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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底,或者更早,山上就开始下雪,是很大的雪。下雪那几天是真的冷。风呼呼地吹,有时还就地打个转,卷起地上的积雪灌进路人的脖子以及全身能进入的地方。牲畜要比人能提前感知天气的变化,但它们不能随心所欲,在哪个草场吃草是由牧人手中的鞭子决定的。

        天晴得很快,雪来过一趟就若无其事地回了。依旧是艳阳天,只是树上的叶子微微有些变色。山上的树都是雪来的记忆,一场雪后树叶便开始变黄,浅浅的黄,来上两三场树叶就开始红了,漫山遍野的红过之后大雪就封山了。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雪的。确切地说,我是害怕冷,害怕冬天。我不止一回地担心自己熬不到来年春天。因此,冬天未到之前,我便把过冬的物资储备得很充足。整个秋天,我都在检查冬天烤火的木柴是不是准备够了,是不是干到轻易就能燃烧,吃食是不是足够充裕,衣服够不够保暖,家里的门窗有没有坏掉的,寒风会从哪个地方灌进来……诸如此类的重复,我做得不厌其烦。

        我的男人在冬天里格外珍贵,他温热的身体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能把我冰冰凉凉的身体从头到脚捂热,尽管他如雷贯耳的鼾声能让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但是我依旧像一条章鱼一样吸附在他的身上,吸附他身上的热量。

        不知道从哪一年的冬天开始,我的男人开始把我搭在他身上的手扯开,自己四仰八叉地横躺竖卧,只给我留一点点空间,常常是我独自裹着一条被子冻醒在凌晨里,而我试图挨近他抱团取暖的双手也被他粗暴地打开,因而,原本漫长的高原冬天更加黑暗了。

        在这座海拔4999米高的大山上,在这座赭红的寨子里,我已经足足生活了十六年。我熟悉寨子里的每户人家,谁家在哪一年建了房,谁家在哪一年娶了媳妇,谁新买了小四轮车,谁家又新添了人丁,谁家的墙皮开始脱落,甚至我都清楚谁家的牛又下了崽,他们的牛羊数目我都一清二楚,可是我从不说。并不是我有多么热衷于别人的家事,而是我确实无事可做,常常是我一个人立在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墙脚处,不知所措。漫天的忧伤如纷飞的雪片,羊绒袍子也不能温暖。尽管我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尽管我一回回地擦拭屋里的米柜、面柜和电视柜,连烧茶的壶也明亮如新。不,不是新,新还带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而旧的干净则充满了生活的温度,我喜欢这样的温度,像喜欢一个温润的男人。

        很多人说我的男人狡诈,可他在我面前却又是一副简单粗暴的样子。通常是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和肚子就先进来了,“卓玛,烧茶了没有。”我已经习惯他的喊声,也知道他是以这样的方式通知我,他回来了。接下来藏床会发出非常沉闷的响声,他调控电视的声音很快压住了其他的声音。这种情况下,我一般都是顺手拎了温在锅庄上的茶端给他,而他也习惯了我的服侍,接茶时正眼也不看我一下。每每我都像完成任务一般地快速离开。我怕离开得稍晚一点,他一支接一支的烟雾会将我点燃。我不喜欢他抽烟,却依旧会为他点火、拿烟。

        这些年我们生儿育女,发家致富,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表象而已,我们已经疏离得太远。几乎无话可说,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余时间几乎就没有交集。他是一个静下来便无所适从的人,而我可以一直画地为牢。



        冬场和夏场上雇佣了专人帮忙放牧,我只是在夏天挤奶和打酥油的时候才会去牧场。这是草原最美的时候,连天接地的野花一直开到天际。放牧的帐篷里只有毡子和牛皮褥子,湿气很重。我依旧会和帮工住上十天半月的。仲夏的初阳如同碎金子般闪烁在湿漉漉的花朵上,在放牧人的吆喝声中不愿醒来。为了得到充足的奶汁,牧人会在前一天将奶牛和牛犊分开。胀了一夜奶的奶牛等不到太阳升起来,大清早便开始呼牛唤儿了。声音急促而响亮,响彻整个草原。新雇的短工,很早就提了木桶挤进奶牛的胯下,“唰唰唰”地挤奶声在交错的乳浆中打开了牧场清晨的序曲。    

