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断言,一听到“钱”这个字,世界各地的绝大部分的人眼前马上会出现上面印有对人类做出过卓越贡献的杰出人物,或者与之相反剥夺过无数人性命和自由的独裁者的面孔等形形色色的各种纸币,并且还想轻易获得许多的钱这个东西。

        假如邻居老太才吉没有来的话,拉杰布压根儿就忘了这件事。可是才吉来了,在离自家五十步开外的地方稍稍松开皮袄的大襟蹲在地上撒了泡尿后,拨开葶苈子和黑白猪殃殃等厚密野草径直来到了拉杰布家,带着一肚子难辨真伪的见闻来了,也带着把这些见闻一个不剩地讲给他们的欲望来了。她身上有股很浓的黑猪殃殃的味道,俨然如拉杰布家的一个成员似的毫不客气地坐在垫子上,一面说着过去五块钱一包的砖茶现在已经涨到二十元一包了,同时抱怨自己家买的那些砖茶的茶味都不如拉杰布家的茶,一面不停地喝着拉杰布的女儿烧好放到她前面的那一壶茶。她的上下嘴唇和上下牙齿故意似的夸张地往外撅着,乍一看给人这张嘴里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秘密都会泄漏出来的感觉。常言说:“虽有不漏水的器皿,绝无不传出去的话”,更何况是这样一张白天黑夜都闭不住的嘴巴了。

        拉杰布气球似的圆圆的脑袋上长着不到一指长的头发,其中约十分之一是白头发。紫红色脸膛正中有比脸色更红的上面有小黑点点的大鼻子。他盘腿坐在客厅一角的一张床上,身旁有一只上半身雪白,下半身乌黑如大煤,嘴巴搭在屁股上卧着的猫,喉咙里发出人们所说的猫在念诵“救度母颂辞”的呜噜呜噜声。看那只猫的形状和毛色与一立体喜旋太极图毫无二致。看拉杰布脱掉两只长袖子右手转着嘛呢经轮,左手拨着佛珠,嘴唇似鼠兔嚼草一样翕动着念经的样子,其不愿听才吉那没完没了的废话的神情显而易见。不过才吉猛然说出的一句话像是往他心脏上猛刺了一下似的,他右手转动的嘛呢经轮立时停转,左手拨着佛珠的手也立马停下来,同时也打断了他嘴唇似鼠兔嚼草般翕动着念经的声音,嘴巴看着像个黑幽幽的耗子洞。

        那么你一定想马上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并且那件事是不是和钱有关系吧。老实说的确如此,眼下居住在泽雄县城周边形成的“幸福生态移民村”里的拉杰布的亡人哥哥的儿子旺秀因参与赌博输掉了不少钱,债台高筑;而逼债的那些人却找不到旺秀现在身在何处。

拉杰布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才吉:“你说什么?”任何一个小秘密都会泄露掉的才吉的那张嘴里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绝不可能!”

        “起初我也根本不信,因为——唵嘛呢叭咪吽——你的那个亡人哥哥不是个手中放上山羊奶子打的酥油也不融化的人吗?”

        “是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拉杰布为了自己安慰自己,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两三个月前旺秀从他手上借走一万块钱,还声称顶多十天以后就把钱送来的事。可是从那以后他连旺秀的影子也没见着。由此不得不对这事起疑心觉得可能是真的。



        拉杰布本来就不愿听才吉那没完没了的废话,此刻更是厌烦得不行,于是就毫无目标地起身出门了。

        秋末的空气中含有一股无形的寒意,拉杰布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噤,紧接着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竖起衣领把手揣进了怀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东南方向约十公里处像一条灰色线条似的那条水泥铺就的通往泽雄县城方向的乡村公路。接着以位于泽雄县城和泽雄寺中间的那个宛如砖瓦厂晾晒砖瓦般整齐划一、大小一致的一排排房舍的幸福生态移民村为目标,拨开长着厚密葶苈子和黑白猪殃殃野草直奔县城。一个多月前他曾专门徒步去过一趟县城,那时候这条乡村公路两旁网围栏里牧草绿油油的,到处绽放着蓝荧荧的龙胆花;很多采挖秦艽和独一味药材的汉族人和回族人在那里忙碌着。然而此刻这片宽广的草地上除了有无数个瞎老鼠打洞留下的无数个一坨坨土堆和咖啡色的卵叶槖吾外一片空旷,毫无生机。一路上由于呼吸费力只好再三停下脚步靠着路旁的网围栏歇息片刻。虽然天气很凉,但是他身上却在发热流汗。看这情形自己似乎走得快了些。

