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又准备开车去镇上了,小面包车里已经挤满了去镇上采购东西的村民。

        “达洛!快点吧,我们怕买不上石头糖了!”有女孩笑嘻嘻地催着达洛尽快开车出发,故意把“石头糖”这个词用了汉语,车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达洛是郭密村响当当的帅小伙,只可惜他曾经没能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害得他如今只能跑运输,拉人拉货什么都干。还好,勤劳的达洛,长年累月辛苦,也攒了不少的钱,帮家里盖了新房,买上了各种家用电器,还买了只有在镇上才能用的手机。只是手机里只有两个联系人,一个杂货店老板和一位当老师的老乡。村长说了,达洛是个赚钱的机器。可达洛说,钱是赚不完的,镇上有钱的人多得是。



        关于石头糖的笑话,总是让达洛抬不起头来。那是上个月的事,那次他去镇上,刚刚让村民下车,就接到了他在镇希望小学当老师的朋友桑杰侃卓的电话。基本不用的电话终于用了一次,达洛高傲着抬头回话。

        “没想到你还真在呀,三宝保佑,你赶紧来一下学校!”

        “怎么了?我可不喝酒哦,我今天还得回去。”

        “先别说了,你快点来一下,紧急情况!”

        达洛急忙开车去了学校,桑杰侃卓早已等在门口,身边站着一位捂着小腹的年轻女孩。那是一位女教师,早晨急性阑尾炎发作,要送到县医院开刀,一时找不到车。因为班车早上从县城发车,每天一班,中午才能到镇上。桑杰侃卓想起达洛,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他刚好在镇上。

        面包车行驶在去县城的沙路上,达洛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女孩。她属于那种瓜子脸,洁白的皮肤,单眼皮,长发披肩,有齐眉的刘海,清秀的脸庞带着痛苦的表情,时而还听到她病痛的呻吟。

        达洛急踩油门,加快了速度。

        “阿绕贾姆,你好好的坚持,我快快到县里的医院。”达洛安慰着她。

        “我不叫贾姆(汉族女人),我叫罗红!”

        达洛有点不好意思,“你懂藏语啊?对不起!我汉语不行。不过,这个名字真不错!”

        “别只顾着说话了,快开车,这会儿又开始疼起来了!”

        达洛赶紧说:“好好!”

        县医院病人不多,女教师罗红的住院和手术很快就安排好了。罗红捂着小腹右下侧说,“谢天谢地,这么快就能手术,要在大城市很难这么快就做手术,我恐怕难以坚持下去。”达洛用汉语说,“曼巴(医生)看你哭得厉害,就马上安排了。”罗红嗔怪道,“谁说我哭了?我只是疼的时候叫几下。”桑杰侃卓急忙提醒,“应该说疼得厉害。”达洛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会说话。”罗红强颜笑道,“你应该说我不会说汉语,而不是不会说话。”

        达洛和桑杰侃卓坐在手术室过道走廊里的蓝色靠背椅上等待,达洛有些焦急,就说,“我还得回镇上呢,老乡们可能都买好了东西等待我送回去。”桑杰侃卓急忙说,“今晚你就别想回去了,让他们自己雇车回去。”达洛问,“为什么?”桑杰侃卓笑着说,“我才结婚多久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醋劲,我能一个人在县上守着这个女人吗?”达洛摇摇头,“也是,嫂子就是有些神经,我带个女人去你家,她也想办法问出很多事情来。”桑杰侃卓说,“你知道就行了,今晚待着一起守病人,等明天学校派来女教师,我俩一起回去。”

        达洛看了看楼道尽头说,“这贾姆还是能忍痛的,刚才进手术室的时候还笑话我呢。不过,小小的阑尾炎嘛,一开刀就行,啥事也没有。”他笑了笑,“去年,阿克香巴做阑尾炎手术从台上下来,自己走着回到病房了。”

        “你别说贾姆贾姆的,人家讨厌着呢!罗老师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哦。”

        “为啥?”

        “罗老师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长得也漂亮,她没有在城里找工作,直接来我们学校支教了。”

        “支教?”

        “支教就是不要酬劳,白白教学生,支援教育。”

        “白白教学生?她是信佛的吗?”