        就算是仲夏,早上的天气依旧没有达到热烈的程度,依旧薄凉,依旧需要穿上长袖的长衫。我的长衫是艳丽的,如同行走的彩虹。我穿梭在奶牛和人,奶牛和牛儿之间,偶尔帮忙碌的挤奶人打打下手。比如为他们递一张擦汗的洗脸帕,比如从挤奶人手中接过装满牛奶的木桶……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拍一些照片,如果能把阳光和牛奶上泛着的酥油的光一起拍出来,那我整天都会是兴奋的。我的农庄朋友说我长了牧人的模样却有一颗游离的心。这大概是说我不安分吧,也许我是的。也喜欢看人间幼崽,它们专注又单纯地看着你,满眼都是把你当做妈妈的感觉。看着看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咯咯地笑着从记忆里跑出来:阿妈,给你,狼毒花。阿妈,尝一块新鲜的奶渣。阿妈,你的裙子好漂亮。阿妈,我想听你唱卓玛……这样的笑声已经离我很远。我的孩子们,他们都去了远方求学。每年,我们只在假期里相见,他们越来越大了,大到我够不着的样子。

        农历八月以后,我还会再去牧场。商贩也开始涌入牧场和寨子,到处都有他们粗糙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我越来越精明,能凭经验准确地判断牦牛的体重并适量的加以拔高,且以十分朴素的样子与商贩讨价还价,却不在关键时刻有丝毫的退让。那些商贩总是瞧不起寨子里的女人,他们总是一副见多识广的高傲模样。尽管我家的牦牛总能卖个好价钱,可是我的男人总是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奚落我:哦唷,月亮再亮也晒不出干牛粪。他拉长语调却并不看我,把握在手里的遥控器按得啪啪乱响,仿佛只有电视,才能令他开心,我在转身的时候就能听见他哈哈大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脊背发麻时嗖嗖往上蹿的声音。

        寨子上的男人们是要做“大生意”的,他们裹着袍子,穿着长靴,腰间有时还会别上一把小藏刀,像出征的勇士,总在气势上显摆。他们几乎拥有同样轮廓的脸、同样响彻草原的笑声,甚至眼底偶尔闪过的那一抹狡黠。连同对女人的喜好,也几乎同出一辙。他们喜欢能接受他们粗暴行为和玩笑的女人。这得从寨子上唯一生意爆好的甜茶馆说起,甜茶馆的经营者是一位头发浓密卷曲的女人,小手臂般的毛辫从头坠到脚后跟儿。太阳好的时候,女人便在甜茶馆门边的水塘里打水洗头,一群小毛孩便围着她玩地上的洗发水形成的水泡,洗发水的味道缓缓地飘过整座寨子,连诵经声都格外地遥远而轻柔。

        “香女人”,寨子里给女人取了一个名号,她们对女人并没有敌意。女人戴着珊瑚耳坠,笑起来大胸和珊瑚耳坠一起晃动。她和甜茶馆的男人们一碗一碗地喝酒。通常是这一桌的人都醉了,她又换一桌和别的客人喝酒。寨子上的男人们都说从没见过甜茶馆的女人醉过。也有细心的人说,她很少把酒吞进肚里。做完大生意的男人们便去甜茶馆喝茶,一整天一整天的。说是喝茶,大部分时间是喝酒。茶馆并没有特别的豪华,相反,还有些简陋。但他们丝毫不介意,对大坨大坨手抓牛肉、血肠似乎永远充满兴趣,他们手里握一块滴着血水的带骨牛肉,用餐刀切割下来往嘴里送。边吃边议论着虫草、贝母以及各类中草药的行价,以及汽车、木材和其他生意。说高兴了,喝高兴了,便手舞足蹈地围着餐桌唱歌跳舞,这个时间整个藏茶馆都成了他们心中的卓玛。

        男人们在寨子上的日子扳着指头都能数得清,季节一过,他们便很快地离开,仿佛回到寨子里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这个寨子上的主人。