         “逼债的人们现在找不到旺秀身在何处。” 想到这句话他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找到旺秀,可是不得不继续往前行走。幸好他刚一到幸福生态移民村的大门口,就和披着一件公安人员的破旧大衣出来的旺秀碰了个正着。这件大衣是旺秀刚一踏入赌博之门时,从一个输光了钱的警察身上脱下来的。那时候这件大衣是崭新的,当时顶了那个警察所输的五百块钱给了他。可是现在这件大衣已经破旧不堪了,上面有斑斑污渍不说,前襟上还有好几处被掉落的火星烧得小窟窿眼,现在即使作价顶五十块钱也不会有人要的。

        看到拉杰布黑着脸,旺秀寻思着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业绩”,不由得略微紧张慌乱了一下,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脸上堆起微笑作问候状说:“叔叔您来啦?”

        “喂,听说你赌博输了许多钱,还背了许多债务,是真的吗?”

        对于旺秀而言,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说“那是人们为了诋毁我,背后给我说的坏话。”

        “喂,可是我看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啊,你老实告诉我,要是真是人家所说的那种情况,那我们就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但愿你所说的是实情,可是……”

        “行啦行啦,我还需要赶紧去办件事呢。”

        对于旺秀的这一从未有过的恶劣态度,拉杰布先是感到惊讶,尔后渐生忿恨咳嗽了一下后说:“呀,那么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你没有债务的话,把我的那点钱还给我好啦。”

        “你的那点钱?什么你的那点钱?”

        “怎么?你忘记啦?我说的是几个月前你从我手里借走的那一万块钱呀。”

        “什么?我从你手里借了一万块钱?啥时候借的?在什么地方借的?有凭据吗?”

        “啊啧,你这是当真说的?”

        “我当真说的。”

        “啊啧,你还真想赖掉是吗?”

        “你还真想诬赖我呀?”

        看上去旺秀神情非常严肃,总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承认这事儿,这让拉杰布无可奈何了。他说:“喂,小子,你要知道世间确实存在因果报应的呀!”

        “哼,你明知道有因果报应,还要这样诬赖我,真是奇怪!”旺秀喘着粗气用手指指着拉杰布的脸这样说罢后,没等拉杰布搭腔就愤然离去了。 



        拉杰布目瞪口呆地在原地呆立了许久,嘴唇哆嗦着步履蹒跚地沿着泽雄县城的主干道往家里返回的途中,一辆汽车戛然停在他身边,问道:“阿爸,你要去哪儿?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拉杰布犹如魂魄复得般醒悟过来,认出此人是在县城租住廉租房靠开出租车为生的自己的大儿子董丹。“旺……旺秀这条老狗,”他脱口对儿子说了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

        “那狗屎的事儿就别提啦,那小子百分之百的变啦。”董丹用“百分之百”这个词儿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说:“咱们担心他这种人真的是自寻苦吃,没有一点用处。走,回去吃中午饭吧。”

        “不对不对,这条老狗从我手里借走了一万块钱,可是他现在不但不承认不说,还对我气势汹汹地进行诬蔑,说我是在诬赖他呢。”

        “啊啧啧,这狗屎确实不是人。你上车,咱俩这就找他去。这次要是不能让他懂点事理就不是儿子娃。”董丹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不由自主频频踩着汽车的油门。

        董丹虽然是个性情温和且心底善良的人,但是偶尔也有急躁的时候。看这架势就能知道情况肯定好不了,所以拉杰布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给了董丹。起码也得看在亡人哥哥的情面上,打定注意不提这事才是,因此他说“不不,把这事放下,要为我的亡人哥哥想一想,你也绝对不能提这件事。我现在就要回去了。”说着就欲动身离开。

        “嗯,那你就上车来吧,我送你回去。”董丹边说边下了车。拉杰布也觉得现在的确是有点累了,加上天气又很冷,所以觉着这没啥不妥,于是就钻进汽车里。

        一直到出县城为止,父子俩就像是互不说话一样沉默着。过了许久,拉杰布像是非常伤心地长叹了一口气后哽咽着说:“啊啧啧,多么可怕啊,食肉的雄鹰似的父亲,养了个吃屎的乌鸦儿子,这话说得多么在理啊!泽雄村的男人女人都说我那亡人哥哥是个手里放上山羊奶子打的酥油也不融化的稳重人,可是……现在完啦,完啦!”

