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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哇将漆黑斑驳的工具木箱搬到柴房布满蛛网的角落时,长出了一口气,像卸下了肩上沉重的担子。尽管这一过程是艰难的,甚至好几宿都没睡着,心里也经过好几番挣扎,但终归释然了。

        他想好了,接下来的日子,将把所有精力投放在那些曾经肥沃,如今却像孤儿般被遗弃的土地上,他要让那些荒弃的土地重新生根,让它们重新焕发昂然的生机和蓬勃的希望。

        矮个子说得对,我们这是在赎罪,是在为后辈留住一条血脉和根。

        起初,红哇对那些土地是有深厚感情的。他曾在那些土地上流过血也流过汗,付出过,耕耘过,可谓荣辱与共,像与二女的相依相偎。然而,二女早已违背誓言,先于他弃世而去,留下红哇孤零零的,一片叶子般在风中的枝丫间孤傲地顶着风雨雪霜。想起二女,他两眼放光,那种激动和兴奋的感觉像长了翅膀的鸟雀,从他赤红而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直往外飞。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红哇出生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洮河畔一个叫党家磨的小村。村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姓氏却有十几个之多。红哇小时候听阿爸说,村子里大都是清末时期逃荒到此的,由于极度贫穷,大都命悬一线,抱团取暖。红哇对此产生过怀疑,但也无从考证。他就记住了阿爸常说的一句话:活着就是最大的愿望。

        红哇一出生就赶上大饥荒的年月。他听阿爸说,他出生的那天,到处是老哇(乌鸦)的鸣叫声,淹没了红哇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接生的阿婆说,老哇鸣叫,晦气,看来又要死人了。但他阿爸不信邪,硬是从饥饿的生死线上夺回了红哇的命。大家都说老哇鸣叫是不祥的征兆,阿爸偏不信,硬是以“哇”字为名,说前边加个“红”字,就吉祥、喜庆了。

        生在窘迫的日子里,命苦自然是不必说,那时候谁不命苦,都苦。生在苦里,就得拼尽全力与苦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较于村里其他同龄人而言,红哇算是有福之人。文革时期,生产队响应毛主席号召,开办了扫盲班。扫盲班设在洗掠一空的寺庙里,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在那里,红哇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也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明白了“土地是根,是饭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

        红哇出生时营养不良,导致两岁多才开始学着说话。六七岁时,对锛斧推刨锯凿之类的工具似乎颇感兴趣。这一点,阿爸早就看在眼里,心里喜滋滋的。阿爸是木匠阿爷的传人,几乎继承了阿爷的全部手艺。他除了参加集体劳动外,大部分时间在生产队修补农具啥的。很多时候,他会带着红哇打下手,不在乎生产队会给红哇记多少工分。虽然那时红哇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砍斫锛刨,但他还是趁没人的时候,让红哇自己动手凿或者锯,而他则在一旁边抽旱烟边指点迷津。

        土地下放那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农村集体土地承包给农户,包产到户,结束了吃大锅饭的时代。所有人都起早贪黑,一心扑在土地上,似乎不挖出个金疙瘩银疙瘩誓不罢休,不刨出个白面馒头死不瞑目。但在阿爸阿妈心里有比这更要紧的事,红哇已十七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再不抓紧怕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他们知道,在这山大沟深的地方,要是过了二十,再想给儿子讨个姑娘就太难了,何况小儿子才吉也已十五岁了,紧追其后。

        然而,红哇不以为然,仍整天忙个不停,不是侍弄土地,就是钻研木工活。阿爸见儿子手艺大有长进,完全有子承父业的潜质,遂与媳妇一商量,干脆带着儿子去走村串寨:一是寻点木匠活干,混口饭吃;二是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不至于将来饿死。而家里的一切,就留给媳妇和才吉。

        阿爸还有一个心思,他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红哇阿妈。


2


        荒地里的野草,像被放出圈门的牛羊,肆无忌惮地疯,没心没肺地长。远远望去,大有“风吹草地”也不“见牛羊”的景象。红哇觉得太可惜了,这些土地都曾救过全村人的命啊,如今,说丢弃就丢弃了,真是造孽。但红哇又觉得,这样也好,该让这些土地歇歇了,它们肯定和人一样,累了几十年了,也该喘口气了。

        事实上,引洮工程圆了甘肃人半个世纪的梦,也圆了红哇的梦。引洮工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甘肃最大的跨流域调水工程,曾于1958年开工建设,但由于当时人力、物力、财力和技术水平所限,于1961年全线停工。2008年,这个被誉为“陇上都江堰”的引洮工程再次启动,包括红哇所在的党家磨等洮河沿岸的许多村庄都处于淹没区,必须迁移至千里之外的大漠深处,一个叫广至藏族乡的地方。

        当所有的父老乡亲背井离乡之时,红哇留了下来,和发小矮个子,还有其他孤寡老人一起被移民工作组就近安置。这一年,红哇的孤独和疲惫中,夹杂着喜悦。移民后,淹没区外的无数土地全被遗弃,他可以任意挑选最平坦、最松软、最肥沃的土地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奢侈地拥有过如此多的土地,一下子竟不知如何选择,像一个长年累月在饥饿中苟延残喘的乞丐,突然面对满汉全席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红哇艰难地拨开野草,躺下去,瞬间就被森林般的野草淹没得无影无踪。屁股下压坏的枯草,散发着浓郁而芬芳的气息,扑鼻而来,像极了饥饿时二女端过来的一碗花椒面,至今齿颊留香。