        我家里已经有了两辆越野车,三台装载机。男人开着越野车去工地,把油门轰得震天响,很牛地指挥着装载机帮他创造财富。他回家越来越晚,越来越少。电话打过去时,有时在沙石场,有时在林场,更多的时候在县城,他总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我们的对话。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做出一幅很恩爱的样子,说一些体贴的话。通常这个时候,他总是和一些重要的人在一起。他正在试图开发我们这条沟的旅游,听别人说,他要把这条沟打造成集观光旅游为一体的世外桃源,也曾听他眉飞色舞地对外人讲他的宏伟目标。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关心的是我年轻的脊梁已经同寨子上的其他女人一样,有了弯曲的迹象,当我察觉到这些的时候,我开始变得郁郁寡欢,甚至十分沮丧。

        我们寨子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很漂亮,她们有着十分精致的五官,漂亮的轮廓,健康丰满的身材,只是她们三十岁一过身材就变得佝偻。长期的劳作和长期随牧场搬迁住帐篷所沾染上的湿气,使得她们像失去滋养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有的还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与她们身体一起枯萎下去的,还有她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女人们贤惠,就算把一生的白天和夜晚都重复成一天的样子也似乎没什么怨言。冬天的时候,她们三五个约好在晒场上择青稞炒青稞。晒场的中央生一堆火,火上架口铁锅,她们将择好的青稞洗干净,倒入大铁锅中用大铲子反复搅拌,直至麦色变黄,整个寨子都充满麦香味,再把炒好的青稞放在铁桶里拿回家磨成青稞面。整个冬天,只要太阳出来,晒场上就有她们,有时是炒青稞,有时吊羊毛。她们可以从太阳升起坐到太阳落山,天天重复。我就裹着袍子站在窗子后面看她们,嘴里哼着丰收歌顺便将夏天打的酥油均匀地涂抹在手和脖颈上,有时也站到她们散去。偶尔也读读书,我是初中文凭,是寨子里我们这个年龄段里最有文化的女人。因此,我故意显示出与她们的不同。我们家里有很多书籍,门类以小说和诗歌为主。我家的男人只草草地读完小学,但他拥有这片草原上最多的牛羊。因此,我们家最先修建了宽大的房子,当然,房子是我嫁过来之前修的。我们家的客厅是全寨子最豪横的客厅,装修极尽奢华。全柏木传统的手工艺雕花,每一处设计都匠心独具,橱子里的摆设都很贵重,有十分名贵的瓷器,还有纯金、纯银、玉石的佛像,尼泊尔佛珠、印度大吉岭红茶等等。楼上的经堂也一样的华丽。老人与我们同住,饭后便去经堂念经,也是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我们这个并不十分宽阔的寨子上,任意走过一家门前都会听到诵经声,闲的时候主人在屋子里念经,忙的时候干脆买了一只小广播将经文单曲循环从早到晚不间断,因而从家家户户门窗里飘出的经声从不间断,像太阳升起和落下一样的寻常。

        我的男人跟我说话的时候能用“嗯”“啊”“哦”代替的时候绝不用其他的字,必须说话的时候就尽量地简明扼要,“今天我要去街上,晚上不回来。”话音还没有落地,他的汽车已经开出了院子。我跟他说家里的事情时,他要么把玩着手里那串佛珠,要么眼睛盯在手机上,我完全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听我说话。在他那里我从来没有看到比“哦”更多更丰富的表情,无论你再多嘀咕,他也总能用“嗯啊哦”应对。我其实很早就发现我的男人并不爱我,他仿佛更爱那些令他开怀大笑,肆无忌惮的女人。哪怕就是晒场上的女人也令他笑逐颜开。爱是什么?爱也许就是他只要离开我就会和别的人谈笑风生,还会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至于会不会钻进别人的帐篷我也不知道,好像我自己也没有想要知道的需求,况且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



        已经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我的男人出门半个月了还音讯全无,尽管如此,我却并不难过。我又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能,开车,并像男人一样把车开得非快。学会开车以后,我觉得我的生命被注入全新的力量,我先是把车开到近处的每一条山沟,后来一天一个来回地往县城或附近的县城里跑。再然后,就往省城跑。不为别的,就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一条条宽阔平整的道路成了我致命的诱惑,那份快感远远超过纵马草原的局限,也为我打开了全新的生活之窗。

