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我们遵循房间的设计,卧室即卧室,客厅即客厅。卧室临河,夜里水声大,还向阳,为遮阳光,刻意把衣柜立在窗前。客厅在进门一侧,离折多河远,最大的问题是见不到一点阳光。离异之后,小艾与我重组家庭。她看见这房,淡淡地说:“我想收拾一下房间。”
我早晨去上班时,小艾一人吭哧吭哧干开了。下午回家,她把头发束在脑后,拴着围腰,一脸汗水冲我嚷:“快来帮一下。”她正抬一架鞋柜,我忙上去,一块儿抬了安置在床边。
我惊异地看着房间,仅一天时间,曾经熟悉的房间已彻底易容。大门一开即是卧室,床是新买的,还新买了一个鞋柜,和老鞋柜配合横成一排,当着隔断。小艾满头汗水为我演绎,在鞋柜后,尚挂有大帘子隐在两侧,把帘子拉上,卧室就独立了,再也看不见。
小艾带着笑容说:“去里边看看。”
老卧室此刻让我瞠目结舌,衣柜移开后,阳光从两边窗户涌入,洒在深黄色的木质地板上,两张小藏床替代沙发放在窗边,康定特有的电炉茶几安置在中间,顺墙是简易的电视柜。
小艾说:“怎么样?”
我看着敞亮的客厅,心想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怎么从没想过这样改变一下?可见被局限的思维多么凝滞死板。
我说:“你一人怎么办到的?”
她的汗水还在滴落,说:“这个简单,我买了新床,安装师父上门来,帮着抬了大件的衣柜等,老床没要了,也是他们帮着搬走的,其它小件的东西,我自己搬起来没什么问题。”
新生活就这样铺开。真和小艾天天在一块儿,从前被忽略和漠视的细节显露出来,像屋里突起的角,走动时需要小心回避。小艾是东北人,而我是康定的藏族,仅仅在饮食习惯方面,就已天差地别。在这屋里,我感觉之前的生活被拦腰斩断,小艾收拾的不仅仅是房间,更是我陈年的气习,那段已经死亡的婚姻被彻底清除,我也像刚脱胎的孩子,蹑手蹑脚探索着新的环境。
事情在一个夜晚开始。那晚我躺上床,临近五十的岁数让我的睡眠不太安稳,模模糊糊要睡去时,被声音吵醒,我仔细倾听,却又消失了。我闭上眼睛,再次将睡未睡时,声音又响起来。黑暗之中我以为是小艾,也许她没睡着。我注意观察,她安静地躺在身边,没一点动静。我不便于问话,怕吵醒她,正打算再次闭上眼时,哒哒哒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一次,声音十分清晰。小艾从床上猛然坐起,惊惧地问:“什么声音?”这屋对她来说,更是一个崭新的环境,也需要小心翼翼地熟悉。
我说:“快开灯。”
小艾打开灯,我拿上床头的藏刀去各房间看了一下,并没什么。
我们坐在床上,仔细听,声音消失了。
排除有人闯入,小艾安定下来,说:“先就有声音把我吵醒,我以为是你发出的。”
我说:“我也以为是你。”
她放心地把灯灭掉,这一次没等太久,声音又响起来,感觉就在耳边。
小艾打开灯,说:“应该是一只老鼠。”
我说:“它藏在哪里呢?”
