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馒头不是电视广告里那个让一群祖国的花朵们齐声乱叫的、用来长身体的、含各种营养的小馒头。小馒头是我一起从小玩大的伙伴,不是因为他长的像馒头我们才叫他小馒头,是因为别人都叫他爸爸馒头,所以我们只有叫他小馒头了。但是,他已经死了,出事那天我和他都在大熊的车上。
那天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我、大熊和小馒头准备和全世界人民一道庆祝新的世纪的到来,地点选在我的宿舍,他们俩让我准备酒和两个美媚,两个美媚是分配给我自己和小馒头的,大熊自己带女朋友。我提前一天就准备好了酒,至于两个美媚我倒是打了电话联系过,先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和男朋友在一起,又打了一个说加班,最后我估计有把握能来的那个也说,看看吧。
下午一上班小馒头就从单位跑到我这里准备晚上的世纪大餐,并一个劲地对我说:“没上班,偷偷跑的。”
小馒头是另一个单位食堂的厨师,我们经常调侃他,说他的名字为他的职业取的,还是他的职业因为这个名字而谋的。他狡辩的说他是做红案的,馒头是白案,两码事。记得过去单位遇到逢年过节什么的,单位的厨师最忙了,每个单位都要发餐券,大伙儿拿锅带盆的在食堂排起一条长龙般的队伍,美滋滋地比娶媳妇还美。现在过节单位发点过节费,自个儿想吃什么买什么,单位的厨师也就跟着放假了。所以,小馒头从单位跑出来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他这样做对我们说有点为朋友赴汤蹈火的样子,让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一番。
大熊的服装店下午也打烊了,我在电话里说:“世纪末不再赚点,这么早关门不亏呀。”
大熊在电话那头说:“生意难做,关的再晚也亏。”
我在挂电话的时候听见那边一个催促的女声。不由的想起我这边的两个美媚还没搞定,心里就有点觉得对不起小馒头。
大熊有辆二手北京212,跑起来一拱一拱的,老让人联想做那种事,每逢有美媚坐在车上,我们都会心领神会地干笑两声,毫不知情的美媚都会问我们笑什么,并对着车上的后视镜把脸搬起来左看右看,好像在自己的脸上能发现引起我们干笑的原因,这辆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声音巨大,往往车没到,声音就先到了,我经常取笑大熊。
“这哪是汽车,分明是拖拉机呀。”
每当此时小馒头往往会补充两个字:“手扶。”
菜都做好了,小馒头在电话那头开始发起了牢骚,我刚一接电话他就喊着说:“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我斜眼看了一眼正在办公桌前发呆的科长,捂着电话小声说,“快了,手头有点事。”
科长头也没抬,翻了翻白眼。
“还没到下班时间,你急什么?”
我抬起手腕,习惯的看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
我坐在靠门的一张质地坚硬的凳子上,看着办公室里面靠窗的科长,在真皮沙发转椅上埋着头,一边读着报纸中缝里的一则征婚启示,一边问我。“这个条件不错,适合你,我帮你回封信如何?”
我的心思不在这里,看着科长,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说。“好,好。”
科长接着念道。
“某靓女,24岁,身高1米62,某名牌大学本科毕业,本市某机关单位工作,爱好文学,有作品见报刊。欲寻一英俊男士,本科以上,经济上好,有住房的24至28岁的男士为伴。”
我假装专心的看着科长,心早就飞到下个世纪里去了。科长念完后,我说。“好,好,就像是按我的条件来写的嘛。”
我的话音刚落下,下班的铃声就响起来了。我跟在科长的后面,往楼下走去,科长意犹未尽还在和我谈论征婚的事,我急忙说。“您给她写信吧,以我的名义。"
我出了单位,在路口等出租车,半天也没来一辆,我急躁了起来,今天真怪,世纪末又不是末日来了,出租车都跑哪去了,正在生气,电话响了起来。
我一边盯着马路上来往的汽车一边对着电话吼。
“回来了,在路上。”
那边温柔的女声说。
“你跟谁说话呀。”
我一听,急忙赔笑道。
“我以为是别人,你是……?”
“没记性的,上午你不是给我打了电话了吗?”
我赶紧回顾了一下上午打的电话,心里也在寻摸打了三个,不知是谁。我赶紧问。
“还来不来?”