        网络早在高原上盛行,只是信号时好时坏,年轻人对这个新生事物非常感兴趣。他们通常舍得花力气,跑到山顶信号最好的地方,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我也是其中之一。为了不让小年轻们笑话我,我都假装带一本书或者针线活来掩饰自己,其实我对网络的兴趣一点都不比他们少,学得也很快,微信、抖音,网上购物……我头一回相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比年轻人更牛的是,我比他们还会装,他们呈现的大多是他们原生的生活状态,粗鄙毕见。我却会用我仅有的文化知识装出与这片草原融为一体又格格不入的感觉,与汉地接近或者介于藏汉之间。总之,在我身上,外人完全看不到我纯藏族人的样子,也完全与汉人不同,他们对我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因此,我收获了很多铁粉。

        李润生便是其中一个,他是一个作家,起先他只是发一些图片和问候,后来,我们便常常聊天。逢了一些汉人的节气,他还会发个红包,红包的数额看不见,但他说都是有特别意义的数字。我从来没有接收过他的红包,他却发得越勤,我被那些红红的颜色温暖了很久。而我,只要发出消息,他都在线并能秒回。我无论有什么心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他说。渐渐地,我的聊天变成了唯一。我也时常分享一些生活动态给他,他十分喜欢藏族文化,常常让我拍一些民居、风景,以及我们生活的细节给他。有时,他也跟我学藏语,他时常隔上一两天向我学几个单词,比如先是跟我学“我”,后来又是跟我学“爱”,再后来又跟我学“你”,然后合着念,念着念着我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即使隔着屏,我也是满脸通红,内心怦怦乱跳,视频的那头那三个音节还在重复,而视频的这头,我早已心慌意乱。这样的迷乱总是发生在深夜。草原上清晨的露珠总是准时地提醒我,令我迅速恢复冷静和理智,像那谁说的一个人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灵魂,一个主宰正面情感,一个主宰负面情感,善良和邪恶共存,我确定夜晚的我,是邪恶的,是不可救药的。在清晨的风里,我不再为汉地男人的儒雅打动。他的古典和温暖,他要炖的白果鸡汤对我而言再也没有丝毫的吸引力。白天,我是属于生活的,我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蓬勃热烈真切地生活。

        白天和晚上共同的道具都是手机,白天我用它来谋生。我在手机上发大量的宣传图片,迎合当下人们对生态食品的需求,我宣传虫草、贝母、牦牛、酥油、奶渣以及草原上一切可以推销的东西。渐渐地,有很多人从不同的地方涌入寨子,涌进我的销售圈,自己家的东西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销售圈的需求,我开始从寨子上的其他人家收购各种产品,并雇人打包发货。商贩来到寨子里买牛羊不再用现金,直接微信或者支付宝转款,验钞机和假币几乎同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然,寨子里还是有很多老人和妇女都不会用,她们狐疑地看着我拿着手机与商贩打交道,叹息着离开:“牛没得了,钱也没得了。”花白的脑袋比手中的经筒还摇得快。    

        我的男人事业上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却先实现了家外有家的理想。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是我。他们说他在县城有了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小女人,两个人出双入对,恩爱得很。话是从两个醉酒的汉子口中传出来的,当时我还正在打包快递。消息从木板房外传过来,唉,盐巴水不解渴,漂亮女人不顶用,可惜卓玛这么能干还是被男人甩了。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我就大声说,盐巴水不解渴,漂亮女人不顶用……

        我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整个草原都沉寂了下来。

        脑子却刚与这片沉寂形成鲜明对比,混乱!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并不相信我的男人会真的如他们所言,不仅找了小三,还在县城买了房,与其公开同居了!我按他们为我提供的门牌号,连夜开车到了县城。抵达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过,我瑟瑟地立在他们所说的楼层里,与我心情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楼道的寂静。我想我会在这里站一个通宵,或者两个、三个,直到他们出现。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怜惜,凌晨一点过,我听到了电梯开门的声音,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我看到我的男人怀里果真搂着一个小女人,他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女人往后挪了挪。比起愤怒,我更多的是手足无措。我眼睁睁地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和那个女人从我眼前消失。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身子更佝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墙边靠了多久,才将自己挪到了江边的一把生铁制成的椅子上,虚弱的我将自己平躺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顺着悬空的长发流淌。一层又一层的寒意将我紧紧包围。我开始干嚎,声嘶力竭,嚎声随着滔滔江水绵延。小城的夜静得比死还恐怖,没有任何人理会我,道路两旁的樱花开得十分地浓艳,摇曳的姿态仿佛风华正茂的女人,它们齐齐地嘲笑我的年老色衰。