        “这与信佛没关系,她只是喜欢藏区,想改变藏区落后的教育水平,想帮助我们。对教学还特别认真,学生们最喜欢她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到处都有支教的老师。”

        “我看你也喜欢她吧?没让女老师来送医院陪她,你自己来。”达洛捂着嘴揶揄道。

        “你还别说,要是我没有结婚,我肯定会全力追她的。大城市的女人,哪有这么纯洁的女孩啊?人家都不挣钱,来这样偏僻的地区自愿支教。”

        达洛急忙说,“是是,应该是这样。”

        手术终于结束了。手术台上的罗红在沉睡,手腕上挂着吊针,由医生护士推到病房,躺在床上。医生叮嘱说是局部麻醉,一小时后可能醒来。醒来后不要让她喝水和喂饭,有事情叫护士,听护士的就行。

        天慢慢黑了,罗红时醒时睡,一直没有清醒。叫了护士,护士说没事。到了夜里十二点,罗红终于清醒过来,术后的疼痛像是开始了。看着罗红扭曲的脸部,达洛催桑杰侃卓去叫护士,桑杰侃卓笑着说,“你去找護士。”达洛说,“我汉语说不好。”桑杰侃卓笑着说,“夜班的护士说不定是藏族女护士呢,给你机会认识城里人还犹豫什么。护士要是汉族,就是练习汉语最好的机会。”

        达洛叫来了护士,护士说先打个止痛的针,过了就没事了。

        天终于亮了。

        达洛在罗红的病床边醒来,看见护士又挂了吊瓶。罗红看上去完全没事了,跟护士和桑杰侃卓说着话。达洛揉了揉眼睛,看看已经恢复脸色的罗红,就跟桑杰侃卓说,“一会儿就回镇上去找个活回家。”桑杰侃卓说,“下午可能派人来,我俩一起回,我上午下午都有课。”

        护士笑着对达洛说,“你整夜守病人有事没事都叫护士的态度可嘉,只是你的小呼噜不敢恭维。”达洛一时没弄明白,问桑杰侃卓她在说啥,桑杰侃卓说,“护士说司机十有八九是不负责任的,还是老师比较负责任,她是在夸我。”达洛有些怀疑,他说,“那她为啥一直看着我说话呢?”桑杰侃卓笑了笑,没再调侃他。达洛有些不好意思,就说,“好吧,我给罗红老师买点吃的。”桑杰侃卓说,“现在还不能吃,下午再说。”

        快到中午了,学校的人还没派来。达洛看出罗红已经没事了,就有些躁动不安,一会儿出去到楼道坐坐,一会儿又出去打电话玩。

        罗红让达洛守护她,让桑杰侃卓去书店替她买几本书。达洛怕汉语说不好,就让桑杰侃卓守护,自己去书店买书。罗红躺在病床上写了书名,给了达洛,叮嘱他一定得买上。

        达洛拿着那张小纸条,走进书店,看了看坐在柜台旁边的两个人。他把纸条递给一位貌似藏族的男营业员。那人果然是藏族,达洛有些开心地微笑着。营业员看了看纸条,边走边读,“请给此人卖《米拉日巴传及其道歌》《西藏欲经》《西藏的神山神湖》汉语版各一本,谢谢!”就说,有两本书在这里,另一本没有,不过,有一本跟那本内容相似的叫《西藏的神灵与鬼怪》,也是很好的书。达洛说,“都拿来。”

        营业员拿来了三本书,见到封面上的米拉日巴大师,达洛有些惊奇。就问,“这不是米拉日巴传记吗?”营业员说,“是的,这本是米拉日巴传,另一本是更登群培写的《西藏欲经》,另外那本是写神山神湖的。”“欲经?”营业员说,“你不知道?这是写男女欲望的,是写性知識的书,一般人是不敢看的。”达洛打开书翻了翻,看见好几张男女做爱的图片,还有好多类似时轮金刚的唐卡一样的双身佛的图片,就说,“这本不要了。”

        营业员笑着问他,“这不是写着吗?怎么不要了呢。”达洛说,“她是个汉族女孩,可能写错名字了。”营业员说,“这有啥奇怪的,看这书的人多了去了。”达洛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算了,她不适合看这本书。”营业员说,“不过,这是做学问的人看的,小女孩也许不适合看。”“做学问?”营业员说,“就是搞研究的人,不说了,我也讲不清楚,不买就算了,我放回去。”

        回到医院后,达洛把书递给罗红,说,“两本书我买来了,有一本没买上。”罗红随便翻了翻,拿着《西藏的神灵与鬼怪》说,“这本也不对,不过,这本我也需要。”

