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胃部袭来,小艾睁开眼,看见魏超正伏在钢炉边的竹椅上沉睡。炉上的黑茶壶呼呼直喘,清茶开了,茶水从壶盖边缘溢出,顶得茶盖不停起伏,继而顺壶壁流淌,在壶与钢炉接触的地方泛起白沫,化为一缕缕蒸汽。茶水吱吱叫,像也很疼痛的样子,这一段时间小艾看什么都能感受到痛。
不忍心叫醒魏超,这些日子他太累了。他穿着深蓝色的警用大衣,双手环抱胸前,两眼因睡眠不足而呈乌青色,身体斜靠在竹藤椅上,嘴微微张开,几天未修整的胡须随他的鼾声颤动。
小艾叹口气,就算叹气,也感觉费力。她知道生命正伴随疼痛缓慢消散,虽然他们都不告诉她得了什么病,但她知道。她还知道随着病情进一步恶化,疼痛就会在胃上扎下根来,除了杜冷丁,她记得这药的学名,叫盐酸哌替啶,疼痛再也不会停息。到那时候,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吃啥吐啥,人会瘦成皮包骨,别人看见都怕。小艾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心直往深渊里跌。是该做决定了,不仅为自己,更为魏超。
她用手压在疼痛的部位,就在她暗下决定的时刻,魏超的呼吸急促起来,全身抽了抽,恍惚中撑起身体,强睁着乌青的眼睛看小艾,懊恼地说:“醒了?我睡着了。”
“刚醒。”小艾说。
魏超提开茶壶,准备做奶茶。
“先别忙,我们说说话。”小艾说。
“又痛了?”魏超问,习惯性地掏出烟来,想了想,又将烟放入口袋中。
“你抽吧,我又不是肺上的病。”
魏超摇头,腼腆地笑。小艾伸过手,抽出一支烟放他嘴上。他这才点了,吸一口后再次问:“又是痛醒的?”
小艾忍住痛,摇摇头说:“这会儿还好。”
“我还是先把奶茶做好,趁这会儿不痛,吃点东西。”
小艾抓住他的手不让动,说:“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
魏超有些焦躁,语气也有点硬,“不是说了多次吗?胃炎。”
小艾不吱声。
魏超很快恢复温存,轻抚小艾的手背说:“真没人骗你,你一定得相信。”
小艾半撑起身体,魏超忙将被子放她背后。
“今天你得帮我做点事。”小艾平静地说,“帮我去县上开点杜冷丁,也就是盐酸哌替啶,你把介绍信写好,盖上卫生院和乡政府的章就成。”
魏超没动,愣愣地看小艾。
“快点吧,这来去得一天的时间。”
“真用得着?”魏超说。他夹烟的手微微地发抖。
“快点吧,这痛越来越厉害,我忍受不了。”
“我让别人去。”
“别人我不放心,你也清楚杜冷丁是什么药。”小艾的语气急起来。
“好,我这就去,让小田来照顾你。”
小艾摆了摆手说:“一天时间没事的。”
魏超看看小艾,默默走出门,很快又从门外拎着许多东西进来。
“门前又堆了许多东西,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还有谁呢,总是草原上的人们,尼玛、达娃、多吉、翁姆等,他们来了,不会进门打扰,只悄悄把牛肉、酥油、人参果等放在门前。
魏超把东西放好,准备再次出门。他站在门口看小艾,小艾难得地露出笑容,对他挥挥手说:“路上小心点!”
魏超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渐远。小艾的双眼满是泪水,她知道,魏超不会明白她笑容的含义,她只想在最后时刻让自己更美一点。她抹掉眼泪,下意识去找镜子,有一个月时间她没照过镜子了,二屉柜上曾经摆镜子的地方却空着,她艰难地下了床,把各处都搜了一遍。这行动让她头昏目眩,只得回床上躺下。她意识到镜子不知何时被魏超藏了,一切都如此明朗,他不想她看见真实的自己,像不想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病症一样。现在,她让他去开杜冷丁,算是挑明了这事,癌症到了用杜冷丁的阶段,所剩的日子就屈指可数。她摸着脸上高高突起的颧骨,更绝望,也更坚定。
有一整天的时间了结,这绝望反让她安详。她将被子移到窗边,斜靠在被子上看窗外。时间尚早,太阳才刚刚升起。她看见远处的雅拉雪山山巅被最初的阳光照亮,洁白的雪峰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还看见寺庙外转经的人群摇动各式经筒,按顺时针方向绕寺庙不停走动。
小艾很感慨,从她离开城市到夺翁玛贡玛草原当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已整整十年了。初来草原时,她被寺院外转经的人流所吸引,非常好奇,闲暇时爱坐在寺院边看他们。男女老少人人一手持念珠,一手握转经筒,围寺庙一圈圈转动。如果离得近,能听见他们嘴里小声念诵着经文。后来她习惯了,不再好奇,转经的人流犹如远处绵延的雪山以及蓝天白云一般成为自然。十年里,什么都在变,只这转经的人流没变。十年里,冥冥中不知有什么魔力将她紧紧捆绑在康巴藏区偏远的乡上,她知道自己的倔强,劲头上来,什么都不可阻止。这十年时间,她多次放弃内调机会,坚守夺翁玛贡玛草原,可以说与转经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始终想用实际行动为草原上的人们带来哪怕一丁点的改变,她试图用自己的固执改变草原的固执,当然,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央金的女子。
