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童年》共4册:《桑塔小活佛的故事》《乡村假期》《奶奶在天堂里望着我》《神奇的十三岁》
(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4月,“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
天神降临
藏北的色尖草原一望无际,它坐落在亚拉香波神山的东北部。这里有许多个部落,其中有个叫拉宗部落的,只有十多户牧民,他们靠放牧维持生计。
拉宗部落里有个小孩名叫亚尔杰,他出生后不久,妈妈就病逝了。他长到九岁的时候,爸爸跟随其他牧民去盐湖边驮盐,半路上突然累倒,死在了驮盐的途中。
亚尔杰成了一名孤儿。爸爸留给他的只有两头牦牛和几十只羊,这些就成为他的所有家产。
拉宗部落的老人们经过商议,决定让亚尔杰跟着索朗一同去放牧,年底,牧民们会以牛羊来跟他结账。他们认为这样的话,亚尔杰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亚尔杰第一次去放牧时,胯下连马都没得骑,是索朗给他借了一匹驽马。他骑在驽马背上,离开部落去了色尖草原的最深处。
他们风餐露宿,走了四天才到达夏季牧场。一路上,一百多头牦牛和二百多只羊浩浩荡荡地穿过无人区走到了营地。
索朗和亚尔杰扎好营地,开始了他们的放牧生活。亚尔杰跟着索朗放牧,很快成为部落里最会放牧的小牧人。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之后,这个可怜的孤儿身上却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他的命运从此被改写。
那天,神兵天将骑着雪白的骏马,从云层里奔驰下来,旌旗招展,浩浩荡荡,要把色尖草原搅个天翻地覆。
在色尖草原上,没有人瞧见这种壮观的景象,也没有人听到暴风骤雨似的马蹄声。唯有放牧的亚尔杰不仅看到,而且亲历了整件事情。
当时,他张大嘴,瞪大眼睛,惊骇地立在草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神兵天将骑着高大的骏马从他身边奔腾过去,地动山摇。惯性引起的疾风把他的辫子吹散,丝丝黑发在他脑后飘荡,破旧的衣服一片片地从他身上剥落。亚尔杰将眼睛和嘴巴紧闭,不敢看面前的景象。只有风,在他周身凛冽地刮着,身上有如针刺;只有马蹄声,撞击着他的耳膜,有如鼓声喧闹。
当周围一下寂静时,亚尔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这才睁开了眼睛。
神兵天将围得他密不透风,颜色各异的旗帜漫天飘扬。站在圈子中央与亚尔杰对视的是一名骑在马背上,身着银色铠甲,头戴金色盔帽,右挂虎皮箭筒,左悬豹皮弓,右手持水晶柄宝刀的人。
马的粗重喘息声,尖锐地灌进亚尔杰的耳朵里;鼻翅喷出的热气,蒸腾在他的脸上,阵阵潮湿。那人纵身跳下马,跨着大步向亚尔杰走来。
亚尔杰惊恐不已,想大声地喊救命,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脚沉重得挪不动一步。
亚尔杰觉得自己要死了,那个握着宝刀的天神迈着大步向他靠近。阳光在刀背上滑翔,甩出的寒光直刺亚尔杰的眼睛;恐惧驻留在亚尔杰腿上,他的腿感觉硬邦邦的。
“你叫亚尔杰?”天神问他。
亚尔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我是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你被我们选中,要在世间传播格萨尔王的功绩。”
亚尔杰惊恐地望着丹玛和他手中的宝刀。
丹玛说:“十三年里,你脑袋里装的全是垃圾,现在我要给你装上有用的东西。”
说完,丹玛一把将亚尔杰抱起,驮到了马背上。丹玛纵身一跃,马儿驮着他们一路奔驰。
在一个崖洞口,丹玛勒住缰绳,让神马停了下来。丹玛跳下去,将亚尔杰抱了下来。
丹玛领着亚尔杰向崖洞口走去。到了洞口,丹玛转过身去,向跟随而来的神兵挥了一下手,一个神兵捧着黄绸缎包裹的东西走过来。
亚尔杰欲哭无泪,已经极度地恐惧。
丹玛领着亚尔杰进入崖洞里,洞很幽深,里面光线灰暗。丹玛停下脚步,掀掉了神兵手上捧着的黄绸缎,露出一摞长长的经书来。经书上的字蠕动了起来,开始交织、垒叠,发出金黄色的光。亚尔杰望着这奇异的现象,觉得不可思议。经书上的金光变成一道光束,射进了他的脑袋里。亚尔杰感觉头部在燃烧,眼前的一切开始恍惚。没有一会儿,他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崖洞里。崖洞里霎时昏暗了下来。丹玛用手抚摸亚尔杰的脸,声音柔和地告诉他:“亚尔杰,你已经成为能够说唱格萨尔王的人了。现在你的身体很虚弱,需要恢复,我会把你送回到草原上去。今后每当你需要我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梦境里。”
亚尔杰眼前一片模糊,身体绵软无力,迷糊中感到自己被人托举了起来。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色尖草原上只剩下啾啾鸣叫的鸟儿和振翅飞动的小虫子,它们发出的声音慢慢唤醒了亚尔杰。
亚尔杰看到了绿油油的草原和上面悠闲吃草的牛羊。他想到自己还活着,头也不再那样发烧了,只是觉得乏力,身子动弹不了。
亚尔杰静静地望着碧蓝的天和流动的白云,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这时,亚尔杰听到身下的草抱怨他压住了它们;花儿嗔怪阳光太强烈,它们要吸吮水分。一切都太神奇了,亚尔杰能听懂花草的语言了。
太阳一点点地从草原西头的山顶坠落下去,天边的云朵霎时羞得满脸通红了起来。
牛羊从亚尔杰的身边踏过去,对他毫不理会,它们向着拉宗部落走去。
过了一会儿,夜飘移到亚尔杰的头顶,它把黑色的幕布罩在了色尖草原上空,让亚尔杰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花草也停止言语,进入睡梦里。