小艾说:“听声音,像在鞋柜里。”
正说着,那老鼠像要配合我们一般,又发出声来,正是在床头边的鞋柜中。
小艾说:“去把老鼠收拾了。”
我连连摆手说:“我最怕那毛绒绒的小东西,你知道藏族人的习惯。”其实我不是怕老鼠本身,而是怕处理它。
小艾说:“我也怕。”
我们不敢开鞋柜的门,小艾仔细看了看,发现鞋柜背面有一个排气的小孔,她从厨房里拿出一团钢丝球,把孔完全堵住,说:“这下它跑不掉了,明天想办法。”
我们躺在黑暗中,老鼠不时啃咬着什么发出声来,小艾便拿一截棍子敲敲鞋柜,让它安静。到早晨,我寻到一块粘鼠板,放在鞋柜门边,把门开一条缝,这样,老鼠出来,势必要经过粘鼠板。
中午,我在街上买了几张粘鼠板,提着回家。一进门,我问:“粘住老鼠没有?”其实我已看见鞋柜门仍是出门时的模样,粘鼠板像尚未开放的滑冰场般干净。
小艾从书房出来,说:“没粘住。”
我说:“老鼠一定还在里边。”
小艾说:“但一直没听见声音。”
我说:“就这样放着,它饿急了总会出来。”
小艾看看我,说:“那怎么行?老鼠是好烦人的东西。”
说着,她把一条棍子递到我手中,自己拿一个扫帚打开了鞋柜门。我的心提到嗓眼,我暗自期望老鼠不要在里边。果然,她把每双鞋都提出来,没发现老鼠,只有它啃透气孔边的木屑,这也进一步证实老鼠真实存在。
再没听见老鼠的声音,更没见过它的模样。亲戚们说老鼠非常聪明,能听懂话,我和小艾特别相信。尤其刷抖音时,看见老鼠的种种表现,洗澡时把肥皂涂满全身,煞有介事地一手搓头,一手搓腰,竟有了人的姿态。
小艾发现老鼠喜欢咬花,那些细小鲜嫩的植物很受它喜爱。某种程度上这和小艾搭拍。在我过去的生活中,花仅仅表示这屋里还有女人存在,三五盆绿色植物被遗忘在窗台,想起来时,前妻才去浇点水。这些花盛开,十分努力地绽放出各种颜色和形态,也不被我们重视。小艾则不同,她到这个家后,每一个窗台和有阳光的地方都摆上花,她从网上购来种子,自己慢慢养起来。家里将被抛弃的盆盆罐罐全部派上用场,乃至一只掉瓷的老痰盂也被她从角落里翻出来,摆上桌面。每天上午,她会用许多时间侍弄花,浇水、剪枝、修形,然后站在它们面前发呆。正因为这样,她才发现老鼠每夜都会光顾花盆。老鼠造成的破坏虽小,小艾却尤为反感。
那段时间,我们在发现它痕迹的地方安置粘鼠板。因老鼠聪明,我们要交流老鼠及粘鼠板时,全都用手语。小艾说第一次放粘鼠板时,就因讲出了口,还把牌子大声念了出来,张师父强力粘鼠板,难怪粘不住老鼠。现在,小艾拿食指立在嘴唇上,我就知道要交流老鼠的事了。她手比出老鼠的形状,顺墙根指到花台,这是老鼠的行动路线,我也把自己的意见比出来,然后下好粘鼠板。我们每夜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满怀期待地躺上床,早晨,小艾起床后直奔粘鼠板,再失望地收起它们。
一天傍晚,小艾进厨房后大叫起来,我跑过去,小艾说:“我看见它了。”
我忙问:“在哪里?”
她说:“刚进厨房,看见操作台上一个黑影闪过,顺水管爬到热水器后,它先想躲在那里,我叫起来,它又跳回水管,爬到吊顶上。估计它也被吓着,进吊顶后,不停吱吱叫。”
我问:“多大一只老鼠?”
小艾说:“没看清,只看见尾巴从这缝里哧溜上去。”
厨房吊顶别的地方没缝,就挨着水管的地方有一个拇指粗的缝。
“得把这缝堵牢,它就下不来了。”
我一说,小艾又抓起一团钢丝球,努力塞紧,边塞边说:“木质的它要咬坏,钢丝球它总没办法,真是太讨厌了。”
堵完之后,我们又细细检查一遍,再没别的地方可逃。那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再也没发现老鼠的痕迹。
许多时间,我和小艾都在书房待着。书房小,除半壁书架,就是电脑桌,一个小电炉。儿子买回一台超大屏幕的电脑,除了工作,那上面玩游戏看电影都很方便。小艾为此买来小沙发,我们坐在小沙发上看电影。书房挨着阳台,除晾晒的衣物就是小艾的植物。那天中午,刚吃饭不久,还没来得及收碗,房子便抖动起来,小艾直愣愣地看我。我说:“地震。”
康定处于鲜水河断裂带,地震是常事。不过,地底嗡隆隆的声音不断增强,房子摇摆的程度大起来。我看着窗外,对面的房屋和黛青的跑马山都在颤动。我急促地说:“走。”我们跑到卧室,在承重墙边站定,这时,地震已过。
我像经验丰富的猎人般说:“这是本地的地震,所以地底有声音,我们得赶紧出去。”
我们忙乱地穿鞋,匆匆跑到将军桥,那里已堆满人,许多人面色惊惧,茫然无措地站在空地中。街上的车也多起来,交警在路口挥动手臂,指挥人流和车辆。政府部门的车异常忙碌,猛踩油门,又紧急刹车,灵巧地躲开人群和滞留的车辆,向上急驰而去。
我说:“看来地震不小,政府的车都急于奔赴现场了。”
小艾说:“会是康定什么地方呢?”
