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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夺不机这几天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以致达到寝食难安的地步。这让他的家人为此着急,而常常感到不知所措。

        夺不机的脚卡藏寨,养育了他的祖祖辈辈,延续了宗族无数代的血脉,而到了他这一代,或者说到了现如今,就要离开它了,这让他无法接受。

        脚卡藏寨地处渡河上游一段峡谷之中,这里山崖耸立沟谷凹深,全寨子二十余户人家,磊石为屋的石碉房星罗棋布在高耸山崖下的一块田园中,房前屋后种植的有苹果树、梨树、核桃树等果树,一条小溪,汩汩从家门前流过,寨子前面是一条过境公路,公路下面是奔腾不息的渡河。虽然山高谷深,然而海拔相对较低,只有一千八百米,气候温和,物产丰富,也算是高原的小江南了,因而,这里的人们,平时过着衣食无忧、安宁、富足的生活。偏安一隅,与世无争,甚至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恬静和祥瑞。

        就是这样一个藏寨,不久前得到上面通知,一年后脚卡藏寨全部搬迁,因为这里要建一座大型水电站。这让脚卡寨的人们惶恐不安起来,离开故土背井离乡,谁受得了,这当中最受不了的就是夺不机老人了。

        今天早上,夺不机起得很晚,太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正好照到沧桑忧郁的脸庞上,这才睁开惺忪的眼睛,从昨夜烦乱的梦中苏醒了过来,躺了好一会儿,开始慢慢穿衣裤,他先穿上黑色的灯草绒裤子,这不费时间,然后穿灰色的藏袍,这可费力不少,特别是拴腰带,试了很久,还是没拴好,没办法,他也不想再努力了,于是将就拴了一下,藏袍穿得松松垮垮,人也萎靡不振的样子,最后穿上有些年份的藏筒靴。这才走出石碉房的三楼房间,走到阳台上,而没有马上到二楼的厨房吃食。

        站在阳台上,俯瞰秋日的脚卡寨心潮翻涌,浮想联翩。只见秋阳高悬峡谷山峰上,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把整个峡谷照耀得五光十色,溢出奇丽的光芒。这本该让人激动和愉悦的风光,却让他感到不真实和有些忐忑不安。这时他把目光慵懒地移到房前自家的果园,看见老婆俄玛和儿子三郎旦真、儿媳索朗卓玛在采摘苹果。阳光照耀在果树上,闪亮出奇幻的光影,他的家人们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地上认真地摘苹果,一颗一颗从树上摘下放进篮子和背篼里。他的心一阵紧胜一阵,仿佛那个已经成熟再不能待在树上的苹果,就是自己,就是年老体衰已经到达生命尽头不能再待在老屋的自己。他有些头晕目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夺不机,年过古稀,高个子,身体有些肥胖,有严重的高血压、糖尿病和冠心病、气管炎等多种疾病,可谓疾病缠身,严重复杂的病情,让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终觉得自己在世时日不多,命将归西,现在,他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在自己的故土上离世,也算魂归故里,入土为安。然而现在听说全寨子要搬迁了,这让他寝食难安。

        他没有心思吃早饭,准备到果园里去看看。开始下楼,身体有些摇晃,在楼梯上差点摔落下来,还好一把把扶手抓紧了,艰难中有些恐惧地下楼。今天下楼怎么心惊肉跳的,以往那是一趟子的事。果园就在石碉房前面三十米的地方,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果园边,看着家人们摘苹果,只呆呆地看,没有出声。

        家人们都在忙摘果子,还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俄玛站在地上采摘,她穿了一身土灰色的藏袍,中等身材,两鬓有些斑白,可是面色红润,精神不错。她把一枝丫苹果摘完,正提篮走到大背篼准备倾倒,看见夺不机立在眼前发呆。吃了一惊,慌乱说:“呀!你来干什么?快回去,快回去。”俄玛边说边走过来。

        “我就是来看看,来看看。”夺不机拄着拐杖,硬挺着身子骨,吃力地说。

        “老头子,这摘苹果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快回去,快回去,听到了吗?”俄玛劝说,把篮子里的苹果倒进背篼里。

        “老婆,你看这摘下的苹果,像不像我呀!”夺不机慢吞吞地说。

        “你说什么?老头子。你的话,我听不懂。”俄玛没有听懂。

        “老婆,这苹果今年能摘,明年就没摘的了。我今年在,也许明年我也就没在了。”夺不机消沉颓废的样子。

        “老头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俄玛好像没听清楚,也像对夺不机的话不喜欢。

        “你不会不知道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不是要离开脚卡寨,水电移民吗?”

        “对呀!这也没什么,我们的苹果没有摘的,可是我们可以市场上买呀!”

        “你就知道个苹果,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和你说了。”夺不机很无赖的样子,准备回走。

        俄玛也没有再说什么。

        儿子三郎旦真从苹果树上下来,穿了一套瓦灰色的休闲运动装,手提一篮子苹果,走过来说:“阿爸,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离开故土,对不对?”

        “还是,我儿子聪明,知道我心。”夺不机有些高兴起来。

        “阿爸,你吃了早饭吗?”三郎旦真关心地说。

        “这几天胃口不好,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呢?”三郎旦真转向还在树上摘果子的索朗卓玛说,“老婆,阿爸还没吃早饭,你下来,陪阿爸去吃个早饭。”

        “好的,马上下来。”索朗卓玛手提篮子,赶紧下来。

        索朗卓玛身材高挑,一身咖啡色藏装,显得精神十足,她走过去搀扶着夺不机,向果园边的石碉民居家走去。

                     

2


        移民搬迁,这件事牵动着夺沟村脚卡寨家家户户每个人的心。前几年,有水电站的勘察人员,进驻峡谷,进行设计和规划,开始,大山的人们还没有当一回事,终觉得只是来踏勘,还不一定适不适合修建水电,加之真正施工还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可是去年起大型的工程施工队正式进驻峡谷了,在脚卡寨下方四里处安营扎寨,开始挖山开洞后,人们再也坐不住了,整天议论着移民搬迁的事。有的人高兴,有的人忧愁,喜忧参半,或者准确说,喜多忧少,年轻人高兴,因为这下不仅可以不种地了,而且还可以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款,就可以进城买房买车,就可以阔绰一番了,这从整天为钱奔波一下变为富翁,别提有多高兴,甚至做梦都在想这事。然而,上了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却高兴不起来,他们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整天呆在钢筋水泥森林里,只看得见狭窄的一线天度日,他们离不开脚下这片土地,这里才是他们延续血脉的根,他们来自脚卡的山水,最后也终将回归这里的山水。魂在山水间,心在山水里,你说他们愿意离开吗?!

        这样对水电移民的事,出现了两种观点、两种态度,这在每户人家中都存在,于是家家户户本来平静的生活湖面上泛起了一层层的波澜,有的家庭甚至是惊涛核浪。比如夺不机的家。

        夺不机家和脚卡寨的老乡们,忙活了几天,就把苹果全部采摘并销售完了,时间到了农闲的时候,以往这时候脚卡寨的人们都会在一家的房前聚集晒太阳,聊天,偶尔跳锅庄,修养身心,时光慢慢流淌。然而,今年脚卡寨闲下来的人们,身体闲了,心闲不住了,聚在一起整天都在议论移民和赔偿的事情,以至有些人夜夜失眠,想入非非。

        一天,村支部书记兼村长罗尔江带话说,这几天移民工作组要到脚卡寨来,入户了解并丈量房屋、土地、果树等数量,为后一步赔偿做准备。这下不得了,脚卡寨子像烧开的油锅,翻腾起来。

        夺不机家也翻腾起来。吃过晚饭,一家在客厅里看电视,还是三郎旦真稳不住,先激动起来说:“家人们,今天村长带话说,过两天就要来丈量咱们的房子和土地了。”

        夺不机有些不高兴说:“你激动个啥呢?”

        “阿爸,怎么能不激动了呢?这搬迁了,赔偿了,我们就不用再种地了,也不用每天为挣钱忙活了,这不好吗?”三郎旦真依旧兴奋地说。

        “你就只知道个钱,钱。”夺不机转向三郎旦真生气地说,“就那点钱,够你一辈子吗?”