亚尔杰担心那些牛羊会走散,要是不能安全地回到部落,它们会遭到狼群的袭击,那样今后就不会有人雇他放牧,他的生活也就没有着落了。这种担心很强烈,他试图站立起来,可是身子重得像一座山。亚尔杰不安地躺在草地上,眼里盛满了浓浓的黑夜。
“亚尔杰——亚尔杰——”
牧民的叫喊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声音绵延不断。之后,细小如星星般的光点在黑暗里跳跃。这些光点渐渐变大,光束从四处照射过来,刺穿稠密的黑幕。
是十几束手电筒的光。
亚尔杰仍旧像块石头,沉重地压着身下的青草,折弯了它们。
手电筒的光照在亚尔杰的身上,又移到了别处,有人甚至从他的身上踏了过去。
“亚尔杰不会被狼群袭击了吧?”有人不安地问。
“不会的。要是狼真来了,牛羊就会遭到袭击。可是,现在牛羊一头都不少啊!”
“这孩子肯定是贪玩,跑到别处去了。”
“但愿他没有被饿狼吃掉。”
“可怜哪!我们还是四处去找找。”
……
牧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分头向草原深处找去。
亚尔杰的恐惧减弱了一些,他相信人们终归会发现他的。还有,牛羊一头都没少,这让他很欣慰。如今,他不能动弹,只能静静地躺着。
那些手电筒的光束,最后隐灭在黑暗中,天地又严密地合为一体。
深夜,雨珠噼啪地砸下来,亚尔杰的身上却怎么也落不到雨,像是被什么东西罩着。他暗自惊讶之时,发现有两个闪着绿光的圆珠子就在他的前方,还有绵长的呼吸声。是狼!他紧张得全身发抖,心阵阵揪紧。狼眼的绿光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再没有向他靠近。亚尔杰等待着狼的侵袭,过度的紧张使他昏厥过去。
当亚尔杰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时,已是黎明时刻。
晨曦微露,远山正揭下黑色的幕布,把碧绿一点点地显露。不远处一匹巨大的狼正盯着他看,狼的眼睛里没有闪现饥饿的光。
狼看到亚尔杰的目光投射过来后,用一种柔和的目光与之相迎,之后转身向草原深处奔去。亚尔杰想,狼可能去叫它的同伴了。这么想着,天已经透亮,软兮兮的金色光束落满了辽阔的草原,碧绿的汪洋开始起伏浪涌。
亚尔杰熟悉的牛羊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今天替他来放牧的是多谷。离他不远的地方,多谷放下装糌粑的包和黑黢黢的铝壶,把牛羊赶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去。
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我?想到这个问题,亚尔杰的心里又开始焦急起来。他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却引来了咸涩的泪水打湿脸颊。
寻找他的牧民们疲惫地回来了,经过色尖草原时,多谷问:“找到亚尔杰了吗?”
其中一个回答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他可能被狼吃掉了。”他们拖着长长的影子,缩着脖子,向拉宗部落走去。
多谷从草地上捡了一些干牛粪,丢在三角灶石中,用干草引燃火,上面搁上了铝壶。不久,茶香借着风的翅膀,飘进亚尔杰的鼻孔里,那馨香让他的胃痉挛起来。
多谷吃饱喝足后,把茶壶里的剩茶倒在了三角灶里,牛粪火发出咝咝的声音,说明火全被浇灭了。多谷仰面躺在草地上,沉沉地睡去。
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多谷率领牛羊,唱着清亮的牧歌,晃悠悠地向部落方向走去。
夕阳金色的花朵盛开在多谷的脊背上,挥动的鞭子在他头顶画出道道美丽的弧线,清脆的鞭声流动在空际里。
亚尔杰听着缭绕在草原上空的歌声,他渴望也能像多谷一样,回到拉宗部落。
夜晚,那匹狼又来了,像先前一样隔着一段距离,蹲坐在亚尔杰的旁边,一动不动。紧张又袭上亚尔杰的心头,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
那夜繁星闪烁,皓月当空。到了夜半时刻,丹玛乘着雪白的骏马再次降临到色尖草原上。那匹狼腾空而跃,无限欢喜地迎接丹玛的到来。
狼和丹玛轻盈地落在草原上。丹玛跳下马来,走到亚尔杰的身边。他蹲下来拍了拍亚尔杰的身子,那种压抑亚尔杰的沉重感,一下子从身体里消失了。
“亚尔杰,你可以回部落了。”丹玛说完转身抱住狼的脖颈,脸贴在它的脸上。丹玛一松手,轻巧地跃上马的背部,向空际驰骋而去。
狼引颈发出了一声长嗥,那声音让亚尔杰体内的经脉都为之震颤。
夜色辽阔的草原上,亚尔杰和狼相视着,他从狼的眼神里,知道它在等待他起身。
亚尔杰站了起来,折弯的草舒展开身子。此刻,亚尔杰听不见草的说话声了。狼蹲坐在亚尔杰的面前,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他。
在月亮白净的清辉中,亚尔杰向拉宗部落走去。
回到部落
拉宗部落的妇女们,在自家的土屋里,蹲在三角铁灶前烧牛粪火。鼓风呼呼地吹,黢黑的牛粪霎时边角一片通红,淡白色的烟飘满狭窄的屋子。男人们这才从被窝里抬起脑袋,眼角挂着眼屎,光脚开始往身上裹藏装。
他们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出门看看自家的牛羊这一晚过得可好。
索朗是第一个出来查看自家牛羊的男人。冰冷的晨风打在他的脸上,困倦一下子从体内消散了。他站在牛羊圈旁数完数,跑到较远的地方解决内急。他脱掉裤子,背朝家门,脸憋得一阵通红,此时这一幕映入他的眼帘:从广袤的草原那头走来一个人,相伴他的是一匹个头巨大的狼。狼的皮毛是赤褐色的,油光锃亮,似一团燃烧的烈焰。索朗惊呆了,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脑子里冒出许多个问号来。突然,他提起裤子,往自家跑去,还对那些站在门口睡眼蒙眬的男人喊:“狼来了!狼来了!”