小艾和央金第一次见面,是两人的一段趣事,那是小艾刚分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时。
车从康定一路西去,颠簸着翻越许多高山。透过车窗,小艾看见路越走越荒凉,在一个山巅,两侧堆满大小不一的乱石,没一棵树,乱石绵延排列许多公里,像科幻片里火星的场景。走了大半天,到了一个小县城,小艾以为抵达目的地了,没想到休息片刻,吃顿饭,车又启动了。足足走了两天半,车驶入一片草原,在稀稀拉拉的几幢房子前停下。小艾灰头土脸地跳下车,一脸络腮胡、黑得像焦炭的乡长老远伸出一双大手说:“门巴小艾,你总算来了,我们一直盼着你。”
卫生院是个小院子,一幢两层小楼和三面围墙构成。乡长拎起小艾的两个箱子领她上到二楼寝室,把卫生院的钥匙都交给她说:“这里条件有限,你休息一下,等会儿我领你去吃饭。”
小艾推开门,里边两间小屋,外屋一个老式的三人沙发和茶几,临窗摆一张条桌,上面堆满锅碗瓢盆,一架小钢炉立在墙边。里屋只一张单人床和一个二屉柜。床上的被子、被单都是新的。小艾靠在寝室门边,看着两间小房,鼻子一阵阵发酸。她从城市来,那虽然只是个三线城市,经历这一路荒凉,她才感觉那城市如此之大。她没洗漱,也没把行李整理出来,她看着简陋的房间,站了半小时。
“呀”!巴小艾,我在楼下等你。”乡长带点沙哑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来。
小艾木然出门,乡长见她依然灰头土脸,表情不太好,也不说啥,只领头在前走。他们来到山麓边一幢藏房下,一条黑獒见到生人,狂吠着把铁链拉得笔直,小艾本能地躲到乡长身后。
不一会儿央金从门里出来,先把黑獒关进窝。小艾见这个瘦弱的姑娘穿着单薄的藏装,面色偏黄,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乡长拍拍小艾的肩说:“今晚你暂时在这里吃,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她叫央金,你们差不多大。”说完,扭头远去。
央金领小艾进屋,边走边说:“门巴小艾,你辛苦了。”
小艾沒回应。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被喧闹庞大的城市抛到草原,又被乡长抛到陌生人家里。她随央金攀上陡峭狭窄的木楼梯,被安置在一根长条凳上。一个女人正在忙碌,对面藏床上坐一个中年男人,欠欠身子,将双手摊开,示意小艾坐下。他和小艾说话,全是藏语,一大股酒味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央金傍小艾坐下,说:“这是我阿爸尼玛,那是阿妈曲珍,还有个弟弟叫四郎,听见你来,躲到里屋了。”
曲珍给小艾倒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央金说:“阿爸问你好,让你随意吃,还让你喝点酒。”
“我不喝酒。”小艾说,语气生硬。她想,哪有刚坐下就让一个大姑娘喝酒的。
“喝点热茶吧。”央金说。
小艾端起碗,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让她的眉头皱起来,把碗放下,见藏桌之上堆有风干牛肉、糌粑等食物,没一样能吃。小艾打量房间,除开藏床藏桌,还有土灶,土灶上是烧得漆黑的锅,被沸腾的茶顶得噗噗直响。土灶后有两壁架子,上面层层叠叠垒着大小不一的铝锅,土灶一侧的墙上还挂满各种铜瓢。
央金怕羞的弟弟从里屋忸怩出来,紧挨父亲坐下,一家四口看着小艾,用藏语交流。
小艾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却听不明白。那种感觉像待宰的羊。她见央金站起身,也不和她说话,独自下了楼。剩尼玛、曲珍和四郎,呆呆地看她。看就看呗,小艾不再顾虑他们,想起在康定考试期间,听人说曾有内地的大学生分进来,单位特别好,像银行、公检法之类的,他们来到康定,上不了几天班,连辞职报告都不打就扬长而去。那会儿小艾觉得他们很过分,康定虽小,却是城市,除开离汉地远点,交通不太方便,该有的也都有,她比不了他们,能有份稳定工作,那点苦不算什么。只是小艾没想到被分配在如此偏远的地方,相对于夺翁玛贡玛草原,连康定也算天堂了。跑吧,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鬼地方,谁不跑谁是王八羔子。小艾暗下决心,哪怕回城市餐馆打工,也不知强多少倍。
有了离开的念头,她轻松起来,脸上不由自主现出笑意。三人见她笑,表情中露出短暂的惊异,也跟着她笑起来。小艾收住笑,心里升起怜悯,这是二十一世纪了,外面的世界如此繁华、丰富,他们却一生陷在近乎原始的土地上。
天更暗了,木质方格窗外的景象被暮色糅合成浑然一体。曲珍点亮一盏油灯,屋内亮堂开,所有影子都随飘动的火焰摇曳。小艾意识到,这鬼地方不仅遥远偏僻,连电也没有。