        “阿爸,那不是一点钱,听他们说,少的不会低于一百万,多的两三百万呢,这么多钱,我们已经够用了,先进城买个新房,再把旧货车卖掉,我也不想开车了,就在城里开个商店、饭馆什么的,剩下的可以存起来,吃利息。”三郎旦真畅想着,喜乐地说。

        “你就在那里想象吧,你个德性,要不了几年,就会把钱全部花光,家也会败完的。”夺不机生气地说。

        “阿爸,你怎么这样说我呢?难道你不相信你的儿子我的能力和本事吗?”

        “你做点笨重活路还可以,可是做生意你不是那块料,你会把我们家所有的资产会全部败完的。”夺不机直截了当地说,没有避讳儿子的情面。

        “你既然那么看不起我,那我就不管这事了,你自己管,这下好了吧?”三郎旦真被父亲说了后,心情不好,就走出石碉房,去外面了。

        家里的气氛,一时间冷落下来。夺不机咳嗽起来,“嗯哼!嗯哼!”连续了几声。嘴里不停地说:“这个败家子,就知道钱,一说到钱,就得意忘形,根本不考虑长远和未来。”

        俄玛这才接话说:“老头子,这移民搬迁的事情,看来是大趋势,这不迁,看来也不行吧?”

        “我就是不搬,这里才是我的根,我生在这里,我死也要在这里。”夺不机坚决地说。

        “你这人怎么是这样的呀?脚卡寨子二十几户人家都有老人,可是人家的老人,也都同意搬迁了,可你?”俄玛埋怨着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现在身体不好,活不了两年了,我不想死在异地他乡,这样我的灵魂就不能升入天界。你知道吗?老婆,我的老婆。”夺不机说得有些激动,说过后,气喘不已,咳嗽不止。

        “老头子,我们都是同龄人,我们这代人,怎么舍得离家呢,我的心情和你一样呀!只是我们也不能阻拦水电开发利国利民的大工程吧?”俄玛站位高,思想进步。

        “老婆子,这个道理我比你都懂,我也不想阻拦!也阻拦不了呀,可是我就是放不下这方水土,离开这里,我活不了,死后灵魂也升不到天,这些你知道吗?你为我考虑过吗?”夺不机声音哽咽,两颗眼泪夺眶而出,从髋骨落下。可怜兮兮的样子,令人有些同情。

        “老头子,这我理解,我理解。”俄玛也流下眼泪。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其实夺不机不是有意为难移民搬迁,以前无能乡上、村上还是邻居只要谁有什么难处,他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帮助解难,他心善宽容。这次和其他事情不同,是要离开生养他的故土,这的确是在要他的命,不仅是要他的命甚至是要他死后的灵魂无法升入天界,这才让他对移民搬迁惊恐和畏惧。            


3


        过了两天,移民工作组的人来了,是来入户了解丈量农户的房屋、土地、果树等基本情况的,为移民赔偿做前期工作。工作组组长是县政府分管水务和农业的副县长泽东,副组长是乡党委书记王军、乡政府乡长巴尔登、夺沟村党支部书记罗尔江、渡河水电开发公司副总王大刚,组员有乡村干部和水电站技术员组成。

        工作组先在脚卡寨子,召开了村民大会,脚卡寨子的所有人都来了,包括夺不机全家, 会议由王军主持,首先泽东讲话,他从宏观的角度,讲解和说明水电开发和移民搬迁的重要意义 ,希望广大村民,服从大局,积极支持配合工作。接下来王军详细介绍了,今天来的目的和任务,同时也提出了希望。最后是罗尔江发言,一方面代表村民对水电移民表示积极支持,另一方面给每户村民提出要求,要求广大村民支持国家大项目,积极配合工作。

        会议就要结束,准备入户。这时,夺不机的侄儿罗尔伍从人群里站起来,走到前面,问泽东:“泽县长,这移民搬迁赔偿金,每户有多少呢?”

        “关于赔偿金要根据每户的房屋结构面积、土地面积,经济林木的数量等基本情况来定,这不今天,就来了解和丈量来了不是。”泽东认真地回答。

        “哦!是这样啊!”罗尔伍似懂非懂地样子。

        这时候,三郎旦真急忙问:“那每户至少有多少呢?”

        “这具体要等入户丈量了,最后报给水电开发公司后,才知道。”泽东说。

        “如果,赔偿太少,我们就不搬哦!邻里乡亲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三郎旦真挑逗说。

        “是呀,赔偿太少,我们就不搬迁。”大伙呼应。

        这时候,场面开始乱起来,吼叫声不断,王军急忙劝说:“广大村民,移民搬迁不会让老百姓吃亏的,请你们放心。”

        罗尔伍说:“你们不说个数,我们怎么知道不吃亏呢?”

        “就是,就是。”大伙又是呼应。

        领导们有些慌了,不知所措。这时候渡河水电站王大刚说话了:“我代表渡河水电开发公司表态,每户最少在一百万以上。”

        “一百万啊!”大伙表现出十分惊讶,这出乎大家的预料。

        这是有人问:“最少的有一百万,那最多的有多少呢?”

        王大刚说:“如果,房子面积大,土地多,果树多,最多赔偿可以达到两三百万呢!”

        “什么?两三百万!这么多呀!”这下炸了锅,大家纷纷议论起来,交头接耳,为这即将到来的巨额赔偿金激动着,畅想着,这可是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听到到看到的数呀!

        王军看到大家的兴奋劲,马上说:“广大村民,我们开始入户吧?”

        “好的,好的。”大伙十分赞同。

        户主带领工作组,开始入户,完成一家接着走第二家,一直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工作才完成。

        自从工作组入户丈量后,脚卡寨寨子的一切是否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好像风水都变了,特别是年轻人的观念,有了质的变化,知道了将有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就要落入囊中,这可不得了了,他们不再考虑如何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而是更多的考虑有了这笔赔偿金,如何在城里买房子和做生意,做轻松的活路,这也可理解,可是甚至还有人规划如何享用挥霍这笔钱,这样一来,年轻人和老年人的观念发生冲突,无形之间矛盾生发,并升级,这可是脚卡寨几千年来,没有过的事情。

        夺不机的家和其他家庭一样也发生着惊人的变化,这变化,其实就是矛盾。这当中,不仅仅为钱的事,而更多更关键的是在进城居住还是在老家居住的问题上意见分歧。

        一天中午,三郎旦真从乡上回来,刚进屋,就说:“阿爸,阿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县城看房呢?”

        “看什么房子?”夺不机感到奇怪,儿子突然说这样的话。

        “阿爸,这房子和土地都丈量过了,不久赔偿金就要下来了,这不去买房,那里住呢?”三郎旦真很认真地说。

        “我就在这老家住。哪里也不去。”夺不机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阿爸,我们夺沟村的格美寨的人,都拿到了赔偿金,都去县城买房了呢!我们是不是也先去看看房子呢?”三郎旦真说明。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不和人家比。”夺不机脸色不悦。

        “阿爸,进县城不好吗?”

        “反正,我不去。要去,你们去。”

        “阿爸,你不去,这房子不拆,我们的赔偿款就拿不到呀!”三郎旦真着急地说。

        “这,我不管。我就住这,进城我住不惯。”夺不机有些横蛮不讲理。

        三郎旦真看到阿爸夺不机那里说不通,就对俄玛说:“阿妈,你看阿爸,说不通,这可怎么行呢?”

        “老头子,我也舍不得这里呀!可是这是大政策,你不搬行吗?再说,进城了,各方面条件都好,我们累了一辈子,也该清闲一下,享享福了,你说是不是?”

        “老婆子,我们农民进城干什么?那是人家住的地方,我们是不习惯的,不信,你去住三五个月,我看你习不习惯!”

        “开始,也许不习惯,住上一段时间就习惯了。加之,进城了,两个孙子读书更方便了,大孙子多杰也就不再需要租房了,我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孙想想吧?”

