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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奴在西沧镇


        “西沧镇,我来了。”

        到达桑多河畔的另一个小镇的时候,苏奴的心里,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进入西沧镇之前,苏奴把他的破皮卡车停到河边,从车厢里拖出笨重肮脏的羊皮袄扔在草地上,又去远离河岸的乱草堆里撒了泡热乎乎的尿水。系腰带的时候,他注意到,期待中的太阳尚未在山顶如约升起,原野上还不曾开出大片大片的艳丽的野菊,禁不住有点怅然若失。

        他摊开羊皮袄,躺在上边,点燃了一根烟。

        好几年了,苏奴始终把自己定位为甘南这块土地上的诗人+文化工作者。在他看来,研究当地文化,并不是一件枯燥的事。这种工作,有助于实现他给自己定好的写作使命:以诗歌这一文体,来反顾甘南的悠久历史,再现这块弹丸之地上生发的重要事件,感念历史残页中的风云人物的精气神。之所以称为“使命”,是因为他自认为是地方秘史的追踪者和记录者,非常有必要依托故乡这个弹丸之地,来探寻人类在战乱与困苦中竟能诗意栖居的原由。于是,他把自己的工作时间,分成了两部分:少部分时间,他翻捡着脆薄发黄的纸页,试图在其中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大部分时间,他行走在甘南土地上,进行田野调查,搜寻可以用文字来呈现的人事。

        连抽了三支烟,他终于站起身,从手机里调出了有关西沧镇的简短史料:“西仓,藏语意为鹿羔,甘南小镇之一,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小镇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有格鲁派寺院一座,出过白鹿、美女和土匪。”这段文字,是他和出生在西沧镇的画家嘉措聊天时随手记录的。

        在驱车缓慢地进入小镇街道的时候,苏奴果然看到了史料中的那座寺院。太阳刚刚升起来,沐照在金顶之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使得这座高原小镇的核心建筑,立刻就有了一种神秘的氛围。他没有发现嘉措说过的白鹿,但却注意到,阳光也在清风地带动下,把小镇的街巷清扫了一遍,街巷两面的房屋里,有了人间热烘烘的生活声息。

        当苏奴的皮卡车慢慢地驶过一户人家时,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女人立在窗户后,阳光照着她蓬乱的头发、秀美的脸庞和……天哪,一对硕大的……乳房。见有人在远远地观察自己,那女人露出诡异的笑容,没有似乎躲闪的意识。苏奴吃了一惊,不好意思细看,慌忙将头扭向另一面。对面的门楣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也打开了窗户,看到苏奴时,厉声喝问:“看什么看?”苏奴闪回眼神,一踩油门,加快了车速。

        “这个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思忖间,车已到了小镇的尽头。再往前,不知为什么,路被人挖断了,苏奴只好掉了个头,重新驶过街巷,依旧是缓慢而迟疑的。这次,他看见那个男人已关了窗户。那个女人还在,不过,留给他的,只是她裸露的后背,两扇肩胛骨如耸起的翅膀,但也只一闪,就看不到了。

        苏奴把车停在郊外,给嘉措打了个电话:“老兄弟,我到你的老家了,你在吗?”

        “哎呀兄弟,我在出差,不在镇上。你来西沧前,应该给我打个招呼的。”

        “忘了给你说了。”

        “你去镇子里转了没?”

        “转了一圈,看到了寺院,但没见到你那天喝醉时说的白鹿、美女和土匪。”

        “哎呀兄弟,这世道,哪有白鹿和土匪啊,我给你说的,是刚解放时的事。”

        “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吗?”

        “不是。不过,那个美女的后代还在镇子上,你见了吗?”

        “见到了一个女的,长得好看,不过,好像不爱穿衣服,也不怕人看。”

        “就是她,得了精神病,不犯病时正常,一犯病就那样。”

        “哦,天哪!啥原因知道吗?”

        “遗传吧,听说那个土匪,就有这病。”

        “土匪跟她有啥关系?”

        “她就是那个土匪和美女的后代。那土匪,不犯病时像个读书人,一犯病就爱抢劫,杀人。那天我给你说的传说中的美女,就是他从外地抢来的。”

        “那他的这个后代,结婚了没?”

        “早就结了,不过,男人没跟她一起住。”

        “为啥?”

        “你说为啥?她一犯病,就爱撕男人的脸,男人没办法,就住在了她的对门。”

        “是不是一个大胡子?”

        “就是,你见了?”

        “见了,还吼了我一嗓子!”