小艾本打算离开,却一直不见央金的踪影。没法与他们交流,她正等得心急,外面有马蹄声响起,不一会儿央金就回来了。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方便面,说:“饿了吧,你吃不惯藏餐,我骑马跑了很远,买到这个。”
看见方便面,小艾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不由自主咽口水。她接过面盒,作料放好,开水冲下去时,一大股熟悉的香味升腾而起。只等了三分钟,小艾就急迫地吃起来,那时候她不知近四千海拔的夺翁玛贡玛草原,简单地泡个面也需要更长时间。面没怎么泡开,小艾已顾不上了,吱吱地吃得很香。吃完面,抬起头时,见央金挨着母亲,弟弟挨着父亲,一家人眼睛睁得老圆,嘴唇紧闭,几乎以完全相同的表情看着小艾。一时间,小艾从心里觉得他们可怜。这怜悯之情像一眼喷泉,咕咕直涌。
到后来两人要好,讲起这事,小艾问央金一家干嘛那样看她。央金说,他们觉得小艾很可怜,一个姑娘,天远地远跑来,饮食不习惯,连酥油茶都不会喝。小艾想起自己灰头土脸吃泡面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说:“这是哪跟哪啊,当时我一个劲地可怜你们呢。”央金听了,也笑起来,说:“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然相互可怜着对方。”
当然,小艾第二天没走。早晨起来,看见最初的阳光照耀远方的雪峰,群山和草原绵延,牦牛星辰一般散布在草原之中,配合远远近近的藏房房顶上丝绸般上升的炊烟,小艾心里像天一样蓝得透亮。
卫生院事少,偶有病人前来,或是家人骑马请小艾去家中为患者诊病。没事的时候小艾习惯坐在临窗的阳光中,看不远处寺庙外转经的人群摇动各式经筒。央金时常来陪小艾,她去寺院转经回来,闲时就到卫生院来。那时候,小艾还不知央金一直病着。最初她们没什么交流,央金话少,性格内向。小艾讲遥远的家乡、儿时的趣事,其他也无甚可说。
小艾平时在家中,天天都要冲澡,来到草原,她每天只能在临睡前拿毛巾抹抹身子,感觉极不舒服,一身黏腻。在草原待了一周后,她来找央金,问去哪里可以畅畅快快洗个澡。央金只让她在家等着。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没多久,央金来卫生院叫小艾。为此小艾可费了些事,换的衣裤、洗发液、沐浴液等等装了一大口袋,之后便随央金一块儿深入草原。央金领她走了很远,远到看不见房屋,看不见人影,只有牦牛和晒太阳的雪猪在草丛中窜来窜去。
走到山凹处,那里有一个容四五人洗浴的温泉,整个池塘像沸腾了一般,气泡从池底不停咕咕冒出。原以为央金会领她去澡堂,没想却是个露天的温泉,她犹疑地问:“就在这儿?”
央金说:“这是夺翁玛贡玛草原上洗澡的地方,过年过节,牧民们都来这里洗。”
小艾放下包袱,搭手张望,她看见草原中一条公路长长地躺着,不时有车辆飞驰而过。“这怎么洗啊?”她说。
央金看看公路,说:“远着呢,放心,看不见你。”
央金把自己脱干净,先跳下温泉,示范一番冲小艾招手。小艾的手凝在胸前,老解不开那颗纽扣,好不容易把自己脱完,迅速跳到水中,脸早红得发烫。她始终紧张地关注着阳光下发出白光的公路。也是巧事,在水中没泡上两分钟,一辆蓝色的旅游大巴驰来,并在公路中停住了。有游客跳下车门,还有许多人将照相机长长的镜头伸出车窗。小艾目睹这一切,脸吓得惨白。当那些炮筒一样的镜头都支起来时,小艾惨叫了一声,将身体紧紧缩在水里,只在水面露出个脑袋。
央金说:“你别怕,他们就算拿望远镜,也看不见什么,你在水里呢。”
好在那一伙游客拍了一小会儿照片,车又启动,向远处驶去。草原重又安静下来,小艾的惊恐却还没有退去,她说:“趁这会儿没人,我们快起来。”
央金说:“你放心吧,这时节真的没人会来,你把身体放松,好好泡会儿。”
说着,央金挨着小艾躺在温泉中,算是替她和公路隔了道屏障。她们并排躺着,看天上蓬松的云朵,看两只鹰盘旋着越升越高,最后似钉在天上般不再动弹。央金一扫往日的羞涩,张口唱起山歌,声音一出嗓就直奔高处,小艾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子有如此高亢清亮的嗓音。她聲音并不大,却让小艾的耳中满是啸鸣,尤其声音到达最高点时,小艾只感觉从后颈沿脊椎到腰部,一阵阵酥麻。在歌声中,小艾彻底放松了,感受到温泉的舒坦,整个人都似融到草原之中一样。待央金唱完,小艾说:“你有这样好的声音,该去歌舞团。”说着,她才留意到央金的身体,央金十分消瘦,胸前肋骨根根凸现,几乎没有乳房,小艾说:“你太瘦了,该好好养养。”
没几天,两人第一次闹矛盾,那是小艾陪央金转经时引发的。小艾坐在寺院外一根条石上,看穿一身浅蓝色藏装、头顶绿松石的央金围着寺庙不停地转,她还看见一个女人背着孩子也在转经的队伍中。孩子的脑袋耷拉在一边,裸露在外的脚很畸形,脚踝、膝盖极大,小腿和大腿细得像竹竿,两脚板弯曲向上。问央金得知孩子叫丁真,只四岁,自出生就有这样的畸形。
下午,小艾找到丁真家。女人解下丁真,平放在藏床上。小艾细细看了孩子的病情,她的眉头紧锁,这症状像肌肉萎缩,她无能为力。
夫妇俩满是希望地看小艾,许久,丁真的父亲足麦问:“门巴小艾,丁真怎样?”