        阿爸每到一个村寨,总能寻到不少木工活。但多大时候都是亲自做工,很少让红哇动手,怕万一做砸了,既拿不到手工钱,还会被雇主批评。他要为自己的木工活树立口碑,也是为红哇铺路。因此,红哇只能打下手,有劲儿也使不上。他看得出儿子憋着一口气,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做着手中的木工活,全然不在意儿子的态度。

        他们在一个村一呆就是十天半月,虽然既吃饱了肚子,也挣了点钱,但眼看大半年过去了,阿爸却愁云满目,时不时就训斥红哇没出息,弄得红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红哇试探着问过阿爸,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莫非家里出了事?不可能啊,几天前阿妈还托人带来了半袋干粮呢!红哇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卡拉隆村一牧民家做完马鞍,雇主为答谢阿爸喝青稞酒时,红哇才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阿爸是为自己的婚事而犯愁。

        红哇早就明白,生在在大山深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难以避开的话题,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其实,红哇心里也着急,但贫穷限制了红哇的思想。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生个男孩皆大欢喜,生个女孩如落秋霜。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尽管红哇阿妈到处托人打听,仍是一无所获。

        他俩经过一个寨子时,正好赶上庙会。红哇趁阿爸不注意,偷偷算了一卦。算卦的老先生说,加冠之时,必有姻缘。他不懂老先生的意思,但也没敢多问,匆忙付完卦钱赶上阿爸。看着人流中阿爸瘦弱的背影,像一棵不入群的燕麦,在青稞地里被风裹挟着摇来晃去。

        秋天降至,山川的庄稼渐渐转黄。红哇阿爸决定再寻最后一个木工活,抓紧做完就回家收割。在欠钦村,经打听,有个人家准备给女儿做个嫁妆。那时的嫁妆很简单,比较富裕的人家嫁女儿,会陪送个两个大红双喜木箱,一般的人家嫁女儿,就陪送一个大红双喜木箱,要是更贫困家庭嫁女儿,就只有陪送一个小木匣子了。欠钦村和党家磨一样,都是蜗在山里的小村庄,贫困程度不相上下。虽然这户人家绳床瓦灶的,雇主却很是热情,一边生火煮茶一边唤女儿端来青稞窝窝头。女儿大概十岁模样,满脸稚气,头发乱糟糟的。

        媳妇和二女去地里了,一会儿就回来,先垫点肚子。雇主从女儿手中接过搪瓷盆子,放到一个破旧的炕桌上。

        不急不急,先看看木料吧!阿爸说。

        选好木料时,雇主媳妇背着一背篼野菜进来。身后跟着有点跛脚的女子,也就是雇主口中的二女。一见家里来了客人,二女先是一愣,没有打招呼就直接进了屋。

        红哇盯着二女的背影发呆,被阿爸踹了一脚才红着脸,赶紧帮着支木马、递锯子。而这,也被雇主看见。他便和阿爸家长里短地谝了起来。从他们的说话里,红哇得知雇主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一心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但自己媳妇不争气,每次生的都是女孩,一共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已经嫁出去两年了,他想把二女和三女送给别人,但三女还小。二女十四岁那年,被父母送给一个远方亲戚家,受不了穷跑了回来,几次都是雇主拿棍子赶出去,又逃回来。父母实在没辙,就把二女留了下来。雇主媳妇的言语间满是自责,觉得没能生个儿子,在婆家和村里都抬不起头。她发誓一定要生个男孩,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人就是这样残忍,有时候为了自己的私欲,会牺牲别人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

        红哇听出了雇主的意思,想把二女送给自己。阿爸满心欢喜,觉得心里一块石头马上就要落地了。这期间,红哇开始仔细观察二女。二女也不断提茶倒水,尽管有点跛脚,但还算麻利,身材匀称,相貌俊俏;一对羊角辫,像推刨里冒出来的刨花,跳跃着,遍地木香;尤其是胸前那两砣肉,晃悠晃悠地,一眼望不到边。


3


        红哇翻身坐起,继续在长满野草的地里彳亍前行。走出一片野草地,又来到一棵古老的花椒树下。红哇已经记不起这棵花椒树的年龄了,只记得他小时候它就长在这里。部分树根裸露在土外,像一截截白骨。不远处是平静碧绿的湖水,湖水是引洮工程竣工后形成的堰塞湖,红哇的家就淹没在这片湖水之下。

        红哇靠着花椒树蹲下来,一屁股坐在白骨上,顿时一股冰凉从屁股底下窜了上来。红哇静静地坐着,恍惚间,湖水里的村子渐渐清晰起来。掩映在树荫里的屋顶上,一缕缕青烟扭动着身躯,在村子上空飘来荡去,其中有一缕像极了二女。对,就是二女。红哇自言自语道。

        没有征求红哇和二女,雇主和阿爸彼此早已亲家长亲家短地称呼了。那时的婚姻完全遵从父母之命,儿女没有自己的选择,似乎也不允许有自己的选择。但几天下来,大家都看得出红哇和二女甚是情投意合,二女去泉湾挑水,红哇抢着去;红哇锯木料,二女递毛巾擦汗......

