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李琳。她来之前,这一圈草原上的中年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戴眼镜的。刚来时她白得可爱,说话很特别,一言一行都有城里人的那种腔腔调调。但过了三周,她就变了,晒成了和我们本地人一样的肤色,行为举止也变得莽撞。更重要的是,她成了我继母。这件事叫我收回了对她的好感,我觉得她心怀不轨,来干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她和父亲结婚那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穿着一件老式的棕色卡其外套,两个袖口乌黑发亮,肘部磨损严重,还穿着一条很久没洗的牛仔裤,一副寒酸相。我在衣柜里翻找了两遍,挑出来两套看得过去的衣服,其中一套是浅灰色定制西服,样式新颖,是我最贵的衣服,但我没穿。我觉得我的心情不配穿这套衣服。我的头发也因为几天没有打理而显得乱蓬蓬的。比起潦草的外表,我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苗,需要一个海洋的水才能浇灭。我知道她扮演的并不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这么简单,她还占据了更多的东西。但她刚来时说什么?我来挖掘你们这个部落的历史,顺便找一个人。
“什么人?”当时父亲离她很近,他们的脸几乎要挨在一起了,“我们部落怎么了?”
“有人委托我写一本关于你们部落的简史,或者说应该是部落志吧。”她没有后退,顽固地盯着侵略意图过于明显的父亲。她的胸部高耸,但相较于越靠越近的父亲,她的胸更具有侵略性。她其实很漂亮!
父亲最终没有碰到她的胸。那天父亲宿醉未醒,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他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是部落里的人,他姓李。”
父亲若有所思。“原来你是老李的女儿。”
“我这次代表我自己来,或者代表我母亲。”
“既然这样,你需要我的帮助,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而且也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你住哪里?”
“我没地方住。”
“既然这样,你就住我家吧!”父亲没有让她失望。
我不知道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是不是已有预感:这个女人将会成为他的妻子。或许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起了这个心思。他在异性面前永远充满自信和傲气。我记得以前我们还在用牦牛作为转场的交通工具时,有一年从夏季营地出山,转往一望无际的秋季草场的途中,他和少年时期的玩伴邂逅于著名的大盐滩。十八年没有相见令他们唏嘘不已,伤感与无奈交织在相逢的喜悦中。时间易逝,岁月无情,他们一转眼都年过半百,牧人特有的苍老他们谁也没有落下。那是一个下着绵绵淫雨的下午,从祁连山吹来的风阴寒入骨,我们都从马鞍上取下氆氇穿上。至少在氆氇被雨水浸透、变得如钢铁般沉重之前还能够抵御寒冷。他们一边走一边诉说各自的生活,打听那些同样少有音讯的伙伴们的讯息。说到高兴处,他们举起酒瓶,碰饮欢庆。就是那次,父亲重提陈年旧事,说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无不一一得手。而他的朋友也带着既羡慕又愤懑的语气承认,在这方面,身材高大、长相不俗又有口才的父亲,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他的成功不仅让他们的少年心蒙受羞辱,也使得父亲在无形中树立众敌,毕竟,哪个少年不争风吃醋?父亲为了女人没少吃苦头。
虽然当年的光耀没有办法在今天给他提供能量,他老化的容貌也无法再展现出中年男人的魅力,但他一颗争强好胜之心依然蠢蠢欲动。正好,他古井不波的生活因为她的到来而结束了。他们相识三天,就已经像一对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一样相处得自在而幸福。父亲已经不把母亲的去世当一回事,这样挺好。至少没有人冷不丁地在我耳边说起母亲。我也不用总是觉得阴阳两隔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分界线,我可以按照正常的活法活下去。
他们在结识的第十五天就结了婚。婚礼小巧但隆重,仪式举行得一丝不苟。婚礼颂词人秉持和父亲友谊万岁的感动,吉祥的诗句喷涌而出。在那种幸福的气氛中,李琳和父亲彼此含情脉脉,仿佛相爱了一万年。令人惊讶的是,她这么大个人了居然是第一次结婚,感动得又哭又笑,控制不住情绪,真够可以的。
她冷静下来后,已经对家里所有物品的位置了然于胸。她做的饭非常好吃,我觉得她的烹饪技艺是我们这里的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她第一次以我继母的身份做饭给我们父子吃的那一晚,餐桌上放着一本书:《哲学的存在形式》。
“这是我写的书。”她说,“我是一个哲学教授,当然,现在辞职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教授,因为以后有机会我还是想去教书。”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看向父亲。从他的表情里,我判断出他也毫不知情。
“哲学教授?”他皱着额头,“哪里的教授?你从来没说过。”
“银城大学。以前我不说有不说的理由,但现在我们成为了一家人,我就有说出来的必要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她是对父亲说的。至于我,在她眼中似乎可有可无,我不足以让她顾忌。这种感觉她传递得很明白,我也接收得十分清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愤怒。我很好奇她哲学教授的身份,她看起来不像。我是说对于哲学教授这个职业来说,她好像太漂亮了。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太漂亮,就不适合做哲学教授。她写的那本书,我倒是很想读一读,但那晚给我们看了一眼之后她便收回了。父亲是没有能力去读那样一本著作的,她也没有问我是否愿意读一读。她不说,我当然不会主动去索求,不过事情总有转机。
一天下午,我从县城回来,因为一宿没睡特别困顿,正要睡觉,她走进来了。
“你的房间很干净,我好几次想帮你收拾收拾,但没有下手的地方。”她说。
“房间一脏我就难受得睡不着。”
“真是一个好习惯,你母亲应该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正是她培养了我。”
“这本书。”她抬起手说,“如果你有兴趣,就翻翻看。”
我接过书,“你写了几年?”