我掏出手机,消息很快捷,手机上已显示震中在泸定县海螺沟景区附近。确定了震中,我们还是在街上溜达到心情缓和些才回家。在家中,我们刷抖音,伤亡人数开始出来,现场的视频和图片也滚动而至。经历汶川地震、雅安地震,再遇上泸定地震,这样的时候没有恐惧,只是心里升出无边而莫明的哀愁,像被一团雾霾罩住。我和小艾无法入睡,只能不停翻动抖音,祈愿伤亡人数不再增加。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救援工作结束,我们哀愁的心情也才平复了些。
这段时间,我们忘了那只老鼠的存在,小艾吃饭时,想起这一点。她放下碗,跑到各种花盆间去看,从书房阳台到客厅摆满花的地方,她仔细分辨,像老刑警在罪案现场。看过一遍后,她坐到餐桌前,端起饭碗,眉头皱在一块儿,说:“老鼠真给封在天花板上了?”
我说:“估计是,我们都看过,再没有缝隙可溜。”
她边吃边说:“如果跑不掉,这时候那只老鼠估计被饿死了。”
我说:“一定是这样。”
小艾却又思考起来,提出一个疑问:“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都说灾难来时,动物比人灵敏,能感知到,这老鼠会不会提前感知到地震,跑了?它如果死在天花板上,会有臭味传出来。”
这是个问题,在泸定发生地震前几天,抖音上各地的鱼、鸟等动物都有异动。民间一直对老鼠有说法,讲它在这些动物中更为敏锐。如果某家要发生水灾、火灾或地震时,老鼠会提前举家逃亡,跑到安全的地方。在藏地,还有个说法,一家人要换房搬走,老鼠都知道,它会肆无忌惮地撵人走。我前妻,在她八岁时,父母在区乡工作。她父亲将调回县城,城里的房已分配好,他们等待迁走的时间。就是那几天,老鼠猖獗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夜里直接上床咬人,她第一次被老鼠咬,还会起床看,后来习惯了。那年龄嗜睡,梦中感觉额头一阵刺痛,便把脑袋支在床外,明白被老鼠咬到,怕血把床染脏,就这样继续睡。前妻额头接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个小凹坑,就是当年老鼠撵人时的痕迹。
想到这些事,我说:“这个是真有可能。”
我把老鼠的各种传说给小艾讲了一通,她回忆家乡老鼠的趣事,联想开来。讲这些民间传闻,像看无数部动画片。老鼠没再出现,让我们的心情轻松不少。
我们的认识错了,这只老鼠再次出现,而且那样突兀。仍是一个夜晚,我和小艾坐在书房沙发上看电影,那部电影叫《锡尔弗顿之围》,非常精彩。正看着,小艾一扭头,然后叫起来,说:“快,老鼠跑到沙发后面了。”
电影里几个英勇的人正准备血战到底,我一时愣神,问:“什么老鼠?跑什么沙发?”
小艾说:“就是那只老鼠,我感觉有个黑影,一扭头,看见它顺墙根跑到沙发后面,就在我们的后面,估计想去阳台。”
一听这话我跳了起来,身上都是鸡皮疙瘩。
小艾说:“快去拿粘鼠板。”这一次,她不再怕老鼠听见。
我顾不上电影里那个勇敢的女孩怎样牺牲,忙去拿粘鼠板。小艾把粘鼠板布置在沙发两端,我站到门边,看她拿晾衣竿敲打沙发,不时将长长的晾衣竿伸到沙发背面的空隙间捣。无论她怎样,就不见老鼠出来。小艾拉开沙发,哪有什么老鼠。她疑心老鼠跑去阳台,阳台上摆满花架,还有一些杂物,花架下也布有粘鼠板。她细心找,把杂物都清了一遍,仍不见老鼠。
我说:“你不会是眼花了吧?”