        “我是不习惯的,我不去,要去,你们都去,我一人就在这里,我也就这两年的时间了。”

        “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俄玛显得十分无助。

        三郎旦真激动起来,说:“阿爸,你不去算了,我们可是要去哦,到时候可别说,我们丢下你不管了。”

        “我不说,我不说,你们去,你们去。”

        三郎旦真,饭也没吃,就出去散心了。

  

4


        很快时间到了第二年的惊蛰,这时候大山里依旧如冬天一般,大地沉睡,万物萧瑟。一天早晨,太阳光还没有照射到脚卡寨子时,移民搬迁工作组就来到脚卡寨子,召开户主大会,说是户主大会,其实几乎全体成年人都来了。这次工作组组长泽东有更重要的事没能来,其他成员都来了。

        本来不大的寨子晒场,挤得满满当当的。会议由乡党委书记王军主持。首先王军告知了这次会议的目的和意义,就是签订搬迁合同,对付赔偿金。接着乡政府乡长巴尔登宣读了脚卡寨子移民赔偿方案,一个方案是货币安置,就是水电开发公司用货币安置,农户自己找房子,村民纳入城市低保,另一个方案是半货币安置,就是政府找房基,农户自己修房,这比全货币安置每家大约少七八十万不等,村民也纳入农村低保,请老百姓自己商量选择。同时巴尔登把两种赔偿方案表分发给各农户,上面有每户两种方案的赔偿金额。

        这下闹热了,大伙都在激动,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大声吼叫喜狂不已,议论商量如何决策,到处是“嗡!嗡!”的嘈杂声,像沸腾的开水,无法平静。

        夺不机家围坐在一起,商量决策,三郎旦真激动得眉飞色舞,手拿赔偿表,面对家人,有些失态地样子,说:“全货币安置我们可以拿到二百二十万,就是半货币安置也有一百四十万,这下发财了,这下发财了!”

        “什么?有这么多钱呀!我的天。我这辈子也没有看到个这么多钱呀!”俄玛十分惊讶,也失态地说,声音很高,周围的人,都向她转身过来看,她立马用右手掌把嘴捂上。

        “我的天呀!这么多。”索朗卓玛也异常激动,但她没有失态,而是用右手掌捂嘴,小声说。

        夺不机看到家人,为钱惊慌失措、失态的样子,挖苦着说:“说到钱,你们的眉毛、牙齿都在笑,这至于吗?”

        “老头子,我们都七十多岁了,你看到过这么多钱吗?有钱了,难道你不高兴吗?”俄玛不解地问。

        “老婆子,这有钱了,谁不高兴呢?”停顿一下说,“不过,你知道吗?有了这钱,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里的房子、土地、果树,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了,你得离开这里,离开生你养你故乡,知道吗?”

        俄玛看到夺不机不高兴的样子,加之他的话把她心底的乡愁触动了,心中泛起不舍之情,就在一旁不说话了。

        这时候三郎旦真有些不服气地说:“阿爸,这有了钱,我们进城买个新房,天天在城里多好呀,也就不需要地里天天劳动了,多好呀!”

        “你个不争气的,你就知道钱,就知道享受。你怎么不说,如何去拼搏去奋斗呢?”夺不机不高兴。

        “阿爸,有了本钱,我进城做生意,赚大钱不好吗?”三郎旦真轻松自豪地说。

        “儿子,你一天不想吃苦挣钱,就想轻松、安逸挣钱,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哦!我看你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倒是像败家的样子!”夺不机鄙视着说。

        “就是,就是,我败家,我败家。”三郎旦真生气,离开家人,走到人群外。

        这时候巴尔登走过来说:“夺不机大叔,你家里是商量好了吗?是选择哪种方案呢?”

        “我们家还没有商量呢!”夺不机不高兴的样子。

        “那你们赶快商量决定哦!现在就剩你们几家人了。”巴尔登说着说着就到另外一家去了。

        索郎甲看到哥哥夺不机家还没有商量好,就走过来问:“艾热,你们家是怎么想的?”

        “额解,我们家还没有商量,也不用商量了,我家人看到这么多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激动地不得了。可我不想离开这里,你看我现在疾病缠身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就想就在老家归西。”夺不机心有顾忌,伤心地说。

        “艾热,我理解你,我也不想离开呀!可是这是大政策,不搬迁可能不行哦!”

        “我不是有意阻碍,是我心在这里,魂在这里,亡灵在这里,我离不开这里。要走你们走吧!”

        “我家的合同都签订了,我和大伙一样都同意全货币安置,这样简单方便,不用自己修房,现在修房也挺麻烦的,就依年轻人算了,进城当城市农民。”

        “这样也好!你们去吧!去吧!”夺不机有些气紧,说话很吃力。

        索郎甲告别后走了。

        巴尔登又走过来了,显得很着急的样子,说:“夺不机大叔,你们家商量好了吗?脚卡寨就剩你一家了哦!”

        “乡长大人,我离不开这里。”夺不机有些可伶的样子。

        “全寨子,都同意,你一个人怎么和大家不一样呢?”巴尔登感到奇怪和不理解。

        “我现在一身都是病,也就这几天的时间了,你就让我在这里归西吧!”夺不机哀求着说,一脸悲情,显得十分可怜。

        “可是,这搬迁是大事呀!省州县都在关注。”巴尔登有些为难,可还是着急了,“你不搬,可能不行。”

        “不搬迁,不行是吗?那我就不搬,看你怎么样?”夺不机被激怒了,横蛮起来。

        巴尔登也激怒起来:“你不搬,我把你房子拆了!”

        “你有能耐,你就拆吧!”夺不机气愤地说。

        “我就拆,你等着瞧!”巴尔登没有犹豫。

        场面失控,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夺不机气得喘不过气,巴尔登气得直跺脚。

        王军看见争吵,急忙走过来,急忙安慰夺不机说:“大叔,这事不急,你和家人再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好了,就给罗尔江说,我们工作组就来怎么样?”王军做事情要牢靠很多,气氛一下缓和了下来。

        夺不机没有接话,愠怒的状态,渐渐消失,表情上没有了敌意。

        罗尔江关心地说:“阿古(大叔),你要保重身体,有什么困难和需求,尽管说,我们村两委尽力解决,好吗?”

        夺不机抬头看了看罗尔江,还是没有接话,不过脸上和颜起来。

        工作组在基本完成任务的基础上,累了一天,回家去。


5


        那天发生那件事后,夺不机的家人也给他开导了一通,最后他也基本同意签合同搬迁。

        可是,接下来的时间,夺不机天天做恶梦,这让他改变了想法,或者说让他坚定了不离开家乡的决心。

        第一天晚上,做了恶梦。梦见自己进城了,一家六口人,住在层高二十层的十六楼的狭小房间里,每天憋得慌,就到小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可是楼层太高,一站就头晕目眩,每天都是悬空的感觉,不接地气,心里空唠唠的。于是,就坐电梯下楼去走走,可是走到街道,车水马龙,让他眼花缭乱,由于体力不止,一晃,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在挣扎准备爬起来的时候,一辆汽车从腿上压过去,不但没有停下施救,反而一溜烟逃逸,他的右腿被碾压成几段,抛散到几米远的地方,他满身都是血污,路过的人一下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可是没有一个人救他,而且个个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他,他绝望地怒吼,叫这些人离开。这时才从恶梦中醒来,一下坐起来,一身冷汗。俄玛被夺不机的叫声弄醒,慌张地问:“老头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夺不机看看自己,看看身边的俄玛,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有气无力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进城了,一天在街上我被汽车撞了。”

        “老头子,你这是心里负担太重的原因。你就看开点,不行吗?”