“三年,断断续续地写,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
“博士?你到底是教授还是博士?”
“我是读完书就留在学校当讲师的,然后才是教授。”
“这些我可不懂。我们父子都不懂。”其实我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父亲,他们在匹配度上存在很大的差距。而且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还是像探险者一样义无反顾。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你房间的垃圾桶里从来没有垃圾?”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想了想,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没有垃圾。”
“你的生活没有垃圾?这点可与你父亲完全相反。”她笑笑,然后说,“但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有垃圾,因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就是垃圾。”
“可能我把那很大一部分清除出我的生活了吧。”我大言不惭地说。
“那你岂不成了无欲无求的圣人?”
我无言以对。
“我觉得你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装在了心里,而不是倒在外面,这可不好,你应该学你父亲。他在这方面做得特别好,给自己留一个干净的身体才是明智的。”
“那你呢?”
“我也做不到你父亲那样好,但我做得比你好。”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垃圾需要从身体里面清除出去。而且,你说得很哲学,我有些听不懂。”
她离开房间后,我翻看她的书,反复研究她说这些话的意图。我本来要睡觉的,却捧着这本书读了一个昼夜。读完后我感觉好像走了特别遥远的路,累得昏睡过去,醒来后,发现读过的内容一点也没有记住,可又觉得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了一股力量。
我把书还给她,她没问一个关于书的问题。我对她的观感并没有好转,除开父亲这个靠不住的因素,我有理由去防备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是一个勤于劳动的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父亲收拾得很风光,而且不耽搁自己的调查,她和父亲每星期有两三天外出,去采访,收集资料,做笔记。她来时背着的那个棕色牛皮背包,现在到了父亲背上。我听说因为她有知识,说话既有礼貌又不失风趣,在部落里很受欢迎。她淘到很多珍贵的故事,有不少就连父亲也一无所知,托她的福,他才有幸听到。他有次跟我说起,部落的历史像一口打在戈壁里的深井,越往下,出现的东西越是宝贵。她整理出来的材料已经在他们卧室的小圆桌上垒起厚厚一叠。很多个清晨、午后,或者是晚饭后的几个小时,她会匍匐在小茶几上写作,用一支红色的钢笔写在A4打印纸上。她买了一盏能够充电的台灯,也是红色的,再加上卧室的沙发套和床套都是红色的,当台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卧室就处于一种好像永远在结婚的喜庆氛围中。
她把家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净明亮。对她的好评在村里逐渐传开,一些人见到我,由衷地说:你母亲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那是发自肺腑的敬佩和畏惧,仿佛她的一言一行在众人中产生了震慑效应。她用学识和语言营造的气场提高了她的声望。在这一点上父亲已经远远不如她,他虽然也很受人尊敬,但现在有了一个更厉害的老婆,把他压制得死死的。人们现在说起他来就是为了更好地说他老婆。不过他显得很得意,仿佛她是他调教出来的一样。他这副德行很可笑,让人觉得很卑贱,还有一种小人得志的荒诞意味。他为什么这样?他原本不是一个庸俗的人。这男人的心思我越来越不懂了。自从她来了以后,他变得又傻又听话。
当她把部落里几乎所有的老人都采访完,她积累的材料差不多有三尺厚了,她要把这些材料全部誊写到电脑上。不出所料,她的电脑也是红色的。
有一天她叫住我,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隐隐猜到了,看了眼那一摞材料。
“我可以付报酬。”她说。
“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材料输入到电脑上?时间有些紧张,因为我还要去其他部落采访,以便弄清楚咱们部落的一些旧事……”
“我也不一定有时间。”我盯着那一摞写满了字的纸,无形中捕捉到某种信号。
“我不会亏待你,而且,这是咱们自己部落的事情,通过这些材料,我保证,你会发现一部你并不了解的部落历史。”
“我对部落的历史没有多少兴趣。”我撒了一个谎,其实我很有兴趣,但我不想被她使唤。
“我有一套核桃木的高级音响,体积有马头那么大,音质特别好,很贵的那种。我这次回去带来,送给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不算在报酬内。”
“好吧。”我说,“但我很久没有打字了。”
“熟悉熟悉就好了,你有电脑吧?”
