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着个淡蓝色的口罩,一对亮炯炯的眼睛含情脉脉地微笑着走了过来。因为她的对面只有我一个人,很显然她这是在向我微笑的。我心里在猜测她是谁呢?便继续往前走去。她笑吟吟地把右手伸给我,那是一些纤细而十分柔软的手指,这使我不由生出永远也不愿放开那些手指的一种奇怪的念头。同时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弹钢琴的抑或是一名外科医生,没准她就是一个钢琴师或者一名外科医生。
“你好!”她先开腔搭话了。
“你好!”
她继续微笑着,“你是忘记戴口罩了是吧?”她这样说着把腋下的那只绿色皮包略微往前面拉了一下,从包里取出和她脸上的那个口罩一模一样的、装在塑料封套里的一个淡蓝色的口罩递给我。看上去我们俩倒像是早就认识似的。可是,她是谁呢?
我是许多特别爱戴口罩的人当中有少量特别不爱戴口罩的人当中的一个。我倒是觉得与其戴口罩,还不如传染上个病自在呢。也正是由于有这种想法的缘故,在这个深秋寒冷的早晨,我既没打出租车也没坐公交车,徒步行走了十来公里路。
正在我手里拿着那个口罩时,她问我“最近有新作品吗?”眼睛里依旧含情脉脉的。我正寻思着该怎么回答她时她说道:“呀,公交车来了,以后见。”说着便用那些纤细的、十分柔软的长手指非常亲切地拍了拍我的左臂后便钻进了公交车。原来我俩是在一个公交车站相遇的。
在公交车站分别后,我这才又寻思起她是谁来着。事实上她亮炯炯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走过来时,我就已经在猜想她是谁了。她是谁呢?我为何不问问她你是谁呢?我要是加了她的微信那该多好,没准我俩早就连着微信呢。假如她也像我一样没戴口罩的话,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谁了。遗憾的是需要说“假如”时一切都晚了。
我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回想和她相逢的那一短暂的时刻。身高差不多和我一样,至少有1.70米,淡黄色的头发绾着髻,修得细长的眉毛,一双亮炯炯含情脉脉的眼睛嵌在天生的长睫毛中央。白色的羊毛线短上衣,说不出是什么布料的黑色长裙下面宽大而结实的髋骨,由于裙子挨着地面,所以看不到她穿的是什么鞋子。金花瓣上嵌着绿松石的那一对小耳环犹如她的身份证,证明了她是一个藏族女人。
“她是谁呢?唉——管她是谁。”我心里这么想着欲动身前往自己该去的那个地方。然而仿佛有个无形的东西在扯着我似的,于是便继续呆在那里发愣。
这里是一处2路和5路的公交车站,这个站点的名称是泉水站。我也没看清她上的是2路车还是5路车。我查看公交运行线路图,看这两路公交车开往哪里,沿途有没有藏民聚居的社区,或者有没有与藏文化有关的单位。
这个公交车站上人越聚越多了,人们都用怪异的甚至是反感的眼神在瞅着我,这显然是我没戴口罩的缘故。我无奈地离开了公交车站。我瞅着她送给我的那个口罩再次猜测起她到底是谁。然后当即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想这事了。然而她却不但没有从我眼前消失,我心中反而浮现出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那部小说来。那是延续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一部爱情故事。讲述的是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在二十岁时由于过于年轻而未能成婚;历经人生的许多曲折坎坷年逾八旬时却又因为过于年迈而仍未能结婚的故事。小说通过故事反映了哥伦比亚的历史,以及战争和霍乱给人们造成的威胁等。
眼下不正是俄乌战争和新冠病毒在给人们的生命制造着危险吗?尤其是快手和抖音等自媒体上那些真假难辨的各种消息不是在给人们带来比战争和疫情带来的厌烦更多的厌烦吗?而且这场疫情把原本就缺乏交往的人们加以分化而使人们更加变得孤家寡人了。弄得原本就不愿将真心示于他人的人们如今把脸也给藏起来看不清面目了。世界上以战争和疫情为背景,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何其多哟!然而由于时空的关系,其中一部分被统治者利用,成了宣传的工具而使之弊大于利了。尽管艺术创作是一项至高无上的工作,可是一旦沦为统治者的宣传工具,那就没有比这更龌龊的事了。在眼下疫情蔓延的这样的时期,写一篇纯粹的爱情故事又会怎么样呢?比如把刚才的那个姑娘和本人作为主要人物来讲述的话。