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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羊本也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光着屁股钻出被窝从阿妈的枕头底下取出那间破皮袄穿在身上邋遢的走过来坐在火塘边将两腿伸向火堆取暖。阿妈早已起来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望了一眼在火堆上发出“嗞——嗞——”作响的茶壶,显出快要睡着似的迷迷糊糊的样子。茶壶里的“嗞嗞”声一直响个不停。火塘里的活依然很旺。羊本一边看着火堆上的茶壶,一边听那“嗞嗞”声。他这时才发现火堆上的那个茶壶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阿妈一直在用这个茶壶烧奶茶。阿妈挤完奶后又在清理牛圈里的牛粪。“嗞——嗞——”茶壶里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羊本对茶壶发出的“嗞嗞”声感到奇怪,并对这声音产生了兴趣。阿妈走进屋里舀了一瓢水走出屋外洗完手进来将瓢放回桶里时,茶壶里的“嗞嗞”声突然停止了。阿妈往茶壶里添了一些奶子,茶的颜色便变白了。羊本非常喜欢喝奶茶,可能是像他阿爸的缘故吧。阿爸从前喜欢一边揉皮子,一边喝奶茶。有时能喝掉两三壶奶茶,羊本喝茶的那个木碗也是阿爸传给他的。那时一位寺院的活佛送给他的。羊本喜欢用阿爸的木碗喝茶,可是阿爸早就死了。现在羊本也长大了。外面越来越亮了。外面的景色也渐次显现出来。茶开了,阿妈往木碗里倒满奶茶递给样本。羊本蘸着茶面上漂浮着的酥油搽了搽手又搽了搽脸。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妈递给羊本一个饼子让他蘸着酥油吃。饼子蘸酥油十分好吃。羊本不喜欢吃糌粑炒面。他从小就喜欢吃饼子,这是他和其他牧民孩子的不同之处。
阿妈背水回来时,样本已经吃饱了。他从皮带旁拿起一双靴子,先将一只穿在右角上,再将另一只穿在左脚上,然后从皮带地下取出一件镶布边的皮袄抖了抖披在身上,仙套上两只袖子,再将右下摆提起贴在身上,又将左下摆提起贴在那上面,用一根短毛绳当作腰带左缠右缠紧紧缠住了。阿妈将半个饼子和一玻璃瓶奶茶装到包中,说了些“不要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之类的话,把包塞进了羊本的怀里。羊本走到羊圈门口将那扇用野刺编成的门用袖口垫住猛地拉开时,听见了一声羊羔的细嫩的叫声。他知道昨晚又产了一只小羊羔。噢,是母羊加托玛产的。羊本把它们母子放在一块儿。“咩——咩——”他把羊群赶出羊圈时,又转来了那只小羊羔的叫声。羊本抱起那只小羊羔跟在羊群后面走着。“咩——咩——”羊本小时候喜欢听小羊羔叫。羊本还喜欢爬在地上学小羊羔叫。羊本的爸爸以前也是一个很好的放牧员。他习惯于一大早把羊群赶到草地,又在黄昏日落后才把羊群赶回家。“咩——咩——”小羊羔的叫声显得那么的单薄。羊本把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小生命装进背带里,里面不断传出小羊羔的叫声。太阳出来了。冬日荒凉的草地被太阳一照显得金黄一片。羊本知道,到了夏天草原上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绿色一片。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夏天只有冬天那该多么荒凉啊!羊本出去放羊要经过一个山丘。他对这一带很熟悉。如果大地上没有谷地和山丘那跟一块平坦的石头有什么两样呢?他想。他在羊群的后面站住了。羊群经过那个山丘时,羊本在想着该把羊群赶向那儿。羊措会把羊赶向那儿呢?羊本这样思索着呆了一会儿。他很喜欢羊措,羊措也喜欢羊本。但他俩的相爱不会有什么结果。原因是羊本不能娶她。他突然想起她今天要去给羊饮水,不可能见面。羊本跟在羊群后面走着。“咩——咩——”背袋里的小羊羔在不停地叫着。羊本觉得小羊羔亲切的叫声像是一个老朋友。小羊羔的叫声是一个小生命成长的喜悦。羊本其实并不喜欢那些成长着的事物。成长同时意味着衰退,衰退则意味着死亡。死后要坠入地狱。“没有菩提心就不能进入天堂。”这些是寺院的活佛告诉阿爸的。阿爸将告诉了阿妈。阿妈又把这些告诉了羊本。羊本也相信这些。但反过来一想,如果所有的生命都没有了成长,那么这些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就会被无情的风雨一下子夺去生命的。“咩——咩——”羊本的耳朵里被小羊羔的叫声填满了。“咩——咩——”这小羊羔的叫声也一定是在成长着的。因为成长,羊本和羊措的容颜也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可是羊本不能娶她做妻子。对于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这样的命运并只是发生在羊本一个人身上的。