小艾说:“怎么可能,估计它没想到我们还在这坐着,走到门口才看见我们,一溜烟就躲进了沙发后。”
我说:“没看见它跑出来。”
小艾说:“太讨厌了,原以为它死掉或跑出去了,现在又出来捣乱,它还这么聪明,必需想法除掉。明天你去街上,别买粘鼠板,买其它捕鼠的,像陷阱笼子那类,要多买。”
第二天下班后,我几乎把康定城跑遍,好在康定不大,狭长一溜,夹在三山两水之间。这类东西一般在杂货摊卖,杂货摊利润不高,康定城中心的租金又特别贵,这些摊子就只能开在城边。
杂货摊里堆着各种颜色的塑料制品,还有电炉架、各种劣质小台灯、电线、纽扣。好像需要什么都能在这里找到。
我问:“有没有捕鼠的东西。”
老板一般都是胡子拉碴的矮小男人,坐在角落里玩手机,见我只要捕鼠的,一脸倦怠地拎出粘鼠板。
我说:“不要粘鼠板,有其它东西吗?”
老板摇摇头,懒得说话,去角落坐下,继续玩手机。
我跑了十多家店,都是类似的状态。好不容易遇到一女老板,也拿出粘鼠板。
我问:“就没其它捕鼠的东西吗?”
女老板说:“就这个最适合家庭,又方便,康定还没有别的捕鼠器。”
我说:“粘鼠板我之前买过,没用。”
女老板说:“你放粘鼠板时,不能说出口,老鼠能听懂,你放心嘛,我在老家用这粘鼠板粘了几十条老鼠。”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想起和小艾打哑语的样子,看来,对老鼠的迷信广泛存在。笑过之后,我决定再买粘鼠板。这一次,我买了二十张。
每到傍晚,小艾都会耐心安放这些粘鼠板,沙发两侧、墙根、花盆边上。粘鼠板没粘到老鼠,不小心把我的一件外套给粘上,我们努力撕扯外套,黏液像拔丝一般被拉得很长,没办法,那件我喜爱的外套随粘鼠板一块儿被扔进了垃圾桶。
无论怎样安放粘鼠板,也粘不上那只老鼠。不仅如此,感觉它越来越小心,尽量不留下痕迹。一般家中有鼠,能在灶台或墙边看见鼠粪。小艾仔细检查,家中没见到鼠粪,除种的花仍被咬外,它就像不存在一样。我有种感觉,这只老鼠将会长期陪伴着我们。
我说:“这只老鼠成精了,也太聪明了吧。”
小艾说:“就是,我第一次见这么聪明的老鼠。”
我笑起来,说:“不是说老鼠能听懂话吗?我们就告诉它,只要不乱咬衣服,今后把它当宠物养,它只要乖乖出来,我们就找个笼子,吃喝管够,像别人养仓鼠那样。”
小艾说:“好啊,只要它听话,就这样办。”
说完,我们都为这神话般的谎言哈哈大笑起来。谎言归谎言,见证了老鼠的聪明,我发现小艾不再像过去那样仇视它,一定要置它于死地。
一天夜里,我终于见到它的尊容。我偶尔追剧,小艾则讨厌冗长的电视连续剧。那部剧叫《理想之城》,看剧是因为儿子推荐,我儿子基本不会看剧,整日沉浸在一款网游中。我很好奇儿子推荐的电视剧,他才参加工作不久,我想看看他的爱好有什么变化。这剧讲一个集团内的尔虞我诈,故事编得精彩,上司对下属,职员对职员,全是设井布套,请君入瓮,竟然极像我和小艾对老鼠干的事。我感慨儿子才参加工作就对这样的内容有兴趣,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凉。
小艾早睡了,我还入神地追剧。算是一种直觉使然,我扭头看向门边,见那只老鼠悠闲地从客厅走入门洞,显然它没想到这时间我坐在书房里,走入门洞时才看见我。那一瞬,它慌了神,一个急转跑起来,快到儿子寝室时,又一个急转,因速度太快,它滑倒了,侧卧在地,但腿仍然在拼命蹬,并很快跑进儿子的房间。自从参加工作后,只有长假儿子才能回来,那房间一直空着。我想笑,这事太滑稽了,短短的急转身速跑,竟像F4赛道上车辆的漂移。它跌倒那一刻,时间也仿佛停滞,我清晰地看见它。这老鼠并不大,长相也不烦人,圆圆的眼睛像两滴反光的墨汁,它跌倒在地,我甚至看清它圆滚滚的肚子,我没想到这样小一只老鼠,竟然有如此大的肚子,像中年发福的油腻男人。可见在家中生活,它比野鼠们优越许多。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我短暂地忘掉剧情,想起动画片《猫和老鼠》里许多搞笑的情节,我想叫这只老鼠为杰瑞,又想何不取个藏名,更接地气。那时刻,我真把它当宠物了。