        达洛悄悄问桑杰侃卓,“那本更登群培的书有,我没买,她是不是写错了?”桑杰侃卓说,“不会写错的,怎么回事?”达洛说,“那不是她看的书吧?她要看,肯定会自己偷偷买的,怎么会公开让我去买那种书呢。”桑杰侃卓说,“你呀,你还生活在古代吗?现在是新时代,时代在变化,看看欲经有啥呢?我们在大学时女老师还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公开提《西藏欲经》,这没啥奇怪的,那是学问,不是黄书。”达洛说,“时代是变了,但女人也不能变成这么没有羞耻感嘛。”桑杰侃卓很惊奇地看着达洛,忽然笑了起来。

        罗红问他们在说什么,桑杰侃卓说了这事。罗红捂着嘴笑了起来,一会儿说,“这达洛也太可爱了吧,哈哈,啊啊,我都笑得怕刀口都要裂开了。”

        达洛看到罗红笑话他,既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气,就索性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下午得去镇上拉杂货回家。”

        “你不能走,得看护我!”罗红说。

        “什么?我看你?”

        桑杰侃卓站起来,“我俩刚才商量好你在这里看护她两天,我中午就回去上课,也替罗红老师代几天课,等她康复回来。你就帮人帮到底,最多再有五六天就能出院,我会请示学校给你一些补助的。”拍了拍达洛的后背。

        达洛看了看罗红,“这,合适吗?我也不会说汉语,再说,她一个女孩,我怎么办呢?”他有些结巴。

        罗红看出达洛的顾虑,说,“你守护一下没事的,我今天开始就没啥事了,这小小阑尾炎开刀,能有啥事呢!你就帮我喊喊护士,或是去卫生间时扶到门口就行。”桑杰侃卓也说,“学校老师少,学生们都等着呢,你就帮帮忙,何况很多学生是我们村子的。”达洛不好推辞,就说,“也是,好吧,反正我也没啥大事,有没有补助没啥的。”



        达洛开着车,车里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看了看后视镜,刚好看到早上笑话她的那个女孩,他举了举拳头,那女孩看到后嘻嘻地笑了起来。

        有男人故意高声问达洛:“你收到回信了没?”

        有个女人笑着说:“达洛的回信可能被魔鬼三兄弟扣留了吧?不然怎么一直没有结果呢?”

        “对,这次肯定是被魔鬼三兄弟扣留了,不是篡改!”又有人说了一句。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达洛的脸顿时红到耳根。这魔鬼三兄弟的故事,是小时候老人们讲故事时经常讲到的,是说从前有魔鬼三兄弟骗娶了一个绝色美人,过了一段时间这女人发现了魔鬼三兄弟的秘密,就逃了出来。在一条河边洗漱的时候被国王的马夫发现,马夫看到此女惊为天人,就在国王面前说起她的美貌,国王召见了她,最后成了王后。后来国王要去山里闭关修行一段时间,王后在闭关期间生了一个男孩。她把这个好消息写信给国王,结果送信人遇到那魔鬼三兄弟,他们灌醉送信人,篡改了信的内容,让国王和王后之间产生误会,王后出走。后来国王知道了是误会,王后回宫,再出计谋杀死了魔鬼三兄弟。

        达洛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奚落他,就黑着脸说,“你们再说风凉话,我下次就不拉你们了。”这下,喜欢说笑打趣的村民们还真不敢说他了。



        达洛在医院里守护着罗红,总算挺过了艰难的两天。

        达洛有些拘束,没事不好意思坐在罗红的身边,再说他也不知道干啥,干巴巴地坐在她旁边看她看书,也觉得怪尴尬的。达洛就出去坐在病房门口楼道的蓝色靠背椅上,那靠背椅滑溜溜的,蓝蓝的,坐着很是舒服,也能听到病房里罗红叫他的声音。

        “达洛!达洛!”

        这是达洛听到的最多的声音,罗红总是喊他进去办这事那事的,最麻烦的就是去买东西,虽然达洛懂一些简单的生活用语,罗红也会一些藏语,但毕竟会的不多。说半天,最后还是拿着纸条去买东西。不过,达洛觉得罗红是很有耐心的人,从不生气。也是很坚强的人,从不喊疼,这使达洛很是佩服。

        “达洛!达洛!”

        达洛正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喊他的声音。

        这次是楼道里的护士。

        “达洛!快进去看看,我都听到了,你听不到吗?”