        董丹也曾经拿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例,苦口婆心地劝说过旺秀远离赌博,赌博和吸毒不论是在新旧哪个社会里都是没有出路的。起初那家伙也“呀呀”地答应着,可是后来慢慢地就一提起这话就不高兴。现在这家伙不但不到他那里来,而且看到他时就想躲开。听人说他从许多人手里借了钱,已经负债累累了。听说最近老婆也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父子俩这样谈论着既悲伤又生气。



        拉杰布回到家后只见才吉还在悠闲自在地喝着茶,她问拉杰布:“你怎么忽然之间去哪儿啦?”拉杰布不由自主地感到厌烦她,装作没听见似的没吭声。这使她像是觉得有点尴尬,于是就说“呀,现在该走啦,哎哟哎哟……”她用手支撑着地上嘴里发出使劲的哼哼声起身欲走,拉杰布也方才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于是就说:“你有什么急事?坐下一起吃午饭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才吉说:“呀呀,我去方便一下再回来。”她出门撒了泡尿后,身上带着黑猪殃殃的气味就像是拉杰布家的一个成员似的毫无羞脸地坐到那里,一面敞开昼夜六时闭不住的那张嘴不停地说着些有无依据的各种消息。然而拉杰布仿佛身在地球的另一端似的,才吉的话一句都没进入他的耳朵里,眼前出现的是旺秀身穿破旧大衣的身影,因而心生恻隐。又记起那家伙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进行威胁的样子,心生愤怒。每次看见或者想起旺秀时,他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哥哥来。哥哥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只是说“真的,真的”外从不乱发誓。如同他从不乱发誓一样,他也从不撒谎。所以村里的人们也就说,他如果那样说了那就不用怀疑。因此人们就把他当作榜样来看待。他在世时儿子旺秀也似乎是个品行端庄的青年,至少从没听说过他干过什么不靠谱的事。自己的儿子董丹和旺秀二人基本上是同龄人,他俩人是实实在在的“盖着一件皮袄一起长大的”,他也对二人怀有同样的慈爱之心。有一阵董丹需要到乡上的小学里上学时,他俩也舍不得分离似的,于是就一起送到学校。那时候他每次去学校里看望俩孩子时,要是手里有两块钱他就给每人给一块钱;要是手里只有一块钱就给每人给五毛钱的。而他的那个亡人哥哥也是这么做的。俩孩子初中毕业的那一年,自己的哥哥身患无法治愈的肝癌,不久就与世长辞了,因此旺秀就没能继续上学,董丹也就表示要是旺秀不上学的话他也不去上学,对此拉杰布也没怎么反对。再后来俩人就先后结婚成家。几年前旺秀迁移到县城边上的生态移民村居住后,彼此来往就减少了……当拉杰布从回忆往事的虚空中重新落到现实的地面上时,才吉坐过的位置上也只有一个空碗外别无他物。



        拉杰布再三叮咛董丹“这件事绝不能提起!”董丹也再三答应不再提起。可是第二天他左手拨着佛珠,右手扶着方向盘开车前往幸福生态移民村里送了个人调头往回行驶时,看到了旺秀。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劝说一下,就下车走到他身边。旺秀马上放下脸问道:“怎么?你父子俩为何整日让我不得安宁呢?”

        “啊啧,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董丹说着就把佛珠缠在手腕上。看到这一举动旺秀说:“怎么?昨天你阿爸来诬赖我,今天你还想打我是怎么着?你们对我究竟有啥冤仇?”

        董丹虽然火冒三丈,可是一时也想不起一句既能说到点子上又能发泄自己怒火的话来,只是说了句“你个臭狗屎……”就扇了他一耳光。

“啊嚯——我要豁出去了,你现在就打死我吧!”旺秀像是发了疯似的说:“我今天要是没能把你的手触到尸体上算我是条老狗,你要是不打死我你就是条老狗!”说着就用头使劲儿顶董丹的前胸,将他推来搡去。之后又突然屁股不着地的蹲在地上,猛吸了几口香烟,心里想着自己自打辍学以来还未曾被人碰过一指头呢,即使欠着没有半点亲戚关系的人的几万块钱,人家也没揍过自己。他这样想着想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好可怜哟,因为我没父亲没弟兄没靠山没钱财,所以你父子俩就诬赖我殴打我的呀,我好可怜哟……”他这样边说边哭,眼泪流进鼻涕里,鼻涕流到口水里哭得很伤心。

        董丹瞅着旺秀蓬乱的头发和身上的破旧大衣,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可是一想到他的那些恶劣行径,又怒气填胸。总之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苦。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变得一筹莫展。他长吁了一口气,末了觉得有必要对旺秀再次来个心贴心地交谈,于是就走到旺秀身边,旺秀却忽地站起来擦拭着眼泪说:“我想一定会有个能压你强人之头,撑我弱者之腰的人,你们就等着吧!”说着愤然离去。