索朗一溜小跑钻进房门,撞翻了地上的锅和壶,茶水冒着热气直淌过去。他已经顾不上了,连忙从柱子上取下叉子枪,开始装铅弹。索朗的老婆蹲在地上斜眼看他,男人那急促的喘息声,弄得她很紧张。
她问:“家里的牛羊被狼咬死了?”
索朗也不搭理,提着装好铅弹的枪,夺门而去。他的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在向前奔跑,他的老婆紧随其后追了上来。
部落里的人匆匆向来人跑去。
狼看到有这么多人跑来迎接亚尔杰,止住步,侧头看一眼亚尔杰,然后掉头向草原深处奔跑。一团赤褐色滚落在碧草间,它的影子渐渐变小,最后隐没在草丛中。
牧民们认出了亚尔杰,他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还有一匹狼陪伴。片刻的惊诧后,牧民们兴奋地继续向前跑。
亚尔杰衣裳破烂,头发蓬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可那对眼珠却像湖泊般明净幽深。牧民们相互推搡着围住他,不断地向他提问。可亚尔杰却像失了神,什么都不回答,腿一软,栽倒在草地上。
牧民们把亚尔杰抱到多杰的背上,往拉宗部落赶。
多杰把亚尔杰背到了索朗的房子里,让他平躺在地铺上,拿来酥油涂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上,再往他嘴里灌鲜奶。亚尔杰毫无知觉,倒进的奶汁从他嘴角边淌了下来,浸润了干黄的地面。亚尔杰一觉睡到了晚上。其间牧民们解开亚尔杰的腰带,仔细查看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也没有跌倒后的瘀痕。
牧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猜想,只是这些猜测经不住推敲,一个个被否定掉了。
牧民们依旧议论纷纷,他们的心里有种隐约的担心,这种担心压得他们很难受。
天黑下来,亚尔杰醒了。他听到牧民们的说话声,喜悦的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听到亚尔杰翻身时发出的声响,知道他醒了,就急不可耐地追问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尔杰说:“我被大将丹玛选为格萨尔王说唱人了。”
牧民们先是一阵惊喜和躁动,兴奋的话语在昏暗的屋子里阵阵回荡。许久,牧民们才安静下来,有人要求亚尔杰说唱格萨尔王。
索朗的女人点亮了油灯。柔弱的火苗在灯芯上扑腾,顷刻间这光涂在一个个黧黑的面庞上,牧民们的五官霎时变得有棱有角。
亚尔杰饿坏了,觉得肚皮快要贴到后背上去,于是请求索朗给他一点儿饭吃。索朗拿来了糌粑和酸奶,他老婆烧了一壶浓浓的茶。亚尔杰把糌粑坨不停地往嘴里塞,腮帮子胀得鼓鼓的。
牧民们等待着,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亚尔杰的脸。油灯光亮下亚尔杰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明亮,仿佛初生婴儿的眼睛一样。这是牧民们共同的感受。
亚尔杰盘腿坐定,精神集中,内心里在迎请格萨尔王。
牧民们双手合掌置放在胸口,仰头注视亚尔杰。可亚尔杰的脑海里出现的只是色尖草原上发生的那一幕幕场景,格萨尔王的英雄事迹却怎么也无法显现。他不断祈求丹玛,给予他神授的力量。但一切枉然,他就是不能讲述。
这结果让牧民们很失望,他们知道亚尔杰根本说唱不了格萨尔王。他们离开了狭窄的屋子,在一片藏獒的吠叫声中,那些背影与夜色融合在了一起。
亚尔杰低下头,对索朗说:“我没有骗你们!”