        “我也在试着接受现实呀!”夺不机显得很无奈,也显得通情达理。

        第二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一天呆在室内憋得慌,就到阳台上去敞风,山谷的城市风景还是十分迷人,远望,山上绿树茂盛,羊角花灿烂,渡河从东方流来,穿梭在楼宇间,近观,高楼大厦在光影交错中如杉树般直立向上,托举蓝天白云,俯瞰,街道如同腰带一般狭小,人流如蚁群移动。看着,看着,恐高症发着,世界开始旋转,晕头转向,意识模糊,突然,从自家高楼坠落,盘旋而下,一圈又一圈,他惊恐万分,失魂落魄,担心触地的一瞬间,身体就会粉身碎骨,担心啊!担心!可迟迟不落地,这种心理地煎熬,叫他无法忍受,正当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顿时落地,身子像爆炸的炸药,四分五裂,血贱八面。“嗷!嗷!”叫个不停,又从恶梦中醒来,把俄玛又吓了一跳。夺不机连续两天晚上做恶梦,这让一家人都十分担心,为了不再做恶梦,第三天晚上睡觉前,俄玛在火塘碳火上烧了柏香,消灾辟邪,烟雾升腾,整个老屋里弥漫开来,俄玛心中默念,祈求神灵保佑家人平安,保佑夺不机不再做恶梦不再受罪。俄玛还特意把火炭放在锅铲子上然后放上柏香,围着身子转了一圈,就停放在前面,叫他俯身向下看,双手放在烟雾上,让桑烟穿过袖口,进入全身,掠过头部,把晦气全部带走。本想这样就不再继续做恶梦了。

        可是到了晚上,依旧做恶梦。这次的梦更离奇,在秋风瑟瑟的一天下午,他来到父母的坟前祭拜,燃上土豆做基座的酥油灯,烧上纸钱,开始介绍脚卡寨搬迁的事宜,说着说着,父亲和母亲就盘腿坐在他的前面了,两位老人,面色苍老,憔悴不堪,穿着破旧的藏袍和皮筒靴给他说:“儿子,你们这一走,以后谁来管我们呀!我们没吃的了,没穿的了,谁给我们送呀!”两位老人可伶兮兮的样子,让人心酸心碎。

        夺不机上前一步,跪在面前,关切地说:“阿爸,阿妈,你们放心,他们都走了,我留下,我来关心照顾你们,请你俩放心!放心。”

        “有你在,我们就不孤单了,不孤单了。”双亲满含眼泪。

        正当夺不机上去拥抱时,父母突然消失,他不知所措,大声呼喊:“阿爸!阿妈!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可是没有回音。夺不机醒来,一身是汗,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俄玛再一次被惊醒,她无助地摇头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

        延续做了三天晚上的恶梦,夺不机,坚定了留在故乡不走的决心。

        工作组等夺不机同意搬迁的消息,等了一天,没有消息,等了两天,没有消息,等了三天没有消息,一直等了整整十天,依旧没有消息。这下工作组的领导和人员都开始谎起来了,这样下去就会影响整个水电站的建设,纷纷出谋划策,如何改变这个被动的局面,或者说如何搬动这个绊脚的“巨石”。

        政府县长过问了此事,安排工作组深入脚卡寨子,再次给夺不机开导做工作。可是,工作组无能怎样说,夺不机就是不愿意离开,这件事一时间陷入僵局。

        俄玛觉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一方面夺不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身体开始浮肿,精神恍惚,又不肯离不开故土,另一方面移民工作组为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俄玛决定到后山的康祥寺院里去请益西多杰喇嘛算算卦想想办法。  桃花盛开的一天春日,俄玛带上洁白的哈达以及新鲜的酥油和糌粑,出发了。走出家门,走到小溪边,就逆流而上,穿过林中小道,越上山坡,走了近一个小时,走到阳坡的山坳处,一座寺院布局在林中,祥和而美丽。俄玛休憩片刻,就走进益西多杰的僧舍里,寒暄后,俄玛说明来意:“尊敬的喇嘛,脚卡寨子需要搬迁,这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家夺不机一直不愿意搬迁,全寨子只剩下我一家人了,这可怎么办呀?”

        益西多杰关切地说:“你家夺不机不愿意搬迁是什么原因呢?”

        “夺不机说得很多,从小在这里长大,对故乡感情深厚离不开;祖坟在这里,亡人需要有人照顾;这几年身体不好,没多少时间了,如离开老家,死去后灵魂不能升入天界等等理由。我和家人朋友,包括工作组都劝说和开导了,但都无济于事。求求喇嘛,想个办法?”俄玛一口气说了很多,显得十分着急。

        “夺不机的理由,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是这移民也是大事,我们也不能给政府添麻烦呀!”益西多杰认真地说。

        “益西喇嘛,那你看如何是好?”显得十分着急。

        “夺不机有这么多原因,你说一下他最担心或者说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我了解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在异地他乡死去,灵魂升不到天界。这两年他的身体十分不好,有多种疾病,又不肯到医院就医,这段时间身体浮肿越来越厉害,他说离死不远了,就想在脚卡寨死去。”

        “是吗?”益西多杰再次确认。

        “益西喇嘛是这样的,一点错不了。”俄玛再次肯定。

        “他身体状况如何?”

        “他全身浮肿,又不肯到医院去,说他这病医不好,去了医院还要动手术,把身体切割,还要在身体里插各种管子,他不想这样死去,他想完完整整的死去。”

        “看他这样子,已经对活着没有想法了。”益西多杰慢吞吞地说。

        俄玛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益西看看远方,回头给俄玛说:“他的顾虑,有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俄玛高兴起来,急着问。

        “针对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他的愿望,可以提前念超度经,这样不管在哪里去世,灵魂都可以顺利地升入天界。”益西多杰认真地说。

        “是吗?这样他就没有顾虑了,这下问题就解决了,太好了,太好了。”俄玛十分激动。

        益西多杰看着俄玛点头致意。

        俄玛继续说:“我马上回去,把这个事给夺不机说说,他同意后,我给你回话好吗?”

        “好的。到时候我带两个徒弟来你家就是了。”

        俄玛要了益西多杰的手机号码,然后告别离开。

        回到家里,俄玛把这事告诉了夺不机,夺不机也十分激动,他原本想超度经得人死去后才能念,哪知道去世前都可以,这下他的顾虑消除了,他同意提前给他念超度经了。

        几天后,益西多杰喇嘛带了两个徒弟,来到夺不机家,在三楼的经房里,念了三天的超度经 。这之后,夺不机的思想顾虑完全消除,身心好多了,脾气和态度也好多了,虽然念家心不减,可是很快同意了搬迁。

             

6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脚卡寨也开始美颜起来。野桃花在寨子后山开过并开始凋谢之后,田埂上、果园里、水渠边的各种果树次第开放,犁花如雪,苹果花如烟,桃花如霞,美了一方天地。脚卡寨的人们在春意满满中,走进田野,播种最后一次庄稼,由此每家人都特别认真、细心,把种植这一季庄稼作为告别故土的一种仪式,忙碌充实的氛围中,隐隐透出难舍眷念之情。

        夺不机家和大家一样也走进田野,播种最后一季。在播种前,把所有的农家肥都撒在了自家的地里,包括自留地和承包地,不再需要积存。先在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种植了小白菜、花菜、大红辣椒、莴笋、莲花白等各种蔬菜,夺不机时不时也来到地边看着家人种菜,一看就看很久,偶尔说这地可惜了,这之后就不再种了。家人劝说他回去,他就是不肯,直到家人把这块地种完为止。之后在承包地里种植了玉米,夺不机就没再去了,因为承包地距离家远一点,有五六百米,夺不机行走不便。

        忙碌十余天,脚卡寨的人家把最后一次地种植完了,就开始领取搬迁费了。移民工作组考虑到老百姓有个长远的稳定的生活,请示上级并征求老百姓的意见,决定搬迁费用分期发放,第一次发放总款的一半,用于购房,剩下的根据情况分次发放,避免个别人家全额拿到搬迁款,不慎花完,生活无着落。

        古老的脚卡寨,拿到了巨额房款,最少的也在百万以上,最多的一百六十多万,而且这只是一半。这些钱这么多钱是脚卡寨人祖祖辈辈没有看到的更不用说自己拥有了,这一下有了这么多钱,脚卡寨的人们,笑得合合不拢嘴,整天笑呵呵的,有的甚至一夜一夜失眠。这当中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在家务农的年轻人,他们激动得不得了。就想把所有的钱用在经商做生意上,轻松赚钱,虽然没有什么经验,如果不是领到搬迁费后今年国庆节一过庄稼收完旧房子要推倒不能再居住,他们是不会买房的。

        春暖花开,大地温情。春播完后的藏寨人家,再不像往常一样,休闲、恬静地享受时光,而是整天都在说钱说购房,村头巷尾,门前屋后,家里家外,不能白天还是晚上,甚至有人晚上做梦都是。古老、简朴的寨子正在经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荡动。有的人家已经拍不急待,就早早在城里买下了房子,回村后炫耀和显摆起来,说自己买了很满意的大房子,这让其他人家也十分羡慕,于是陆续有不少人家去县城购房。

        不过,这当中也有人忧伤和不舍。夺不机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家。当有一大半人家到县城买了房,三郎旦真看到阿爸夺不机还没有动静,心里有些着急,一天晚上,他就问:“阿爸,好多人家都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我们什么时候买房呢?”