她对材料进行了简单排序,但她的笔记很凌乱,而且字大得离谱。我数了数,每页纸她只写了八九十个字就已显得满满当当了,所以一个两百多页厚的笔记本上并没有多少字,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抱着一摞笔记本和A4纸回到房间,按照顺序打开第一个笔记本,读起来。这些笔记很零散,对话、感悟、猜测、批评、对人和物的细致描写等等混杂在一起。其中有几个大段落记录的是华尔丹老人家里的家具、房屋状态以及室外的各种杂乱东西。她用几百个字描述了华尔丹的孙子将切的一匹枣红色纯种马,还有和将切的一段对话:
“这是你们的母马生的吗?”
“不是。我们的马是土马,生不出纯种马。”
“为什么要养纯种马呢?”
“比我们的马跑得快,比赛现在都是用纯种马,已经没有土马比赛了。”
“那为什么不一直用这里的土马比赛呢?”
“因为别人的马不是土马。”
“所以你们也是被逼的,是吗?”
“也不是,我们也喜欢那些大马,它们比我们自己的马好看。就好比外省女人比这里的女人好看。”
“就好比外省女人比这里的女人好看?”
“嗯,就是。外省的女人长得又白又好看,就好比那些马一样,长得又大又好看。”
“你的妻子是哪里人?”
“是上海头的人。”
“上海头?”
“海西州的。”
“那她长得好看吗?和外省的比起来。”
“你不是看见了吗?”
……
反而关于华尔丹老人的样貌和言行并没有详细的记录,只见得着寥寥数语:他长得很坚韧,相信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十分硬朗的汉子。
对于他们家的摆设,她这样描述:他们家里到处都有马,墙上的照片是马,柜子上的浮雕是马,一屋子六七个摆件中,有六匹马,各种颜色的,有一尊是唐三彩马,还有一尊是水晶马,只有一头红色的挂着很多细碎吊坠的大象,孤零零地站在马群中。更多的是马的相片,我随便数了数,有三十多张。
第三十七页上有一句话让我很有兴趣:回来的时候,我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缩着头,他的手突然伸过来,一遍又一遍地摸我的大腿。
我差点笑出声来,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笔记本上写过这样一句话,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而我纠结的是要不要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输入电脑。
一连很多天,我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这些采访稿上面,我也因此获得了很多有关部落的秘密。比如如今还活着的那些受人尊敬的老人们,在四十年前干过的荒唐事让我万分震惊。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强奸,但谁也没有劝阻,没有觉得不合适。”
“为什么?没有觉得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我们好像都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你是说以前发生过?”
“虽然我没见过(我想他们也没见过),但听说过。”
“你们没有犯同样的罪吗?”