“孩子,你太累了,就在这睡一晚上。”
亚尔杰用两条胳膊箍住了脑袋,他的长发垂落下来,把脸遮住了。
索朗把一件皮袍丢给他,吹灭了油灯。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脱衣服的“刺啦”声。
亚尔杰把手伸到头顶上,希望寻找到一些异样的征兆,但那里什么都找不到。
狼的嗥叫声撕碎了夜的寂静,这声音让亚尔杰全身的经脉舒缓开来,情绪平静了下来。他在一声声的狼嗥中,沉入梦乡。
成为艺人
第二天,亚尔杰坚持要去放牧,牧民们却不放心,一定要让多谷陪着他去。
两个少年坐在草地上,阳光包裹住他们,两边起伏的草山挽着手涌起连绵的浪涛来,把翠绿推向了天的尽头。多谷把别着五角星的草绿色帽子摘下来,一脸疑惑地问:“你真遇到天神了?”亚尔杰对这个提问显得很惊讶,从草地上站起来,拽着多谷的手向前走去。
亚尔杰走到与丹玛相遇的地方,用手指着那里说:“天神就是在这里把我驮上马的。”
多谷还是一脸的狐疑,轻声嘀咕:“不可能!”
亚尔杰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愤愤地将脚踏到了那片草地上。忽然,一道电光从天际直击下来,他全身抽搐,手中的鞭子掉落在地,人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多谷很吃惊,他抱住亚尔杰使劲地摇晃,声声呼喊亚尔杰的名字。
亚尔杰苏醒了过来,那对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来。他从多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站立在那片草地上。
亚尔杰的脑海中仿佛有股雾霭升腾了起来,等它们消散殆尽时,脑中清晰呈现的是天界和人间的景象。亚尔杰被这些画面所震撼,强烈的诉说渴望使他激动不已。他把脑海中呈现的清晰影像,用语言说唱了出来。
多谷怵在一旁,出神地聆听。
亚尔杰的脑海里闪现的是雪域高原上受难的先祖们,他们受尽了妖魔的迫害和奴役。观世音菩萨与白梵天王商议,请求他派一名神子下凡,去解救苦难的众生。经过各种比武,责任落到了最小的神子托巴噶身上。
托巴噶对着白梵天王和众神立下誓言,决心投胎到雪域高原上去,解救水深火热中的众生。他也因此成为创造了英雄史诗的格萨尔王……
亚尔杰带着真挚的感情说唱了一天。这些动人的故事情节像融化的雪水,在他的脑中涓涓流淌,无法停顿。直到多谷推搡亚尔杰、请他停下来时,说唱才算告一段落。
亚尔杰却觉得自己才说唱了那么一会儿,太阳居然已经落山了。他没法相信自己空着肚子说唱了一整天,而且是用如此华丽的语言。他陶醉在能说唱格萨尔王的喜悦之中,也为刚才脑海中闪现的那些影像啧啧称奇。
多谷对发呆的亚尔杰说:“你能说唱格萨尔王了!”
多谷的话使亚尔杰清醒过来。他这才注意到牛羊们也围拢在他俩周围,仰头凝望,它们忘记了吃草,忘记了回去。
夕阳已经落山,天就要黑了,亚尔杰和多谷赶着牛羊匆忙回部落。
“亚尔杰,有匹狼一直跟着我们。”走到半路上,多谷说。
亚尔杰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在意。他这才侧头望去,曾经陪伴他的那匹狼进入视线里。
狼的头微微低着,目光里满是留恋,四只颀长的爪子,很有韧性地踏在草地上,隔着一段距离与他们平行向前。看到狼,亚尔杰觉得一种亲切感流遍了周身。
“它是草原的守护神,不会袭击我们的。”亚尔杰说。
多谷听后不再紧张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
狼和他们在一条线上平行着走向部落,偶尔相互目光碰撞,亚尔杰的身体里涌来的是一阵暖意。
牛羊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显不出一点儿慌乱的样子,它们也偶尔向那匹狼投去惊讶的目光。
黑色悄然蔓延过来。可是,这夜色里亚尔杰的脸上却绽放出喜悦,内心像是喝了蜜般的甜。一路上他忍不住想象,牧民们听到他的说唱时,一定惊讶得面孔都变了形。
远远地能看到部落了,由于夜色太浓,没法看清房屋的颜色,能看到的只是一些错落有致的黑色剪影。狼这才止住步,一路目送他们回部落去。
等亚尔杰和多谷同夜色交融时,狼在身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叫,叫声撕碎了部落上空夜色的幕布。
流浪生涯
第二天,拉宗部落里的人都知道亚尔杰会说唱格萨尔王了。他们让多谷一个人去放牧,要亚尔杰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