“来,你来接我。”
“好,我正在打车,马上就来,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北京中路五十二号”
“马上来,等着。”
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忙让他到北京中路五十二号接一个我也不知是谁的女孩。
在路上我使劲的想,等我去接的女孩是谁,上午给三个女孩打了电话,一个是实习的阿珍,一个是当会计的点点,还有一个是刚大学毕业来锻炼的鲁鲁。这三个女孩阿珍和点点是通过报社的小六认识的。认识她们俩个的时候我正在酒吧和小六掷骰子,小六接了一个电话后说:“要来两个美媚,我身上没多少钱了,你买单怎样?”
“可以,只要是漂亮的美媚。”
“我认识的有丑的吗?”小六一直很自信。
一会,她们就来了。小六格外兴奋地像展示他的私人藏品一样。我记得这时酒吧正播放着克莱德曼弹奏的《水边的阿狄丽娅》,我当时看见她们,暗想,真美呀!为此,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两个女孩。
鲁鲁是内地的朋友介绍的,朋友来电话对我说,一定要照顾好他朋友的妹妹,一个人不容易啊。
鲁鲁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弱不禁风,厚厚的鸭绒衣服挡不住她丰盈的身段,蛮漂亮的脸蛋朝气蓬勃。
是鲁鲁。我想一定是她了。
我和鲁鲁回到我的家的时候,小馒头正望着一桌的酒菜发呆,看见鲁鲁,小馒头就没有了他往日的那种油腔滑调,他手也没地方放了。
我问他:“大熊呢?”
“没来。”
“打电话呀。”
电话拨通后小馒头对我说,“在路上。”
电视里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正在向观众感叹这个世纪的漫长岁月。大熊一进门就嚷着,“什么破车,出门就坏。”
小馒头说,“我都等成雕塑了,你们这些人有道德吗?”
我急忙招呼大家就坐,我们一共五个人,我左边是大熊右边是鲁鲁,大熊右边是我,左边是他带来的女孩,小馒头则坐在两个女孩的中间,我窥眼看去,小馒头紧张又兴奋的表情,跟他平时的风格截然不同。
大熊指着他带来的女孩向我们介绍说:“春风,做环保的。”
我赶紧伸出手和春风的手在鲁鲁的面前握了一下,彼此微笑并点头算是认识了,接着小馒头也与春风握了握手。我指着大熊、小馒头向鲁鲁介绍完后,才对大伙说:“鲁鲁,内地刚分来的朋友,在研究所工作。”
介绍鲁鲁的时候,我故意没有说鲁鲁是我内地朋友的朋友的妹妹,我想一是扯的太远,啰嗦。二是把鲁鲁和我的关系介绍的近点,也是侧面保护鲁鲁以后不被他俩骚扰的一种策略。现在想一想,我那是自私的表现。
介绍完了,我先给两位女士倒了些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再分别给我们三人倒满啤酒后,为图省事又递给小馒头两听啤酒。我简单说了几句,无非就是“为下个世纪好好活着”之类的祝福语后,我们就把杯中的酒干了。
电视里那个世纪晚会中两个主持人抒了半天情,节目终于开始了,一群快乐的小演员手拿鲜花冲上台,无忧无虑地跳来跳去。声音太大,小馒头看见鲁鲁微皱的眉头,起身把电视音量关小了。
我对小馒头说,“太吵,关了算了。”
“那我放音乐吧。“小馒头关掉电视,又打开了音响。
“好,有没有‘伍佰’的?”大熊问。
“没有。”
“有才旦卓玛的歌吗?”鲁鲁问。
“没有,有西藏组歌。”
“好,那就听吧。”
小馒头找到鲁鲁要听的那盘音乐后,起身到了厨房,我举起杯子对着大熊和春风说:“敬你们一杯。”
“不行”,春风摆着手说,“单独敬,我们是两个人。”
“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我被春风的话惹笑了。
“不是”,急忙中春风解释说,“我说我们不是一家。”
“肯定不是一家,要是一家我就叫你嫂子了。”
大熊起来打圆场说,“我们俩干了吧。”
我和大熊就干了各自杯中的酒。
小馒头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盆菜来,嘴里喊着,“大家小心。”
小馒头的拿手菜上来了。
“凤凰归巢”,小馒头一边介绍,一边掀开盖子。
“哇!”鲁鲁和春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一脸得意的小馒头指着冬瓜介绍说:“把冬瓜挖空,放入一只一斤多重的仔鸡,再放葱、姜和盐,在锅里微火炖,两个小时就行了。”
“冬瓜周围还有雕花。”鲁鲁孩子般天真地大叫起来,“好好看呀!”