小艾没法解释这病,她怕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低头无奈地说:“我没能力医这病。”
足麦说:“你不用心焦,孩子从小就这样。”
小艾看着足麦,说:“孩子还小,领他去医院吧,去成都华西医院,那里医疗条件好。”
他们用藏语交流了一会儿,对小艾说:“门巴小艾说的是,我们早想替丁真做点什么了,明天吧,就明天一早。”
小艾很高兴,她没想到在夺翁玛贡玛,牧民们对她如此尊敬,无论老少都叫她门巴小艾。“门巴”是藏语“医生”的意思。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话如此奏效,提一个建议,别人不仅当即采纳,还打算第二天就动身。夜里,小艾躺在床上,兴奋地看窗外被月光照亮的雪山。披着月光的雪山在夜晚发出暗蓝的光辉,美得小艾连声感叹。
一早,小艾看见女人背着丁真从院门前走过,忙赶出去。女人不懂汉语,停下来冲她笑,她们没法交流。小艾比划,指指孩子又指指公路的尽头。女人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也指指孩子又指指寺院。小艾看见女人背着孩子融入转经的人流中。
小艾在卫生院等到快中午才又见女人背孩子回来。她跟上去,一路上女人不停对她笑。到女人家门前,足麦正在忙碌,女人跨进院子,小艾怕狗,只站在院门外,不敢进去。
“门巴小艾,到屋里来。”足麦说。
“你们不是说好今天要领丁真去成都吗?”
足麦不解地看看小艾,一时像明白了什么,笑着说:“今天一大早,我们按自己的方法替丁真做了事,我领你去看看。”
足麦走出院子,小艾跟上,女人也背孩子走在后面,他们向草原深处走去。那是盛夏,花都开了,各色野花铺排在草原上,一股青草和花的混合香气扑鼻而来。小艾满心疑问,不知他们有什么奇特的方法能医治丁真。
成群的牦牛散在草原深处,或低头吃草,或凝住不动望远方,或怡然卧着嚅动嘴唇。他们走过,牛群都转过头默默地看。
足麦停了下来,指着前面说:“你看。”
小艾看见两头牛犊随母牛站在不远的地方,它们的犄角上挂着红、黄、蓝、白、绿五彩布条,小艾不解。
夫妇俩看着牛犊,眼神快融化成水,足麦说:“今天一大早堪布来主持,把这两头牛犊给丁真放生了。”
小艾的一片好心受到莫名伤害,她不再与足麦说话,转头就走。回到卫生院,刚好央金来寻她。她拉住央金的手,讲起丁真一家的做法,觉得他们欺骗了她的一腔热情,讲好去成都看病,他们却只放生了两头牛犊,放生牛犊和替孩子看病有屁关系啊,他们不知骗她不重要,可怜了孩子。央金最初想说点什么,见小艾情绪激动,便默默低了头不再吭声。小艾的愤怒扑了个空,说过一通后她意识到,央金不仅不开口,甚至不搭理她。一腔愤怒这时散漫开来,她也把脸冷了,两人不欢而散。
一段时间里,央金不来卫生院,小艾也不主动寻她。有时候小艾站在窗前,看见央金从卫生院门前经过,她穿着藏装,顶着绿松石,经过院门时扭头向里边看看,却丝毫也不停下脚步。小艾心里有些空,被抛弃的感觉又隐隐袭来,不过很快她就倔强地撅起嘴。在夺翁玛贡玛草原,孤单袭击不了她。
她们和好,是两人的又一段趣事。
一天下午,央金的父亲尼玛来到卫生院,他先在大门前伸头探望,见有牧民看病,脑袋瞬间又缩了回去。等牧民走完,只剩下小艾时,他才躲躲闪闪地进来。
“哪里不舒服?”小艾问。
他连连摆手,用生硬的汉语说:“藿香正气液!”
“我得知道病情才好开药。”小艾的眉头皱到了一块儿。
“藿香正气液!”他只说这一句。
小艾无奈,给他开了一盒藿香正气液。
没隔两天,尼玛又来到卫生院,同样等没人时才进来。他的神情很羞涩,还要藿香正气液。到他第三次来要药时,望着尼玛远去的背影,小艾动起了心思,他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几次三番来一定有别的事。小艾回味他的羞涩,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害羞时的神态和央金特别像,他们如此怕羞,央金怎会主动找她呢?一定是央金托父亲前来,无奈尼玛也怕羞,说不出口,只装着开药。领会到这些,小艾的心像长了翅膀,急着要飞。
刚下班她就向央金家走去。那条黑獒卧在地上,懒洋洋地望望她,并不吠叫。小艾大声叫央金,刚喊出第一声,听见楼上有跑动的声音,脚步极快,瞪噔噔跑下楼,小艾看见央金的脸红透了,眼里全是激动。那一瞬间小艾的心怦怦跳得像恋爱中的人。
“快进来。”央金说。
小艾指了指狗。
央金笑着说:“它都不叫,已经熟悉你了。”
“我怕狗。”小艾说。
央金拉住狗链,黑獒看看小艾,慵懒地站起来,摇摇尾进了窝。
两人上楼,小艾刚想说等会儿出去转转,央金已在楼梯口激动地向上喊:“阿爸,门巴小艾来了。”这一喊,更印证了小艾的想法。
小艾刚坐下,曲珍就倒上茶来,小艾连连摆手说不要。央金附在她耳边说:“这是奶茶,不是酥油茶,喝了茶我们出去转。”
小艾端起碗,先尝了一口,没酥油的怪味,她三两口喝完说:“走吧!”