        罗红熟悉的叫声使护士们也知道了达洛的名字,还好,达洛对于去窗口拿药,交钱什么的熟门熟路,没有任何的麻烦。

        “怎么了?你要去上厕所吗?”达洛拿起罗红的外套站在床边,帮她下床。

        “说卫生间!不要说厕所厕所的。”

        “好好,卫生间,你教我学习两三回了。”达洛笑着说。

        达洛像扶着一个老人那样扶着罗红去了卫生间的门口,他站在门边,“慢慢地走啊,不要急。”达洛还在门缝里看着罗红。罗红说,“看什么呢,这是女厕所,你在外边等着。”达洛说,“好好。”

        达洛扶着罗红在楼道里往回走时,罗红看了看窗户说,“我俩到窗户边看看院子。”达洛说,“好好。”罗红说,“别好好的,多说几句话,对你有好处。”走到窗户边,达洛还是扶着罗红,罗红把达洛扶着的手往下摁了摁,示意达洛把手放低一点,达洛才发现他的手在罗红的胸部附近,达洛的脸顿时红了。罗红微微一笑,说,“你这男人,像小孩一样。”“什么?”罗红看着楼下院子里晒太阳的几个病人说,“没啥,我是说男人都像小孩多好啊。”

        达洛问罗红,“为什么你可以说厕所,我不能说呢?”

        “什么?”

        达洛说,“刚才你说‘这是女厕所,你为啥那样说呢?”

        罗红笑了起来,看了看达洛,就说,“刚才是我说错了,下回改。”达洛终于赢了一次,用双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骄傲地笑着。

        “你该去剪短你的长发,你不像个司机,倒像个艺术家。”

        达洛不知道艺术家的含义,罗红说,就是弹奏音乐或者画画的那些人。达洛说,“原来是说‘吉泽巴,我不会画画,弹唱我会。”罗红说,“好吧,不过,剪了或许会好一些。”达洛说,“头发不能太少,穿藏装的时候要长。”罗红说,“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不剪就不剪。不过,我出院了,得把头发剪短,太长了。”

        达洛急忙劝她,“不要剪了你的长发,这个很漂亮,黑黑的。”罗红笑了笑,“你看看,这次住院,头发也不好收拾,短短的,多方便。”达洛还是说,“不要剪了你的长发,这个很漂亮。”罗红笑了笑,“我也不穿藏装。”达洛有些随意地说,“我们村里有个做藏装的,手工很好,给你做一个。”

        罗红有些好奇的样子,“真的?”达洛说,“你穿藏装一定很好看的。”

        罗红微微一笑,说“扶我回病房吧。”回去的时候,达洛低声说“你身上有香味。”罗红笑了笑,“不是我身上的,是医院的病号服上的。”达洛说“不是,是你身上的。”



        达洛把车停在小镇上,大家各自散去,他拿出好长时间没用的手机。

        “你中午出来帮帮我,有个杂货店要转手了,你帮我参谋参谋。”

        “什么,你还真要买下来啊?好,我让罗红去帮你。”那头的桑杰侃卓说。

        “千万别叫她来,我不好意思的。”

        “你什么男人啊,你的汉语也不错了嘛,再实习一下。”桑杰侃卓哈哈大笑着。

        “你还在笑话我,那个写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是我自己跟他们谈吧。”达洛有些不悦地挂了手机。

        达洛虽是这么说,但他知道桑杰侃卓会来的。

        “达洛!达洛!”

        达洛在看着几个小伙子打桌球的时候,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就是医院楼道里的那个叫声。

        罗红站在不远处,达洛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怎么了?过来啊。”

        小伙子们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直直地盯着罗红看,又看着达洛。一小伙子说,你这结结巴巴的汉语,还能勾引上汉族美女呀。几个人随着笑起来,达洛甩了甩长发,很骄傲地走了过去。

        达洛走过去握手问好。罗红说“你呀,来镇上也不给我打电话,要帮忙还不叫我,来镇上,我不帮你谁帮你啊?走,先去吃饭。”

        达洛回头向小伙子们招了招手,罗红问“是你朋友?”达洛说“不是不是。”“不是你招手干什么?”达洛笑了笑说“只是认识,走吧。”

        达洛跟着罗红,走进镇上唯一的小川菜馆。

        罗红看着菜单,说“怎么,你不想跑运输了?”她叫服务员的时候问他。

        “也不是,我只是想在镇上干点事,这里还是比较好。不要点鱼哦。”

        “你来这里做事,家里不需要人吗?我不会点鱼的,我也很长时间不吃鱼了。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说了,你也不懂。”

        达洛笑了笑说:“我还有哥哥和嫂子呢。”

        “对了,桑杰侃卓的爱人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罗红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