        旺秀抽着烟在泽雄县人民法院门口徘徊,末了未进门就离开了。不过这并不是他下定决心不起诉这件事情,而是心中想起这类小事在乡政府里就可以调解解决的,尤其是乡政府里还有几个懂藏语的人,处理问题会更方便些。他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受理此类事情的那位乡干部,可是许多麻烦好像还在后面,那人还没听完旺秀对这件事的完整叙述,就说:“你把事情的全过程写下来再给我拿来。”

        旺秀上学时虽然学习最好,可现在别说是写字,看见书他就心烦。如果需要写点东西时,好多字都忘光了,更不知道从哪里起头写起,于是多次打算想放弃此事。然而一股无可阻挡的力量在迫使他,不停地吸着烟差不多花了半天时间才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写成了文字。可是他所写的这篇东西不但话句不通,而且平均每行字里有四、五个错别字。不过毕竟他上过学,双方当事人的住址、事发地点和时间;还有如果错在自己身上,愿意在拉杰布所说的所借一万元的上面再加一万元双倍返还;要是错在拉杰布身上,拉杰布应当拿出一万元向他赔礼道歉等基本要件都具备。他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迅速走进了乡政府。

        “必须是汉文!”那位乡干部把旺秀的写的材料连手里都没挨一下这样说。

        “你不懂藏文吗?”

        “我是懂点藏文,但是调解委员会的大部分成员都不懂藏文,所以必须是汉文。”

        “我……”旺秀颇为沮丧,说:“我不会汉文……”

        “那就找个懂汉文的人写吧,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个既懂藏话又会汉文的人。”

        “那就谢谢了!”此刻旺秀心里想着要放弃此事,可嘴上却这样说着。

        “齐格太……齐格太……电话号码……电话号码……”那人翻着手里的电话号码本对他嘱咐道:“噢,是这个,138××××××××,那人名叫齐格太。”

        旺秀不愿驳那人的情面似的,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将那个电话号码和“齐格太”这个人名字写到他的那份材料上,再次说声谢谢后走了。

旺秀在乡政府门口没有目标地徘徊着。他最烦的就是那些逼债的人打电话来,所以平时不开手机。此刻他也打定主意想放弃此事,可是总有个名叫齐格太的人像是在向他招手似的奇怪的感觉在驱使着他。他身不由己地打开手机输入了那个号码。齐格太的家离乡政府很近,所以旺秀疑惑地前往那里。

        齐格太(得到解脱的狗崽之意)是个与他本人的名字并不相称的人,他身材高大而十分壮实,看着倒也像个性格温和,文质彬彬的人。他微笑着让旺秀坐在沙发上,倒茶点烟后取出纸笔一面仔细听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面在纸上进行记录。仅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写了两页纸的材料,这使旺秀觉得来这里来对了而再三向他表示感谢。可是当旺秀收好那两页纸准备离开时,齐格太提醒他:“费用一千块。”

        “啊啧,我手上连一百块都没有啊。”

        “咱俩可以一起去拿。”

        “我也没钱可取呀。”

        齐格太立马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什么?你不懂不掏钱没人给你出力吗?别装蒜,掏钱!”

        “这么高的费用你为何提前不跟我说呢?”

        “你为何提前不问呢?”

        “那么我不要这个材料。”

        “哼,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我想笑的是让人写完后不想给钱。”齐格太跑进餐厅里拿着一把长刀走出来时眼睛也红红的,这让旺秀害怕极了,于是问:“那么……可不可以宽限几天呢?”

        “哈哈……你这种狡诈之徒我遇到的多啦,要是现在不马上给钱看你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大门。”齐格太把刀架在旺秀的脖子上这样威胁。

旺秀害怕极了,他说:“向三宝起誓,我绝不是装蒜,不信你可以搜身。”

        齐格太右手持刀,左手一一搜查旺秀身上里外两层衣服的衣兜。最后确如旺秀所说的那样连一百块钱也不在身上,虽有一只旧手机,但已经破旧到丢弃在地上也没人捡的地步了。这让他愈发生气,骂道:“你这穷鬼,穷鬼……想活命赶紧滚出去!”