我们以为它会一直安静下去,不祸害粮食,糟蹋大米,只需填饱肚子就行。但它的行为又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康定因离内地远,什么东西都贵,小艾因此习惯网购。空闲时她会逛淘宝、直播什么的,遇上打折,直接下单。这段时间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小艾买来小龙虾,还有两件啤酒。货物取回来,我们都已吃过晚饭,看着货物,小艾说:“这些东西放久不好,炒了当宵夜怎样?”
我自然同意,说:“正好买了酒,还有煮花生,今夜喝点。”
小艾去厨房炒好龙虾,我们就在书房吃喝,把虾壳花生壳都扔在垃圾桶里。当夜,喝到有酒意才上床睡觉。小艾习惯早起,我通常要睡懒觉,早晨的睡眠像粘鼠板一样黏人。正睡得酣,小艾叫我起床,说发现了老鼠的新动向。听见是老鼠的事,我爬起来到书房,见垃圾桶里的虾壳、花生壳少了许多。
小艾说:“它现在开始吃这些东西了。”
我们故意不扔这些垃圾,还放在原地,第二夜,虾壳都被搬空。小艾又开始新一轮地寻找,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她质疑地说:“这么小一只老鼠,不可能把东西都吃完,我查看下来,果然不是,它开始囤积食物了。”
沙发后、电视柜后、阳台放杂物的架子下都有虾壳和花生壳。我不知怎么回事,也许听懂要把它当宠物,放肆了些。我把这笑话说出来,小艾没笑,眼睛像老鼠那般狡黠地一转,说:“我有办法了。”
小艾为此特意又买龙虾和别的海鲜,我们几乎每夜都喝酒,老鼠习性的改变带动了我们夜生活的丰富。小艾掏空一个纸箱的底部,再把粘鼠板放进去,把虾壳等东西也扔里边。除开这些,每道门边,仍在将睡之时铺上粘鼠板,反正粘鼠板多。家里天罗地网般安放好粘鼠板,但我们却不报希望,我们清楚这只老鼠的智商,只把安放粘鼠板当成一种习惯,连小艾都没有必须粘上它的想法产生。果然,几天时间里,它根本不去纸箱中搬虾壳,虽然各个门口都有粘鼠板,它却像有特异功能,可以轻易跨越,出入于各个房间。
一段时间里,我和小艾夜夜都啃点零食,喝点酒,老鼠没粘上,我们反倒给培养出吃喝瘾,到时间点,嘴馋得捱不住,不喝点酒上床,必然难以入眠。小艾继续习惯性网购,生蚝、蟹、小黄鱼。酒也开始杂乱,生啤、原浆、精制,什么打折喝什么。我们聊各自的童年、种种趣事,更多的话题是这只成精的老鼠。那些堆在纸箱里的食物,那些特意做好陷阱的食物,像尘封的隐痛般无鼠开启。甚至最早安放的粘鼠板,现在也落满灰尘和杂物,似一个怨妇独自神伤在角落里。我们喝酒的量越来越大,每夜都喝到将醉之时才打住。上床前,小艾照例摇晃着身子布置粘鼠板,她不屑于再收垃圾桶里的蟹壳鱼尾,只是把那张铺满一层灰和杂物的粘鼠板收起来,准备扔掉。看见垃圾桶,她又把这张粘鼠板从中剖开,半张粘鼠板刚好斜放进去。
睡眠中,我做着无序的梦,一会在茫茫雪原上行走,一会在酷热的人群中穿梭,一会在餐桌上和众人喝酒,一会又被人追杀,枪声响起,子弹穿过皮肤,有种炙热感,并不疼痛。就在荒草一般疯长的乱梦里,一阵哒哒的声音响起,声音很大,我似乎醒了,但眼睛睁不开,朦胧升起一点意识,老鼠被粘上了,我沉睡中的心情很失落,它怎么就被粘上?它逃过天罗地网,被随手一放的粘鼠板粘住,这多少让人有点失望。在这样的意识中,我又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早晨。
酒后的小艾不再早起,她醒来时我也睁开了眼。
小艾说:“听见昨晚的声音了吗?”