        上菜了,正要吃饭时,桑杰侃卓也来了。

        “你这个狗东西!自己不来偏让她来,是啥意思?”达洛愤愤地说。

        “你还不是美滋滋的嘛。”桑杰侃卓笑嘻嘻地看了看他们,坐在达洛的身边。

        罗红看着他俩,“别说我,我也会生气的哦。”她举着筷子说。

        达洛笑了笑说,“你不会生气的。”

        罗红坏笑着,有些文绉绉地跟桑杰侃卓说:“不过,这达洛同学大男子主义,专横跋扈,禁这禁那,着实让人生厌,唯有心地善良。”

        达洛没听懂,眼睛转向桑杰侃卓,桑杰侃卓说,“罗红说的是,你是个藏族大男人,有主见。”

        达洛有些不信,“她这个眼神,我知道是有些情绪的,我明白。”拿起一双筷子放在桑杰侃卓的面前。

        桑杰侃卓哈哈地笑了起来,罗红有些莫名其妙,就说,“别笑了,快吃点菜。服务员,加一碗米饭,一套餐具。”



        “达洛!达洛!”

        达洛急忙跑进病房里,看见罗红在病床上看书。

        “怎么了?”

        “没看出快到中午了吗?”

        “哦哦,我这就去食堂。”达洛笑容可掬。

        罗红放下书,“今天你去外面找饭馆给我买一盘酸菜鱼,我想吃鱼了,好长时间没吃鱼。”罗红拿出钱包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

        达洛问,“什么?是鱼吗?”达洛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罗红说,“怎么了?你怕鱼吗?”达洛急忙说,“这个我不能給你买,五年前我已经向三宝发誓,这辈子不吃鱼和海里的生命,你说其它的,我给你去买。再说了,医生好像也说不要吃鱼的。”罗红有些不悦,“我是病人,我是说,是我要吃鱼,不是你。”达洛说,“你吃,我也不能去买。”

        罗红看上去很不高兴,拿起书转过脸去哗啦啦地翻书。

        达洛赶紧走向床另一边,笑容可掬地说:“你说别的吧,说什么我都买来。”

        罗红坐起来说,“让你买,你不去,那我想喝南瓜粥,你能买上吗?”达洛说,“只要不是鱼,我都能买上。”罗红说,“真是的,哪有南瓜粥啊。”

        达洛高兴起来,硬是让罗红写上南瓜粥三个字。罗红给钱,他也不收,说是今天他要请客。他边开门边说,“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上。”罗红说,“不用了,你随便买点啥都可以。”

        达洛出去找南瓜粥,结果进了几乎所有的大餐馆都没找到,才知道罗红说的意思。最后走到一家川菜馆,直接走进厨房,把纸条给厨师。厨师说:“没有南瓜粥,你去找找有没有粥屋。”“粥屋?”厨师说,“专门卖粥的地方。”达洛说,“没找到。”厨师说,“我忙着呢,你赶紧出去吧。”达洛说,“帮帮忙,这是医院的病人吃的。”厨师回头想了想说,“这县城好像还真没有,这里买不到南瓜的。不过,太远了,就是黄河大桥边的那家农家院里好像是有的,那个厨师是我的朋友,他做南瓜粥很好的,你去试试看有没有。”达洛千恩万谢着出来,他知道那家农家院的位置。回医院直接开车到那里,他想着要是买不上南瓜粥,罗红会笑话他的,必须买到。

        走了半小时才到那家农家院,农家院里人还真多,服务员们忙里忙外的。达洛让服务员看了纸条,买一碗南瓜粥,还说了外加两个小菜。服务员说:“一共三十元。”达洛给了三十元,终于舒心地坐在那里等候。一会儿服务员回来说:“师傅炒菜,没时间做南瓜粥,你换一个菜点点。”达洛急了,问一碗南瓜粥多少钱?“十元。”达洛说:“这是病人吃的,在医院等着呢,我给二十元,你让师傅一定做一碗。”服务员拿着十元又回去了。

        达洛用两个小时把那盒南瓜粥买回去时,罗红睁大了眼睛,问他是从哪里买到的。达洛很自豪地说,“只要你不吃鱼,我什么都能买到。”