        亲家,收完这茬庄稼,您看我们能不能定下俩娃的亲事?一个箱子三天就做出来了,离开前夜,红哇阿爸试探着问道。

        亲家,明天去的时候直接带走吧,只要红哇不嫌弃二女跛脚就好。

        能娶到二女,是红哇的福气,也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

        这晚,阿爸和红哇激动得一夜无眠,二女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雇主媳妇默默地流了一夜泪,枕头湿了一大片,唯有雇主睡得鼾声如雷。

        那时候,几乎没有啥彩礼,但红哇阿爸觉得过意不去,毕竟大家都勒紧裤带过日子,饱一顿饥一顿的,二女长大也不容易。他想好了,等收了庄稼,缴了供应粮,一定得想办法给亲家送二斗粮食来。

        红哇拾了个媳妇的消息传遍村子,令村人羡慕不已。特别是红哇的发小们,羡慕得口水流了一地。

        红哇阿妈心里更是乐开了花,一有好吃的就往二女怀里塞。好吃的东西极其稀有,就连每顿饭都是清汤寡水的,见不到一丝油花。二女全然不在乎,像到了自己家,每天跟着红哇起早贪黑,干农活、做饭样样在行。虽然入不敷出,日子过得依旧捉襟见肘,但一家人脸上却喜滋滋的。

        二女每天干完地里的活,总要领着红哇跑到远处,采点野菜、摘点野果之类的,有时候要跑很远的路,才能采到一点点野菜。一天黄昏时分,从山地返家途中,二女看到不远处有几棵花椒树,叶子灰绿灰绿的,他走近一看,树上几乎没有结出多少花椒,便摘了半背篼花椒叶,弄得手上到处是血痕。

        做饭时,二女洗了一把花椒叶,切碎,搅拌在汤里,一家人吃得满口生香,赞不绝口。也就从这天起,红哇家的每顿饭都浓香四溢。二女想好了,要把那些剩余的花椒叶全部摘来,晒干,碾成粉,装在罐子里,每次做饭时放一点,这样,一年四季的饭就像他们的日子,有滋有味儿了。

        收割的日子到了,漫山遍野泛着金黄的浪花,到处是火热的收割场景。望着那些被汗水浇灌滋养的小豆、青稞、麦粒,颗粒饱满欲滴,在太阳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出收获的喜悦。暖风一阵阵刮过,麦香一股股涌来,荡漾着梦幻般的幸福,就连麻雀也欢快地叫个不停。

        红哇一家收割完庄稼,打碾后缴了供应粮,又从剩下不多的粮食里精挑细选了二斗,送给二女娘家,算是订了亲。接下来,又东借西凑的,为红哇和二女简简单单地办了婚事。

        阿爸看着一家人踵决肘见的,拾掇好墨斗、砂纸和锯锛刨锉凿出了门。

        红哇则带着母亲、二女和才吉开荒,他得多开点地,地多了来年收成也就多了。作为家里的长子,他已经成家了,就得担起一家人生活的担子,不能让二女一辈子跟着自己受苦受穷。近处没荒可开,他们就去远处,哪怕只有巴掌大的一块,也不放过。开荒中割的杂草,挖的树根,背回来码在院角,以备过冬时烧炕取暖。直到一场大雪覆盖了山野,他们的生活才逐渐慢下来。

        二女有了身孕,红哇阿妈喜极而泣。家里仍然一贫如洗,她想起自己生红哇的年月,自己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不知道生下来该怎么养活。她担心自己的孙子一出生就受苦挨饿,去了一趟娘家,借来五升粮食,又从各家油菜地里剜来一些秋后发芽的菜叶,榨了一缸酸菜,腌了一坛咸菜。

        家里少一张嘴,就能多养活一个人。红哇想,冬天还很漫长,自己不能闲着吃干饭。和二女商量了一夜后,天刚亮就出了门。尽管心里放不下怀有身孕的二女,但有阿妈照顾,红哇也就放心了。再说,等地里的洋芋一挖,撑到来年春耕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红哇跟着阿爸东奔西走,总算能自己动手做木工活了。红哇选料用料很讲究,大小粗细长短不浪费;锯木料纵横一条线,锯齿用钝后,锉齿时锯路均匀平直,锯齿角度一致,框锯、刀锯、手锯、弓锯使用得越来越娴熟;刨木料时,粗刨、细刨、净光、刨槽、刨圆等不亚于阿爸;凿眼、挖空、剔槽、铲削方面更是胜阿爸一筹,卯榫加固无缝隙……

        在做木工过程中,雇主们都夸阿爸有福气,夸红哇有出息。

        阿爸也乐意为红哇打下手,虽言语间充斥着各种挑剔,心里却暗自窃喜。


4


        湖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绿树青山,也倒映着红哇孤独的身影。他距离湖面太远太渺小了,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但他坚信自己的影子一定在湖水里。

        风有些凉,红哇裹了裹衣服,起身,端详着头顶的花椒树。显然树已苍老了,一些根须裸露在外,却与地面紧紧相依。叶子仍是稠密,在风中发出呲呲地声响。红哇伸手摘了一片花椒叶,闻了闻,嚼了嚼,硬邦邦的。红哇想,树老了,叶子都是老的,像一把干柴。再嚼时,一股椒香直往五脏六腑涌,随后是微麻,等嚼到一半时,麻味越来越重,直闭气。

        红哇连吸了几口冷气,才缓过神。他想起二女说过的话,花椒是宝贝,能治病,虽麻,却像盐一样重要,每天必不可少。他觉得花椒的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香得纯粹,麻得真实。他摘了些叶子,装进了口袋里。

        春耕后,红哇跟着阿爸继续走村串寨找木工活干。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山川一片葱郁,青稞和小豆也已结籽,洋芋也开出蓝盈盈的花儿,引得蝴蝶翩翩起舞。婆婆不让二女锄草、捆草,怕动了胎气。二女只好在地埂上歇着,手却闲不下来,揪一些能吃的野菜。

        一天夜里,二女肚子一阵阵地绞痛。阿妈一看,二女可能要生了。去公社卫生院的路程太远,急得她团团转。二女痛得越来越厉害,哇哇大叫,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流。来不及去卫生院,阿妈赶紧找来村里的接生阿婆。阿婆边鼓励二女边扶着她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凌晨,二女终于顺利生下孩子,母女平安。