我说:“好像是有声音,我睡得实,分不清是不是做梦。”
小艾说:“我也是想起起不来,喝了酒睡得真好。”
我说:“一夜乱梦,连梦都没一个主线和故事。”
小艾用省悟般的口气说:“该不会是那只老鼠被粘上了?”
昨夜升起的那点意识此刻清晰起来,我说:“很有可能,昨晚的动静大,啪啪几声。”
小艾兴奋了,穿上睡衣蓬乱着头发去书房,不一会儿,就大声喊:“你快来看。”
我再次失望地想,不会真被粘住了吧?也披了睡衣去书房,垃圾桶里的东西散在地上,半张粘鼠板也倒扣于地,但不见那只老鼠。小艾小心地取粘鼠板,蒙尘的板子此刻黏在地板上,我跟着一块儿扯,好不容易把粘鼠板扯掉,翻过面时,我们都吃了一惊,那上面粘着一团鼠毛。
小艾懊恼得直叹气,说:“昨晚喝那样多酒干嘛?不然当时起来就把它给逮住了。”
我愣在那里,脑袋像断线的网络,卡钝在一个画面中。那只老鼠按照常规,躲开熟悉的粘鼠板,爬上垃圾桶,嗅到新鲜的蟹壳鱼尾,顺边溜下去开始搬运,但身体一侧粘上了,它没想到粘鼠板也有斜立的时候,它有些惊慌,却足够冷静,并没乱动,如果那样,脚被粘上一切都完了。在我的想象中,它沉着地思考应对方案,仔细观察后,才小心拖起粘鼠板,从垃圾桶边跳下去。惯性带来的冲击并没让它摆脱粘鼠板,它在地板上又狠狠跳了几下,发出极大的声音,却仍没磕掉。它再次冷静思考,然后让粘鼠板的一边粘上地面,这才发了狠向外挣脱,它一定咬紧了牙关,墨汁一样的黑眼睛一定鼓突出来。它忍着疼痛一点点让毛发脱离身体,最终它胜利了。我叹着气,此刻,这只老鼠已不仅仅成精,它更像一个为生存而奋斗的英雄。我把这话讲给小艾听,她说:“真是想不到,一只老鼠能做出这般惨烈的事情。”
屋里又安静了,经过这次历险,它好像又回到从前,尽量不留下痕迹。只是在那些鲜嫩的植物上,小艾仍然看见老鼠的齿印。我常想在黑暗之中,它裸着半边身体,更小心地穿梭在各房间中,那半被扯掉毛的身体像它的肚子一般带着红色,还有些伤痕正在结痂。
在它的壮举下,我和小艾继续每天宵夜、喝酒、安置粘鼠板,同时默认了老鼠是新家庭中的一员,对于小艾来说,这是极难的一件事。
一天夜里,小艾看见老鼠溜进儿子的房间,她在那道门边做了严密布控,找来许多纸箱垒起,把窗户关严实,只留一个小通道,那通道就是粘鼠板。几天时间里,这样的设置对老鼠并没起作用,植物上仍有齿痕。但有一天,小艾再没有发现它的痕迹,也即从这天开始,它似乎再次消失。小艾每天仔细检查,也没有发现新的痕迹。
我说:“估计老鼠生气了,明知捉不到它,还在门口摆大阵式。”
小艾笑起来,说:“你真把这老鼠当宠物了,很奇怪,它去什么地方了呢?好些天不见动静。”
没有老鼠的痕迹,我们反倒有些不安。
一天深夜,我睡得正香,小艾上厕所回来,把我摇醒。
我嘟嚷说:“大半夜的,什么事?”