亚尔杰站在部落前方的开阔草地上,牧民们围着他坐成了一圈。亚尔杰讲述的格萨尔王在蓝天、阳光下奔流,喧腾在淳朴牧民的心头上。绿草之上的牧民们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笑声朗朗,时而面色凝重,时而拍手称快……
亚尔杰的说唱持续了六天。这六天里牧民们放下手头的一切活计,专心地倾听他的说唱。
随着亚尔杰的说唱,牧民们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鲜活的人物:龙王的女儿嘎查拉姆嫁给了王子僧唐。他们婚后未育,于是僧唐又娶了第二个妻子,仍未育,接着又娶了第三个。嘎查拉姆被僧唐渐渐冷落,失宠的孤寂中岁月匆忙流逝,她也步入了五十岁的门槛。
有次,嘎查拉姆去牛圈里挤奶,天空中忽然传来悦耳的歌声,她仰起头凝望。她看到空中有一位天神,他被仙女们簇拥着款款而降。正当嘎查拉姆看得入迷时,突然一阵眩晕,随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待嘎查拉姆苏醒过来,那位天神已经投胎到了她的腹中。
怀孕的嘎查拉姆遭到了其他妃子的诬陷,被国王放逐到荒滩野岭中。国王分给她的财产只有一顶遮不住风雨的破帐篷、一头瞎眼奶牛、一只老山羊和一条瘸腿狗。嘎查拉姆和这三只动物相依为命,艰难地度日。
大雪纷飞的某一天,王妃嘎查拉姆生下了投胎于人间的托巴噶。荒野里霎时风停雪住,灿烂的阳光从破旧的帐篷孔里渗漏进来,光斑雀跃在母子的身上。天空中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虹,连接着天界与人间。
人们听到了从天际传来的鼓乐声、海螺声和铙钹声,他们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听着亚尔杰的说唱,牧民们为嘎查拉姆多舛的命运唏嘘、流泪,为托巴噶的诞生欢呼不止。
亚尔杰从未想过说唱格萨尔王能改变他的命运。亚尔杰说唱,是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格萨尔王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浮现,打破了时空的界限,让他身临其境。他能清晰地看到人们华丽的衣裳和佩戴的饰物,能听到征战中勇士热血沸腾的呼喊,能嗅到琼浆清冽的芳香、鲜血的腥涩,能感受到格萨尔王皱眉时的苦痛……
一切由不得亚尔杰自主,他只能不停地说唱。
说唱让亚尔杰脱离了放牧生活,开始了浪迹草原的生涯。
他先是给部落里的人说唱,之后他的声名传到其他部落里,临近的各部落都争相邀请亚尔杰去说唱。从初春到秋末,亚尔杰都在马背上颠簸着穿梭于各部落之间。那无垠的草原成了他的舞台,牧民们是他的听众,他与牧民在格萨尔王的故事中情感交融,同悲共喜。
每次说唱完,牧民们会给他牛羊肉、酥油和酥酪糕等作为酬谢物。亚尔杰把这些东西驮在马背上,继续他的行程。
他在有牛粪有水的地方宿营,点上一堆火,把草原当作床铺,把星月当被子盖。梦中丹玛会时常现身,抚慰他的心灵。在旷野里亚尔杰即将要入睡时,那匹狼每次都会出现,它隔着一段距离蹲守,让他感觉不到孤寂与恐惧。
有一次,亚尔杰给青廓草原上的牧民说唱格萨尔王之《羌岭之战》时,他有如神助,一口气说唱了三天三夜。牧民们盘腿坐在草地上,听得如痴如醉。他们顾不上吃饭,也忘记了睡觉,与亚尔杰一起度过了三个昼夜。
第四天,牧民们全都趴在草地上,沐浴着炙热的阳光进入梦乡。他们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睡梦中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丹玛伴着太阳的光束走近亚尔杰,把他从睡梦中摇醒。丹玛对他说:“亚尔杰,赶快醒来!现在还不是贪睡的时候,格萨尔王功绩的传播才刚刚开始,你赶紧喝杯琼浆恢复体力吧。”
亚尔杰睁开眼睛一看,丹玛身披透明的金光,正飞向夕阳的深处。
亚尔杰身边的木碗里有一碗酒,他端起来一口喝干。再看周围的牧民,他们歪歪斜斜地躺着,一脸的安详。睡了快一整天,他们依旧疲惫不堪。酒在亚尔杰的体内激荡起一股神力来,他没有了一丝的倦意。
他站起来,从熟睡的牧民身旁走过。饥饿的藏獒蜷缩在帐篷边,睁开倦怠的眼睛,斜着一瞥,又把眼睛紧紧地闭上,懒得理会亚尔杰了。
亚尔杰找到自己的坐骑,跨上马背向别的部落飞奔而去。