        孩子已经满月了,二女的身子却恢复得很慢,始终病怏怏的。阿妈根据接生阿婆的交代,挖了野党参、黄芪、柴胡、甘草之类的,煮给二女吃。然而,二女的脸色却越来越差,身子也越来越虚弱,有时会闷气发热。有一次,二女给孩子喂完奶,突然昏厥了过去,吓得阿妈六神无主。村里没有医生,又不知道红哇父子俩在什么地方。情急之下,阿妈只能让才吉在家带孙女,自己则用架子车拉着二女去了二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卫生院就在公社旁边,与公社院子一墙之隔,浅绿漆的木大门被太阳晒得到处是裂缝,似乎推一把就要散架。院子里除了一条青砖铺的小路,其他地方均被杂草占领了。阿妈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声,才见一老头从一檐水的白墙青瓦房里出来。红哇阿妈赶紧迎上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二女的情况。

        大夫扶着架子车,看了看二女的面色后,让二女张开嘴,观察了舌苔,听了听呼吸,接着抓起二女的手摸了好一会儿脉象,说,病人是坐月子落下了病根儿,我开几副中药,回去煮着喝,慢慢就缓好了。

        回到家,阿妈不让二女干任何活,只负责带孩子和养好身子。才吉跟着阿妈干完地里的活,就漫山遍野跑着找蕨菜、蘑菇、羊胡子、猪尾巴、狼肚菌、野洋根等野菜,有时运气好,还能碰着一窝鸟蛋,逮着一只小野兔、鹁鸪。每到做饭时,阿妈总会充分利用各种野菜,想尽办法变着花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当然,每顿饭也绝不会忘记放一撮花椒粉或几片花椒叶。

        孙女已经在炕上会翻身,会爬了,阿妈高兴地合不拢嘴。

        二女,你给我孙子起个名儿吧!

        我不识字,等阿爸和红哇来了起吧?

        对对,红哇进过扫盲班,识得字多!

        就是不知道啥时候来?二女像在对婆婆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这都出门快半年了,也没个消息,死老头子也不知道捎个话回来的。红哇阿妈抱怨道。

        人还真是不经念叨,一念叨就来了。没过几天,红哇和阿爸真的就回来了。实际上,到了收割季,他们肯定得回来。红哇见到孩子,激动地一把抱起,左亲右亲,胡子拉碴的嘴巴刺得孩子哇哇直哭。红哇阿爸想抱抱孙女,却轮不上。

        傍晚时分,红哇请来了接生阿婆、社长和几个平时要好的邻居,既是对大家的答谢,也算是给孙女补个满月。阿妈则和二女一起做了顿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长面饭,还煮了肉。肉是阿爸在集市上买的,尽管因路途远早已变了味儿,大家却吃得欢天喜地,聊得眼笑眉飞,像过春节一样其乐融融。

        阿妈趁大家高兴说,大家给娃起个名儿吧!

        红哇说让阿爸起。阿爸说我牛大的字不识几个,还是社长起。社长说红哇是娃的阿爸,得让红哇起。大家让来让去的也不是办法,最后一致推荐让社长起。

        子时生,属水命。社长向接生阿婆问了孩子出生的时辰后,想了想,说,五行属水,是富贵命,长大必机灵过人,就叫灵灵吧!

        这夜,夜色轻柔,红哇一遍遍重复着女儿的名字,久久难以入眠。明亮的月光从窗棂间穿进来,摩挲着灵灵甜甜的梦靥,也抚慰着红哇疲惫的心灵。灵灵的呼吸,像一曲轻柔的牧歌,荡漾着梦幻般的幸福;红扑扑的小脸蛋,像一盏暗夜里的灯,照耀着红哇通向未来的路。


5


        红哇刚一转身,矮个子站在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土行孙似的。

        怕你想不开。矮个子盯着红哇说。

        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红哇说,闲着,就来这瞅一眼。

        这有啥瞅的,都瞅了一辈子了,还没瞅够?矮个子疑惑地问,想二女了?

        红哇望着洮河,没有说话。

        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看哪儿有没有合适的寡妇?

        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红哇瞪了一眼矮个子,说,我这辈子有二女就知足了。

        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了,早就习惯了,习惯了!矮个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命。

        人这一辈子啊,有时由命不由人,有时由人不由命。红哇卷了一支寒烟递给矮个子,安慰道,如今日子比过去好了几十倍,虽说老了,也指不定哪天你能遇到个伴儿呢。

        两人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浓浓地烟在口腔里回旋,还没从嘴里吐出来,就被风堵了进去,红哇呛得满脸通红,差点呛出眼泪。

        由于开了不少荒地,红哇一家的收成也多了不少,幸福的日子触手可及。二女的病情也逐渐好转,面色渐渐红润了许多。这年冬天,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落,山川一片银装素裹。草木万物在厚厚的棉被里孕育着丰收的希望,像二女一样,又一次怀上了生命的种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年轻人们干完农活就聚在一起,思谋着外出闯荡的计划。有的想学个厨师,说今后再也不用挨饿了,每天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有的想学个瓦工,说将来把咱的土坯房拆了盖个像公社院子里两檐水的瓦房;有的想做个二道贩,说把咱山货带到城里,再把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带到咱山沟来;有的想在城里摆个地摊,做点小买卖,说挣了钱要买很多衣服换着穿,再也不用补丁缀补丁的,老大穿罢老二穿,老二穿罢老三穿的;有的想去闯大城市,说再也不用呆在穷山沟里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大家都穷怕了,挣钱是唯一的目标。总之,每个人都心怀梦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春耕后,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去了青海,有的去了陕西,还有的去了广州,大部分年轻人则和才吉一样,去了省城兰州。