将下楼时,小艾感激地看看尼玛,见他正拿着一小瓶藿香正气液往嘴里倒,小艾会意地笑了。
两人走进黄昏的草原,小艾找话说,“你爸胃上没什么毛病吧?”
央金听了,紧张起来,忙问:“我阿爸怎么了?”
小艾蛮有意味地说:“他跑了几趟卫生院,要藿香正气液。”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盯住央金。
央金舒口气说:“阿爸爱喝酒,整天都喝,一家人劝他少喝点,身体受不了。前段时间他去寺院戒酒,没法沾酒,他就动上别的脑筋了,只管问你要藿香正气液。”
小艾听了哭笑不得,竟然有这样的事,“喝药的危害更大,不如让他少喝点酒就行。”
央金说:“那怎么可能,阿爸是去寺院里戒的。”
藿香正气液里含酒精,喝这个和喝酒还不是一样。小艾转不过这脑筋,想到自己的误解,忍不住笑,给央金讲,两人都笑了,她們彼此感激着这次误解。那以后,两人又常在一块儿。央金陪小艾上班,小艾陪央金转经、放生。她们爬上山坡挂嘛呢旗。在河边,波动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点点金光。小艾看央金面对河水双手合十,嘴唇不停嚅动,念着经文,然后默默将买来的鱼倾入河中。一群小鱼回到河里,黑色的身影闪电一般瞬间就不见了。
无论转经、去山顶挂嘛呢旗,还是到河边放生,小艾不再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陪着,陪一个好朋友。
眼见春节将至,小艾要回家了。一大早,央金执意陪她站在寒风中等客车。车开出很远后,小艾回头还见一个小黑点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小艾第一次回家,父母来车站接她,刚见她时,差点没认出来。父亲说:“你怎么晒成这样?”
母亲什么话都不说,上前搂住小艾就哭,车站里人来人往,倒让小艾不好意思。
回到家中,小艾讲起夺翁玛贡玛草原,讲丁真的病,讲尼玛把藿香正气液当酒喝,讲牛讲狗,以及盛夏时节遍地的鲜花。小艾一开口父母就插不进话,尤其说到央金。假期中,父母已把央金听熟,闭上眼脑海中就有一个身穿藏装、头顶绿松石的女孩形象。
和朋友们聚会,却轮到小艾插不进嘴了。他们谈的话题和小艾相隔甚远。才一年的时间,他们变得很洋气,她则土得掉渣,黯然坐在一边。
朋友们发现小艾不说话,有意问一些草原的事。谈及草原,谈及那边的生活,他们竟然如此无知,老问小艾住的是不是帐篷?出门是不是就得骑马?那边的藏族人是不是全吃生肉?小艾学会吃生肉没有?
小艾想着央金的模样,没好气地说:“我住帐篷,现在也吃生肉,我替别人看病、打针都骑在马上。”
朋友们愕然地看着她。
自此,小艾再不愿出去玩,待在家中,草原上的人们一个个走进她脑里。丁真的腿、绒布的腰、阿西的胃,赶也赶不走。剩下的假期她都往医院跑,把需要的药通通买上。小艾还专程去成都华西医院帮丁真开了些辅助药,买下一辆轮椅。
再回草原,汽车颠簸着翻越高山,虽然疲惫,离夺翁玛贡玛越近,小艾却越兴奋。回到卫生院,正梳洗,央金来了,她惊喜地跑上楼说:“估计你这几天要回来,我天天都来看看。”
小艾拉住央金的手,双脚不由自主地蹦跳起来,“我在城里也天天想你。”
央金把钢炉的火升上,小艾把带来的腊肉香肠煮了,几样简单的菜摆上桌,两人把这个晚餐当团年。还是小艾主说,正讲着,小艾发现这会儿所讲全是她在城里厌倦的事。
小艾给央金带回一盒巧克力,在电视里看到巧克力广告时,小艾立即想到央金,虽然送巧克力是情人之间的事,但央金并不知晓其中关系,小艾只想把那丝绸般的感觉送进她口中。小艾床头摆着个大头布娃娃,这是从小陪伴她长大的玩偶,每晚睡觉都要抱着才安稳,平时和央金在寝室聊天,她爱将布娃娃抱在怀中。央金很喜欢布娃娃,小艾不抱时,她就抱着。小艾看着,竟有莫名的醋意。这次她给央金带回一只布熊,那是一只棕色的布熊,足足有半个人大,毛茸茸的布熊憨态可掬,央金一见就喜欢得丢不开手。
那以后,小艾每次回去,央金都要早早来送,一直看着汽车消失。小艾从城里回来,也总会带回些草原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时光在雪山之巅的阳光、草场以及小艾在城市与草原的往返中悄然而逝。四年过去了,央金教会小艾说藏语,还让她习惯了藏族人的生活。
央金时常在小艾那里开头痛粉,这是草原上最常用的药,高海拔地区,头痛是常事。偶尔头痛,小艾自己也吃。只是央金吃药的频率越来越高,小艾劝她少吃点,能忍则忍,这药吃多了有依赖性。直到泽翁追求央金,小艾才意识到她的病已严重了。