小艾说:“总算把那只老鼠粘住了,就在儿子房门那,它还活着。”
由于前一晚喝多酒,这时候非常疲倦,还由于这只老鼠在家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半睡半醒间,我心想怎么可能?这只老鼠根本粘不住。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和小艾一块儿起床,我经过儿子房间时,匆匆扫了一眼,看见粘鼠板上真有一团黑影。我不敢细看,所有杀生的事,杀鸡杀鱼,我都不能看,这是我的习惯。我躲进书房,打开电脑装着玩游戏。
我听见小艾把粘鼠板连同老鼠收进一个极大的垃圾袋里,开始打扫那间房。我知道老鼠被收走,才站起来,在儿子的房门前看了看,看见一只拖鞋被咬掉很大一块,我想这几天不见动静,也许是吃拖鞋渣了。我正打算把拖鞋扔进垃圾袋时,忽然看见一只极小的老鼠钻进了衣柜里,衣柜门紧闭着,不知它怎么能跑进去。
我说:“小艾,还有老鼠。”
她带着围裙,一脸惊异地问:“在哪?”
我说:“衣柜里。”
她说:“好大一只?”
我说:“很小,像刚长毛的幼崽。”
说完,我又躲回书房,心怦怦跳起来。我想,衣柜里也许有几只小老鼠,它们才刚刚长毛,它们是那老鼠产的崽。
小艾停止收拾来到书房,我看见她脸上全是愤怒,她姣好的脸宠呈现出一种犀利,像一把锃亮的尖刀。她说:“看吧,容忍了一只老鼠就得来这样的下场,都是你勾出来的事,非得赞它聪明,认它当宠物,还觉得它勇敢,把我都忽悠了,早该下决心铲除它,现在好了,衣柜里不知有几只崽,我们今天必须彻底清除,你也别在书房里躲清静了。”
我说:“那是些才刚长毛的小老鼠。”
小艾愤怒地嚷着:“你说怎么办?”
我说:“还是安上粘鼠板,任其自生自灭。”
小艾的眼睛越发闪亮,像刀尖咄咄逼人,大声说:“亏你想得出来,一窝老鼠任其发展。”
我很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们的规矩,不能杀生,连藏族谚语都说,不怕豺狼虎豹来,只忧小小动物闹。”
小艾说:“你是藏族人,你不能杀生,那你也别吃啊。”
我说:“两回事,就是个习惯而已,也算是心理障碍。”
看我坚定地坐在电脑旁,小艾扭头就走。这是我和小艾自认识以来,第一次起争执。听那房间里的声音,我很自责,此刻,应该是我这个男人去面对,收拾残局。
我正责备自己,听小艾在儿子房中大声喊:“你就不能来搭把手?”
我愤怒起来,这愤怒不针对小艾,而是自己,我怀着奔赴一线的心情,嚷到:“你硬是要强人所难?”
我走进儿子的房间,以为要开始捉那些小老鼠,我的眼睛红透了,像要杀人。小艾看见我的表情,一时也给吓着,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见好脾气的我有这种发红的眼睛。她并没捉老鼠,只是在打扫衣柜顶。
“去把垃圾袋拿来撑着。”她说。
我知道误会了她,也不言语,忙把垃圾袋撑起来。
她边把衣柜顶的垃圾扫进袋子,边说:“如果我一人能撑起袋子,还能扫垃圾,也就不叫你了。”
收拾完衣柜顶,我放下垃圾袋,又躲进书房中。
小艾没有急于处理小老鼠,估计她也在下决心,这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何况一个娇弱的女人。好一会儿,她再次来到书房,我偷偷看她,她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恐惧,像一扇紧闭的铁门。她去阳台取出粘鼠板,不说话,也不看我,直直走进儿子的房间,咣一声把门关严。
我知道她要动手解决小老鼠了,我心中的难受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对一个无用男人的鄙视、对习惯性心理障碍的无奈,这些东西纠结一块儿。我想起前妻,她也是藏族,有同样的心理障碍,如果和她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们估计会彼此明白,然后任这些老鼠自由成长。但显然一个家也会被这些老鼠给祸害得没有样子,就像我和她容忍了许多事,以至于婚姻崩溃。
儿子房间里有一些声音,我听见她在搬动桌子,然后用棍子敲打。我想着她此刻既害怕又必需动手的表情,我心都快碎掉,但我无法动弹,我僵在电脑前,盲目地打游戏。
沉默的时间极度艰涩,好一会儿,小艾走进书房,说:“全部收拾好了。”
我既难堪又心虚地看看她,发现她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我说:“都解决了?”