        “你激动什么?再等等吧!”夺不机有些不高兴。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秋收之后,这老房子里就再不能坐了,这你是知道的。”三郎旦真着急地说。

        “这我知道的,可是我担心城里我坐不惯呀!我就想在老家多住几天,不行吗?”夺不机解释道。

        “阿爸,坐不惯也得习惯呀!现在我们搬迁合同也签了,购房款也领了,还不去买房,到时候住哪里呢?”三郎旦真一脸忧愁。

        俄玛也挨近夺不机说:“老头子,儿子说得对,我们还是早点去买房子吧,再说早买房子,多杰孙子在县城读书就不用租房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她耐心地说。

        “给多杰租房不是付了两年的租金吗?”夺不机不解地问。

        “是付了两年的,可是马上就要到期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给租金吗?”俄玛有些不高兴。

        “这倒不必。这倒不必。”夺不机也是有头脑的,他也觉得这样不划算。

        “那,什么时候买房呢?”三郎旦真急切地问。

        夺不机没有马上回答,端起茶碗,吮吸了两口。过儿一会儿,夺不机终于发话说:“明天就去吧!你和爱人带上你母亲和梅朵你们四人都去,我就在家。”

        “好的,阿爸。”三郎旦真高兴地说,“你对新房有什么要求没有。”

        “就是楼层矮一点,光线好一点就可以了。”

        “好的。”

        第二天一早,三郎旦真和索朗卓玛带上母亲俄玛就搭乘班车去了县城。找到一家房屋中介,说了房子的要求后,来到花园小区一栋十楼的房间,基本符合夺不机的要求,可是客厅早晚没有阳光。于是又走了几个小区可是都不如意。接着又来到第二家中介,在祥瑞小区的六栋十楼里找到合适的房间,一百五十平米,四室两厅双卫,坐北朝南早晚阳台有太阳,光线好,价格一百二十万精装新房。大家都满意,三郎旦真给夺不机打电话,说明了房子的情况,夺不机也满意,这样就把房子买下了。索郎卓玛还用手机把每个房间,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回家时,还把读小学的大儿子多杰接回来了,第二天是星期。

        下午六天太阳已经接近西山顶,脚卡寨没有了阳光时回到了家,三郎旦真把买房的经过,详细地给夺不机讲了,索朗卓玛还把照片和视频拿给他看,夺不机看后,接连说不错。买了新房,一家人都满意,大家心情都好,于是索朗卓玛,就开始忙做饭,忙碌一个小时,一座丰盛的晚餐做好了,六菜一汤,有:香猪腿、香肠、腊肉、凉拌鸡块、蕨菜炒肉、土豆丝、番茄蛋汤,还有饮料和砸酒。一家人围着一起,品尝美味佳肴,开怀畅饮,庆祝购房成功。

        三次举杯后,还是多杰最激动,他说:“这下,我们在县城有家了,我也再不需要租房了,太好了。”

        夺不机装不懂,好奇地问:“我的乖孙子,租房不好吗?”“爷爷,租房当然不好。房间少,光线不好,租金还挺贵的。”多杰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家了,你高兴吧?”夺不机觉得孩子说得有道理。

        “爷爷,我非常高兴呀!”多杰兴奋激动地说。

        “我也高兴呀!我在县城读书,也可以住我们家的房子里了。”五岁的梅朵也抢着说。

        “只要两个孩子高兴了,那就是最好的。”夺不机笑容可掬,这也是他这几年少有的状态。

        多杰有些着急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城住呢?”

        “只要你想住,随时都可以啊!”夺不机说。

        “那明天就去好吗?”

        “儿子你太着急了,房子里,家具家电什么都还没有呢?”三郎旦真说。

        “这几天,你的阿爸就先去给你买个新床,你先住进去如何?”夺不机说。

        “那太好了,太好了。”多杰十分高兴。

                 

7


        春天很快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临。说是炎热是和冬天和春天比,其实和山外的相比,那算不了什么。不过,山里夏季独有的特征突显,那就是树和草疯狂的发绿生长,百花迅猛的开放,这个季节也是山里农人相对清闲的日子,不像春天忙于播种,不像秋天忙于收割。这闲下来的人们,不忙农活,而是忙于购房和搬家进城。

        到目前为此,脚卡寨全部村民在城里购了房,已经有一大半的人家搬迁进城了,包括索郎甲一家,现在就剩几家人了。夺不机家也开始陆续搬一些东西,往县城的新家,准备国庆节在县城新家过。三郎旦真先给儿子多杰买了一张新床后,就让多杰住了进去,主要是住宿。

        正当夺不机家的东西搬运了一大半时,奇怪的事发生了,有两家人的老人,其中一家是夺不机的弟弟索朗甲,还有一家是寨子里最老的老人扎西,从县城回脚卡寨来住了,说在县城不习惯,这件事让夺不机开始犹豫起来。

        一天,索郎甲来到夺不机家,进门就说:“艾热,你不要去县城了,那里住不惯,我都回来了。”

        “你才去多久,就回来了?”夺不机惊讶地问。

        “我去了一个多月了,的确不习惯。”索郎甲边说边坐到火塘边。

        “怎么不习惯的,说说看!”夺不机有些着急的样子。

        俄玛给他倒了一碗奶茶。

        索郎甲喝了两口,开口说:“艾热,刚去几天,还十分兴奋,不是下馆子,就是逛街,觉得到处都是稀奇的。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熟悉了环境,兴奋劲没有了,就开始不习惯起来。”停顿一会儿,接着说,“这个滋味的确不好受,城里车多人多,到处是高楼,住在家里,就像是关进笼子里似的,出入极不方便,虽然有电梯,可是经常停电,这样还得爬楼梯上下十层,够得你受。一天看不到一个熟人朋友,我强忍了几天,可还是忍不下就回来了。”

        “那我进城了,也会不习惯的。”夺不机也担心起来。

        俄玛接着问索郎甲:“那你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没有困难吗?”

        “我一人行的,身体还能动。那天家人们送我回来,说留一个人照顾我,我给他们说不用,就让他们回县城家了。”索郎甲认真地说。

        “你回来住多久?工作组不是说国庆节后,这些房子就要拆了吗?”夺不机关切地问。

        “说是这么说,可我管不了这么多,先回来住再说,能住一天是一天,不管他们了。”索郎甲显得有些无奈。

        “那我也先不去县城了,等等再说。”夺不机态度有些变化。

        坐在一旁的三郎旦真,着急起来,走近说:“阿爸,你不进城怎么行呢?房款也领了,合同也签了。我们可不能反悔呀!”

        “这我知道,还用你说吗?我是看到索郎甲一个人就想陪陪他而已,最后还不是要进城住的。”夺不机解释说。

        “阿哥,这倒不必,也许你进城了会习惯的,人和人不一样,你还是先进城吧!”索郎甲真诚地劝说。

        “对,阿爸你还没有在城里住过,你的这些顾虑都是想象的,你自己不亲自去住一段时间,怎么知道习不习惯呢?”三郎旦真开导着说。

        “是嘛!住段时间,你就有发言权了。”俄玛也开导说。

        接下来,三郎旦真就继续忙着往县城搬东西,先是搬运家具家电以及床上用品,接着就是餐具和炊具,最后就是其他舍不得丢弃可也没什么用处的杂物。

        时间过得真快,说着说着,就到了秋收的季节。脚卡寨的人们陆续开始收割庄稼,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年的庄稼特别长得喜人,蔬菜长得好长得壮,自家吃不完,还出售到县城,玉米长得更好,秸秆高玉米棒大,以往一亩地收成四百斤左右,今年破天荒达到六百斤,这让脚卡寨的人们喜出望外,都说今年这样好的收成是从来没有过的,有人解释说,这是由于今年施肥充足的原因,也有的说这是老天爷看到我们最后一次在老家种庄稼特意恩惠给我们的,总之,看到如此好的收成,脚卡寨的人们更加舍不得离开故土了。特别奇怪的是,已经去县城生活了几个月的,陆续又有五家人搬回来住了。