        罗红很开心地喝南瓜粥,嘴里不断地啧啧称赞着,达洛也像打了一次胜战似的,舒心地跟她一起吃起小菜来。

        吃完饭,罗红说,“今天的饭真好吃,是你买的最好的饭。”达洛说,“以后可以天天买。”罗红笑了笑,“等两个小时也够郁闷的。”达洛问,“郁闷?”罗红说,“哎呀,就是等得急嘛。”达洛笑着说,“就是就是,以后我早早去买,不让你郁闷。”罗红有些异样地看着他出神。达洛问还有事?罗红说,“看你是个跑运输的司机,还挺有能耐的。”达洛笑道,“你说过的,我不是司机,我是个艺术家。”达洛很自豪地做出了一个弹唱的动作,罗红取笑说,“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哪。”达洛笑了笑,“藏语叫‘东岭巴,过几天你完全好了,我可以给你唱。”

        罗红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问达洛你真会弹唱?达洛说,“我们村子里经常弹着玩,好多人都会弹唱,我也会。”达洛看了看左右,拿起输液的铁杆子做着弹唱的动作,随便哼唱了一句,显得有些搞笑。罗红很羡慕的样子,看了他好一阵子,你还真不是司机。达洛说,“在这里我是护士,到马路上就是司机,回家乡我就是弹唱家,不对,是艺术家。”罗红哈哈地笑着,时而捂着肚子的刀口处。达洛说,“看来现在还真不能给你唱了,过两天,你刀口的线拆了,我再给你唱。”



        罗红和桑杰侃卓跟着达洛,走进了一家杂货店,是个靠街面的二层小楼。

        这杂货店老板是个精明的四川人,据说也是个乡下人,来这个小镇打拼了十几年,如今已经小有名气,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都叫他“老板”,现在只剩下他和老婆在这里做买卖。十年前他父母和孩子也在这个小镇生活,后来由于两位老人不适应这里的高原气候,再加上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把孩子和老人送回四川老家了。近来老板决定把杂货店转手,要回家跟老人孩子一起生活,正苦于无处转手。这杂货店里牧区和农区的各种生活用品齐全,价格合理,再加上信誉好,生意一直很好。达洛来镇里拉货拉人,当然也是这里的常客。老板认识达洛,知道达洛很精明,对达洛很是热情,经常会聊聊。上一次达洛来镇上,老板说了转手杂货店的事,鼓励达洛接手,还说不但给予优惠,还可以分期付款。达洛有些心动,就想接这个杂货店,但因为语言问题,没能细谈。

        和老板谈了一些细节,罗红觉得这个可行,也鼓励达洛盘下这个杂货店。

        “货物盘点有十五万多,是我和老婆盘点了三天才算出来的,这是账本你看看。”老板把账本给了达洛。

        达洛把账本拿给罗红,让罗红看看,罗红说:“这个得自己亲自核对,这样看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货款可以先交百分之六十,房费给你优惠,每年交一万就可以,商店和房子的手续齐全,不会有任何问题。这里又是黄金地段呢!”老板说。

        桑杰侃卓提醒老板,按这小镇的人口流量,这房费有些贵。老板解释说,这房子是两用的,我这还是给老朋友算便宜的,楼上居住,楼下商铺,实际上是很便宜实惠的买卖。

        “我看重的不仅是这个杂货店的买卖,还有这个房子。要是房子不归我自己,这个买卖就没法安心做下去。”达洛忽然说。

        这话让罗红和桑杰侃卓吃惊不小,这达洛虽然看上去有些精明,但没想到他想得更远。

        老板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跟罗红说这房子当初他建造时的艰辛,还花了很多的费用,二十万是下不来的,再说,我并不想卖了这房子。

        罗红和桑杰侃卓在跟老板谈关于房子的事。达洛随便在房间内转悠着,实际上达洛已经看出老板心里的喜悦。



        早晨,达洛开着面包车走在返回小镇的路上。

        罗红坐在达洛旁边的副驾驶座,看着眼前过往的风景,小村以及远处清澈的黄河。达洛看上去很是喜悦,但一直没有跟罗红说话。

        经过一个小村子时,达洛看见路边立着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国光苹果一斤一元”的牌子,就停了下来。

        “这村子真不错!你想买苹果?”罗红问道。

        “这里的苹果很便宜,去年我也买过。你在车里等会儿,我去看看。我想买几袋拉回去。”

        “几袋?拉那么多干嘛?”