泽翁是个典型的康巴汉子,皮肤黧黑,脸似刀削斧凿般呈现出坚毅的线条,一双眼睛透出风霜侵蚀的红,让他更彪悍、坚韧。不过他在央金面前就失了汉子该有的气魄,总显得软弱。央金对他没一点好脾气,说两句话就赶他走,根本不理会他。
小艾看出泽翁喜欢央金,说:“你干嘛这样对别人?小伙子蛮帅气的。”
央金只淡淡地说:“就烦他。”
小艾明白两人没感觉,无论怎样帅气怎样优秀都枉然,这原本是爱情的微妙。
一天夜里,泽翁敲响小艾的房门,他喝了酒,小艾让他进屋,他只站在门前。
“门巴小艾,我知道你和央金好,她听你的,你帮帮我。
“这事情别人帮不了忙,我理解你,还得你自己努力。”
他们就在门前这样说话,无论小艾说什么,他翻来覆去都只求小艾帮帮忙。小艾一时有些烦,暗想这人不似外貌般利索,难怪央金不喜欢。小艾不再顾面子,直接对他说:“你还是另找一个吧,央金烦你,她讨厌你,我没一点办法改变她的心意。”
这话一说,泽翁愣愣地站住,再没说什么。呆站片刻,他扭过头去,也不告别,就下楼向院外走。小艾看见他从藏袍怀中摸出酒瓶,仰着脖子喝酒,步履有些蹒跚,摇摇晃晃出了卫生院。他这模样让小艾的心揪成了一团。
没过两月,泽翁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夺翁玛贡玛草原的人们都赶赴婚礼。央金和小艾一块儿去,自从看见泽翁和那有一张圆脸的新娘后,央金就紧紧攥住了小艾的手,直到婚礼结束。小艾的手被攥得生疼,她悄悄看央金,发现她的表情没任何变化,脸上始终保持沉稳的笑容。但从她抓攥的力量中,小艾感觉到她有多么喜欢这个帅气的小伙子。
直到人们围住篝火跳起锅庄舞,小艾拉她回了自己的屋,取来两只高脚杯、一瓶红酒,那是她平日里失眠时喝的。
“今天喝一点。”小艾说。
央金点点头,开玩笑地说:“医生都让喝,我怕什么。”
小艾不知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哭成哪样。从婚礼到这屋中,央金却一直保持笑容,小艾想,如果她哭出来,反而轻松点。
“我发现你并不讨厌泽翁,你这是干嘛?”小艾说。
“我讨厌他。”央金说。
“你也学会撒谎了。”小艾直视央金,用目光逼迫她,“说说吧,怎么回事?”
央金沉默许久,说:“我这身体一直有些毛病,不太健康,我怕拖累他。”
小艾这才明白爱可以用正和反两种方式来表达。她讲起泽翁到卫生院的那个夜晚。央金只默默地听,脸上仍是笑容,眼中流露出一股股的柔,柔软得小艾都快化成水。她没想到央金是因为身体原因才把最爱的人献给了健康的姑娘。小艾很自责,作为一名乡村医生,她早该察觉央金患病。央金如此消瘦,脸色一直不太正常。小艾没再说什么,只想以自己的力量,让她的病好起来。
卫生院条件不足,查不出是什么病。小艾疑心央金患的是脑包囊虫,藏区是各种包囊虫病的高发地域。这病也只能去成都治疗。小艾想了无数办法,找到央金家人说明情况。尼玛始终沉默不语,这个一脸皱纹的中年汉子不敢直视小艾,他低着头,手中的活始终没有停下来。小艾说得激动时,他的手停下了,脑袋却没抬起来。曲珍听着小艾的话连连点头,等小艾说完,曲珍拉住小艾的手说:“你们是好朋友,你多劝劝她,多帮帮她。”
小艾明白是经济的原因让央金难以去那遥远的城市,她自己的工资也远远不够支持央金,这是无奈的事。那一次休假,她打算领着央金一起去成都,先把病因确诊下来。可是怎样劝,央金都只摇头,到后来小艾恼怒了,“我知道自己这点钱也不够你治好病,不过就算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吧,你跟着我去,把病检查清楚,心里才有底。”
央金只笑,不回答,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总让小艾有些恍惚。
一大早,央金又来相送,等客车到来,小艾说:“我恨不能硬把你拽上车去。”车开出很远,小艾习惯性地回头,央金又成了一个小黑点。
小艾休假回来,和央金在寝室里围着火炉,边吃开心果边聊天。
小艾这次带回一个新词,她说:“我们是闺蜜。”
央金听不明白,眼睛睁老圆,直直地看小艾。
小艾看了看央金头上的绿松石,说:“怎么说呢,闺蜜就是两人无话不谈。”
央金点头说:“也就是好朋友。”
小艾的眉头皱起来,摇摇头说:“比好朋友更好点。”
央金思忖片刻,像真明白一样,脸习惯性地红了,那是她怕羞、感动和情绪激动时的表现。她学着小艾说:“闺蜜。”
“对,闺蜜!知道闺蜜间什么最重要不?”