哈哈,这能称之为爱情吗?滑稽!没准那姑娘是自己的一个亲戚呢。不过,显然在这个小城市里自己除了有一个妹妹外,再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人。那么她为何对我表现出那样含情脉脉的样子呢?难道她是从我的老家到这里来的吗?不对,看她毫不迟疑、颇为老练地钻进公交车里的样子,就可以断定她是这个城市里的常住人员了。要么是她把我认错人了?也不对。她不是知道我是一个搞创作的人吗?对!兴许她见过我的照片呢,那也不对呀,本人的拙作——那本小说里别说照片,连个作者简介也没有放不是吗?不过不知是是谁不但把本人的小说发到了网上,而且还附了本人的一张照片。就算是那样,仅仅看到过我的一张照片是不会对我那样含情脉脉的。要么她是不是我的一位朋友的对象或者妻子呢?如果是,那即便是没看见整个脸庞,仅从一对亮炯炯的眼睛,我就能轻易认出她是谁来的。横竖她肯定是读过我的小说的一个人,兴许是个对我的小说极为喜欢的人吧……
她的淡蓝色的口罩上方的那一对亮炯炯的眼睛含情脉脉地走过来了,她伸出右手,那是一些长而纤细的、极其柔软的手指。我不由得生出久久不愿放开那些手指的一种奇怪的念头。她送给我装在塑料封套里面的一个淡蓝色的口罩。我左手拿着口罩,右手拉着她的手进入河岸上的那片树林公园里。这里虽然生长着树梢直插苍穹、粗如木桶的无数棵白杨树,可是遍地都有垃圾和屎尿而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于是心中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白杨树高大参天,却处在屎尿堆里;小杜鹃短小低矮,却长在高山顶上。”在没有垃圾或者垃圾较少的干净点的地方都坐了很多人,那些人在用怪异的甚至是反感的眼神瞅着我。那显然是我没戴口罩的缘故。因此她一再提醒我戴上口罩,可是我没有听她的。我俩手挽着手在森林里来来回回溜达了很久,间或坐在没有垃圾的树阴下聊天乘凉。如是尽管过了大约三四个钟头,可是她始终没有摘一次口罩,所以我还是没能认出她到底是谁。我没辙,只好提醒她你戴的这种口罩超过四个小时就不管用了,以此试图让她把口罩摘下来一次,好让我认出她是谁。遗憾的是她告诉我刚刚上厕所时换了一个新口罩。这个公园里有一家茶园。我暗自思谋着要是进了茶园一起喝茶,她就只得摘下口罩了,于是便提议去茶园里喝茶。可是她在茶园里也不摘口罩。看来她不摘口罩和我不戴口罩是同一种毛病了。由此我猜测她会不会是个兔唇?要么是长着一张能够套到脖子上的大嘴呢?要么是不是长着两片厚嘴唇呢?又或者她是不是个有很难闻的口臭的那一类人中的一个呢?这么想着我心中又想起了一桩令人悲伤的往事:去年我和一个姑娘短暂相处了一段时间,偏偏那个姑娘就是属于有口臭的那一类人中的一个,因此我不得不和那个姑娘分手。
“不喝茶那就到河边走走吧。”
“行。”
我俩来到河边,只见这条河上也筑了被称作“河道治理”的那种高高的拦洪石坝。于是心中想起了如今因为草原上的大小河流两岸都筑了这样的石坝,牧民们因为牲畜无法饮水而怨声载道的事来。
“做核酸啦,做核酸啦……”(引号中的文字原文是汉字)让人讨厌的这个高音喊叫声把我从睡梦里吵醒了,“这又是为了图财谋利把阴性改成阳性的那种核酸公司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生起怒火来。
啊啧!真见鬼,原来这是在做梦呐,说不定这全都是梦吧。不对,昨天和她相遇的事并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枕边的塑料封套里面的这个淡蓝色的口罩不是在证明着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吗?我在睡榻上不由自主地拿起那个口罩,不由失声念出那上面印着的“医用外科口罩”(引号中的文字原文是汉字)几个汉字来。她是谁?她是什么职业?是不是一个弹钢琴的抑或是一名外科医生呢?也不好说她是一个和我妹妹一样大学毕业以后没考上公务员或老师什么的某个岗位,在某个党政机关里每月只有两千块工资的一名辅助人员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也太可怜了,可是有时候这类人还真叫人生气呢。譬如我妹妹,平时倒是一个听从父母和我的话的好姑娘。然而毕业之后报考了好几个岗位却名落孙山后,我便劝慰她:“没考上也没啥,回到父母亲身边管护那几只牲畜,闲暇时看看书也挺好的嘛。”可是她却哭着说坚决不回草原去。于是乎我心里想起了一个俗语:“说苦真正苦的是牧民,下了大雪就更苦。”以为她这是因为怕艰苦怕寒冷才不愿回牧区的,因为从小上学念书而现在不愿干牧民们干的那些粗活也是有情可原的,因此我向她建议:“给父母亲二老雇个干活的人,你在城里卖酸奶和奶子吧。”可是她还是不同意,她说即便没有收入,也一定要去一个机关单位里上班。