        “回去买呀!再说,你是病人,这路也不好,车子跳得厉害,拉上一些苹果,车也不跳了,这不是很好吗?”达洛笑着说。

        “是颠簸,不是跳。”罗红说。“你还真会说话,你买你的苹果,还扯上我了,你真这么想我真就千恩万谢了。”

        “你一定要这么想,那样你心里也是很幸福的。”达洛边下车边开玩笑说。

        “去去去!”罗红假装生气的样子。

        达洛去了那个院子,讨价还价拉来了四袋苹果和两袋梨。卖苹果的可能是个刚结婚的小两口子,那个女人装着车,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罗红,跟他的男人小声开玩笑说,“你看,人家的老婆多幸福啊,男人抬东西,女人在车里看书。你看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让我背苹果推车子。”那个男人问达洛,“真是你的老婆吗?我看像汉族女人嘛。”达洛故意说,“是啊,女人就得由男人养着,汉族女人也一样。我老婆,我一直就像本尊一样供养着。”

        那女人拍了一下男人的后背,“你看你看,多好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着苹果笑着说,“好好,你以后不用背了,支着车子就行。”

        达洛付了钱,上了车子,看见那个女人在注视着他。达洛把头伸出车外,跟他俩说,“她是个病人,不是我老婆。”

        那个男人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达洛也笑着启动了车子。

        “你们笑什么?什么‘盖毛’什么‘那巴’?那巴不是病人吗?说我坏话啊?”罗红问他。

        达洛笑着说,“你懂得真多,不过,跟我的汉语差远了。”

        罗红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看着窗外偶尔一瞬的黄河水。

        达洛说,“我就随便说了一下嘛。你看,现在车子不是很稳当了吗?”

        罗红转过身,笑了笑,“你还真把买苹果的原因当成做好事了。”

        达洛说,“不开玩笑了。我是想拉一些苹果去村里换青稞,再拉到镇上卖出去,这买卖很好的,去年也拉过一次,只是我这辆车不是货车,不方便多拉。虽然我老家也在黄河边,但没有苹果,只有青稞和油菜,还有牛羊。”

        说起牛羊,罗红陷入到了回忆中。罗红说,“我喜欢草原,喜欢成群的牛羊,那情景多美。”达洛说,“你只是不知道放牛放羊的苦难。”“苦难?”达洛说,“不对,我说错了,就是辛苦嘛。”罗红说,“那么平坦的草原,一望无际的,每天跟着牛羊,它们又不会有意乱跑,只是想找到嫩嫩的青草。”达洛明白她畅想的草原,是美好的想象,她没想过草原的风霜雪雨,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牧人的辛苦,但他也理解罗红的说法。虽然他们村子如今算不上是个牧区,但小时候也是经常放牧的,只是好多年前他们村子为了退牧还草,从牧区变为了农区。他有时也怀念以前游牧的日子,觉得那才是他需要的生活。他说,“也许我可以带你去草原感受一下。”

        罗红没回答他的话。达洛的面包车驶离黄河边沿,驶向草原小镇那平坦而笔直的道路时,他才知道罗红睡着了。他忽然有了怜惜她的感觉,他觉得罗红不应该来这里,这里不适合她这种柔弱的城里女孩生活。一个星期的守护,他对这个汉族女孩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总之是很喜欢的,也不知道这种想法算是觊觎还是自己思想的蜕变。他不知道要不要给她一些提示,或是表示亲近的举动。虽然有时候他能察觉罗红对自己信任的举动和一些眼神的暗示,但他还是怕罗红一口拒绝,毕竟人家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又是汉族女孩,那样自己既没面子,也可能以后做个朋友都很难了。再说了,村里人知道了,会引来各种质疑,也许还会编出各种笑话来取笑和讽刺他。

        小面包车继续行驶着,罗红睡着睡着就靠在了达洛的身上。达洛把自己的右胳膊抬高一些,把握着方向盘,让她靠在自己腰部的部位。闻着罗红身上特有的芳香,内心有些说不出的幸福感。他欣赏着路边滔滔而下的黄河美景,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歌,把车子速度放慢了,慢悠悠地往前开,好让罗红稳稳地睡觉。

        达洛终于把罗红送回到了学校,老师们知道罗红要回来,早就在学校门口等着,还有好多学生也在那里等她。

        达洛看着罗红下车,忽然叫住她说,“给我个号码。”罗红说,“你也下来,一起去吃饭。”达洛推辞说,“不好意思去,就不去了,我一会儿就要回家了。”罗红钻进车里问他,“你的手机呢?”达洛拿出手机给她。罗红把自己的手机号存上,还给达洛。她噗嗤一笑,“把我加上你手机里只有三个人,真逗。”达洛笑了笑,“我就认识三个拿手机的人。”罗红下车后,回头说,“来镇上一定给我打电话。”达洛看着罗红瘦瘦的背影,心里忽然生起一丝怜惜之情。