亚尔杰在无际的草原上走了两天,除了野驴、藏羚羊、野牦牛外,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夜色笼罩下来时,亚尔杰和狼走到了念青唐古拉山的山口。忽然,这里狂风猛卷,飞沙走石,亚尔杰只能蹲在地上。他和狼紧紧依靠,手里牵着缰绳,等待狂风过去。
没料到,狂风刚停,黑乎乎的天际上又落下雪花来,决意要阻止他翻越念青唐古拉山似的。
狼从胸腔里挤出几声嗥叫,那凄厉的声音刚发出,雪反倒下得更加猛烈了。
眼看着天空越来越暗,亚尔杰想到说唱格萨尔王能取悦山神的事来。于是,他低声说唱起了格萨尔王之《大食财宗》。
纷纷扬扬的雪马上变小了,漆黑的天空上撕裂出一道口子,将星月的面容展现了出来。
念青唐古拉山山神被格萨尔王的故事吸引了,将山顶堆砌的乌云全部支走,露出了他威严的面容。月光下,亚尔杰的说唱还在继续,没住脚踝的雪白亮亮地从他的身旁延伸过去,湮没了一切。
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雪被完全止住了。亚尔杰感到山神的面容已经舒展开来,他在会心地微笑。格萨尔王的故事讲到一半时,狼和坐骑把四蹄弯曲,跪伏在雪地里,变得虔诚而安静。
亚尔杰的说唱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亮。
阳光从天际上滑行过来时,亚尔杰停住了说唱,向山神跪拜。
当他起身向前走去时,惊异地发现,他面前白净的雪地上,清晰地印刻着一行马蹄印记,那印记一直爬上了念青唐古拉山的山腰。这证明,格萨尔王昨夜来到了这里,他聆听过亚尔杰的说唱。亚尔杰兴奋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全身因激动而战栗。
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不到午时,草原上的雪全部融化了,蜿蜒曲折的山路横在了他的面前。狼在前面行进,亚尔杰和坐骑紧随其后。
在这样的辗转流浪中,几个年头转瞬过去了,亚尔杰也成长为一名英俊的少年,他和狼相伴着走过了整个草原。
亚尔杰的每次到来都能给牧民们带来许多的快乐,他们在草原上给亚尔杰摆放奶酪、羊腿和茶,让他尽情地享受丰盛的美餐。亚尔杰用格萨尔王的故事,帮助牧民们打发冗长的时间,在故事的哀乐喜怒中弹拨他们的情感之弦。英雄的故事让牧民们单调的生活充满了色彩,扬善惩恶的传说将道义的标尺树立在他们的心头。与牧民们惜别,亚尔杰又开始了新的流浪,牧民们满心期待他的再次归来。
圣湖夜色
秋季的某一天,草原已脱去了碧绿的夏衣,换上了金黄的秋装。
亚尔杰在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上骑马走了三天,那匹狼始终陪伴在他的左右。午时,他们走到一个绿得清澈透底的湖边。鹅卵石在湖底仰视着他,鱼儿甩动尾翼畅游。成群的水鸟翱翔在碧蓝的天空中。湖边用来祭祀的牛头,已经被岁月风化。
亚尔杰跳下马,在湖边垒起了九块石头,然后面向湖心磕了九次头。
亚尔杰这才从马背上卸下炊具,垒石造灶,捡拾干牛粪,点燃了一堆火。
不长的工夫,壶嘴里喷出阵阵茶香来。亚尔杰和狼一起吃糌粑和牛肉,吃饱后狼到湖边去饮水,然后找了个浅坑躺下睡觉。
亚尔杰往火堆里扔进几块干牛粪,抬头发现不远处来了十几头野毛驴,它们准备到湖边饮水。机警的野毛驴往冒着白烟的方向仰头观察,踌躇一阵后才小跑向湖边。亚尔杰不想理会它们,仰面倒在金色的大地上。湖水击岸的浪声催生出他体内的睡意。金色的阳光、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从亚尔杰的视线里隐没,他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忽然,亚尔杰感觉身下的草地在微微颤动,隆隆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亚尔杰爬了起来,身上和头上沾着细碎的干草。只见湖的东边黑压压地涌来庞大的牦牛群,它们的蹄子扬起了漫天的灰尘。紧接着,这种震颤愈来愈烈,仿佛那次天神降临一般。
只见从漫天的灰尘中,杀出一个骑雪青色马的人来。他像一支射出的箭,直刺向亚尔杰这边。随即,弥漫的尘土中又杀出四五个人来,他们吹着响亮的口哨,从牦牛群的两侧腾跃过来。他们在马背上抽动鞭子,让牦牛群放缓脚步。牦牛群的速度慢了下来,口哨的声音越发地脆亮。
骑在雪青色马背上的人依然向亚尔杰疾速冲过来。
狼早被这震天动地的声响吵醒了。它站在亚尔杰的身旁,竖起耳朵观察着前方,没有退缩的意思。
骑雪青色马的人已经到了亚尔杰的跟前。他看看亚尔杰又看看狼,惊奇地问道:“你来这儿是朝拜圣湖的吗?这匹狼又是怎么回事?”