        这让工作组不知所措,如果都回来了,或者有人家不搬迁,水电工程的绕八路就不能按期施工,就会耽误水电建设和西电东输的大事。于是在上级领导的安排下,工作组又一次来到脚卡寨子,动员老百姓回城里。

        这次工作组全体人员都来了,泽东副县长带队,先是集中召开大会,然后挨家挨户做工作,经过一番努力,回家来的人都表示把果园里的水果和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完后就回县城,不耽搁水电工程。

        过了十余天秋收全部完成,脚卡寨的人们陆续进城,要求国庆节前一户不留。接下来夺不机家,也准备进城了。

        进城住是个大事情,得要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于是夺不机叫索郎旦真去寨子背后的寺院请益西多杰喇嘛仆算一个吉日。三郎旦真用半天功夫就回来了,告诉家人两天后,也就是国庆节前十天住新房最好。

        到了这天,三郎旦真一早来到寨子后面半山上的玛尼堆边煨桑祈福,点燃柏树枝叶,桑烟缭绕升腾,他把青稞等煨桑物抛向燃烧的柏树枝上,烟雾浓烈,接着开始抛洒龙达,五彩的龙达随着桑烟飘上云天,一会儿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天地吉祥。三郎旦真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祈求神灵,保佑家人无病无灾身体健康!护佑乔迁新居吉祥幸福!

        回到家里,看到夺不机在三楼阳台墙体的煨桑炉里正在煨桑,云烟从楼顶飘出,升腾高空,升起一片吉祥气氛。夺不机口中有词,默念经文,祈求乔迁吉祥,生活幸福,身体安康。

        完成这些祈福仪式,一家人匆匆吃过早饭,就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就坐三郎旦真的天龙大卡车出发了。进城去享受另一种生活方式,开启新的生活模式,这难免让人激动和兴奋,特别是三郎旦真,这也是他多年孜孜以求的事,这样他和爱人就不再需要下地干活了,孩子们也可在县城安心读书了。

               

8


        到了新家,全家人高兴不已,个个脸上充满了欢笑和喜悦,就连一直不愿意进城的夺不机脸上也挂满了笑容。当天,在多杰地提议下,全家人在老重庆火锅厅里吃了一顿火锅大餐,特地慷慨了一把,点了许多菜品,各种肉类,各种海鲜,总之各种好吃的都点上了,考虑到老人,就要了一口鸳鸯锅,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从晚上七点吃到九点过,花去好几大千,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住进城里,一切都是新鲜和好奇,一家人都十分兴奋,包括夺不机在内,在家里坐不住,一有空就下楼逛街溜达,有时也购购物,生活悠闲惬意。

        很快国庆节到了,街道上红灯笼高挂、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的节日氛围充满大街小巷。脚卡寨的人们也成为了城里的居民,也同城里人一样享受着新城市的独特魅力,幸福的生活着。特别是年轻人,下馆子,入朗玛厅,进茶楼,玩麻将,总之尽情地消费着城市美好玄幻的时光。

        这样下来不到十天,年轻人还沉浸在城市的舒适环境中,可是老年人有些受不了了,隐隐有不适之感,袭上心来,让人无助和彷徨,他们对钢筋水泥房子不感兴趣,或者说是有了一种恐惧感,于是麻烦事情一件件出现。

        夺不机尤其特殊一点,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一天早上,夺不机开口了:“家人们,我怎么感觉城里越来越不适应了呢?”

        “还好吧!”俄玛接过话题。

        梅朵跑到夺不机的身旁说:“爷爷,城里好!城里好!”

        “城里不好。城里没有庄稼,城里没有小溪,城里没有牛羊。”夺不机对梅朵认真地说。

        “可是城里有很多好吃的,有很多好玩的。”梅朵跟夺不机争论。

        “是吗?只要梅朵喜欢,我们就住城里。”夺不机安慰说。

        “爷爷真好!爷爷真好!”梅朵高兴得跳起来。

        大家相互看看,不说话。这时候索朗卓玛开口了,说:“一天在家里呆着,不做农活我也不习惯呀!”

        “老婆,不习惯也得习惯呀!这以后我们就是失地农民了,没有了土地你到哪里去种地呢?再说,国家把我们纳入了城市低保了,就不用再种地了,你就安心过轻松的日子吧!过段时间我们就开始做生意。”三郎旦真开导劝说。

        “不在地里劳动,我可受不了。”索朗卓玛忧愁极了。

        “慢慢就习惯了,慢慢就习惯了。”俄玛安慰着说。

        索朗卓玛没有继续接话,夺不机望着三郎旦真说:“儿子,要不,我们明天就回去,好吗?”这时候夺不机没有了以前的火气,这也许是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原因。

        三郎旦真愁着脸,一脸沮丧的样子不说话。夺不机有些不高兴起来,眼睛盯着他说:“儿子,你这是什么情况?好像天要挎了似的。”

        “阿爸,现在——现在回不去了。”三郎旦真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回不去了,你说清楚一点。”

        “脚卡寨的老房子已经被推平了。”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三郎旦真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夺不机激动起来,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踉踉跄跄地来回走,嘴里不停地说:“这也做得太过了吧,这也太过了吧!”说着说着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三郎旦真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扶住,然后慢慢搀扶到沙发上。夺不机气得还在喘气。

        三郎旦真解释说:“人家把钱都给我们了,我们现在没有资格再住了。”

        “不是,还没有蓄水吗?让我们多住几天不行吗?他们也做得太没有人性了。”夺不机愤愤不平的样子,心中满满的怨气。

        “阿爸,水库是还没有蓄水,可是水库绕坝路得先修呀,不能耽搁整个工程,现在寨子后山上已经开始修路了,回不去了。”三郎旦真认真地解释,看起来觉悟还蛮高的。

        “你现在不像我儿子,倒像工作组的人。”夺不机挖苦说。

        “阿爸,我怎么不像你儿子呢?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吗?!”

        “你为我着想,就想办法让我回去。”夺不机不耐烦的样子。

        接下来,没有人再说话了,场面一下冷清了。

        还是夺不机打破僵局,说:“那就再住几天看看吧!也许会慢慢适应的。”夺不机没有办法。于是各自散去。

        又过了几天,夺不机和索朗卓玛还是不适应,都说想回去了,特别是夺不机全身浮肿得更厉害了,就连额头和眼睑都肿了,脸色有些发紫,这让家人更加忧虑起来。

        俄玛看到老头子的身体状况,着急地说:“老头子,你的身体浮肿得更厉害了,我们到医院去看一下好吗?”

        “我的病是老病了,是医不好的,不用医,不用医。”夺不机对自己的病显得无所谓,可是冥冥之中透出绝望之意。

        “阿爸,现在医疗水平很高,怎么医不好呢?你还是去看一下如何?”三郎旦真关心地说。

        “我才不去呢!去了给你一身插满管子,把你弄得半死不活的,折腾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要带着遍体鳞伤死去。”夺不机振振有理的样子。

        “阿爸,你这是偏见,照你那么说,就没人去医院了。你看一下,那些有钱人,当官的,哪个有病了不去医院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去了花一大笔钱,把家里的一点积蓄全部花光,甚至欠债,钱花了,人也没了。我不能给家人带来不幸和灾难。”夺不机认真地述说,透露出极大的心善和慈悲。

        “阿爸,我们现在不缺钱呀!”

        “我们现在没有了土地,这点钱是我们子子孙孙要用的,你认为多吗?”

        三郎旦真没有再说话,看看四周的家人,然后埋头。

        俄玛心情复杂,发话了,给三郎旦真说:“儿子,你父亲在城里住不惯,我们还是想办法到哪里乡下去找一个石碉房吧!”忧愁的表情,给儿子吩咐。

        “阿妈,我到哪里去找呢?脚卡寨和附近寨子的人家都搬迁进城了呀!”