        旺秀像条断了尾巴的狗一样跑出门外后,再三抚摸着自己的脖子,长舒了一口气后方觉自己还活着。正如谚语“本是对牦牛发怒,可鞭子抽在马身上”那样,他再次下定决心要把这场官司打到底。



        董丹汽车里载着拉杰布,一路上父子俩虽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何通知他俩今天要到乡政府里来,但是一到乡政府后发现旺秀也在那里时,董丹心里马上记起“我想一定有个能压你强人之头,撑我弱者之腰的人,你们就等着吧!”这句话来。他轻声告诉拉杰布:“那天我在气头上抽了旺秀一巴掌,那小子怕是告到乡政府了。”

        天气一天天越来越凉了,拉杰布今天一大早就把两只胳膊套进了皮袄的袖筒里,他对董丹说:“我不是绝不让你提这事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差劲儿……”说着遗憾地只摇头。没等拉杰布把话说完,他们就被喊到一个小会议室里。一个乡干部用汉语说:“今天把你们叫到这里的原因是,旺秀起诉拉杰布,声称拉杰布诬赖他从拉杰布手里借了一万块钱;同时起诉董丹对他进行了殴打。那么拉杰布和董丹二人是否认可此事?如果不予认可,就要说明原因和提供证据。”董丹轻声把这段话翻译给拉杰布听。

        拉杰布惊讶不已,呆坐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他的主要想法是旺秀毕竟是自己的侄子,所以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他主张希望在家族内部解决此事;董丹承认打过旺秀一耳光;旺秀认为对方是父子联手,而自己无父无兄势单力薄,所以才受到如此欺凌的,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同时他还认为家族内部解决此事肯定没法公平合理,因此必须由组织来处理。拉杰布尽管也说假如自己没给旺秀借出过一万块钱的话,愿向上方寺庙和仲仓活佛起誓,竭力赌咒发誓,可是他不仅提供不了任何证据,而且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把钱借给旺秀的。

        调解委员会用一小时时间经过反复几轮调查询问,因为双方无法提供任何证据证明是否借过钱、是否进行了诬赖。而所抽的一记耳光认为不值一提。最终毫无结果地草草收场了。



        冷飕飕的秋风里,拉杰布父子俩的心情也是冰凉的。正在他俩准备动身返回时,调解委员会的一个成员领着旺秀来到他俩身旁说:“解决此类无证据纠纷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寺里赌咒发誓,这是我的经验。”

        “敢不敢抓着大经堂的门环发誓?”旺秀勇气十足并且怒气冲冲地这样问。

        “吁——我不愿提这龌龊事。”拉杰布十分沮丧地说了此话后,旺秀更加变本加厉地说:“心中有愧就是这样子!”

        “我的天呐,自己心里没地狱,何怕中阴多恐怖。去就去!”拉杰布钻进车里,又觉得有必要还要和旺秀谈谈,于是就喊旺秀上车来。可是旺秀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去。”说着就独自走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找来了和他们同村的泽雄寺的老执事,此人气球似的圆圆的脑袋上长着不到半寸长的头发,其中约十分之一是白头发。紫红色脸膛正中有比脸色更红的上面有小黑点点的大鼻子。他和拉杰布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所以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俩人中其中一个人的父亲是不是给另一个人的父亲戴了绿帽子呢?俗话说“见一样像的牲畜会惹上官司,见长得像的人会引人发笑,”不过现在可不是他们发笑的时候,所以非常严肃地向寺庙执事讲述令人厌烦的那件事情的经过,以至于现在到了不得不到寺庙里发誓的地步,因此请求老僧主持起誓事宜。那僧人仔细听了事情的经过后提出建议:“我的愿望是你们要想清楚,最好把火熄灭在袖筒里。抓着大经堂的门扣起誓,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简单,也不见得像服了药咽下毒那样立竿见影。不过护法守护神是活生生热乎乎存在的,背誓的人绝没有好下场,甚至对其子孙后代也没有好结果,这种事我亲眼见过,因此你们可要想好。尤其你们是同一个家族的人,有啥事内部解决不了的?”

        拉杰布马上随声附和:“师傅他说得很在理儿,我也是希望内部解决。”然而旺秀坚决不同意内部解决,说:“如果内部能解决的话,那干嘛要到这儿来呢?现在是如同来到河边勒不住马1的道理一样,要是我不敢起誓,不但把你们所说的那一万块钱给你们,还要再加一万块钱给你们。要是你们不敢起誓,那你们就要拿一万块钱向我赔礼道歉,还我青白。”

        那僧人失望地摇着头说:“那你们自己看吧,总之村子和部落的事情外,这种私人之间的纠纷我们也不予主持的。再者说向护法神起誓也没有主持的必要。”说着便把袈裟一角搭在肩头扭头走了。

        泽雄寺大经堂因为只有四十根柱子,尽管不是那么规模宏大,气势雄伟,但是刚刚换上的那个如今十分流行的叫做钛合金的汉式屋顶,比真正的金铜材质的汉式屋顶还要耀眼夺目,令人一看到就会让人肃然起敬。

        旺秀像是对这事十分在行,他毫无顾忌地抓住大经堂的门环起誓道:“我要是从拉杰布手里借了一万块钱,那么我从此时起不再皈依三宝和护法守护神。”他如是起誓后,往呆立一旁惊讶不已、渐渐陷入怀疑之中的拉杰布的脸上看了一眼,拉杰布疑惑地迟疑了片刻后凄然说道:“愿三宝鉴知……我不起誓了,这两万块钱的损失我认了!”