“没有。”
“你怎么能肯定,你说了,你们喝酒喝得不知东西南北。”
“我们喝得再多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已经无可考证了,因为没有证据。”
类似的采访有四个,也就是说有四个人目击或者参与了这件事。他们的回忆有些出入,除了确定受害者的身份之外,其他地方都有分歧。这个受害者的名字却用L来替代。一份几十年前的回忆不完整说得通,但其中一个叫龙丹多杰的老人的一句话很可疑。
“我觉得我不该那样做,我一直很后悔,但她本人后来都不当一回事了,所以我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后面是李琳写的一段话:
我想进一步问出细节,但他不说了。我说你是伤害她的人之一吗?他说他没有伤害她。既然他没有伤害,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他再也不说一句话。
但我已经可以肯定,就是他们……
后面有很长一段文字,都被她划掉了。
我耐心地研究划掉的内容,但只能看出七八个分散的字,不能把它们串联起来。这些对话,还有其他的各种回忆记录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我把笔记本抖落抖落,翻来覆去,好像要确认这些文字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这是一家之言,本身就存疑,但我又想不出她编造这些谎言的动机。我为此更加好奇李琳的身份,从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口中挖出他们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丑闻,她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她还会以书的形式,把这些丑闻公之于众。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长时间沉浸在这些留有巨大想象空间的故事中,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手稿,我进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一个夜晚,我在介乎清醒和迷糊之间,看见自己走向了他们的房间。在那间弥漫着红色光晕的房间里,他们正襟危坐,仿佛正在等我。我道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你可以做到?
她背对父亲,面对我,说了很多我根本听不清楚的话。她的表情令我不安。
第二天,这幅画面依然清清楚楚刻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吃早饭时,我观察父亲,他如我昨晚看见的那样疲惫不堪、神情萎顿。他默默无言地吃了她精心准备的早餐,起身准备出门采访事宜。他们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看着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从她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了一条线索。我端详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如果不是晒黑了的话,她算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人了。
“因为我有他们不得不说的理由。”
“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理由。”
“有的。”
“这些事一旦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仅仅是一个几平方公里的震动而已。”
“可我们这些部落人内心的波澜将永不平息,影响的终究是后面的人。”
“我不负责后面的事情。”
“那是谁在负责?你受雇于谁?你采访的这些,犹如一颗炸弹。”
“你誊写完了?”
“我很后悔知道了这些事。”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应该承担其中的一部分吗?”
“一代人就该有一代人的终结,这些历史,不该是传承的一部分。”
“保留真相没有错。”
“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是谎言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彩的一部分。”
“那天我从南太老人家里出来,看见他家门前宽阔的湖面,有一种拖拽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湖里呼唤着我。南太老人说,那是世世代代在湖中安息的生灵的呼唤。你觉得这是什么?是真相中的谎言,还是谎言中仅有的真相?”
父亲进来了。父亲擦拭靴子之际,李琳拿来了背包。如果下午的风太大,他们今天就要住在哈勒景那边了,父亲不会在恶劣的天气中逞能,他怕摩托车被卷入大货车的车轮底下。
她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出房间,掀开门帘时,她回过头来,讥诮地说:“犯过的罪孽,不会因为时间而抹去。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犯下的罪孽,不应该由他们来承担吗?”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会告诉你?”