央金摇头。
“闺蜜之间最重要的是不能伤对方的心。”
央金开心地笑着,“怎么可能。”
小艾的眉头一直皱着,说:“跟我去成都看病吧。”
央金不回答,默默低下头。小艾把手中的开心果壳扔进火炉,看橙黄的火焰腾腾升起。
在小艾回来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央金穿了件褐红的藏装来找小艾,她消瘦得让那藏装总显出空,眼睛被瘦削的脸衬得奇大。小艾看见她眼里闪着不同于往日的兴奋光点,淡淡的檀香味也似更浓了些,问:“今天有什么喜事?看着这样精神。”
央金说:“我来告别。”
“啊,决定出去了?太好了!”
央金摇摇头说:“不出去,我明天和弟弟朝圣去拉萨。”
小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哪?”
“拉萨。”
朝圣的人小艾常能见到,他们一步一个等身长头在公路上蜗牛般缓慢前进。如今这事发生在好朋友身上,她一时有些恍惚,问:“去多久?”
“两三年吧,说不清。”
小艾的意识一点点清晰起来,过去看朝圣,只是在路上,只是匍匐缓行的身影,一切都不太真实。而现在,央金却很真实。小艾明白,她病成这样,再去朝圣就是送命。
小艾的眉头紧锁起来,“怎么这样急?你不知自己的病越来越严重?”
央金说:“已计划许多年,这时候去就是怕以后去不了。”
“這么说,你早打算好了,只是不给我讲?”
“怕你不理解。”
小艾愤怒了,那股火憋得太久,她提高了嗓门说:“做这些有什么用啊?你自己看看,成天转经、放生,你的病好没有?”
央金不争辩,默默低下头。
“有这毅力你去成都,哪怕磕长头去,也能把病看了。”
“不一样的。”央金非常固执。
小艾近乎哀求地说:“听我的,别去,你的病需要休息,这样劳累,你活不了。”
央金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走吧,我难得操心你。”小艾绝望又决绝地说。
央金一愣,站起来,走到门前,短暂地停顿一下,见小艾低着头,不看自己,她小声说:“我们是闺蜜,我走了。”
那一夜小艾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到早晨,天刚蒙蒙亮,小艾便起了床。一夜未眠,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喝下一杯白开水,站到窗前,她怕错过央金从卫生院门前经过的时间。她一直站着,直到太阳升起,照亮雪山山巅,她看见央金和弟弟来到卫生院门前,他们拉着一辆架子车,她送给央金的布熊醒目地装在车上。他们的装束也不同于往日,身上挂着一个牛皮围裙,两手绑着厚木板。
央金站在卫生院门前,望着小艾的房间。两个好朋友就这样久久地隔窗相望。小艾见她后来对着窗口双手合十,嘴唇嚅动念起经文,然后转了身,刷的一声向前面伏下身去,整个身体伏在公路上,双手在头顶合十,划出一条线,再站起来,走过两三步,又伏下身去。她就那样从卫生院门前经过。小艾傻了一般愣在窗边,心中万般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然醒悟般跑下楼去。她跑到公路上搭手张望,看见公路尽头,两个小黑点起起伏伏地前进,那个布熊因色彩艳丽,很远都还能看见。她不断告诫自己,别哭,一滴泪都别掉下来,从此之后,她没有央金这个朋友。这是她的倔强,她真忍住了,没一颗泪水跌落。
两年后小艾才见到央金的弟弟,他拿着姐姐头上佩戴的绿松石到卫生院找小艾,他说这是阿姐让他转交的,阿姐在朝圣路上过世,举行了天葬。他还说阿姐走得轻松、幸福。
小艾接过绿松石,也不知为啥,想起那只布熊,问:“布熊呢?”
央金的弟弟说:“阿姐喜欢布熊,每天在旷野睡觉都抱在怀里,阿姐天葬,布熊就留在天葬台了。”
那一刻,小艾再也顾不上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哇哇大哭。
央金走了,整个草原都已空了。小艾专程请了假回家,那时候她已动了离开草原的心思。回到家中,她显得六神无主,父母见她沉默寡言,大不同于往日,怎么问,她都不说话。他们寻思,女儿日渐成长,又远在草原,个人问题不解决,未来就极渺茫。于是,小艾母亲托人给她介绍了魏超,他是一名警察,一脸英武,除了皮肤白一点,还真像个草原的汉子。第一眼,小艾就觉得中意,与他交往,感觉是上天派来慰藉她受伤的心。两人上咖啡厅、看电影,但无论做什么,小艾都会忽然走神,她想起央金,想起草原上那些得病的人,她的倔强也升起来,她不能离开草原,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改变他们。
再回草原,虽然时刻思念着魏超,她却无比安定,整日奔波于村寨间。许多人生病不来卫生院,只要她打听到,就会主动寻去,尽力医治。节假日期间,她回到城市,拉着热恋中的魏超一次次往医院跑。到两人快成婚时,恰巧许多行业都在下派人员援藏工作。她对魏超说:“你随我去吧。”魏超无奈,却也只得跟小艾到了夺翁玛贡玛草原,在乡派出所任副所长。魏超刚到草原时,也一样不适应,小艾就一点点教他。没过多长时间,魏超已完全变了样,肤色黑了,张口能讲藏语,喜欢大碗喝酒,拿一腿半干的牛肉放桌上,抓起匕首,刀刃向着自己,大拇指抵住牛肉削的神态完全是一个藏人。如果他俩也拿上经筒、念珠,围寺院转经,那就是地道的藏族人了。