        一路上除了汽车的轰鸣声外一片寂静,董丹忽然问:“阿爸,旺秀真的从你手里借过一万块钱吗?”

        “怎么?这么说你也不相信我了是吗?”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不会诬赖人,更不会诬赖自己的亲侄子,可是对于你的记忆力我不敢百分之百的相信。比如说去年姐姐家借了一些钱,后来还给我们了,可起初你不是一口咬定那笔钱没还吗?”

        “那没错,但是这次我给旺秀借过钱的事,我敢发誓。”

        “那么经堂门口你为何不愿起誓呢?”

        “经堂门口起誓,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啊?如果……”

        “看来你对你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嗯……要是真没借钱给旺秀的话,那旺秀可就太冤枉了。”

        拉杰布越是沉默不语,董丹就越对阿爸起疑心。他并不是怀疑阿爸故意诬赖旺秀,而是对阿爸的记忆力产生了怀疑。他再次把这个意思讲给拉杰布,可是拉杰布依旧很有把握地告诉他:“没错,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老糊涂,给他借过钱是千真万确的!”

        “没有老糊涂是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人百分之百地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呀。”董丹心想,“尤其是旺秀本也是贤父之子,在他没参与赌博之前,还从没有过说谎和手脚不干净的事,自从他参与赌博后就常有传言称他负债很多,可是他能如此坑害自己的叔叔吗?特别是详察旺秀在调解会上说话的气势和寺院里起誓时的那副神气劲儿,他好像确实问心无愧,遭人诬赖受冤屈,因而显得悲伤,显出一副勇气十足的神色不是吗?相比之下,阿爸就处处让人生疑。这个说到底不就是阿爸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怀疑引起的吗?尤其是去年姐姐家从阿爸手里借了些钱,后来人家已经还了那笔钱,可是他就根本记不起钱已还回这档子事。所幸还钱时妹妹在场,并且将阿爸把那笔钱置于何处等一一说出后,阿爸才不得不承认这事儿的吗?如果当时妹妹不在场的话,那次的事也弄得像这次的事一样糟糕也难说。当然阿爸不可能故意诬赖他人,更不可能故意诬赖自己的亲侄子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但同时也对他的记忆力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也是很清楚的……”他这样想着就为自己那天在气头上没能控制住自己,抽了旺秀一耳光而后悔起来。他眼前浮现出旺秀穿着那件破旧的大衣,悲伤地哭泣的情景,不由对旺秀生发恻隐之心来。



        拉杰布午饭也没吃,可是对晚饭没有一点食欲,所以只喝了一碗茶后就想躺下时,见那只猫在自己的卧榻中央像个立体喜旋太极图似的卧着把嘴巴搭在屁股上念诵着“救度母颂辞”,他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打了过去,那猫吓得发出一声惨叫跳到地上,待心情得到平复,伸了个懒腰后悻悻然离去。拉杰布在卧榻上也在念经,可他的心并不在念诵的经文上,而在到底给旺秀借没借钱这事儿上。他怎么冥思苦想也觉得给旺秀借过钱是确定无疑的。

        “但是如果……”他打了个寒噤,心想:“要是自己记忆有误,那孩子多冤枉啊,正像他自己所说的由于他无父无兄弟,加上现在经济上也十分困难,确实非常可怜。特别是他的父亲即自己的哥哥被肝癌折磨得瘦成皮包骨头,肤色蜡黄,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虽然嘴上没对他说什么,可是比生病前变得更大却完全失去了光泽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旺秀看。他理解哥哥的心情,所以就安慰哥哥请他放心,告诉他我一直把旺秀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今后也一如既往。听了他的这番话后哥哥才放心地点了下头,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可是那时候谁能知道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呢?求三宝鉴知,这所谓的无常是多么的可怕呀,钱这东西是多么的可恶啊,要是果真自己的记忆有误的话,那孩子多么冤枉啊!可是那天他为何要那样气势汹汹地对待我呢?他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对我说‘阿克,是你自己记错了’不可以吗?看他那样发怒的样子,自己的记忆确实有误也难说。如果确实是自己的记忆有误,那这太冤枉那孩子了。假如自己的记忆无误的话,那么那孩子发那样的誓就实在是糟糕透了,横竖现在是糟糕透了,开了先例,给世人留下了那家人在干着那种龌龊事的笑话……”