        我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女人,生活的千疮百孔,我总想用云淡风轻去掩饰,可是生活没有给我机会。那个男人家外有家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寨子,我甚至每天都能透过嗡嗡的诵经声中,听到人们对我的指点和评论,仿佛犯错的人是我。我再也无心网络,更无心去想那个身穿汉服的男人,尽管他一遍遍地发来他在全中式庭院里抚琴吹箫、煮茶焚香的样子。可我早已无心去理会,连同他的微信提示音也让我烦躁不安,最后索性连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进了黑名单。后来,我干脆任何人的电话都不接,整天蓬头垢面地待在家里,也不干家务。男人回来了,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家里待了几天就走了,并且依旧不回家。他的走,于我而言,简直是如释重负。看到他肥胖如公牛般的身体消失在草原上,我忍不住干呕了很久。

        离婚大战一回回拉开序幕又一回回被腰斩。先是男人说只是玩玩而已,后来是两边的家人说,男人犯错是常态,改了就好。可是我坚决不同意不原谅,男人的亲戚一回回地劝我,还说在这片草原上,谁生了谁的私生子,人家老婆都没介意,谁又和谁好了好多年,人家不照样和平相处吗?都几十岁的人了,还介意这些瓜田李下?诸如此类,不厌其烦。我把头扭向窗外,一言不发,那些劝说的人悻悻地离开。嘴里还喃喃地说道,难怪她男人会在外面找,这么倔!真是小题大做呐!听到这样的话,我很伤心,这么多年她们只是假意把我当亲人,到了关键时刻,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感受。后来,儿子和女儿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很单纯,尤其是女儿,眼泪汪汪地求我,阿妈,不要离开我们。一想到我的孩子们,我的心便分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缝都缝不拢。



        冬天来临之前,寨子里的人自愿组成了一支朝圣的队伍,有男有女,推着手推车要徒步西藏。离开寨子的清晨,全寨的人都前去送行,哈达、鞋、吃食……我也在送行的队伍之中,眼里竟是泪光闪闪。男人的伯娘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不要难过,我们春天就会回来。我不知道伯娘说了什么,只是在人群里流自己的泪水,我觉得时间越来越紧迫,眼前的大山,佛像,连同所有的逼仄或宽阔都令我窒息。最重要的是,冬天又要到了,今年的冬天我将更加无处藏身。

        每天跪拜的菩萨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笑得我心里发毛。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可以与这座山耗下去的成本。

        就要离开了,我却对这座寨子突然万分不舍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连门口光滑如玉的青石板都深藏了我十六年的爱恋与珍惜。我细心地打扫与收拾,就算能擦掉自己与这座寨子之间的联系,却不能抹去十六年的记忆。我努力把自己和这座我住了十六年的“豪宅”保持并列的清爽与干净。在这座寨子里我是不需要向谁告别的,寨子里大部分都是那个男人的家族中人。且说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唠叨的人,就算是喜欢唠叨,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过是大张旗鼓地来,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已。

        我换了一张手机卡,卡里只存了母亲和两个孩子的号码,我泪流满面却义无反顾。寨子、寺院、经幡、河流、牛羊和那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一一从眼前滑过,一切都已成为往事。

        为了这一天,我似乎也是早有预谋,银行卡里的积蓄足够我五年以上的生活。后备箱里除了一个简单的旅行箱,还有三大团烟花。是的,我一直希望我爱的人可以陪我一起在星空下燃放烟花。但我用了半生的时间都没有等到,我曾对那个男人提起过,但他说,你自己去买来放呗。过年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一句,唉,喜欢看烟花的,看哦,那么多的烟花。除夕夜的烟花是盛大的,整个寨子乃至整个草原都被点亮了,一团有一团的姿势、一团有一团的颜色、一团有一团的态度。在辽阔而寂寥的天空里持续地将短暂的绚丽,尽情发挥到极致。这本应该是我喜欢的样子,却又分明不是。满地硝火味,乱窜的爆炸剩余无孔不入,门窗被震得噼啪作响,让人既害怕又担心,每一回我都想,自己期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烟花。