小艾没想到自己也病了,病发前并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她开始胃痛,一痛就没完没了。魏超领着她回成都华西医院检查,正检查时,她又想起扎西的风湿药、卓玛的救心丸等等。她让魏超别傻站在外边,趁这时去帮忙把药买上。她检查完,医生宽慰她说没什么事,只是胃炎有些严重,又问她亲属来没。她虽然是偏远草原的“赤脚医生”,也明白找亲属说话不是什么好兆头。等魏超把药买齐,他们回避开她,谈了许久。魏超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能看出他在故作轻松,魏超说:“没什么事,不过就是胃炎,严重了点。”他们回到家中,她甚至能感觉到魏超只和她父亲讲了实情,连母亲也不知道。他们一直劝她别再回草原,就在城里好好治疗、疗养。她心里的倔强一次次升起,她说:“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草原。”这话一经说出,他们不再劝她,魏超陪着她又回到了夺翁玛贡玛。
此刻,小艾躺在床上,望着转经的人流,那里边许多身影她都熟悉。她看見九十岁高龄的阿西婆婆也出来了,满头白发在阳光中像雪一样耀眼,由两个孙子搀扶,颤巍巍地走。她还看见丁真,这个已经有十多岁的孩子,意外地下了那辆轮椅,撑着车把手,努力往前走。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女人,或步履匆匆或缓慢前行,转经的人比往日更多,浩浩荡荡始终不停息地转动。有一会儿,小艾的目光虚了起来,一个个人影不太真实,流动的人群像一条河,不停地绕圈奔涌。小艾的眉头紧锁,倔强了十年,她感觉自己不起任何作用,这世界什么都在变,唯夺翁玛贡玛草原,从她第一眼看到转经的人,到十年飞逝而过,没一点变化,变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转经的队伍当中。该是死心的时候了,她对草原无能为力,她的固执战胜不了草原的固执。那个念头又升起来,她想她得给魏超留一个字条,让他回去,回到自己的水土中。她撑起身体下床,拿出纸笔,只写了一句话:“你回去吧,别再倔强!”她把字条放在桌上醒目的地方,转眼看见牧民们送的东西堆了半个桌子。时间已快正午,她拿出碗,舀半碗送来的酸奶坐在床边吃,这酸奶地道,没提取过酥油,上面一层黄黄的油脂凝着,都不用放白糖。小艾舀一勺放入嘴中,满口都香。
“这是怎么了?”小艾自言自语,“还用吃啥东西呢?”
她放下酸奶,想着魏超晚上回来时的情形,那会儿她已静静躺在床上不再动弹。魏超也许会掉眼泪,说不清,他比她更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可以肯定的是,魏超会将渐渐变凉的她紧紧抱住,一直不肯撒手。之后他会看见字条,那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回去,也许他会在这里把倔强继续坚守下去。
小艾又站了起来,在抽屉角落里,放着一瓶安定,那是她刚来草原时,不适应高海拔,整夜头疼失眠时吃的。现在这沉睡多年的药派上了用场。她将整个抽屉仔细翻了一遍,却没看见药瓶。她有点慌张,她明白药瓶也让魏超给藏了。小艾的脑袋里空白一片,不知该怎么办,一番忙碌又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坐回床边,这时候她看见魏超削牛肉吃的匕首。他疏忽了自己的习惯,这生活的用品他没当成利器。她拿起匕首。这是一把藏刀,足有一尺长,刀柄和刀鞘都由黄铜包着,上面镂空錾了龙凤图案。她记得魏超学会用风干牛肉下酒时,买了这把匕首,他说这是白玉河坡乡打制的,白玉河坡是传说中格萨尔王的兵器库,那里的刀具很出名。小艾抽出匕首,把刀鞘放回去,她看了看刃口,冷而锋利。她抱着匕首呆坐在床上。
事情不太完美,小艾不愿意鲜血淌满被子。鲜血有一种悲怆的力量,会加重魏超的痛。小艾以为离魏超从县城回来尚有一大段时间,她忽略了楼下的摩托车声,等魏超咚咚咚跑上楼推开门时,她也忘了把匕首藏起来。她看见魏超的神情很激动,他的双眼还是乌青的颜色,他用乌青的眼紧紧盯住小艾怀中的匕首,却并不提及此事。
“我没去县城,我在半道折回来了。”他说。
小艾仍在恍惚中,不相信他这样快就回来。
“我遇见远村的熟人,他急匆匆往这里赶。”他说着,一手指向转经的人流,“他们,他们全都在为你的病祈祷转经,降嘎爷爷的鞋都给转破了。”
小艾望了望窗外的人流,怀中的匕首滑落在膝盖上,她急促地说:“快,快,扶我去。”
魏超收了匕首,扶起瘦成一把骨头的小艾。来夺翁玛贡玛草原十年了,小艾第一次去转经,不过她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病情。她大步向前,感觉魏超的臂膀如此有力。他们向那不停转动的人流靠近。
原刊于《芳草》2018年3期(责编:张睿),《小说月报》2018年第7期转载
尹向东,藏族,又名泽仁罗布,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在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长篇小说《风马》。作品被选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种选刊,收入《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集》《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4短篇小说》《2001——2010新世纪小说大系生态卷》等选本。获过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