2
羊本在土丘旁追上羊群并慢慢地把羊群赶向前面的那面山坡。这儿离那面山坡并不远。几个牧人平常也会把羊群赶到那面山坡上。羊本比它们都早,因而它可以把羊群提前赶到每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谁提前赶到谁就占有好草地,这已经就成了它们的一种习惯。羊本在慢慢地赶着羊群走着。春天的羊都很虚弱,因而不能快赶。慢慢地赶羊是每一个好牧人的习惯。这主要还是要早早起来。羊本小时候不懂事,喜欢把羊群快快地赶向草地。阿爸曾经教导他要慢慢地赶羊。从那时候起羊本很早就把羊群赶出羊圈。阳光从山顶上照遍沟沟坎坎时,羊本把羊群赶到一条山沟的背阴处。那儿的草长势很好,所以羊本提前到了。太阳刚刚升起那会儿,草地上的风非常寒冷。到底寒冷到了什么程度,羊本也说不清楚。那寒冷的晨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咩——咩——”羊本从氆氇背袋里取出小羊羔,放到母羊眼前。“咩——咩——”母羊加托玛跑过来围着小羊羔不停地转着。清晨的寒风冻的小羊羔瑟瑟发抖,走路也显得摇摇晃晃。小羊羔的全身都是湿湿的,所以显得很冷。过了一会儿,那股寒冷的晨风像平常一样停息了。寒风停息后,羊本感到了一丝的高兴。他想这是老天爷为了救这个小羊羔的生命而发了慈悲。羊本又是第一个到达草场。今天的胜利又将属于他。羊本开始爬山。爬上山再回头看确实很有意思。那个山沟里有许多牦牛,所以也会有许多牛粪。是牛粪的妇女接二连三地来到了山沟里。羊本慢慢坐在山坡上往下看,他能一一认出那些拾牛粪的妇女们。假如羊措不是出嫁了,她肯定也在这些拾牛粪的妇女中间。可她已经出嫁了。羊本虽然后悔却又毫无办法。羊措不可能从她嫁出去的地方跑回来,她是被人家下了聘礼娶走的。羊本的所有等待不过是一个愚蠢的表现。看着那些拾牛粪的妇女,他用手指头数着和自己睡过觉的女人而冷冷发笑。拾牛粪的妇女们来来去去,始终不间断。胳肢窝里夹着空口袋的女人们在朝羊本这个方向走来,那些背着装满牛粪的口袋的女人们则蹶着屁股弯着腰朝相反的方向走着。羊本的女人自然也在这些女人中间。拾牛粪、挤牛奶这些都是女人们的活儿。男人们不能干女人们的活儿,这一点羊本是清楚的。这是一种不合理的现象,别人笑话也并不为奇。他想人为了吃饭必须得用双手劳动。羊本的女人也和村里其他女人一道拾牛粪。拾完牛粪她又得回去和阿妈一起做饭等羊本回来吃。“咩——咩——着细嫩的羊羔的叫声在羊群中回响着。羊本看了看羊羔有没有和母羊分开。他站起身看了看又在山坡上坐下来。几个放牧的小孩也来到羊本跟前下棋比输赢看谁比谁聪明。孩子们找来一块表面平整的势头在上面画图当棋盘。羊本小时候很喜欢下棋”。常常在老者们面前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可是现在他确实没有时间下棋。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羊羔皮一边用手揉着一边看孩子们下棋。羊本的手劲很大,三下两下就把一张羊羔皮给揉好了。羊羔皮是缝制上好的羔皮袍的。用羔皮为老人们缝制皮袍既轻便又暖和,很实惠。羊本的阿妈没有穿上一件羔皮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为羊本缝一件羔皮袍,为羊本的妻子缝了两件节日穿的新装。可她没为自己缝一件新皮袍就离开了人间。羊本的心理时常感到愧疚。他开始懂得了自己的阿妈无法和世上其他的阿妈相比。“咩_——咩——”传来了那小羊羔的叫声。羊群中传来小羊羔的叫声着一点儿也不奇怪。他揉完羔皮起身向羊群望去,看见几只羊钻进了左边的树林里。羊本的心里一阵刺痛。羊钻进树林里羊毛会挂在树枝上而造成损失。羊本吆喝着向树林里跑去。树林里没有路很难走。郎马刺四处伸展着,怎会不挂住羊毛。羊本想牧民们生活的依靠只有羊毛和皮子,没有了羊毛靠什么生活,能生活吗?平常这样想的时候羊本的心里一阵阵地刺痛。这样担心和顾虑的结果使他的额头和眼角悄悄地爬满了皱纹。