        “看我们附近的乡和村有没有空房,老旧的都可以,只要能住就行,在那里住你父亲才习惯,他的病也许就会好很多的。”

        “好的,阿妈。我明天就去脚卡寨最近的不在淹没范围的寨子里,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是碉房。”

        夺不机听到说要去找是碉房,就高兴了起来,就给三郎旦真说:“儿子,房子老点旧点都可以,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在阳坡上能每天晒太阳就可以。”

        “好的,阿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三郎旦真起了过大早,为了赶时间,就没有在家里吃,在街边的小食店里,吃了一碗稀饭和一笼包子后,借了罗尔伍的一辆面包车,就往脚卡寨的方向去了。

        不到半个小时,先到了罗岭藏寨,距离脚卡寨十公里,打听有没有房子租赁,可是都说没有,接着到了第二个藏寨杰布藏寨,距离脚卡寨八公里,只见在东方的高坡山散落着数十户人家,炊烟缭绕,充满人间烟火气息,他的心中一阵欢愉。他急忙开进寨子里停下,这时候打听到有一家人,昨天刚搬进新家,老房子还在,就不知道租不租。于是他找到那家人,主人是一个五十岁的嘉绒汉子泽郎彭措,他说明了情况,主人家还十分友好心善,一栋两层的房子,房租每月只收三百元钱,这让三郎旦真十分感激。

        三郎旦真告别了主人家,就飞驰向家回,他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家人,特别是要告诉老父亲,让父亲高兴高兴,也算尽孝心了。

        他把租房子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家人,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欢乐和喜悦溢满房间,就像久旱的大地逢甘霖,祥瑞一方天地。


9


        夺不机一家带了一些衣物和床上用品,没有带更多的东西,就开着自家的大货车来到了杰布藏寨。

        每天可以面对绵延的群山、奔腾的河流、熟悉的石碉房、深情的土地述说心事,夺不机心情愉悦,仿佛一下回到了年轻的时代,疾病缠身的身体居然突然有了力量,丢下了陪伴自己已经有两年的拐杖,行走便捷,精力充沛,居然还干起了农活。

        征得泽郎彭措同意,在租屋前面的一块小地里可以种菜。这让夺不机家人高兴不已,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了,不能种植蔬菜,但是可以为来年春种做准备。夺不机也没有叫家人劳动,每天就他一个人,一有空来到地里,不是捡石头就是打扫树叶和秸秆,不紧不慢地打发时间,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一天,房东泽郎彭措来看房子,看到夺不机在地里劳动,就走过来说:“夺不机大哥,现在离明年春天播种还早呢!我们寨子没有一个人劳动,现在是冬季了,是农闲时间,你干嘛不休息,你着急干什么呀?”

        “老弟,我很久没有在土地里劳动了,看到土地我就兴奋,兴奋了就坐不住,只要站在地里,哪怕不劳动,心里也很踏实,我就这命一辈子离不开土地,离开土地就像丢了魂似的,就像前段时间我在城里那样。”夺不机畅述心事。

        “老哥,城里不好吗?我是想进城过休闲日子,可是没有那个命呀!你可倒好,幸福日子不过,跑到乡下来受罪。”泽郎彭措不解地说。

        “老弟,城里可不是享受呀!那是受罪。每天就在屁股那么大的房间里就像关进笼子里的鸟,不像我们这里,房子宽敞,开窗就是风景,出入自由,走出门就是山水和土地,这里你才是土地的主人,而在城里你就是个仆人。”夺不机说了很哲理的话。

        “老哥,你的口才不错,说得非常好。”泽郎彭措佩服起来。

        “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夺不机走到地边继续说,“你这土地我是爱上了,明年我得好好种一下蔬菜,种很多很多,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好吗?”

        “那好呀!”

        正说着,俄玛走过来了,跟泽郎彭措打过招呼后,就说:“泽郎彭措,我们家老头子,非常习惯住你这里。”

        “是吗?习惯那就好,那就好。”泽郎彭措也很高兴。

        “你是不知道,这之前在城里,我家老头子心情不好,身体更不好,一天没精神,可是来到这里,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好,身体好,精神好。我们全家感激你呀!”俄玛激动地说。

        “阿姐,这谢什么呀!只要你们喜欢就继续住就是了。”泽郎彭措友善地说。

        “泽郎彭措,要不我们买下你的房子如何?”

        泽郎彭措为难起来,挠挠脑门,委婉地说:“阿哥,阿姐,真不好意思,这地方过两年还得给我家小儿子修房子。”

        “哦!是这样啊!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俄玛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这两年你们还可以继续住的。”泽郎彭措也十分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想法。

        “卡着!(谢谢)卡着!”俄玛和夺不机一起说。

        夺不机邀请泽郎彭措进屋喝茶,吃晚饭,三郎彭措婉言谢绝后回家去。

        夺不机一家在杰布寨子住了一个月左右,十分适应和喜爱上了这里的生活,这和脚卡寨子没有多少区别,正当全家幸福地畅想时,也就是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夺不机的老病突然又发作了。一身浮肿发紫发黑,不光这些,饭量开始大减,有时间一天只吃几粒米饭,可还常常呕吐出来,脸色也苍白起来,大山人家本来平静安宁的生活又开始掀起了波涛。

        一天,全家人吃过早饭,三郎旦真进城去看大儿子多杰,顺便找找做生意的门路,索朗卓玛去房东泽郎彭措家帮忙劳动,家里只剩下夺不机、俄玛和孙女梅朵,他们三个来到房前的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打在山谷里,山谷一片光明。

        夺不机、俄玛、梅朵三人坐在一根有些腐朽的白杨原木上,一字排开,夺不机在中间,其他两人在两边。沐浴冬阳,晾晒身体,充分享受温情太阳的恩赐。开始还聊几句,一会儿夺不机就靠墙睡着了,接着俄玛也睡意浓烈起来,也靠迷糊起来。

        突然,“扑通”一声,俄玛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一看,旁边的夺不机,从木头上倾倒在地,没有动静。她吓住了,一边扶他一边惊慌地说:“老头子,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可是依旧没有影响,这可把人急死了。梅朵本来在玩石子,看到声音,也急匆匆走过来,摇动夺不机,慌张地说:“爷爷,爷爷,你醒醒呀!醒醒呀!”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俄玛把夺不机原地扶正,一看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又连续喊了几声,依旧没有醒来,俄玛心里慌乱急了,不知所措,正当绝望时,听到一声“哎——呦!”她一下惊住了,转头向夺不机看过究竟,这时候又发出一声“哎——呦!”这下她看得分明,心中惊喜,急忙说:“老头子,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夺不机慢慢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们怎么了呢?”

        “你怎么了?”俄玛反问她,“你差点把我吓死了。”

        “是吗?发生什么事了?”夺不机不知道刚才的事,依旧问。

        “刚才,你倒在地上了,差点没有醒过来。”俄玛解释。

        “哦!哦!”夺不机应答。

        懂事的梅朵,握住夺不机的手,关心地说:“爷爷,你是病了吧?我们到医院去看看,好吗?”

        “乖孙女,谢谢你的关心。爷爷没什么病,这不就好了吗?”夺不机安慰着说。

        俄玛有些不高兴,就说:“老头子,你的病现在很严重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去看一下吧!”

        “老婆子,我那病是多年积成下来的顽疾,是医不好的,就不去医院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你们就叫我安心的去吧!”夺不机对自己的病和死没有一丝担忧,有的是一种极度的坦然和洒脱。

        “不去看,怎么行呢?等孩子们回来,我们就把你送到医院去。”俄玛关切地问。

        “不用了,不用了。”夺不机显得有些疲惫。

        到了晚上,全家人都齐了。俄玛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给家人们说了,梅朵还补充说明了。三郎旦真开始说话了:“阿爸,你的身体病得这样厉害,我们明天就去医院看看。”

        “我这病医不好的,也就不用治疗了,白白浪费钱干嘛!”夺不机心里全都是家人,唯独没有自己。

        “阿爸,现在医疗条件好,医生医术高明,你的病应该可以治疗。加之我们现在有钱了,有钱了不是用来看病的吗?”三郎旦真越说越激动。

        “儿子,那钱不是用来看病的,拿钱留给子子孙孙用的,知道吗?!”

        “反正,我不管,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

        “不用去,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呢!”

        看到话不投缘,三郎旦真先去睡了,接着大家相继都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郎旦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带夺不机进城看病,他一边收拾一边说:“阿爸,我们走吧?”

        “去哪里?”夺不机有些明知故问。

        “去县医院呀!”