        拉杰布长吁了一口气后,就坐在卧榻里再次回忆了一遍给旺秀借钱的过程,他确信自己的记忆绝对没有出错。他曾无数次回忆过此事,每次回忆此事时,刚开始时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大女儿家从自己手里借钱后又还给自己的那档子事根本没想起来,如果不是小女儿作证,并且那笔钱放在哪儿的位置要是小女儿说不出来的话,那他不是就一口咬定那笔钱没有还回来吗?想到这里,他刚才的那个坚如磐石的自信又不由自主地像风吹树木般动摇起来。再说如果不是多嘴婆才吉没告诉自己旺秀赌博输了很多钱,负了很多债的事,自己给旺秀借过钱的事也完全忘记了不是吗?这也不就能证明自己的记忆力是不能完全相信的不是吗?吁——那多嘴婆为啥要没边没沿地净说一些道听途说的一大堆废话,来作为她尽情喝足了香甜奶茶的回报呢?看一眼也知道那张嘴里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的!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才吉感到心生厌恶,对她气不打一处来。

        “吁——”他再次长吁了一口气,失声说:“愿三宝鉴知,自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相信的呢?”

        那只猫把头搭在屁股上,蜷曲在拉杰布卧榻的下方呜噜呜噜地念诵着“救度母颂辞”,客厅的窗户里一束朦胧的月光照在猫身上,拉杰布看着那只猫,心底里油然对其生出羡慕来,不由赞叹道:“这无忧无虑的畜生倒是好舒服啊!”接着又说:“愿三宝鉴知,现在就没有办法辨别这件事的真伪了吗?”他这样说着眼睛湿润了。

        此时女儿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坐在朦胧月光下的阿爸后,对其问候了一下,作为问候的回答他随口说了声没啥不舒服的。女儿心想他这是今天东奔西跑一整天,也没空念诵日诵经文,所以现在正抓紧时间念诵经文呢,所以没太在意。她走出客厅,出门上厕所撒了个尿就又回去躺下睡了。可是第二天阿爸依旧没有食欲,又见下半夜之后阿爸还是那样坐着,于是就对自己的男人说:“你起来去看看吧,阿爸一定是有啥不舒服了。”说完自己起身开了灯,打开火炉生起火来。经过再三反复询问阿爸身上哪里不舒服,可阿爸坚持说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话虽如此,天一亮后就给哥哥打电话硬是让他把阿爸送到医院里去看病。


十一


        拉杰布再三说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可是他的脸色就像是一夜之间遭寒霜侵袭过的黑猪殃殃一类的植物一样全然失去了生动之色。清晨天气极为寒冷,所以他身上穿了一件冬天穿的厚皮袄,女儿右面扶着,女婿左面扶着,董丹打开车门等待他上车,看他连连叹着气上车的样子,也确实像个重病号。不过令人喜悦的是医生经过各种检查诊断后说是没有任何问题,嘱咐要加强营养,拿通俗的话说也就是叫他吃好喝好的意思。

        董丹开着车缓慢行驶着,经过街道四面分别有百货大楼、邮政大楼、新华书店(从去年改为蔬菜商店了)、农业银行的十字路口时,拉杰布望着车窗外的农业银行说:“没错,当时因为我手里只有一千来块钱,所以去这家银行里取了一万块钱交给旺秀的。”

        此时,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董丹猛然踩住刹车盯着阿爸的脸上问:“你确定吗?”

        “看着你们也像是在怀疑我,不过这也难怪,有时候我自己对自己也起疑心呢。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从这家银行里取出一万块钱后直接交给了旺秀。”

         “今天你身上带存折了吗……”

        此时紧跟在董丹汽车后面的那辆车长按一声喇叭,董丹这才发觉绿灯亮起后已经过了九秒钟了。走过十字路口后慢慢行驶到路边把车停在那里,再次问是否带着存折。

        “今天没带。”

        “取钱时旺秀在你身旁吗?”

        “在,我取了钱后就在银行里面直接把钱放到旺秀手里的。”

        董丹即刻把手里的佛珠缠在手腕上,两手扶着方向盘,以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行驶着,眼前不时浮现出农业银行及农行门里门外都有多个监控探头的图景来。

        “那些监控不是能录下所发生的一切吗?”他心想,“比如电视里不是在播放着监控录下交通事故的场面吗?”他这样想着就把阿爸送回家里察看了存折,发现恰恰就在三个月前取过一万块钱,于是立刻返回县城方向。

        返回途中他不仅想起县城大十字那家农行里有他的一个初中同学,而且今年夏天他们同学聚会时那人还对他说过“需要贷款什么的可以来找他。”听他说话的意思好像还是个领导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监控所录下的镜头不就可以察看吗?

        董丹火速赶到了县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位同学的办公室。

        “担保人?”那位同学让董丹坐到椅子上,没头没尾地问这话的意思是“责任人在哪儿?”