羊本跑过树林的那头吆喝着把那几只羊赶出树林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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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羊群赶到山梁上面朝太阳坐下来,双手插进袖口要往远处的景色。从高处可以看到地处,这是谁都知道的。这个世界处于静止状态。羊本想起有人说的世界是个椭圆形的球体并且在日夜不停地旋转着这个观点是不由地冷笑了一声。不论怎么说他都坚信这个世界有个无形的主宰者在护佑着人们。羊本给别人解说因果报应是喜欢用别人给他解说因果报应时的一个比喻:种下青稞就会长出青稞。羊本的脸色一下子变黑了。自己为什么只得了一个儿子?羊本感到疑惑不解。一会儿他又想起家里没有茶叶了。羊本两口子非常喜欢喝茶。饭后喝上一些茶会感到很舒服。没有茶喝羊本会坐立不安的。拿啥去买茶叶?样本的家里现在连买包茶叶的钱都没有。如果是夏天他会剪些羊毛马上去买茶叶。羊本又想如果没有羊毛木人们确实没办法生活。今年卖羊毛的钱早就花光了。从粮油公司买粮油支出七百元,修建寺院大殿捐了二百元,牧业税交了三百元。。。。。。全花光了。羊本讨厌钱。钱这东西,有多少都不够花。有时候他又喜欢钱。那是因为有钱将来可以给儿子娶一个媳妇。给儿子娶媳妇就要有钱,要想有钱就得好好放羊。谁都不会否认羊本是一个好牧人。他在山坡上晒太阳时,几个牧羊孩子像平常一样来到他跟前要他讲故事给他们听。这些孩子喜欢听羊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他讲的那些故事大概是属于浪漫主义范畴的。孩子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他讲故事。这情形使羊本产生了一丝骄傲和兴奋。他讲完故事向孩子们打听那儿的草好,孩子们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他想如果哪儿有没被自己发现的水草丰茂的地方,明天就把羊群赶向那儿。可是在孩子们面前他会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他何时去过那地方,那地方如何如何地没有草或草势如何如何地差等一些随口编的谎言。随着年龄的增长,样本已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羊本告别孩子们一下一下地拨着念珠念着六字真经向羊群走去。羊本在阿妈死后曾许诺要为她念上一亿遍六字真经。“咩——咩——”突然传来了小羊羔的叫声。羊本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只鹰用爪子抓紧一只小羊羔正在飞翔。“噢——”羊本大喝一声,但声音显得很无力。他感到紧张和害怕。那只鹰在大约一千米的高空中盘旋着并把小羊羔摔了下来。羊本摇摇晃晃地向那边跑去时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蹒跚地赶到早已断气的小羊羔旁边时,发现那也是母羊加托玛产的那只小羊羔。母羊“咩咩”地叫着在羊群中跑来跑去。看得出那是因为母羊没有看到自己的骨肉而在焦急万分。这时候说不定羊本会突然大哭一场的。他抱起小羊羔的死尸皱着眉头仔细看。羊本颤抖着双手把小羊羔的死尸装入背袋背在身后。“咩——咩——”这是母羊加托玛的叫声。。。。。。
羊本灰心丧气地把山坡上的羊群赶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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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长大的几只羊羔在山梁上跑来跑去,惊起了羊群的一角。刚刚长大的这些羊羔确实很可爱。它们聚在一起像大羊一样互相抵头玩耍。小羊羔们虽然长大了,但不能保证能活下来。春天里,许多大羊和小羊都很虚弱。羊本想羊羔难以存活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刚刚出生,出生不久的羊羔容易死;二是正是春季,春季里缺草,风雪大,所以大羊小羊都难以存活。羊本一边担心着小羊羔们,一边怨恨着春天。太阳正在颤巍巍地滑向西山顶上。这时他才想起该收羊群回家了。夕阳的余晖将所有的山谷都染成了一片金黄,并使这冬末的天气增添了一丝暖意。羊本将羊群赶下山坡,走到一平坦处像平常一样解开腰带前后左右看了看,突然蹲下来解手。“咩——咩——”羊群慢慢向家的方向走着。许多母羊“咩咩”地叫着在羊群后面跑来跑去寻找自己的羊羔。