这样我妹妹在一个单位里做了一名辅助人员,老是点外卖吃,她的那两千块工资连她自己吃饭和手机的话费都不够。工资低也就算了,还面临着随时被人顶替或赶走的可能,还会遭到个别公务员的讥讽歧视,还要看领导的脸色。光面上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身上还背个假冒名牌的可爱的包包,可是内心却脆弱得相当可怜。劝她放弃这个朝不保夕的工作她还不肯,所以真的让人很生气。还有很多人毕业后连这种辅助人员的工作都找不到,整日像个中阴的幽灵一样毫无目标地东游西荡,或者整天死盯着手机打发时光。想到这些我的眼眶便湿润了。
我把那个口罩又放回枕头旁,从枕头旁把手机拿到手里。我微信里面1242个网友中没见过面的自然占绝大部分,那些人大都是因为爱好文学的缘故和我连接微信的。其中有些人起初非常爱慕地通过一个又一个人提出连接微信的请求方才和我连上微信的,但是连上微信后却从来不联系的也大有人在。虽然有些是见过面的和认识的人,甚至有些还是亲戚、朋友和同学,可是如果微信里用的不是真名,也就不知道那人是谁的也不少。总之她是不是这些网友当中一个呢?要是用汉藏两种文字写上“昨天上午有个女士在公交车站给我送了个口罩,请这位女士和我联系为盼。”然后把它发到朋友圈里面会怎么样呢?我觉得不管怎样也要试一下,于是在那些文字的下面附了一张口罩的照片发到了微信上,可是并没有出现我希望和我联系的那个她。相反开玩笑和讽刺挖苦的人倒是出现了不少。其中有几个人还问:“昨天大清早的你就喝醉了吗?”
假如她是个上班族,和昨天一样的那个时间段上她一定会在泉水公交站上坐公交车的。因此我提前来到泉水公交车站等候她的到来。戴着口罩的那些人用怪异的甚至是反感的眼神在瞅我,显然是我没戴口罩的缘故。这个草原小城市虽然迄今没有发生疫情,却屡屡遭遇封控。各种小道消息使人们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由此我喃喃自语:“说到底你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在害怕疫情还是害怕其他什么?”然而周围的人们是不会听见的。比昨天的那个时间晚了一个小时,可是她却一直没有出现,可以断定她是不会来了。兴许昨天她是偶然到此乘坐公交车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以后她也许就不会在这里出现了。这样的话我再也无法和她相遇,如果无法和她相遇那就永远也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也有可能明天她就会来到这里,于是乎便和她结下某种特殊的关系也是有可能的。或者五十年以后再和她相逢也是有可能的。我这样胡乱想着心中再次想起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那部小说,尤其那里面难以想象的各种爱情故事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回去的路上,我在为昨天没问她一声你要去哪里而懊悔,还寻思明天要不要再来这里,最后决定明天还要像今天这样来这里等候她。
此后我连续七天按时来到泉水公交车站期待她的出现。虽然心里很清楚她不会出现,可是继续固执地按时去那里等候。唯一的变化是现在用怪异的甚至是反感的眼神看我的人在变少。
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月后,领导终于问我为何每天上午总是不在办公室里?我也终于承认我的这个行为是极其愚蠢的,当即决定把她送给我的装在塑料封套里面的那个淡蓝色的口罩扔进垃圾里面。也恰恰就在这时,我决定明天最后一次去泉水公交车站,然后再把这个口罩扔到垃圾里面去。
翌日上午,当我快要走到泉水公交车站时,她淡蓝色的口罩上方的那一对亮炯炯的眼睛里含情脉脉地正朝我这边走来。
藏文作品原刊于《达赛尔》2023年第二期
作者简介:次仁顿珠,藏族,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译者简介:角•华青,藏族,1958年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酒曲》《藏族情歌》《译苑独舞》和《艺术的起源》(合译)、《文艺复兴与三位大师》(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