“这菜谁教你做的。”春风问。
“是跟你老爸学的吧。”我也问。
“自己学的,”小馒头用汤勺一边给我们每人碗里舀汤一边说,“书里有介绍,说是宫廷菜。”
“你比你老爸厉害多了嘛。”大熊说。
小馒头的爸爸是我和大熊父亲单位的炊事员,那时不兴喊厨师,他爸爸是单位专给领导开小灶的炊事员,大熊的爸爸是领导,他经常跟他爸爸去小灶蹭饭,吃过小馒头爸爸做的饭。所以才敢说这话。
“我老爸那个年代,这个时候有冬瓜吗?”小馒头说,“会也没东西让你做呀。”
“但是,现在的菜不都是在化肥中长大的吗。”我接过小馒头的话说。
“可以肯定,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大熊说。
“我们没什么,只是现在的孩子已找不到我们那时的童趣了。”我强调道。
“记得有一次,我们抓住了一只野猫,牵着它和看库房的狗打架,狗被猫抓惨了,没一个回合狗夹着尾巴就跑了。”大熊回忆道。
“你们那个时候,一定很好玩吧。”鲁鲁问。
“他老欺负我,让我给他偷烟。”我指着小馒头对鲁鲁说。
“什么,我还不是,老被学校的那个谁?抓起来的那个打的不敢上学。”小馒头认真地狡辩。
“学校后门有条河,记得吧,我们常去那里游泳。”我说。
“上来后衣服就不见了。”大熊哈哈大笑到。
“我在河里蹲了半天。”我说。
“为什么?”鲁鲁问。
“光着的。”小馒头说完,鲁鲁和春风便放声大笑起来。
“还说我呢,你不是打麻雀,掉进粪坑里了吗。”
我开始揭大熊的老底,“最后,赶紧跳进河里,整条河都被他染得臭烘烘的。”
春风听了急忙说,“好恶心,在吃饭,不许说了。”
大熊看了眼春风,举起杯,“我们干。”
我给两位女孩倒上酒,小馒头已经把我们的啤酒倒好了。
“还有什么好玩的。”鲁鲁又问。
“小馒头把家里的虫草拿出来吓女生,被他老爸狠揍了一顿。”我指着小馒头笑道:“自己说。”
“一篮子虫草,一个星期全吃完了。”我和大熊使劲笑。
“怎么回事,你们老笑,说嘛。”
“我们去吓唬女生,手上拿着虫草,刚开始还行,能吓着他们,后来女生一看虫是死的,就不怕了。”我接着说,“小馒头先吃了一根,我吓坏了,紧接着就开始佩服他,偶像级人物,虫都敢吃,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然后呢?”鲁鲁追问我。
“我也吃,他敢吃我也敢吃。”
“现在得两万多块一斤。”大熊可惜道。
“然后我们就在包里装上一把虫草,见到女孩就吃,吓的她们四处乱窜,样子很令人开心。”
“他老爸发现虫草没有了,叫他们兄弟几个站成一排,拿着鞭子一个一个问,一问到他,他全招了。”我说。
“怪不得你的身体这样好。”大熊不怀好意地说。
听大熊的语气,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后你离家出走,过河跳闸门时掉进河里,送回家又被揍了一顿。”我笑得直不起腰了。
小馒头被我们说得脸通红,这种红跟喝酒喝红的样子不一样,喝酒喝红了,那种红是从皮肤表层透出来的红;人急了红,是从肉里硬挤出来的红,红里带着青,通常是一块红一块紫,红得不匀称。
小馒头脸上的红,红得就有点不匀称了。春风看着我们拿起酒杯站了起来说,“我们大家再干一杯吧?”我们站起来,异口同声说.“祝我们,以崭新的姿态进入新世纪。”
音响里的西藏组曲不停地重复着,我们的世纪大餐已近尾声,看着大家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决定再买酒喝,我们五人,两位女士喝了一瓶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我们仨喝了一件啤酒。一件二十四听,平均每人八听,大熊听说我要买酒,站起来说,“吃点菜,把杯中酒干了,上酒吧!我们找个好的环境迎接新世纪的到来。”
春风站起来,“我提议,今晚我们好好喝,好好玩,不醉不归。”
我和小馒头举手表示同意,想一想新世纪都快到了,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开心地玩呀。
我抬起头望着大熊问:“去哪个地方?”