“因为他们也不愿意带着罪恶离开,如果他们想忏悔,他们可以对我忏悔。面对我,他们便是在面对悔恨,他们不得不坦白。”
“原来如此,这材料中的那个女人,是你母亲,对吗?”
她笑了笑,挥手离开。
风已经刮起来了,带着干燥苦涩的味道。天空被吹得干干净净,一碧如洗。父亲拉开摩托车风门,启动了摩托车预热。在这两三分钟里父亲检查了轮胎和刹车,顺便瞪了李琳一眼,看来父亲也知道内情。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不用再去追问,不用再去读一遍她的手稿,我脑子里存下来的东西拼凑成了一幅残缺不全但有迹可循的图,我从这幅图里看到了她的动机,看到了过去那些岁月里的一些模糊影像……看到了她怀着一份倔强的信念从城市来到枯寂的牧区。她当然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没有理由阻止她。
我已经将所有笔记本上的文字都输入到了电脑中。62489字。我知道这些文字正在形成一种正义的力量,而我无意中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那台桃木色的音响已经摆在我的床头柜上,几乎从到来的第一天起,它发出的声音一天都没有间断过,有时是通宵达旦地唱歌。在梦里,在清晨我醒来之时,都能听到它纯粹饱满的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一些我必须承担的故事。
【点评】吴越:失父的歌谣——索南才让短篇小说阅读札记
写短篇小说的索南才让和写中篇小说的索南才让是两个人。当然,语言上的相近勾连着这两者,类似于一对性情完全不同的兄弟。我还没有读过他的长篇小说,也许读过之后会蹦出第三个索南才让。
2018年,我首先读到的是索南才让的短篇小说《巡山队》,宛如电影剪接般远近景别调度与动作、人物、悬念一气呵成地交织于一体,简洁的语言蕴含丰富,例如:
“昨夜的大风轰轰烈烈地扫荡,天亮时交接似的停了几分钟,就接着吹,把地上还没来得及冻住的雪都带上了天空,然后朝着西方一路摧枯拉朽地去了。”
巡山队的四个人构成一组色调丰富的群像,在《巡山队》里他们或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但是到了下一个中篇《荒原上》,索南才让擅长描绘人物群像的特长完全显现出来。六个性格、来历迥异的男人临时组成灭鼠队走进了昂冷荒原,各组力量的配比几乎是完美的,在更广袤的时空、更丰富的架构和更从容的叙笔中多线交织又融汇,充分地完成了故事的主体,且情节的走向显露出未经打磨而天然存在的法度。再到下一个中篇《圣人画像与象牙麻将》,索南才让组织、调配人物的能力又上了一个高度。这次他的人物群像不是以巡山队、灭鼠队这种朝夕相处的方式形成“集团”,而是分散住在牧场周边县乡之间,他们以“麻友”的身份聚合在一个个灯火明灭的深夜。这些微妙但足以搅动情绪的元素与平静中蕴含剧变的当代牧民生活里应外合,形成一股破坏性力量,挟裹着主人公越轨而出。小说的末尾,主人公决定回家,但又没有进门,他面前是油画般的一幅画面:
“他走到家门口,站在羊圈外面,扒着羊圈墙看里面卧着的羊群。铅灰的天空下整个羊群像青色的冰块。他静静地看着。”
在此我想起美国当代作家安妮·普鲁曾说:“我写的每一个东西都来自景观。”索南才让同样具备这样一种技艺:既能够自觉识别小说题材中环境的“异质”景观,又能将这些异质景观处理得如熟面团一般圆莹妥贴,从中透射出超自然之光。安睡的羊群呈现出无知状态下的善,随着天亮,欲念升腾,人的心灵又将迎来新的动荡。而这刹那间的观照,静止的“青色的冰块”足以抚慰、启谕和结束故事,为这么一个中篇小说所容纳的所有躁动压上一块够分量的舱石。
由上述而推及,若论及小说家的天赋或曰气质,我诚挚地认为索南才让属于天才的“中篇型”选手。时不时地,我也能读到索南才让的短篇小说,印象深刻的有《在辛哈那登》《找信号》等,再加上这次细读的《午夜的黎明》和《哲学教授》,假如说一个不用负责的模糊感觉,我想说,索南才让在进入短篇小说时,变成了一个不在乎短篇小说惯常训诫的、浪漫的写作者。你很少看到“扣子”“铺垫”“反转”“机锋”“虚晃一枪”“决定性瞬间”“意味深长又戛然而止的结尾”等所谓短篇利器。短篇小说在他手中似乎是一种极其柔和的心灵歌谣,完整性是最先被搁置的,首先要做的是在一个音阶上“唱出来”。就我所读到的短篇小说而言,作者在其中坦露的最动人的东西是脆弱。再具体一点儿,是年轻人的脆弱,是失父的脆弱,摇曳的火焰,喑哑伤痛的低吟。
我不知道草原上的父子关系是否承担了更多的自然属性,至少,索南才让把这种身居长幼位序的雄性生命之间的竞合关系写得况味十足。
民兵更登加措的父亲因为和妻子吵架,被这个儿子架在墙角抽了耳光,他借酒消愁了一个星期,失踪了,只留下二十几条交待高利贷债务的语音信息。有人推测他进入了沙窝。《找信号》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场的,年轻人不当回事地进入了沙漠,在死亡的阴影下吵吵嚷嚷,直至见到了草丛中的尸体,却无法打电话通知其他人。被蔑视的、失败的父亲被证实是死了,于是,失败的恐惧开始像正午的日头一样移到了年轻人的身上。
《哲学教授》里的父亲在儿子眼中遭遇的是另一种失败:在异性面前永远充满自信和傲气的部落“男神”,在遇到了前来写部落志的“哲学教授”李琳之后被迅速征服,在结识的第十五天就结了婚,随后完全听命于她。李琳揭开了部落上一代男性曾经犯下的罪恶,并以要求继子帮忙整理笔记的方式,将这些罪证传贮于他,从根本上摧毁了这个部落的父权荣耀。