        达洛要回村子了,他拿起手机,总觉得要跟罗红说点什么,但看到罗红自己打上的“罗老师”三个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去一家藏族日用品商店买了一小袋糌粑,一块新鲜酥油,还有两块冰糖用白色的哈达缠起来,一起装在一个小包里。开车走到学校附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他左思右想,终于用汉文歪歪扭扭写了一段话:“罗老师,口代里有吵面苏油,哈达里有石头糖。你高兴我吗?如果你高兴,我们爱情吧。”写完,他把那一张信纸折叠成方块,上面用藏文写上“本人亲启”,装在口袋里。一会儿又打开糌粑的小包,把信也塞进去,把小包的口给扎了起来。

        达洛给罗红打了电话,罗红一会儿就到了学校门口。看见达洛的车,急急地过来。达洛把那一包东西塞给罗红说,“我今晚就回家了,下次我来看你。”

        罗红推辞了一下说,“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还没感谢你呢,要不你等会儿,我上完最后一节课,我请你吃饭。”达洛赶紧进了小面包车,伸出头说,“一定要自己吃哦。”就开着车走了。



        达洛接了杂货店,买了那栋小楼,开始经营起来。除了桑杰侃卓有时候来闲逛,罗红自然是常客。由于达洛对农牧区的需求很了解,他进的货自然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杂货店的生意在小镇上已经站稳了脚跟,十里八乡来镇上采购的百姓,总会来他的店里转转,生意比四川老板时候更加红火。

        达洛的求爱信不但没有回音,而且成了学校里的笑料。当时罗红回去看信,虽然认得了他写的糌粑和酥油的错别字,也猜出石头糖是冰糖,但压根没明白后面那句,就给桑杰侃卓看了那封信,桑杰侃卓读后笑得前仰后合。跟她解释说,藏语里冰糖的意思翻译过来是石头糖,那句“你高兴我吗?”就是“你喜欢我吗?”的意思,“我们爱情吧”自然是“我们恋爱吧”。这笑话一传开,就传到了达洛的老家。小镇上的人更是互相以“你高兴我吗?我们爱情吧”来开玩笑。至于“石头糖”这三个字自然成了冰糖的代名词了。

        虽然求爱信成了笑话,但罗红一有时间就会跑来他这里帮忙,星期六全天陪他看店,星期天让达洛去县里进货,自己一人看店,俨然像个老板娘,达洛有时候开开玩笑,罗红就说,“你别太张狂了,我是还你陪我住院的那份债。”达洛也就似信非信地笑着,说,“你欠我很多,还得来还债。”

        学校要放假了,罗红的支教时间也满了。罗红准备回家,叮嘱达洛需要找个下手,不然会影响生意。达洛问,“你再也不回来了吗?”罗红问,“我回来干什么?”達洛没话说,就说,“也是,你不应该在这里生活,你也应该像四川老板一样回家乡,我只是问问。”

        罗红回家的那天,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学生和所有老师。罗红跟学生一一打招呼分别,好多学生哭着拉着她的手不放,罗红也流了泪。达洛远远地看着罗红,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后来罗红看见达洛就走过来。桑杰侃卓喊着把孩子们领回了学校,算是给达洛一个机会。

        达洛手里拿着一个小包,把包递给了罗红说,“这是给你做的藏装,是我上次答应的。”罗红拿着那包衣服,她忽然抱住了达洛。达洛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罗红,安慰她说,“以后有机会一定来这里看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看你。”

        达洛说,“还是我送你去县上吧。”罗红说,“不用你去,也没啥东西,我乘坐班车就行了,你得看店,好好经营。”

        班车即将出发,罗红急急地往达洛手里塞了一封信,旋即上了车。达洛攥着那封折叠成方块的信纸,眼看着罗红的班车越来越远,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浸满了泪水。

        当达洛再也看不见罗红的时候,他打开了那封信。

        一行字跳入达洛的眼帘:“达洛,我很快会回来。口袋里的炒面酥油很好吃,哈达里的石头糖很甜。我很高兴你,我们爱情吧。”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9年第4期,《小说选刊》2019年第10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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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朗东主,藏族,青海省贵德县人,作家、翻译家、电影文学策划。电影《五彩神箭》《老狗》《塔洛》等影片文学策划,短篇小说《旺扎的雨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曾在《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章恰尔》《西藏文艺》《邦锦美朵》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藏汉双向翻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