“大家说。”大熊看了看大家。
去哪里呢?我正思忖着。
“去酒吧,”春风开始兴奋了。
“好,找个能唱歌的地方。”小馒头说完看了鲁鲁一眼。我顿时有些莫名的醋意,用肘碰了一下没有主意的鲁鲁。
“好,我听大家的,不过不能太晚。”鲁鲁说。
我们走出房间,上了大熊的那辆北京吉普,春风坐在前面,我拉开车门让鲁鲁先上去,我和小馒头相互让了一下,我就上了汽车,大熊等小馒头关上车门后一轰油门车冲了出去。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夜晚,我们的城市灯火辉煌,为了营造更为喜庆的气氛,各单位大门和宽阔的马路上都挂出了迎接新世纪的横幅,横幅在冬天寒冷的风中热烈地摇摆,处处洋溢着隆重的节日气氛。
我们的车在城市的路灯下歪歪扭扭地行驶着,刚进入市区就听大熊大叫一声:“有警察。”车就拐进了一个小胡同。车在胡同里犹如一个迷路的游客在焦急中寻找出路,当车拐过一条街的时候,一栋巨大的楼房一下伫立眼前,这是一栋正在修建的楼房,黑暗中的楼房俨然如每天晚上电视里少儿频道卡通片里的巫婆,阴森森的龇牙咧嘴的想吞噬我们一样,大熊顺着三岔路口往左一拐,吉普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向前驶去,一会儿他把车往路边一停,大口地出了一口气后说,“好了,终于没被警察抓住。”
“没执照吗?”鲁鲁问。
“如果被警察抓住就没执照了。”我说。
“现在我们去哪?”春风问。
“再说。”大熊六神无主地回答。
车门开了,是小馒头跳下了车,边跑边喊:“女士别下来。”接着传来急促的尿液冲击沙土的声音。
“快到我们的学校了。”还是小馒头的声音。
“下去看看吧。”我像是在征求鲁鲁的意见说。
我的话音刚落,春风倒先跳下了车,随后传来春风杀猪般的嚎叫,“好冷呀。”
随后我们穿上大衣陆续下车,朝小馒头走去。
我们的学校,确切地说是上小学的学校,在我们城市的北郊,学校对面是一座山,站在校门口可以俯瞰城市的部分景色,后面有一条宽大的河从东往西流过,靠学校这段河没有桥,只有一个负责灌溉农田的小水坝,我们常常在水坝游泳,刚才吃饭时说的游泳和裤子被偷都是出自这里,河的那面顺着河堤是一条简易马路,再过去是一片广袤的田野和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住着几家农户,有时我们旷课,去他们的牛棚掏鸟窝,为此常被主人追赶得在麦田里四处乱窜。
我们五个人,朝着学校的方向一字排开。
“黑黢黢的看个鬼呀。”春风说。
“怎么办?我们该干什么?”我喊起来。
“我们去看看你们说的那条河吧。”鲁鲁怯怯地说。
“你疯了吗?”小馒头说,“黑灯瞎火看什么河呀。”
“走。”大熊的一个字,我们谁也没反对。
大熊把车往后一倒,借着路灯看到了往河边去的岔道,然后一加油门车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河边驶去,我们三个刚刚对这里才在饭桌上做过一番描述,现在顺着河按照记忆中的情景,大熊慢慢驾驶着车向前行驶。
这辆没有加足油门的二手北京212吉普,传来一个老病号在疼痛中呻吟,车上的人全神贯注地盯着车灯下窄窄的路,像是在寻找丢失的宝贝。
对面一堵墙挡住了车灯寻路的光线,大熊不得不下车。
“没路了。”大熊喊道。
“再找。”小馒头回答说。
大熊围着车转了一圈,上车说,“这是一个什么厂。”
我们下车分头转了一圈后陆续又上车。
这的确是一个厂,一个被遗弃的破败的厂。大熊骂骂咧咧倒车,车从另一条岔道病痛般往前拱去。
继续往前,车灯下,我们的左面是一面灰扑扑的墙,右面是一条泛白的路,但真正的路在夜晚是比黑夜还黑的呀。
“这是什么?”东张西望的春风不知问谁。
“这是河。”大熊趴在方向盘上盯着路回答。
“是河,是河,就是我们找的河。”小馒头喊开了。
大熊把车慢慢停下,没有熄火,灯亮着。我们下车借着车灯寻找我们要找的童年记忆的河。
“是河,大家听。”我往前跑了两步对大家说。
“风声嘛。”春风回答。
“河水在河里自由地流淌着,”我开始抒情,“她是见证我们童年的母亲。”
“她老了,”鲁鲁也开始抒情。
“接着说,多么好的诗呵。”春风说。
“她在岁月中老去。”大熊接着。
“她被污染玷污。”小馒头说完,用手在河里捞漂浮的塑料袋。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寻找童年的河啊。好棒好棒。”鲁鲁像个孩子。
“寻找童年的河。”我们重复着鲁鲁这句话,这句话像给我们打了一针兴奋剂,使我们更加疯狂。
一声巨响,城市的天空绽放绚丽的烟花,我习惯地看了下手表,“新世纪到了,新世纪万岁!”我开始狂呼。“新世纪万岁!啊!啊!”