        灵灵还小,二女又有身孕,家里不能没个男人。红哇也想去,被阿爸拦住了。

        你不是在家吗?红哇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

        我得去卡拉隆,你知道的,那儿有几户牧民要盖房子,不打算过游牧日子了。阿爸继续说,但答应了人家的事,就要说到做到。

        红哇不再言语。

        去卡拉隆可能一年半载回不来,你要照顾好灵灵、二女和你阿妈。阿爸嘱咐道,要伺候好庄稼地,那是咱的命根子,可千万不敢糊弄。

        有的老人说,年轻人都出了门,红哇没出息。有的说,红哇不孝,年纪轻轻不出门,竟然让阿爸出门;有的说,红哇是耙耳朵,就听婆娘的话;也有的则说,红哇有手艺,不出门也能挣到钱……

        红哇并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见了他们照样热情地打招呼,照样早出晚归,不是开荒拓地,就是侍弄庄稼,把庄稼伺候得像灵灵一样长势喜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时,二女却因生二胎大出血。虽然大人和孩子都抢救了过来,却查出二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当城里的医院大夫看完化验单,亲口告诉红哇时,他脑子一片空白。

        当冰凉的液体一滴滴、一瓶瓶输入二女的身体,红哇感到自己浑身发凉、打颤。看着病床上二女依旧憔悴的面容,顿觉自己构筑的所有美好即将房倒屋塌、支离破碎。

        夜里,二女醒了。红哇紧紧地握着二女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儿子呢?二女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她从小就因为自己是女孩子,受尽了各种歧视,生个儿子是自己的心愿,也是她和红哇共同的愿望。

        我们就把女儿当儿子养。抱过孩子给二女看。

        二女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流泪。

        二女身子弱,可能需要缓好长一段时间。回到家后,红哇没有告诉阿妈二女的病情。

        二女生灵灵时也这样。阿妈说,明天我去公社卫生院找那个老大夫。

        红哇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二女,生怕二女出啥闪失。

        阿妈则一脸不悦,一个大男人家的,天天窝在家里围着女人转,太丢人现眼了,真成了村里人说的“耙耳朵”了。二女也发现红哇最近不干正事,整天无所事事跟着自己,赶都赶不走,黏人,也烦人。

        地里一大堆活呢,都装作看不见似的。阿妈时常抱怨道,死老头子也不知道回家的,干脆死外面算了。

        从党家磨沿着蜿蜒的洮河上游行走,到达卡拉隆,少说也三百公里以上呢。卡拉隆和党家磨一样,都在洮河岸边,都是半农半牧区。不同的是,党家磨背靠大山和森林,卡拉隆则背靠辽阔的草原。阿爸在卡拉隆,很受欢迎,大家都争相请他做家具、盖房子。其他的村子也不断有人前来请他,他做完洮河这边各村的木活,又被洮河对岸的人用小木筏接了去。红哇阿爸在那里一呆就是两年。

        直到有一天,红哇阿爸累得浑身酸痛,动不了时,才想起了家。离开前,有家雇主很是热情,煮了羊肉,还打来了一大桶青稞酒。俩人称兄道弟,相谈甚欢,喝得酒酣耳热,胜似亲兄弟。晚饭后,红哇阿爸回家心切,坚持要离开,说是晚上住卡拉隆,第二天一早就回家。雇主拗不过,俩人便互相搀扶着向河岸晃去,雇主媳妇则背着工具箱,跟在在俩人身后。青稞酒后劲儿很大,草原上风也很大,一吹醉得更快。俩人一路上摔倒了好几次,也不让雇主媳妇扶一把。看着俩人上了小木筏,雇主媳妇便回了家。

        河面风大,阿爸和雇主坐在小木筏上像坐在炕上,只顾着说话,忘记了划桨。没一会儿,俩人就烂醉如泥,昏睡了过去。而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剩下小木筏像一片柳叶,在波浪上漂荡。


6


        这些地荒着,太可惜了!抽完烟,红哇对矮个子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是啊!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矮个子望了一眼漫山遍野的荒地回应道。

        我最近一直在想个事儿,想把这些荒地利用起来。红哇说。

        你说啥?矮个子回头惊讶地盯着红哇,像不认识似的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说,赶紧拉倒,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折腾个啥?

        我说的是实话!红哇很认真地说。

        红哇和自己从小都是在土里刨食度过的,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矮个子摇了摇头说,可如今的土地都让野草霸占了,想重新开荒也谈何容易,何况你我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离死还远着呢!红哇拍了拍矮个子肩膀说。

        我是五保,下半辈子不愁吃穿的。矮个子自豪地说,有福不享,和没福的一样。对了,公社给低保,你咋不要?

        现在不叫公社,叫乡政府。红哇纠正道,再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为啥要靠乡政府,靠公家呢?人活着,就得靠自己不是?

        矮个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要不我俩一起干,反正你整天也闲着没事干,就当锻炼身体了。红哇鼓励道。

        行,那算我一个吧。矮个子毫不犹豫地说。

        等有收成了,咱哥俩平分。

        我有五保金,够吃够喝!

        那就三七分吧!