《在辛哈那登》,年轻人一直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儿子,因为阿爸是那样粗暴地对待阿妈和他,并且出走到异地重组家庭。“我找到阿爸。他在德州酒馆里唱情歌。面对他的是一群同样糟糕的老男人,但他依然唱得激情澎湃,仿佛面前是一群芳心暗许的中年妇女。我站到门边的角落里,第一次十分细致地端详了他在别人面前的形象。在家里面,他从来没有如此灿烂地笑过。他的哈哈大笑如此真诚、喜悦和纯正,以至于我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当他唱完,等待喝彩与掌声之际,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马上变了脸色,他几乎是暴虐地盯着我。”年轻人明白他无法召唤父亲与自己重新生活在一起,他接受了现状,带着已然尘埃落定的缺憾去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
《午夜的黎明》可视为《在辛哈那登》的延续:陆续失去父母、弟弟、妻子、爱马和羊群的青年牧人在老屋里度过一个个日夜,生活濒临塌陷。他不断回忆、想象、产生幻念。“我点了一根香烟,抽烟的样子带着父亲的基因。”他的生命不仅属于他自己,更是往昔活动痕迹的延续和库存,是逝者唯一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如果说《哲学教授》里蕴含着一桩陈年罪恶事件的因果报应而具备相当悬想空间的故事性,那么《午夜的黎明》则谈不上有什么情节——但它是我更喜欢的一篇。在《午夜的黎明》中,索南才让用他的方式,让草原上的这个年轻人的孤独振聋发聩:
“这栋房子即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从末显得空旷过。在那种下雨、刮大风或者闷热的日子里,这栋房子反而显得十分拥挤。每当那种明晰的感觉浮现心头,我都会到处瞧瞧,除了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从某个地方回家来躲避风雨,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这里和平常一样,没有异常。这样的夜晚特别适合清醒着听老鼠们的闹腾。我审视自己的动机,只不过是太无聊而已。”
他感知到亲人拥挤在房中,还能觉察到“另一个自己”——“那个也许同样是独自一个人的‘我’,似乎对我的这边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冒出来,充满了交流的渴望,而且交换彼此的欲望那么强烈”,而他只能坚守着不去做那个“自己”想让他做的事,尽管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窗户”。在他的梦中,还有交易生命的俄罗斯商人在游荡。还有神秘的狗休闲地踩踏着他苦闷的睡眠。
小说后半部分,主人公任凭幻真混淆的渐进强变奏,让我嗅到了与丹尼斯·约翰逊名篇《火车梦》同样的气息。在《火车梦》中,被山火毁去妻女的铁路工人格兰尼尔万念俱灰,在小木屋中与孤寂终日相处,其视听与森林中的原始事物相接,他不仅听得到一切细小的变动喧哗,还曾亲眼见到妻子魂灵的显现。妻子告诉他,女儿凯特从火中逃脱了。其后,他确信某一天落于他庭院的狼女是女儿凯特的化身——尽管她身上没有任何一点痕迹能证明这一点。“天色将明时分,一阵细微的响动却把他弄醒了。是狼女的动静。她走了。她从窗口一跃而出。他站在窗前望着她,她沐浴在黎明的灿烂光芒之中……她放慢步子,保持着步伐,往河流的方向去了。他本想去把她追回来,但最终没有这样做。”最终这次际遇将格兰尼尔从孤绝闭环中释放出来。
而在索南才让这里,在这被世界抛弃的、被死亡气息所诱惑、响动个不停的屋顶下,“我有时候在黎明时醒来,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心中积蓄的酒精般的苦楚潮水一样淹没我”,而此时,诗篇出现了,像极远高空中相互以弧光连接起来的星座,连主人公自己都不明所以然——“那么奇怪的,我爱狄兰·托马斯,爱他放荡不羁的生活,爱他用残废的手写出来的优秀的诗歌。我不知道这个与我毫无关系的英国人,是怎么来到这片草原,来到我孤独而又幽闭的房间,来到我孤独而又幽闭的手中的。他来得不分昼夜,却又显得那么有道理。真是一种古怪的道理啊!”正是有了这些诗篇,这些毫不相识的另一些孤独的人留下的咆哮,主人公才得以在每一个黎明真正入睡,每一次都如同死去过一遍。
真是一种古怪的道理啊!《午夜的黎明》就这样逾越了短篇小说的制式,完成了对一个奋力抵御湮灭的人的塑造,也正是从这篇小说开始,索南才让的“歌谣”开始闪现出经典的光芒。
原刊于《雨花》2022年第11期
索南才让,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哈桑的岛屿》,小说集《荒原上》《巡山队》等。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钟山》之星”文学奖、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金葵花奖”、青稞文学奖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中篇小说《荒原上》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吴越,《收获》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