        我喜欢的烟花是寂静的、美丽的、忘我的,像昙花一样短暂、绚丽,尽情。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将我梦里的烟花绽放在我中意的高原的夜空。我将车子拐进了我熟悉的山头,去寻找我心中最为理想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流水终年清澈见底,河岸上有一座赭红的寨子,整个寨子都是用木栅栏作边界的。围栅栏用的是非常规整的木材,显然都是主人精心挑选的,日晒雨淋,它们又齐齐变了颜色,显露出与这个镇子匹配的沧桑感。与栅栏一样有沧桑感的,还有镇子上凹凸不平的街道。一两张写着住宿多少钱一晚的硬纸壳随意地塞在临街的窗子上,黄色的硬纸壳,从装有钢筋的窗户边倒挂着。车子晃过这个镇子就到了我喜欢的民宿,民宿有一个十分禅意的名字,叫慈渡庄园。这座民宿是这片草原文化和建筑的地标,完全本土的外观,极为现代的内设。还有一间很大的餐馆和咖啡馆,附近还有许多天然温泉。度假旅游的人络绎不绝。整个夏天都是旺季,房间供不应求,主人便在民宿外侧的空草坪上搭建了许多顶帐篷。帐篷下统一搭建了木架子,许多外地来的游客喜欢看星空,住帐篷的人反而多了,主人会营销,不仅照片、视频做得唯美,还依托佛教文化做了支撑,因此,这里成了网红打卡地,声名远播。

        庄园的主人是我心底认为的朋友。今晚,在我实现烟花自由的时候,还要和他道别,他是我在这片草原上唯一愿意相信的人。尽管我们并没有太多联系,他却冥冥中成了我的精神高地。他华美的庄园以及天籁般的嗓音都比不上他丰富的游历和卓越的见识,听他说话,是我的自渡。

        庄园旁边的温泉,散发着浓烈的硫黄味道,水温也是很高。许多人慕名前往,泡了温泉回到庄园晒太阳喝茶,吃藏餐或者川菜。我像并不多见的往常一样,泡过温泉、办理住宿,然后去餐馆捡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造型十分别致的汉式台灯发出朦胧的光晕,在全木背景的楼层里,每一点光华美而梦幻。我点了一份青笋拌木耳、一份油炸花生米、煮了一斤牛肉,还要了一瓶白酒。民宿的管理者大概是从云南请过来的,用现代的管理方式打理着民宿的日常,在保留藏文化传统元素的前提下,引进内地先进的民宿管理元素,将民宿的线上线下做得井井有条。闲下来时,便独自握着一支烟斗装烟丝,鸭舌帽的帽檐差不多扣在了眼镜之上。手里握一把自己专用的紫砂壶,在氤氲的茶色里若有所思。都是不多言的人,所以来往几回,却并不相熟。

        我打电话请来了庄园的主人,他是一个身上贴了很多标签的年轻人——歌唱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寺院的堪布、庄园的主人……诸如此类。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注意这些身份,只喜欢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果真是天然的歌唱家的声音,浑厚却不张扬,低沉又充满温暖。他很少与人,尤其是女人说话。更没有一开口便占了要渡人范儿的救世主模样,而是会讲一些游历时的奇闻轶事,风趣幽默,我怀疑一些人天生就得了上天的宠爱,一出生便拥有了很多。

        可在我的潜意识里,他是一个干练的生意人,明明是农庄的主人,却自称只是在季节上帮一下外地游客。也许是的,他出家的寺院就在庄园的旁边,家和寺院于他而言可能早已融为一体。他诵起经来,英俊的脸便被光晕笼罩,显得无比神圣。出家的念头也是在脑海中浮现了无数回。检视内心,却是不够安静。几乎每一个有造诣的出家人都有深层的人生阅历和丰富的知识储备,之所以能安静下来,是因为他们见过了世界的波澜壮阔,知道安静的力量,在精神上已有常人不可触摸的高度。