        矮个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红哇阿爸一直没有消息,才吉除了偶尔寄点钱回来,也始终不见人影。阿妈的脾气则越来越大,和二女的关系也越来越差。这让红哇很是为难,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看着婆婆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二女很是自责内疚,恨自己病怏怏的身子,也恨自己没能为红哇生个儿子。二女想好了,一定要生个儿子,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改善与婆婆的关系。

        要不,我俩再生个?一天夜里,二女在红哇滚烫的怀抱里说。

        红哇紧紧地搂着二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这或许是二女这辈子最后的心愿,也是二女向自己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了。但若要再生一个,无异于将二女推向鬼门关。

        说不定下一胎就是儿子,眼睛和嘴巴像你,脸蛋和鼻子像我。二女继续说,生个儿子,好为我俩养老送终。

        好,我答应你!红哇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第二天,二女告诉婆婆,想再要一个孩子。婆婆的脸顿时烟消云散。二女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然而这天,管计划生育的人又气势汹汹地来了,说二选一,要么上环,要么交罚款。

        三天之内上环,否则就没收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在阿妈的不断央求下,一群人才撇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天空中挂着一弯细细的月牙,恰似一把别在黑暗里的镰刀,发出凛凛的寒光;又像一个似有似无的日子,明暗无辄。红哇和二女趁两个孩子睡着后,悄然离家,一头撞进漫漫长夜,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昏暗而崎岖的道路。

        他们以转亲戚、打工的名义从岷县到陇西,再到兰州,又从兰州到青海,像逃犯似的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辗转到西宁一段时间后,他们遇到一个同乡,又通过同乡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了才吉。

        在青海省的湟源县,他们见到了才吉,身边带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才吉向哥嫂和身边的女人互相作了介绍后,带他们去了城郊的一户人家。

        这么大的事,咋不给家里写个信说一声?进了家门,红哇才明白才吉早已结婚,孩子都快一岁了。

        你知道我不识字的。才吉尴尬地笑道,想过找人写信,怕阿爸阿妈生气,又怕村里人骂我们家败坏风俗,就拉倒了。

        红哇惊讶地说,这是好事,是喜事啊!

        才吉沉默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红哇实情。才吉刚到兰州找不到活干,几天没饭吃,饿得受不了就去要饭。一家牛肉拉面馆的老板收留才吉,让他在后堂洗碗。才吉在那里认识了打工的阿芳,时间一长,俩人产生了感情。后来被老板得知,骂他俩丢祖宗的脸。那个年代,年轻人们早已偷偷地开始自由恋爱,但老一辈人则认为这是很伤风败俗的事。

        俩人被老板解雇后,在阿芳的鼓励下,俩人来到了阿芳的老家湟源。阿芳也是命苦的女孩,父母早亡,说是由叔叔一家带大的,实际上跟吃百家饭长大的无异。到湟源几天后,他俩在一个工地找到了活。俩人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则收拾阿芳父母留下的长满荒草且四面漏风的两间老屋,虽然很苦,却很开心。阿芳怀孕后,才吉干活更卖力了,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工地老板看才吉不偷尖抹滑,干活老实肯卖力,很是器重,上哪儿都带着他。

        你小子真行!红哇又扫了一眼干净整洁的屋子,说,侄儿几岁了?

        一岁过点,带巴的。才吉自豪地说,凭我这身子骨,将来一定能住上更大的房子。

        那一夜,兄弟俩把酒言欢,抵足而眠。

        在才吉的介绍下,红哇在另一个工地找到了一份木工活。二女由于身子弱,加上跛脚一时半会没有找到活可干,只能帮阿芳带孩子。阿芳每天吃过早饭就去城里摆地摊,买一些成本低利润也低的小商品。二女有时觉得无聊,就抱着侄子,跟着阿芳去城里。

        从郊区到城里不到半小时的距离,望着城里匆匆忙忙的人群和怪异的眼神,二女在卑微中纠结,在纠结中卑微。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光吃饭不干活。她想回到老家去,回到那个贫穷却熟悉的小村。

        一天,阿芳收摊回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嫂子在门口晕倒了,几个邻居帮着送去了医院。阿芳赶紧去找才吉和红哇。

        二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憔悴,气息微弱。红哇找到医生,医生告诉他病人是先天性心脏病,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红哇恳请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救救二女,医生说就目前的医疗条件而言,无能为力。返回到病房,红哇悲痛欲绝。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等二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红哇背着轻飘飘的二女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像青稞的芒,扎得他眼泪直流。医院门口嘈杂、喧嚣的叫卖声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里被浪冲得头晕目眩。

        红哇不得不带着二女,踏上回家的路。那天,才吉给阿哥和嫂子买了车票,又塞了些钱,却没有跟着红哇一起回家。只是,直到班车被尘土淹没了许久,他仍像一棵扎下根的树,在原地一动不动。


7


        自从有了给荒地重新换装的想法,红哇思谋了好几夜。这天天刚亮,红哇就直奔村委会。村委会是新建的二层小楼,院子中间是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

        红哇坐旗台上,刚抽完一支旱烟,村主任就来了。

        红叔,您是稀客啊!村委会主任看到红哇很是惊讶。他记得一年前,村里评定“三户” (贫困户、低保户、五保户)时,红哇来过村委会,当时还和自己吵过一架,说村里给他评上“三户”是瞧不起他,欺负他是“孤家寡人”。当时闹得不欢而散。后来,红哇再也没有来过村委会。自己去过他家几次,他始终爱理不理的。莫非是反悔了?他想。

        红哇迎上去,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村主任再次惊诧地盯着红哇,盯得红哇不知所措。

        红叔,我支持您!村主任惊喜地说,先到办公室里喝口水,一会儿我就带您去乡政府。

        从湟源回到党家磨不久,二女就撒手人寰。那一年,万念俱灰的红哇整天沉默寡言,意志消沉。灵灵带着妹妹尕女依旧玩得很开心,像淘气的两只小麻雀,整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似乎并没有因失去阿妈而受到影响。后来在阿妈和村里老人的劝说下,红哇才渐渐从失去二女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红哇去卡拉隆找阿爸,卡拉隆的人都说几年前就回家了。还说,红哇阿爸曾答应给他们做家具、盖房子的,却一直没有等来。红哇想,虽然阿爸暂时没有回家,但阿爸的手艺不能丢,不然哪天阿爸回来了,该有多么失望。

