!没有鸟鸣的林间,异样得只剩下马儿嘚嘚的蹄声和风拂树林的咻咻声。这令飞速撞入林子的骑手,顿时感觉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海。

“是浓烟没有错,来自灵犀湖的方向。”

“是螺号声没有错,那是骑手的集结号。”

 ……

两个骑手拉住缰绳,一边张望一边徐徐向前,似乎是暗海中两艘随时可能触礁的船舶。他们背上箭筒中没能射出的箭,有些不可遏制的焦躁。

行进一程,两只兔子突然从林子里撞了出来。

两个骑手迅速绷满弓箭,而后,又慢慢撤回。

“我的箭从不射向兔子。”

“这兔子怎么是彩色的?”

……

两只毛茸茸的彩色兔子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 边跑边噗呼噗呼地叫嚷,不时还停下来绕几个圈,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两位骑手仔细聆听,突然听到兔子说起了人话。

“要是迪巴派出的骑手在今年的大赛中再次落第,那阳光下大片大片的青稞,便都是杰布的了。”一只兔子说。

“你有些悲观了,河谷地区面积不大却丰饶的土地上,麦子和豌豆也该成熟了。”另一只兔子说。

“比赛名次落尾,迪巴就要加倍上缴王粮,麦子和豌豆几乎也都是杰布的了。”

“怎么办?连个雀子都没有,这林子让我瘆得慌。”

“这几年,人们精打细算,鸟儿们吃到粮食的概率越来越小,听说今天它们都聚集在灵犀湖北面流石滩旁的平地上空,想点好吃的,而可恶的敦珠只是想馋死小鸟。”

“我听说很多鸟儿想要搬到别的土地上。”

“不搬家怎么行呢?就说我们吧,那些猪一样的骑手只顾冲向浓烟的方向,毁了我们的家。”

“一千年才开一次花,变一回兔子,还要再等一千年,走吧走吧,搬家吧。”

“说来说去就我俩搬,其他花坚决不肯搬,它们活得更长,有无坚不摧的牙。”

……

两只兔子边跑边说,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两个骑手双腿一夹马肚,朝着北面策马狂奔。

这是一片宽阔的流石滩,也是连接前方平地的唯一通道。那不是骑手所熟谙的战场,不是马背,也不是剑鞘与宝刀,是与之相反的,因为石头的流动而让人产生柔软的错觉。

那是一条坚硬的河。

才尝试进入,半脸人和宽檐帽就不得已下马而来,刚落脚,脚踝就被碎石淹没,一移步,就要抵御流石微妙而又强大的力量,在坚硬的流动中艰难地稳住自己的重心,一步一滑地向前。

这条石头河是暗色的,河床中,生长着冰清玉洁的水母雪兔子。它们安静地卧在碎石之间,在阳光下绽放出梦幻一般的色彩。

骑手和马闯入这条石头河,往前行进,便不断有碎石滚动或滑落而下。

一株水母雪兔子被石头击中,又一株水母雪兔子被碎石覆盖。一被击中,那梦幻般的色彩便灯火一般一盏盏熄灭。

“哎呦……”

“哎呦……”

有传达着疼痛的声音从石头河的下游传来。

半脸人拉住黑马,停了下来。

骑手像被捆住了手脚,驰骋和速度在这里失去原有的意义。

宽檐帽想尽快涉过这条河,可越是朝前迈大步,结果是人与马大幅度下滑。大量的流石不断滚动,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毫不客气地朝着水母雪兔子撞去。

一株水母雪兔子被击中了,另一株水母雪兔子又被击中了……

“啊——啊——啊!”

随着一阵奇怪的声响,这些雪莲花突然跳了起来。

没错,那些被石头击中水母雪兔子都跳了起来。一跳起来,它们像一个个在水里游动的水母,又像是一只只轻盈兔子,似乎每一块流石都在脚下扎了根,供它们尽情弹跳。

短暂的跳跃之后,它们变成了方才林子里彩色兔子的模样,朝着宽檐帽跑过去,从流苏一样的绒毛中露出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向他咬去。

宽檐帽急忙拔出长刀挥舞,枣遛马则在彩色兔子利齿的噬咬下仰头嘶鸣,它抬起后腿,想要踢掉黏着在腿部的雪兔子。受力的碎石立即迅速往下滑落,骑手和马儿脚下一空,滚落到了石头河的下游。

“哈——哈——哈!”

那些水母雪兔子一阵怪笑之后,又安静地卧在了碎石之间。

“怎么样?人和马都在吧?”半脸人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快不了,越快越慢。”宽檐帽瓮声瓮气。

“要想从这里经过,凭的不是我们骑马时的速度。”半脸人若有所思。

两个骑手在石头河中安抚自己的骏马,从各自的位置慢慢横贯石头河。

那是一小步一个脚印,很容易让骑手和骏马焦灼的速度,然而,心慢慢平静下来,步伐就变稳,流石的力量变弱,脚底下,便还是那片平稳的土地。

半脸人和宽檐帽蹚过了流石滩。立在滩边,黑马打出几个压抑的响鼻,枣遛马的腿脚渗出了血迹。

远处就是平地。

从流石滩边望过去,那目之所及的平地上空,竟然聚集了无数的鸟雀,它们黑压压地围成一圈,遮天蔽日,盘旋不已。

林子里的鸟,原来都聚集在了这里!