这人年龄跟亚尔杰相仿,头戴青色毡帽,藏袍脱去后上半身裸露,硬实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隆起,两只袖子在腰间打着结。
亚尔杰再看前方,飘荡的尘埃已经落定,牦牛群正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我不是来朝拜圣湖的。这匹狼是我的伴,我们要回拉宗部落去。”亚尔杰回答。
“啊,我一直在说无缘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吧!草原上的人都在谈论你,说你和一匹狼在相伴而行呢!”他说完敏捷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火镰和挂在腰间的长刀刀鞘相碰,发出叮当的声响。
“我就是那个说唱艺人,叫我亚尔杰吧。”亚尔杰走过去,两人额头相碰。
那骑马的年轻人转过身去,高举两臂挥动,大声喊:“今天就在湖边扎营。”
后面骑马赶来的几个人,年龄都跟他差不多。这些年轻人走近后跳下马,不让牦牛再往前赶了。
不一会儿,三女一男骑马过来,慢悠悠地穿过牦牛群,走到了他们跟前。
“今晚要在湖边扎营吗?”马背上的一个瘦弱的老头问道。
“是的。阿爸,今晚我们可以听格萨尔王的故事了。”上身赤裸的年轻人回答。
“这可真是桩美事。你就是那个草原上的人经常念叨的说唱艺人吗?”老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凑近亚尔杰问。
“是的。”亚尔杰回答。
“真是有缘呢!”老头说完转身向圣湖走去,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哈达,敬献在了玛尼石堆上。他面向圣湖跪拜磕头,又向他们走了过来。
亚尔杰和老头坐在石灶旁,其他人开始卸牦牛背上的家什,搭起了几顶牛毛帐篷。
当亚尔杰烧好一壶茶时,年轻人已经把活干完了,他们都凑过来围着石灶喝茶。
“你们是一家人?”亚尔杰问。
“是的,我们都是亲戚。”老头回答。这时,老太婆领来两个用方花巾裹住头和脸的女孩,坐在了老头的背后。当亚尔杰把茶壶递给身后的老太婆时,两个女孩羞怯地低下了头。
这顿茶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相互打听对方的情况,讲述路上遇到的有趣的事情。亚尔杰了解到他们这是从夏季牧场迁移,赶往目的地念青草原。老头对亚尔杰兴趣很浓,打探亚尔杰是怎么成为说唱艺人的,又是怎么跟一匹狼相识相伴的,到过哪些地方等。他们还挽留亚尔杰今晚和他们一同住在湖边,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
亚尔杰没法拒绝他们倾听格萨尔王的请求,对于他来讲,能在第一场雪没落下来之前赶到拉宗部落就成。他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这让来自念青草原的牧民很高兴。老头让年轻人赶紧去钉拴牦牛的绳桩,让老太婆和两个女孩去煮肉。
亚尔杰也起身去帮他们钉绳桩。
太阳驻留在湖对岸的雪山顶上,把最后的余晖倾倒在湖面和金色的草原上时,年轻人已经把四百多头牦牛拴在了绳桩上。狼蹲在高处的一个草坡上,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举动,它一动不动的,神情里充满孤傲和凛然。
念青草原上的牧民用肉和上好的茶款待了亚尔杰。风不时把铝锅里的肉香吹向四处,引来了狼的垂涎。亚尔杰把啃完的骨头和几块肉拾起来,向狼蹲坐的地方抛过去。此刻,夜用它浓烈的黑色拥抱着大地,让人看不清周围的景色。
他们燃起了一堆篝火,火星噼里啪啦地迸溅着,火光照得四周明亮了起来。亚尔杰站起来给念青草原的牧民说唱起格萨尔王的故事。
月亮从东边的山顶露出脸来,用银白的光亮给他们洒下一片宁静。霍尔白帐王的故事就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中展开。
念青草原上的牧民,跟随格萨尔王去讨伐霍尔白帐王,把被掠走的王妃珠姆抢了回来。他们听到了厮杀中刀剑碰撞的声音,感受到了四周弥漫的死亡气息,耳中踏响嗒嗒的马蹄声,眼前浮现硝烟弥漫的战斗场景,领略到了格萨尔王非凡的气概。
月亮和星星在湖面上闪烁,格萨尔王的业绩被它们所见证。
霍尔白帐王战败了,格萨尔王带着珠姆踏上了回岭国的路……
篝火已经熄灭了许久,银色的月光渐渐微弱下去,当周遭的一切又清晰起来时,亚尔杰的说唱停了下来。念青草原上的牧民从战争的杀戮中走出来,回到了和平宁静的现实生活当中。
“太精彩了!趁太阳还没有出来,赶紧把茶熬好,好好款待说唱艺人。”老头说。他指使女孩们去打水、捡牛粪,男人们去放开牦牛、收拾绳桩。
吃过早饭,他们开始把帐篷和食物搭到牦牛背上,准备启程。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爬升上来时,念青草原的牧民又开始了他们的迁移。牦牛群浩浩荡荡地前行,年轻人骑着马从两侧奔驰过去。最后开拔的是老头和他的老伴、两个女儿。
“希望下次我们还能再相见,你说唱的太精彩了。”老头说完,催马前行。他的女儿和老伴跟随着他,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庞大的牦牛群从这金黄的毯子上蠕蠕滚动过去,离亚尔杰越来越远。
亚尔杰目送他们走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狼跑到亚尔杰的跟前,它不停地跳动,吐出红色的舌头,催促亚尔杰早点出发。
亚尔杰走到坐骑跟前,爬上去,继续他的归途。
离开草原
这年夏天,县上要搞物资交易会。为了活跃气氛,县上派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车,要把亚尔杰接到县上去进行说唱。
拉宗部落里的牧民围住汽车,向车上的人问个不休。当牧民们知道亚尔杰要去县上给几千人说唱格萨尔王时,羡慕不已。有些牧民匆忙跑回家准备食物,要骑着马跟他一同去县上。
亚尔杰平生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它在平坦的草原上像雄鹰一样飞驶,把跟在车后的骑手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亚尔杰一路都很兴奋,在汽车的马达声中,望着眼前的景色倏忽间从身旁消失。
汽车尾部卷起漫天的灰土,飞进了县政府大院里。
他们给亚尔杰安排了一间房子,县上的官员还过来慰问了亚尔杰。