        红哇去集市买了一套工具,开始了自己的木工活。不到两年,红哇已经是当地较有名气的木匠了。那年月,农牧村到处流行各种“现代派”家具,高低柜、大衣柜、电视柜之类的。红哇每天忙得像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不停地转。日子也在转动声中,越来越好亮堂。然而,唯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灵灵和尕女却不听话,像男孩子一样不但经常逃学,竟然还打架。中途曾辍学,在红哇的不厌其烦地劝说下,灵灵和尕女先后坚持到初中毕业,便加入到了打工队伍之中。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乡下,女孩子只要不读书,就有人上门说媒。红哇家的门槛几乎被踩烂了,有几个小伙子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家庭条件,简直无可挑剔,而灵灵却一个都没有相中。尤其到了冬天,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说媒的人更多,红哇颇为头疼。

        一天,前来说媒的人前脚刚走,红哇后脚就将灵灵喊到了院子里。

        灵灵,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听话。红哇对灵灵说,今天来的这家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你就答应下来吧!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不用你们操心。灵灵生气地跑进屋,“啪”地一声摔上了房门。

        这几年,你一直不答应嫁人,我们都快被闲言碎语淹死了。被挡在门外的红哇耐着性子说,你阿妈走得早,你得体谅体谅我们。常言道,凉水越喝越多,闲话越说越多,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能总让别人戳咱脊梁骨啊!

        体谅?你们体谅过我的感受吗?灵灵反问道。

        红哇气不打一处来,隔门骂道,把你三十日养下了,初一眼麻了,见天来么见地来?真是活着不到路上,死去不到命上。

        灵灵自小就不听话,红哇和阿妈俩人反复劝说,都无济于事。从一开始的无话不谈到争争吵吵,再到沉默不语,甚至摔门绝食,父女关系也是越来越紧张,真是“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无奈之下,红哇只能继续串村走寨,说是为了挣钱,实际上是为了逃避。

        后来,灵灵自己谈了个对象,是陇南人,比灵灵大六岁,油头粉面的,说是在兰州开了个酒吧,其实就是在酒吧帮人看场子。红哇曾劝过几次灵灵,要她慎重考虑,甚至劝灵灵放弃。在红哇的脑袋里,酒吧里去的都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人。但灵灵一根筋,死活不撒手,还说宁可找个打我的,也不找个架火的。没辙的红哇,最后选择了妥协。

        灵灵嫁出去后,红哇和阿妈商量给尕女招个上门女婿。刚开始,尕女死活不同意,后来在红哇的不断撮合和男方的死磨硬泡下,尕女答应了下来,婚礼也办得喜气生辉。婚后,俩人一起去兰州打工。但俩人却是各打各的工,各挣各的钱。没到一年,俩人背着双方父母离了婚。当红哇阿妈得知后,气得一病不起,夜夜以泪洗面。

        几年后,到处开始流行压缩版做的家具和海绵沙发,红哇专门研究过这类家具,虽然看起来洋气、精致,流光溢彩的,却始终觉得没有自己做得家具结实、耐用;大家盖房子也不用木料了,用的都是石头、钢筋、砖块和水泥,就连门窗都不是铁的,就是铝合金的。他始终想不明白,人们为啥都喜欢住在坚硬、冷冰的房子里。红哇的木工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找他做家具、盖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少。他的手艺,渐渐地被大家冷落,淡忘。

        没了木工活可干,红哇双手就闲得痒痒。除了干一些农活,伺候阿妈外,就跑去邻居家研究那些新式家具。有一天,他听说邻村一家买了新家具,便跑去看。与其他人家客厅里的家具不同的是,这家客厅里摆着一个全是格子的架子,一问才知道叫博古架,说是专门摆一些古玩、器皿的。他突然想到曾在西宁火车站见过类似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木头雕刻的玩意儿。有了这个想法,他说干就干,扛着镢头满山找树根挖。

        村主任知道后,跟红哇讲了一大堆保护树木的道理和政策。红哇嘴上满口承诺不在挖树根,心里却很不服气。他觉得你们现在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不找我做家具不说,就连挖个树根都要管,这是要彻底断我的路。村主任走后,红哇白天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做根雕,深更半夜则偷偷钻进树林继续挖树根。

        红哇根据树根的形状、大小,锯削切刨凿,钻磨刷刮漆,满脑子都是人物形象和飞禽走兽。等做出一些根雕,他就背到集市上去卖。赶集的人大都是光看不买,偶尔也有想买的人,却是各种挑剔和嫌弃,最后只能贱卖,剩下的又背回家。红哇开始怀疑自己的手艺,但又觉得只要有人买,就说明这一定是个挣钱的门路。

        红哇依旧像猫头鹰般“昼伏夜出”。阿妈劝说,半夜山更的就别去了。红哇则听不进阿妈的劝,还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雨夜去,别人不但听不见挖树的声音,而且土地也松软。一天雨夜,红哇直奔几天前发现的一个树根而去,就在挖到一半时,由于树根上全是泥水,湿滑,一镢头下去直接挖到了自己腿上,疼得他一屁股坐在泥坑里直打颤。


8


        从乡政府出来,红哇和村主任喜笑颜开。

        他们又匆匆回到村委会,开了个支委会,一起帮红哇事无巨细商量成立红椒农民专业合作社的事。包村干部负责贷款和买保险,帮扶队长负责联系购买树苗,村主任负责动员建档立卡贫困户入股,文书负责所有申报材料及申报工作……

        大家想得非常全面,分工也非常明确,红哇不好意思地问,那我干啥呢?