        “我不是来贷款的,不过有件比贷款还重要的事,所以这次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

        董丹把那个被牧民们称作 “钱条”的存折递给同学手里,向他简单讲述了事情的大致情况。末了十分认真地说:“这不是一万块钱的事,而是关系到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声誉的事情,这次你一定要百分之百地帮这个忙。”

        “知道啦,旺秀我也认识,你在大厅里稍微等一下。”同学看了看表,他俩就一起走出了那件小办公室。

        董丹在大厅里等的时间可不是同学所说的“稍微等一下”,他在大厅里整整等了有两个小时,可是连同学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很无奈。于是没有目标地瞅着大厅里的一个个监控探头,反复数了好几遍那些监控总共有多少。他一会儿坐在凳子上,一会儿又在大厅里来回徘徊着。他手里不停地拨着佛珠,嘴唇也不断噏动着念诵经文,可是他的心却不在所念的经文上。如是又过了一个小时也没看到那位同学。等久了他不禁怀疑起来,是不是同学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件事,抑或是这位同学纯粹是个靠不住的主儿。见大厅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他们可能也快要下班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想到同学的办公室里去看看,就在这时同学忽然间来到他跟前一脸歉意地说:“来了个上面的一位领导,一直没有走。”同学说着立刻就把他带到排列摆放着许多电脑的一间房子里,指着一台电脑的屏幕告诉他:“就是这个。”

        董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啊啧啊啧,三宝鉴知,这个狗屎……”说着掏出手机把那个监控镜头录了下来。


十二


        上午剂完牛奶把牛从院里放走后,才吉按时来到拉杰布家里喝着奶茶又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拉杰布仿佛在地球的另一头似的,才吉的那些废话没往他的耳朵里进。然而她的一句:“大伙儿都在议论,你因为诬赖你的侄子,所以为了还他青白你损失了一万块钱。”这一段话深深刺疼了拉杰布的心,他右手转着嘛呢经轮的手停下来了,左手拨着佛珠的手也停下来了,嘴唇噏动着念诵经文的嘴巴也停下来了,他的嘴巴像个黑幽幽的耗子洞似的大张着。

        此时董丹钻进家里边翻手机直接凑到拉杰布跟前说:“阿爸,你看看。”

        “啊嚯!这孩子本来就不走运,现在更是这样背誓,那就必定会更倒霉的。”拉杰布像是被一副更加沉重的包袱压着似的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他猛地起身说:“走,咱俩领着旺秀到寺院去,看看有没有啥法子忏悔他发的誓言。”

        看到拉杰布父子后,旺秀起初还是那么气势汹汹地责问:“咋的?你俩跑到我家里,是不是又想欺负我呀?”

        旺秀所说的所谓“家”,其实就是个只能遮风挡雨的一间小屋,那屋里毫无温暖和生机,除了上面落满尘土的几件破旧的衣服、被牧民们称作“光棍面条”的方便面空塑料袋子、廉价香烟的空烟盒等外什么也没有。又脏又乱,一片狼藉,一刻也不想待在屋里。看到这种情景,拉杰布父子俩心里拔凉拔凉的。

        董丹说:“你先别急,我俩是为你而来的,首先请你看看这个监控录像。”说着打开手机让他看。旺秀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片刻之后他问:“吁——那么现在你俩打算把我交到哪里?”

        拉杰布也长吁了一口气后说:“现在咱们马上到寺院去,问一问有没有忏悔发假誓祈福禳灾的法事,要是有就赶紧做法事。”旺秀听了这番话慢慢双膝跪地,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拉杰布父子从左右两面拉着旺秀的胳膊把他扶起来,拉杰布说:“阿克罗罗2,不要这样子了,赶紧起来,咱们去把你的妻儿接回来。你有多少债务老实告诉我们,我们想办法。”

        旺秀更加伤心地哭泣着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拉杰布也眼含泪水说:“这全是叔叔之过,是叔叔我没尽到责任造成的。不要再哭啦,俗话说鞍子前桥虽没能抓住,抓住了后桥也不晚。”


注 解:

1.这是个藏族谚语,意思是说马已经牵到河边了,不让马饮水是不可能的。比喻事到临头无法改变。

2.阿克罗罗,藏语。藏民求人时的常用语。


译自《新时代原创藏文文学系列·绿宝石丛书》(第二辑)《黑狐谷》(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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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次仁顿珠,藏族,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角华青.jpg

译者简历:

        角•华青,藏族,1958年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酒曲》《藏族情歌》《译苑独舞》《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艺术的起源》(合译)《文艺复兴与三位大师》(合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