县里的物资交易会规模很大,把县城后面宽大的草坝子占满了。几百个大小不等的帐篷错落有致,四处停靠着装满货物的大卡车。骑马赶来参加物资交易会的牧民络绎不绝。广播里播放的歌声飘荡在草原上空,增添了喜悦的气氛。
到了中午,在物资交易会的场地东头,县里安排亚尔杰来说唱格萨尔王。
亚尔杰盘腿坐在垫子上,面前摆放着低矮的桌子,上面搁着话筒。他的说唱通过高音喇叭扩散向广袤的草原,并伴有回音缭绕,这种气势他以前从没有想象过。
牧民们穿红戴绿,像花朵一样盛开在亚尔杰的面前,这些摇曳的花朵被格萨尔王赛马称王的故事所沐浴、所滋润。
三天的物资交易会期间,亚尔杰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白天人们听他的说唱,中午有记者给他拍照、做访谈,晚上领导请他吃饭,一天下来,亚尔杰忙得团团转。
三天的物资交流会很快就结束了,又是那辆北京吉普车把亚尔杰送回了拉宗部落。
半个月后,拉宗部落里来了一辆汽车,一群孩子围拢过去。亚尔杰正坐在房门口,缝制着脚上的鞋子。
“你是说唱艺人亚尔杰吧?”有个戴眼镜的问亚尔杰。
“我是亚尔杰。”他回答。
“这两位通过报纸知道了你的事,这次他们专程赶来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旁边那个带着羌塘口音的人对亚尔杰说。
“好的。”亚尔杰回答的同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请他们进屋。
这些人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亚尔杰盘腿坐在地上面向他们。他们向亚尔杰提的问题很简单,问亚尔杰会说多少个格萨尔王的故事,是怎么学会说唱的,今年有多大,家里还有谁,等等。这些人还让亚尔杰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之《蒙古马宗》的一个片段。
“你愿意到拉萨去吗?”亚尔杰刚说唱完,戴眼镜的人问他。
“呵呵——”亚尔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拉萨城很大,那里生活条件好。”一直不说话的那个瘦子也开了腔。
亚尔杰沉默了,他的心里似有千头万绪。
“过去后你可以继续说唱格萨尔王,同时还能上学。”“眼镜”脱口而出。
“国家每个月还给你发工资,你会成为国家工作人员的。”瘦子也赶紧补充道。
“你在草原上四处说唱多累,到了拉萨就不用这么奔波了。”羌塘口音的人也鼓励他去拉萨。
他们的话让亚尔杰动心了。他想象到了拉萨后,也会像县上举行物资交易会一样,给很多人说唱格萨尔王,那场面有多壮观哪!
“别犹豫了!不是人人都会有这样的机会,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羌塘口音的人催促道。
去了后还能回来吗?亚尔杰望着空荡荡的房子问自己。他的房子里除了铝壶、铝锅、糌粑和肉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值钱的家当。
“每两年可以回来探亲一次。”“眼镜”说道。
亚尔杰一直下不了决心,留和去在他心里激烈地争斗。
“你想想。想通了到县里来,我们在那里等你两天。”“眼镜”说。
亚尔杰咧嘴笑了,他把两只手掌摊开,频频晃动,表示着敬意。
这群人很快走出房门,在孩子们的嬉笑追逐声中,走过那片开阔地,回到车上。
汽车一头扎入到草原深处,没一会儿就隐没在绿草丛中。
亚尔杰顿时被喜悦和忧伤缠绕,陷入到矛盾当中。
拉宗部落里的人得知有人要带他去拉萨的消息后,个个兴奋不已,都在劝说亚尔杰一定要去,说到了那里吃穿就不用发愁了。可是,亚尔杰的心里放不下无边无际的草原和那些等待他去说唱的部落牧民,还有那匹陪伴他多年的狼。牧民们在他的房子里闹腾到了半夜,直到油灯燃尽最后一滴油、屋内骤然一片漆黑时,他们才终止了喧闹。
等人群散尽,亚尔杰面向曾放牧的地方,给格萨尔王磕头,祈求给他一个明示。
那夜,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来到了亚尔杰的梦境中。他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亚尔杰,然后放下一顶毡帽和一个铜镜,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清晨,亚尔杰醒过来,发现枕边果然有顶帽子,上面插满了雄鹰的羽毛,旁边还有一个金黄色的小铜镜。亚尔杰心想这就是丹玛给他的谶语,是要让他离开草原,展翅飞翔。于是,亚尔杰决定去拉萨了。
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把粮食、肉和炊具分别装进两个牛皮袋里,用一根绳子绑上,像褡裢一样驮在了马肚子的两侧。接着,他戴上那顶丹玛送的说唱帽,把铜镜挂在胸口,牵住缰绳离开了家。
走过几座土灰色的房子时,他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似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拉宗部落让他心头发梗,愁绪万端。他把头抵在马背上,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有牧民看到亚尔杰要走,喊住了他。他们从家里端来奶渣、糌粑和茶,让他尽情地享用丰盛的早餐。人们席地而坐,茶香飘荡,祝福声不绝。
太阳升得很高了,亚尔杰告别牧民,牵着马向县城进发。
这一路是孤独的,一直陪伴亚尔杰的狼,没有来给他送行。
亚尔杰骑马走到县城大门口时,那辆曾经来到拉宗部落的车子停在道路旁边。亚尔杰看到车门打开了,走下来的是那个“眼镜”和瘦子,他们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从那天起,亚尔杰离开了草原,来到了城里。后来,他成为了一名很有影响力的格萨尔王说唱艺人。
选自次仁罗布儿童文学《雪域童年》之《神奇的十三岁》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拉萨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获中国小说协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三名。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