我们在学校后门一条小河边俯瞰我们的城市,借着天空灿烂的烟花,我们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们现在脚下的一条冻僵的泥土,曾经是一条承载着丰收和喜悦的宽大的路,对面广袤的田野变成了藏在黑暗中的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我们刚刚路经的破败的厂房就是我们嬉戏的小树林。
“河里覆盖着白色的肮脏的垃圾,”鲁鲁指着河对我说,“你们在这里游泳?”
“是啊。”我机械的回答。
“我们用它当肥皂。”这是小馒头的声音。
我们站在城市的高处,城市上空闪烁着缤纷的光芒,烟花在天空昙花一现后,我们的四周又更加黑了起来,凛冽的寒风像是我们寻找的这条令我们失望的童年的河一样肆无忌惮地打击我们。
好冷,我们上车,准备离开。
风让我们冷静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大熊环顾了一个四 周,看看没有掉头的地方,轻轻一点油门,车嚎叫着向前拱去。大熊回过头来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假装没有看见,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走了一节,大熊停下车跳了下去,猫着腰借着车灯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对我们大喊:“没路了。”
先是小馒头跳下车,接着我也跟着跳下了车。
“的确没路了,倒吧,”小馒头说,“我来指挥。”
我没有上车。小馒头看我在车头前站着没动,就去了车后,这样我们一前一后指挥着大熊倒车。
路在一堵围墙前面变成一条小径。左面是那条河,右面是堆 积的垃圾,我们的车只有沿着来的路往后倒,我在车头前,小馒头在车尾,大熊头探出车门一个劲盯着小馒头的手势,我毫无作用地在前面看着车慢慢往后倒去。
车在一个陡坡前熄火了,小馒头对着大熊说,“向前,方向向右打死绕过这个坡,不然就下去了。”
“好。”然后大熊对我喊,“让开。”
车向前轰了一下油门,停了下来,大熊下车看了看路又上车。
“行不行呀。”春风问。
“没事。”
鲁鲁裹着大衣,缩了缩脖子,没有说活,趴在后坐上从汽车狭窄的后窗默默地看着后面指挥倒车的小馒头。
“加大油门,冲过去。”我对大熊喊。
轰。车在一声绝望地嚎叫后,先是一屁股坐在河里然后车身慢慢向左倾斜翻进了河里。我看见车灯射出两个犹如华丽的大理石柱子般的光柱直捣天空,接着在天空扭转两圈就消失了。
我目睹着这一切,惊呆了站在岸边,接着传来大熊的声音,“救我们。”
我不顾一切跳进河里,河水刚刚漫过我的腰间,我寻摸着打开车门把她们陆续从车里拉出来。
我们四个犹如四只落汤鸡,从河里往岸上爬,在刺骨的寒风中我机灵一下想起了小馒头,我对着他们大喊:“小馒头呢。”
“对呀,小馒头呢?”
“小馒头?”
“小馒头。”
“小馒头!”我们在漆黑的夜里,喊着。
“他在河里,”鲁鲁一直在哭,“我看见他跳下去了。”
我和大熊又跳进河里,围着车用手乱摸着,我们可能是同时摸着小馒头的,他被车压在了河里。
“他在河里。”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鲁鲁和春风听到我的喊叫,也相继跳下了河。
我们把车抬起来,把小馒头僵硬的身体拉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劲。
小馒头是被车压在河底的。
“他是窒息而死的。”当警察赶来抬走小馒头后,我听到了这句话。
我在巨大的悲痛中迎来了新世纪的黎明。
录完口供后,我游魂般从派出所走了出来,一轮崭新的太阳红彤彤地出现在东方,强烈的光芒使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在上个世纪的记忆里我永远失去了一个朋友和童年的小河
原刊于《西藏文学》2017年第一期
敖超,生于重庆,一直在拉萨生活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短篇小说集《假装没感觉》、长篇小说《直线三公里》、诗集《遇见》。现供职于西藏自治区群艺馆(区非遗保护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