        “我昨天就给你们说了不去得嘛!”夺不机有些不高兴。

        “不去,怎么行呢?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

        “我病成那样了?我给你说,我没病。”夺不机不讲道理。

        “你现在一身浮肿,一天吃不下几颗米,难道这还不严重吗?”三郎旦真越说越气,“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儿子,你说对了,我就是不想活了,我想去死,我想去死,这下你听到了吧?”夺不机也开始发怒了。

        “老头子,你怎么这么犟呢?像牦牛一样听不进人话。”俄玛也不高兴起来。

        夺不机没有再说话,大家面面相见。

        突然,三郎旦真走过去,抱起夺不机就走,公主抱的方式,夺不机使劲蹬腿搬动,差一点从三郎旦真的怀中掉落,三郎旦真收紧手,往一楼楼梯口移步,夺不机口中不停地说“我不去,我不去。”几经艰难来到楼梯口,三郎旦真调整手势把夺不机重新怀抱了起来,确保下楼梯安全。慢慢下移,走到中间,夺不机突然伸腿,意欲挣脱怀抱,三郎旦真一时间没有稳住,抱着夺不机从楼梯“哐当!哐当!”滑落下来。背后俄玛她们几个人吓得惊叫唤。

        三郎旦真在下,夺不机在上,那个囧样让人心疼。三郎旦真背部由于滑落时挨着楼梯木版已经脱皮受伤,一阵阵疼痛,可是顾不了这些,他依旧抱着夺不机不放,还说:“今天不去医院不行。”

        “我就是不去,我死也不去。”夺不机没有顾忌儿子的伤病,依旧使劲吼叫。

        俄玛和索朗卓玛下楼来,看到这个场面,双双流下伤心的眼泪。俄玛劝说三郎旦真,说:“儿子,我知道你爸的性格,你认准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看还是算了吧?就以他。”

        “阿妈,阿爸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呀!”三郎旦真在地上怀抱夺不机不松手说。

        “孩子,这也是他的命吧!你就依了他。”俄玛进一步说。

        三郎旦真真是黔驴技穷,也失望了,慢慢松开手,俄玛和索朗卓玛把夺不机搀扶到门口的白杨原木上,三郎旦真预想站起来,可是背部酸痛得厉害,一会没有起来到,索朗卓玛看到,急忙跑过来,搀扶他也到白杨原木上坐下休息。

        三郎旦真最后给夺不机说:“阿爸,这是你自己不去医院的,以后你可不要责怪家人哦!”

        “儿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不会怪你们的,不会怪你们的。”夺不机通情达理地说。

        于是,夺不机的家人就依了他,没去医院看病,继续在杰布寨子生活。

        又过了十余天,季节到了立春,大山里依旧一片荒凉,可是气候开始回暖,万物萌动生发,泥土变软了,小草的根部开始发芽,渡河的凌冰开始融化,柳絮开始飞舞,春的气息越来越浓了,人们开始酝酿一年的希冀了。

        可是,夺不机的病在这播种希望的季节再次加重了,身体浮肿得更厉害了,从头部到尾部,特别是两条腿杆处开始发脓。这可不是的预兆呀!不光是家人着急,夺不机本人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归期就要到了。于是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他给家人说:“家人们,我的家人们,我们今天就回去吧?”说话十分吃力。

        “阿爸,在这里,你不是很习惯吗?干嘛回去呢?”三郎旦真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问。其他人看着夺不机,等他说话。

        “我的家人们,看来这两天我就要走了,我不想在死在这里,给别人家带来晦气。”说话不利索,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人家会忌讳的。”夺不机病得如此严重,可心里装着的还是别人。

        “阿爸,泽郎彭措是个好人,知道你的情况,他不会忌讳的,我们就住下吧!求求你了。”三郎旦真一边说明,一边哀求父亲。

        “老头子,你就住下吧!”俄玛也再挽留。

        “家人们,你们的好心我知道,我们还是回家吧!这样我的心才安,我的灵魂才能顺利到达天界。”夺不机进一步说明。

        一时间没有话说,家人们心情沉重,表情悲悯。

        过儿好一会儿,俄玛伤心地说:“就听你老爸的,我们这就回去。”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东西。

        三郎旦真和索朗卓玛没有说话,也跟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俄玛给三郎旦真说:“儿子,东西我跟索朗卓玛收拾,你给房东去告个别吧!”

        “好的,阿妈,我这就去。”

        三郎旦真快步几分钟,就到了泽郎彭措的家里,他正在房前的地里挖地,看到三郎旦真来了,丢下锄头,热情地迎过来说:“额解,你来了,我们进去喝茶。”

        “艾热,我就不进去了。我是来告别的。”三郎旦真说明来意。

        “什么?你来告别。”泽郎彭措不解地问,把什么两个字说得很重。

        “是的,我家父亲病情严重了,我们得回去。”三郎旦真解释到。

        “你父亲,在城里不是不习惯吗?”

        “是不习惯。但他不想死在这里,给你家带来晦气。他说你们忌讳的。”三郎旦真再次解释。

        “我们这里是有这个说话,可我不忌讳,你们就继续住吧!”泽郎彭措心情难受。

        “艾热,我的父亲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他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谢谢你的好意。”三郎旦真说。

        “我可怜的大叔,病成那样了,心里还是装着别人,还为别人着想。好人呀!好人呀!”泽郎旦真感叹道。

        正当三郎旦真准备离开时,泽郎彭措惊慌地说:“三郎旦真,这房期还没有到,我把钱退一部分给你。”

        “艾热,就差那么一两个月,就不必了。谢谢这段时间对我们家人的照顾和帮助,谢谢!”

        “谢什么呢,我们都是喝渡河水一同长大的。既然你们决定走了,那我就来送送你们。”

        三郎旦真和泽郎彭措来到老屋,这时候家人已经在房前等候。夺不机躺在轮椅上,埋着头,晨光正好打在身上,可是一脸的倦意,没有光泽,隐隐中透出不祥的兆头,泽郎彭措心里一下悲痛起来,走过去,躬身说:“大叔,你要好好的哦!”夺不机好像没有听见,没有应答。

        泽郎彭措握住夺不机的手,挨近耳朵说:“大叔,你要好好的哦!”

        夺不机这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好——好的。谢——谢,谢谢你的照顾——照顾。”断断续续地说,很费力的样子。

        “不谢哦!相处了这段时间,我们都成了朋友,我希望你们再住段时间,我真是舍不得你们走呀!”泽郎彭措感慨万千,“可是,可是,老天爷,这是怎么了呀?”边说边流泪。

        “泽郎彭措,是呀!我们也舍不得你们,可是,可是,老头子病得厉害,我们不得不离开呀!”俄玛也心情复杂,表表达了对主人家的感谢之情。

        “艾热,以后来县城我家,我请你吃火锅。”三郎旦真感谢道。

        “好的,我一定来,一定来。”泽郎彭措爽快回答。

        一家人上了大货车,在泽郎彭措的目送下,车缓缓离开杰布寨子,向县城驶去。

        要说夺不机离开杰布寨子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在房东家门前的地里种上蔬菜,也没能亲自品尝。

          

10


        回到县城后不到两天,夺不机驾鹤西去,他是带着慈祥的面容去的,好像没有留下一丝遗憾。

        以前脚卡寨的邻里乡亲和朋友来了,移民工作组的领导和成员也来了,还说夺不机大叔为移民变迁做了巨大牺牲和突出贡献,表示深深的敬意,并致以沉痛的哀悼。

        家人们根据夺不机的遗愿,把他埋在脚卡寨后山的祖坟边,也算入土为安、魂归故里了。


原刊于《草地》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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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刚,笔名松岗、岗歌,男,藏族,四川马尔康人,1967年出生于嘉绒藏区梭木河畔的松岗藏寨。中外散文诗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民族影像协会专家会员。先后在《民族文学》《四川文学》《星星》《西藏文学》《散文诗世界》《青海湖》《草地》《贡嘎山》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随笔1000余篇,有作品收录《中国作家·藏族卷》。出版诗集《情归神座》、散文集《圣地回音·走进莲宝叶则》《魅力阿坝》、歌词集《西部放歌》等。小说《夺不机的心事》2023年获得第四届青稞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