平地后方,便是梦幻一般的灵犀湖,那召唤他们前来的浓烟,就源自那里。

两个骑手跃身上马,向前飞奔。

眼看天空巨大的黑影越来越近,光线越来越暗,骑手手中的箭,毫不犹豫地刺破迎面而来的风,射向盘旋的鸟雀。

立时,有鸟雀扑腾着落下,黑压压的鸟影,在上空迅速散去。

鸟雀一散,阳光随之泻进,地上一道淡黄色的光猝不及防地撞进骑手的眼帘。

那是什么?!

不知前进了多少,几步之遥,在飞奔马背的骑手这才看清楚,那道淡黄色的光,原来是铺在平地上的一层厚厚的豌豆。那来自河谷地带被晒干的豌豆籽粒硕大,光滑圆溜,坚硬无比,散发着一股异乎寻常的香味,很多鸟儿衔不起,又有一些鸟儿啄不碎。

而这片平地的前面,竟然是自然之笔的又一次峰回路转——万劫不复的万丈悬崖!

在这意外扑面而来的时刻,两位骑手奋力拉住缰绳,想要停在悬崖之外。可是,两匹飞一样的骏马还是踏进了这道淡黄色的光里,那钉了马掌的马蹄进入这道光,突然发出了金属相击般的声响,继而身不由己地滑向前方。

顿时,山谷里响起了马儿无助的嘶鸣,还有人无助的喊叫声。

那一团火一样的马没能停下来,它载着宽檐帽落下了山崖。

那一阵黑旋风一样的马也没能停下来,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它用尽全力向后猛一甩头,更快地坠下了山崖。

半脸人随着黑马这一举动,重重地摔落在那片铺满豌豆的地上,撞碎了那道淡黄的光晕。看着眼前的人马坠下悬崖,痛楚扭曲了半脸人的脸,逼出了他的泪。他从地上爬起来,大吼一声,跳出那道光圈,毅然抽刀走向旁边闪现的人影。

是敦珠和一队人马。见半脸人拔刀,卫士瞬间拉满弓箭,却被敦珠示意放下。8年之间,敦珠鬓须皆白,腰身佝偻。然而,他的嘴唇完好无损,上面并没有传说中硕大蜘蛛一样的疤痕,甚至没有哪怕一丝痕迹。

“你的嘴唇……怎么?”半脸人皱着眉头举刀继续向前。

“为什么?!”半脸人冰冷的刀停留在了敦珠的耳侧。他捕捉到了他脸上难以隐藏的笑。

“哈哈哈。”敦珠随着刀的停留朗声大笑,“你们是最先抵达这里的人。”

半脸人的刀往前迈了一寸,逼向敦珠的喉咙。

卫士拔刀相向,又被敦珠示意放下。

“跟我来。”敦珠温和地说着,挪开半脸人举刀的手,慢慢走向山崖边。

顺着他的手指,半脸人看到的不是万丈悬崖,而是一方虚张声势的短崖,短崖下面有一块绿茵茵的草坪,草坪上面,有一红一黑两匹蹦跳的骏马,还有一个在地上不停翻滚的汉子。

“不管谁人所设,这些局就是您的考场!从您进入城堡开始,从集市飙马一直到灵犀湖畔,一如展示马技、智慧、勇气的赛马会,在这个过程中,我理解了神为何只示我半个预言,而我也知道,凝聚所有的微光,照亮这片土地上黑暗时刻,即将来到。”

“大火没有烧死您,却让贵为少爷的您沦为‘养子’。而我们,让你进入了雪线上的马场……苦难把您磨炼成雪线上漆黑而微弱的点,却没能抹杀您的善意、悲悯和敬畏,不仅是对待想要加害于您的骑手,一无所知的傻子,还是一株陌生的雪莲,而那一颗颗小小的豌豆,说出了您对待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黑马的日常。您长得越来越像您的父亲了,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敦珠眼里迸出了泪花,大半个身子朝着半脸人弯了下去。

他身后的人马,也跟着敦珠朝半脸人弯了下去。

“诺尔布,诺尔布……”敦珠高声喊道,似乎是朝着山崖下的草坪,也似乎是朝着面前的半脸人。

落日的余晖中,那匹黑色的骏马闻声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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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拉姆,藏族,迪庆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十月》《小说月报》《边疆文学》《江南》《西藏文学》《滇池》《康巴文学》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品选》《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精品集》等选本,曾获边疆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作品精品奖、滇池文学奖、滇西文学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