        “哈哈哈。”嘉措在电话里大笑起来。

        在返程的途中,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曾经是个惊人之事,曾经在从前,曾经是确信的,就像太阳升起的时候……”听了半晌,他始终没想起歌名,但有点感动。车外,与他往同一方向缓缓前行的,是涓涓细流汇成的桑多河,河边,水草丰茂,树影婆娑。

        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了一个画面:在蜿蜒的桑多河畔的大道上,那马背上的土匪,抢来了他的女人。腾起的尘埃之后,是深色的森林,稠密、昏暗又神秘。


苏奴和他的自行车


        在这家卖山货的店门口停好了飞鸽牌的轻便自行车后,苏奴还是扭头注视了它一会。

        这是父亲五年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五年里,从老家到小镇的砂石路上,这个铁家伙,陪伴他渡过了求学的漫漫长路。从初二到高三,它漂亮的外貌发生了质的变化:车座上的仿皮套子,被磨出了白色的纤维;车轮上辐条,早已锈迹斑斑;外胎上的花纹,若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清纹路的走向了。

        而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再次来到这个小镇,准备把它卖了,再买些土特产回去。他一连去了六家商铺:自行车店、五金店、酸奶店、烧烤铺、校门口的文具店、大卡车修理铺,都没有一个老板愿意要它。他们不要的理由,几乎是一致的:“你这自行车,太旧了,再骑半年,就直接散架了。”

        他只好进了这家山货店,打算先买好母亲急需的黄豆。

        他把一个帆布袋递给老板说,来十斤黄豆!

        叮叮叮……一阵轻响,接着,又瞬间变为沙沙沙的声音,铁质称盘里,倒满了椭圆形的乳黄色的豆子。每一粒都在发光,每一粒都明晃晃地发出明示:这是人世间最饱满的东西。

        提着秤环的手指粗短而僵硬,略微下垂的黝黑的秤砣,看起来冰冷而无情,将秤盘压得轻扬起来。

        持秤者——店铺老板——圆头圆脑,看年龄,也就四十开外。在低矮狭窄的小卖铺里,那样子,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僧侣。

        看着老板的模样,苏奴禁不住笑起来。老板白了苏奴一眼,显得很严肃。苏奴忙正了正脸色。苏奴的表现,老板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

        老板称了五次,才称够苏奴需要的斤数。的确,那个称盘里,似乎每次只能放置二斤左右的谷物。苏奴想问老板,为啥不把黄豆直接装进袋子再称呢?但这问题还没出口,就被对方收称盘的声音给堵截了,这问题只好重新回到苏奴的肚子里,令他感受到了一种自食苦果的郁闷。

        苏奴问,总共多少钱?

        老板说,五十。

        这么贵?苏奴拿出了谈生意的架势。

        嫌贵?那就算了。老板提起袋子,准备把黄豆倒回储物柜里。

        苏奴慌忙摆摆手说,别倒,我要,我要!

        他往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四十来块钱,递给老板。老板摆摆手,拒绝了他。

        苏奴说,我只有这些钱。

        老板问,真不够?

        苏奴说,不骗你。

        老板想了想,他的眼光穿过窗玻璃,焊在了门外静静等候主人的自行车上。

        老板说,你还有一辆自行车。

        吃了几处闭门羹后,苏奴出卖自行车的打算已经压在了心底,如今老板又提及这事,他的眼睛一亮,说,那车子,值二百多块呢。

        老板说,那是新的时候的价钱,现在嘛,最多值五十。

        苏奴露出不情愿的样子说,你要抢啊?

        老板问,换不换?不换就算了。

        苏奴的内心有点纠结。老板一看苏奴的脸色,又做出收回黄豆的样子。

        苏奴忙说,换,换。又问,你打算用?

        老板说,不,给娃娃玩。

        苏奴提着黄豆从店里出来,路过自行车时,摸了摸车把,像摸着了老朋友的手,一种无力的感觉,瞬间就进入了血液,使他有点站立不稳了。这种感觉还没消失,身后就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他只好把伸出的手坚决地收了回来。

        他觉得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有点沉重,几乎要把他拖倒在地。只好把袋子扛在肩头,打算步行回家。

        一回头,又看到曾经属于他的自行车孤零零地靠在店门外,有点伤感,有点落寞,像极了少年时游戏之后被人抛弃的某个小伙伴。

        苏奴扭头不看自行车,但眼里,还是有了泪水。也许,与这辆车有关的所有过往,只能储存在并不那么可靠的记忆中了。


原刊于《百花园》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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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于甘肃临潭,1994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2019年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著有作品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诗边札记:在甘南》《桑多镇》《桑多镇故事集》《甘南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