        红叔,以后你就是合作社的负责人,有你忙不完的事。村主任笑着说,你暂时就先负责动员那些五保户,一起铲荒地里的草吧!

        行,行,保证完成任务!红哇激动地说,有大家的帮忙和支持,我心里更有底了!

        尕女离婚后,仍是一年四季很少回家,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红哇给尕女招婿的事一拖就是三年,红哇经常会在心里骂,都是没良心的。渐渐地,红哇彻底死了招婿的心。后来,尕女嫁给了一个在高原羚城开杂货铺的人,两人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也圆满。

        红哇的腿受伤后,灵灵一直没有来看望。只有尕女和女婿来过一次,住了三天,要带阿爸进城养伤,说是城里医疗条件比乡里好得多,治疗方便,恢复也快,而红哇却死活不愿意跟女儿去城里。他们临走时,像抬货物似的将红哇装进车里,一溜烟消失在村头。在羚城呆了不到两天,红哇感觉胸闷心慌的,一刻也不想呆了,硬是吵着要回乡里。尕女和女婿实在执拗不过,只好把红哇送到了发往党家磨的班车上。

        红哇做根雕不但没挣到钱,还差点把自己的一条腿搭进去。红哇拄着拐杖,整天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转,不敢出门。

        咋了?偷人被打了?矮个子来串门,看到红哇的模样,凑到耳边问。

        没个正形,滚。红哇抡起拐杖刚要打,腿疼得差点摔倒。

        舍不得打吧!矮个子嬉皮笑脸地说道,咱哥俩吧,打打骂骂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在一起,我陪着你,你陪着我嘛。

        在矮个子的追问下,红哇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经过。矮个子说,你做那玩意儿,谁要啊?咱乡里人对树根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还愿意花冤枉钱买那玩意儿。

        可能是我上辈子造的孽,遭报应了。红哇自言自语道。

        你拉倒吧!你死了都不带啥遗憾的。矮个子说,老天对你太好了,不像我。

        咋不像你?红哇感到奇怪。

        一辈子到老,连个寡妇都找不到。矮个子唉声叹气地说,将来死了坟头烧一张纸的人都没有,这就是命。

        也是啊!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世上难有两全其美的事。红哇想起一路走来的种种不幸,觉得老天对自己还是不薄的,较之于矮个子,他至少拥有过二女,拥有两个女儿,拥有过短暂的幸福。

        红哇感慨道,你我虽都赶上了好时候,不愁吃穿的,但早就被社会淘汰了。

        不都活得好好儿的吗?矮个子反问道。

        红哇表情黯然地说,没有木工活干,先人传下来的手艺也丢了。

        你就是喜旧厌新,脑袋太老执固了。矮个子想起从集市上听来的一句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见过城里人架子上摆的树根。红哇还是有些不甘心,我做的咋就没人要呢?

        如今社会变了哦!乡里人喜欢城里的玩意儿,城里人喜欢乡里的玩意儿。对了,尕女不是在羚城吗,你把那些树根拉去,说不定有人要,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唉,城里哪是我呆的地儿啊!城里车多得不敢走路,人多得透不过气,就连撒泡尿都找不到地方。红哇摇了摇头,叹道,人们都把自己关在水泥匣子里,门对门的邻居,都互相不认识,你说怪不怪,怪不怪?

        还是咱乡里好!对了,那城里人为啥要摆树根呢?矮个子想了一会儿说,要么是觉得稀奇好玩儿,要么就是怕自己忘了根。你是给了别人根,却断了自己的根。

        红哇突然对矮个子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牛大的字不识一个的人,竟然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他想起阿爷、阿爸和自己,这一辈子做家具、盖房子、做根雕,不知毁了多少树的根,也毁了自己的根。小时候,阿爸去卡拉隆的时候说过,要自己伺候好庄稼地,地是咱的命根子。可如今,那些地也被遗弃、荒废了好几年了,真的是断了自己的根啊!

        咱不能丢了根!红哇斩钉截铁地说。

        半年后的一天,红哇特意去灌了两壶青稞酒。

        一壶都喝不完,还买两壶?矮个子提起一壶,颠了颠说,是五斤吧!

        不愧是酒家。红哇点了点头,取出三个酒杯说,一壶留给贵人,一壶今天给我开个戒。

        遵命!矮个子绕着红哇转了一圈。年轻时,红哇和矮个子时不时会聚一起喝点,但自从二女去世后,红哇就戒了酒,曾一度令矮个子找不到对手而郁闷了很多年。矮个子打开其中一壶,满满倒了两杯,停住了。

        再倒一杯!红哇指着空杯子说,给二女的。

        几杯酒下肚,红哇心中顿时犹如洮河上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红哇有些微醉,话也多了起来,还唱起了洮州花儿——


                柏木要做船桨呢,

                想你眼泪常淌呢,

                就像洮河水涨呢。


                鸡娃叫了四遍了,

                肋巴想成豆杆了,

                肠子想成扣线了。


                厢房檐上挂弯镰,

                心里花儿说不完,

                阴间阳间把你缠。


        红哇的声音沙哑悲苍,听得矮个子肝肠寸断。而红哇唱完却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水滂沱。他们的笑声和酒香,穿过屋顶,飘荡在党家磨上空,久久不息。

        红哇似乎看到了那些荒地里一排排枝繁叶茂的花椒树,在微风中飘荡着麻丝丝的香味儿。他的脸更红了,脸上的斑点红得发紫,红得发黑,像一颗颗熟透的花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原刊于《北方作家》2022年第6期

花盛.jpg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出版诗集《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现居甘肃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