羊本微驼着背跟在羊群后面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一样的。这时羊本的想法。“灭——咩——”母羊们不停地叫着跑过去围着小羊羔转并用鼻子嗅一嗅。羊本晚上回家时也和早晨一样慢慢地赶着羊群。羊群行走的速度和羊本边走路边休息的速度是一致的。羊群到了土丘边。羊本觉得那个土丘以前很大,现在却很小了。羊群已经过了山丘。“咩——咩——”母羊的叫声给了羊本一种力量。过了那个山丘,就能看见自家的那顶黑帐篷。在看得见帐篷的地方他留下羊群弓着背拨弄着念珠独自走向家里。羊本的眼睛只盯着脚底下的那块地并不往家的方向看。快到家时,儿媳出来迎接他。羊本像平常一样回答了儿媳的问候。儿媳很尊敬羊本。他想这是应该的。
羊本走进家里坐在火塘边的羊皮垫子上不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并发觉儿子去圈牦牛还没有回来。儿子常常劝他在家休息由他去放羊,可他不放心把羊群交到儿子手里。他是担心儿子还没有足够的经验。看到儿媳妇为自己把晚饭都做好了,他心里想儿子和儿媳妇也慢慢懂事了。羊本解开腰带披着羔皮袍子安稳地坐下来思考着一些问题。他想世上的事真是没个完的时候。羊本想要使自己的老婆还活在世上那该多好啊。自从羊本娶了老婆之后,平日里阿妈也不用去拾牛粪了。拾牛粪、清理牛圈里的牛粪、背水这些活儿都很难。阿妈在世时给他说的那些话他还至今铭记在心。羊本还是觉得自己的阿妈比世上所有的阿妈都伟大。现在他觉得更加地爱自己的阿妈了,可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妈了。他清楚自己也是已迈进死神门槛的人,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毕竟不会太长了。喝了儿媳倒的奶茶他想现在已用不着对儿媳和儿子指手划脚了,也该把羊群交给儿子了。羊本无法忘记自己小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放羊的全部经过。儿子不仅长大了,而且还带给了他一个小孙子,所以他不该怀疑儿子不会放羊。羊本这样想着不觉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高兴。他的身子显得十分瘦小,眼力也很差了。心想到时候儿子也得这样把权力交给小孙子。羊本有时感到担心,小孙子能放好羊吗?这时,天渐渐黑了。
最后,天完全黑了。
德本加,藏族,1980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00余篇,著有藏文长篇小说《静静的草原》《衰》,中短篇小说集《梦寻三代》《老人与牛》《无雪冬日》《德本加中篇小说集》和汉文版小说集《人生歌谣》《德本加小说集》,日文版中小说集《哈巴狗收养记》,法文版小说集《老狗醉了》等。有作品入选中学藏文及高等院校藏语言文学专业教材,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法、德、日、荷兰等文字。前后荣获第二、四、五届章恰尔文学奖,第四、五、七届青海省人民政府文艺创作奖,首届全国“刚坚杯 ”藏文文学奖,首届青海省“野牦牛”藏文文学奖,《青海湖》(汉文版)年度文学奖,《民族文学》(汉文版)2011、2017年度文学奖,青海省委宣传部(2015—2017年)重点扶持文艺作品项目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2017年被评为青海省第四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藏族,青海海南人。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荣获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美国布鲁克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几十项国内外电影大奖。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故事只讲了一半》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获得“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青海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