        庄园里太多形形色色的游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我未曾见过和经历过的。我在庄园见到了自驾游中最老的一位女性,五十多岁,一个人,一辆车,她并不住店。只是经主人同意后在布满帐篷的草坪中间支起一顶简易帐篷,之后便从车上拿出做饭用的煤油炉子、米和一些菜去了河边做饭,她几乎是在众人的窥视下不紧不慢地洗菜、做饭,一切的偷窥她都心知肚明,所有的窃窃私语也置若罔闻,她依旧样子从容,是经历了风霜的女人才有的淡然。

        她的餐食并不复杂,一碗白米饭、一盘炒青菜。她从罐头盒子里夹了两片豆豉鱼和一些老干妈盖在米饭上,便开始安静又缓慢地吃饭,吃饭的样子更接近于享受。庄园里有人提了刚烧好的热茶过来为她斟上,她只是礼貌地道谢,并不是十分热情。整个面部表情安静而祥和,饭后便钻进自己的帐篷里不再出来。她第二天早上睡到很晚才起来,在庄园吃了一碗面又出发了,并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也不清楚她要到哪里去。

        许多人对她产生好奇,连同我。后来在抖音上刷到她,才发现她竟然是一个网络大红人,无数条关于她的推送,我几乎一条不落地看完。已经五十六岁的她有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与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连买一把菜刀都要与她AA制,她给女儿带完孩子后,便不想再回到那个家,才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自驾游,由于年龄和身份以及生活方式的问题,她迅速在网络上爆红,受到多家媒体追捧。

        庄园的主人笑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他带了茶具,很自然地坐在我的对面,并不说话,煮茶,喝茶。这是我们多年相处的习惯。这一回有点不一样,我为自己要了一瓶白酒,在他到来之前,我已为自己斟满,我的一反常态并没有引起他太多注意。或者,他并没有想要注意。我说我要走了,他说好。我说我要出去走走,他继续说好。后来,他从僧衣里摸出了几张他在美国出的唱片,递给了我,“路上听吧,你只要出去走一走,就会原谅一切,也许你真的不用彻底离开。”

        我收下唱片继续喝酒,听人说,酒会把身体里的灵魂请出来放风,那么,此时,我的灵魂已在千里之外了吧。壁炉里的炉火正旺,我在自己给自己的仪式感里热泪涔涔。

        后来,我就醉了,醉到没有力气去放那团烟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帐篷的,但我知道我是被一个噩梦给吓醒的。我梦见一只手,一只巨大的手从帐篷底部伸出来。手指张开,又一点点收紧,眼看它就要按住我的喉咙和脸,我却无处可逃,呼救的声音发不出来,那只大手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在崩溃的大叫声中醒来。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完全不相信这是一场梦。

        帐篷内开着一盏蓄电池的灯,灯已经不太亮了。

        我掀开帐篷的帘子,走出帐篷,巨大的天幕上繁星闪烁,我不止一次地在这样的星空下劳作,却从来没有察觉到它的美。而今夜,比烟花更美的是这整个苍穹的星星,它们都在各个的领域里闪烁着光芒。

        回到帐篷里才发现有睡袋,我捣鼓了半天才把睡袋穿在身上,睡袋贴身又柔软,我又沉沉睡去。刚入梦,就听见奶奶在我耳边说,孩子,你睡到卓嘎的头上了。我一懔,再次从梦中醒来。卓嘎是我过世的姑姑,天葬了的呀!我怎么会睡在她的头上?再也无法入睡。山川河流的声音、虫草窸窣的声音还是从四面包围了我,并且声音宏大,我闭上眼睛,却很不适宜地想起了海桑的诗,对的,我是读诗的,我是初中生。“我从遥远的时间回来,我从孤单的地平线回来,回到我原本在的地方,不再远行,这是我的家。”我心里一个激灵,这个念头的升起是不是在证明我内心的怯懦?是不是在提醒自己要安分守己?我赶紧掐灭心中没来得及起的念头,并迅速以思考明天的路线来转移注意力。   

我不断强化重复,从今往后,我的车子停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了……从今往后,我的车子停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了…… 

        天还没有大亮,我就开着自己的小汽车落荒而逃。我不确定,车子后备箱里的那团烟花是不是还在。


原刊于《草地》2023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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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读者》《中国报告文学选刊》《民族文学》《文学报》《文艺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入选《作家文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等选本。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康家地》,长篇历史小说《阿扣》。《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阿扣》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