她说:“全在垃圾袋里,我打开衣柜,先在上面的棉被里找,又在下面的床单里找,都没有,最后才拉开中间的抽屉,那一抽屉全是刚长毛的小老鼠,它们四处奔跑,都掉在粘鼠板上,有一只躲进桌子下面,我也先安好粘鼠板,再去赶它,也粘上了,这老鼠聪明,找这样一个我们认为进不去的地方产崽,谁能想到。”
我说:“有多少只?”
小艾说:“九只小老鼠,它做窝的那些东西全不能要,我都放在垃圾袋里,我一人提不下这样多垃圾,你帮着提一袋,该不是强人所难吧。”
我脸一红,忙换好鞋去提垃圾。路上,我感慨和小艾的第一次争执如此轻易地得到和解,这说明重组家庭的小心翼翼仍在进行。
小艾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拿出手机,说:“那只被粘上的老鼠,我拍了照片,我有点看不明白它在干什么。”
说着,把手机顺到我面前。我这才看清那只老鼠被粘在一侧,眼睛圆睁,墨汁似的眼珠鼓着,嘴唇的肉被扯到一边,露出米白的小牙。粘鼠板上有一半都是老鼠把蓝色的塑料拖鞋咬成细渣后铺上去的,它铺得很细,像一张蓝绒垫。
我摇着头说:“看不懂它在干什么。”
我把手机还给小艾,垃圾袋不时贴上大腿,想到此刻那袋子里有九只毛绒绒的小老鼠,还有一只大老鼠,它们仍活着,我的腿一时麻起来,鸡皮疙瘩不知起了多少个。也正是这时候,我脑袋里闪电一般明亮,看清了那只老鼠所经历的事。刚到这屋时,它为自己的生存而谨慎度日,到它收集虾壳这些食物时,一定怀孕了,难怪它跌倒时肚子那样大。它第一次被粘上,也一定是为了肚中的孩子而努力挣脱。它不停吃植物,也许是因营养需要。有段时间它忽然没任何痕迹,一定是躲在抽屉里独自产下九只幼鼠。它哺育它们成长,每夜小心避开粘鼠板寻找食物。鼠崽被慢慢养大,长上毛,它知道必须带它们走出抽屉,走出房间,适应生存,因此它才花了大量时间去咬那只塑料拖鞋,想在粘鼠板上为子女铺一条生存的路,否则它自己能轻易回避粘鼠板。想到这层面,我心中一时难受起来,此刻,鼠妈妈眼见被粘住的九个孩子,心里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我把我刚想到的事讲给小艾听,她唏嘘好一会儿,说:“当母亲的可怜,哎,谁愿意干这些事?但一个家庭,又不能放任它们不管,真是两难,遇上这样聪明又这样感人的老鼠,心里更难受了。”
我说:“我发火并不针对你,我恨自己。”
小艾说:“我当时也气,后来想明白了。”
我拍拍小艾的背以示宽慰。她忽然站住,质疑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之前就被你忽悠,现在又讲这只老鼠的伟大,让人心里难受。老鼠就是老鼠,它是每一个家庭的敌人,想那么多干嘛?连打只老鼠都成问题。”
我一时汗颜,感觉被垃圾袋贴着的大腿越来越麻,连走动都很困难。我此刻希望能尽快到达垃圾桶,虽然我已经看见红色、绿色、黑色和蓝色的分类垃圾桶就在前面,但这一段距离都足够遥远。
原刊于《中国作家》2023年第7期
尹向东,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长篇小说《风马》等,获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