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眼睛,你还不回来吗?你要不来,我没办法让孩子们饿不着,倒霉的时候,那只母老鼠也会时常欺负我,我必须打死这小偷,我早就准备好了一根棍子,呜呼呼……”
更吉含混的梦呓与清晰的哽咽惊醒了满头卷曲着羊羔皮一般的白发的婆婆,她把盖在自己身上的羊皮袍掀到一边,慢慢坐起自己老树一样弯曲的上身,半躺在被窝里,拍了拍头朝着自己,搂着小女儿才嘎睡在一旁的儿媳妇的肩膀,把儿媳妇叫醒了。
“阿妈,您饿了吗?这么早就醒来了……”
更吉被忽然叫醒,似乎还在迷糊之中,她慌忙从被窝里坐起来,揉着眼睛,低声如此问了一句。
“你今早又像往日一样说了梦话,而且还很伤心地哭了!”婆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此说明着,又说道,“昨晚又梦见了拉布吗?他怎么样?他为啥不到我梦里来?哎!现在也不早了,该起来了,天亮了。”
天是真的亮了。黎明的晨光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棂钻进了屋子里,晨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五个家人睡在一起的炕头:婆婆被窝里搂着大女儿旺措,再往上,儿子康果一个人睡着。孩子们都睡得很踏实,所以她俩说话便尽量压低了声音。
“拉布还是像以前梦见的一样,满脸煤灰,除了牙齿和眼睛,看不到一点白的地方。昨晚他钻进了我的被窝,还朝着小女儿的腮帮子亲了一下,可是,没多久,工作组的人就把他给抓走了,他浑身是汗,还流着血……”
更吉的脸上布满了似乎无法清爽的愁苦,用羸弱的目光看着婆婆如此说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好像是陷入了莲花花蕊之中挣扎的蜜蜂那样颤巍巍的,以至于不能继续说下去。
“我的儿子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村庄上下,有那么多如虎似豹的年轻人,怎么偏偏让他去了那么远的煤矿呢?这一切都是因为帕巴次仁这个恶人在使坏,肯定是这样!哎……”
婆婆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哭声开始有些高,尾声却迅速低沉下去,让人有一种这就快要断气了的感觉。这时断时续的哭声先是把儿子康果给吵醒了,接着女儿旺措和才嘎也先后被吵醒了。被吵醒的两个大点的孩子并没什么反应,刚刚才一岁半的小女儿才嘎却跟着奶奶哭了起来。
更吉起了身,穿上已经有些破旧的布袍子,正准备系上带子时,看到小女儿哭了,便顺手把带子扔到地上,敞着袍子弯下腰去,把才嘎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低声唱了起来:“宝宝不哭快睡觉,睡觉给你小马骑,小马备上小马鞍!睡觉给你采野花,睡觉给你摘星星……”她的声音婉转低回,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出神地听着,似乎忽然被带入了一个神话世界一样。小女儿的哭声,也伴随着这轻柔的摇篮曲,慢慢地断了,哭声一断,两只眼睛也随之闭上了,闭了眼睛,便开始打起轻微的鼾声,继而又进入了梦乡。
这时,康果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皮袍子,顺势钻到了奶奶的被窝里,抓着奶奶的手,把头依靠在奶奶的胳膊上,问道:“奶奶,您别哭了,您是不是想我阿爸了?阿爸他离开家里已经都一年多了,怎么还不回来呢?那个叫杂索哇的煤矿到底在哪里啊?他有没有想咱们呢?”问着,伸长脖子,看着奶奶的脸。
奶奶把皮袍子拉过来盖在孙子身上,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说道:“肯定想呢,就像是你的阿妈想着你的两个弟弟一样,我也想你的阿爸。他是这个家里福运的桶底子,他离家在外是不对的。就是因为他走了,咱们的日子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家里没有主心骨多难啊!但是他肯定会回来的,他走的时候答应过我的!”说着,又哽咽起来,哽咽了一阵后,带着哭腔说道:“宝贝,杂索哇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说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知道那么个地方怎么会出了煤,如果不出煤,你们的阿爸也就不用到那里去了。”
“奶奶,我想阿爸,也想才宫弟弟了,听说他感冒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刚满十岁的旺措也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她看到哥哥正抓着奶奶的手,就好像是昨夜搂着自己的奶奶可能会被哥哥抢去一样,急忙抓紧了奶奶的胳膊,说道。
更吉低下身子,一边让怀里的才嘎睡在炕上,一边说道:“前天那场大雨,让大家闲了下来,让我有时间到吉茂太妹妹家去了一趟,又亲眼见到了旺丹。知道父母二人安然无恙外,妹妹母子二人也没什么病,这让我安心不少。哦哦,宝宝不哭快睡觉,睡觉给你小马骑……”她轻轻拍打着刚放到炕上的才嘎,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她一边勒着带子,一边又说,“现在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刚才旺措说起的小儿子才宫。坤太卓玛姐姐家并不太远,旺措你陪着奶奶去看看他,听说他的感冒虽然好了,可现在还在咳嗽,给他带上些晾干的甘草吧。看昨天的晚霞,今天应该是个晴天。我得去碾场,瞅机会看能不能弄到几颗粮食。这几天如果不学着老鼠偷点东西,怎么能度过往后漫长的冬天啊!康果今天还是像往常一样要看才嘎,还可以睡一会儿!”
“早先我还不同意你和拉布把儿子旺丹过继给吉茂太家,现在想来这事儿做得还是对的。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如果不是胡说八道,听说内地和县上好多人都饿死了。你的娘家那边没事吧?但愿咱们头上不要出现这样的事,尊者救度佛母请保佑!”婆婆如此说着,双手合十开始低声祈祷起来,接着又对旺措说,“旺措,你去睡在才嘎身边,她老动弹,可能要醒来了。”说着,让康果睡到自己的被窝里,对更吉说,“更吉,你说得对,今天我和旺措去看看才宫。这孩子真可怜,在姨姨家住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想回家了。这孩子虽然岁数小但很聪明,将来有可能成为他爷爷(一位还俗僧侣)一样的智者也说不定。”
更吉在土灶一旁,往一只大的旧瓷碗里盛满了水,就着水正在洗脸,听了婆婆的话,便回道:“不要他们成为什么智者,只要他们不被饿死,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咱俩能够给拉布有个交代就好了!”说着,用带子的一角擦着脸,又说道,“拉布还真是咱们家福运的桶底,自从到了杂索哇,不长时间就开始饿肚子了。听说这事情的出现,是因为咱们和一个什么国家闹翻了,正在给人家偿还粮食,也有人说是内地发生了大灾荒,咱们这里的粮食都拉到他们那里去了。反正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为了不饿肚子,把能吃的东西都尽量收集起来的好!”
听到这番话,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复又现出了焦虑的表情,看着正在水缸旁准备取什么东西的更吉说:“如果是这样,拉布他们所在的杂索哇那里也可能出现饥荒了,饥荒加上那么重的劳动,我儿子他能受得了吗?他不会累死吧?如果他不回来,我们怎么过日子?这几个孩子可是眼睁睁看着咱俩……”她的声音颤巍巍的,难以为继。
背着水桶正要去背水的更吉似乎是被婆婆的这几句话给拴在了那里,令她站在屋门内一时一动也不动。她的声音也变得颤巍巍的,安慰婆婆道:“阿妈,请您不要这么说,看我的梦境,拉布应该安然无恙。他聪明又能吃苦,也能看明白别人的眼色,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他不是答应过咱俩吗?所以,主要还是咱们自己要努力,咱们之前偷偷种在畜棚里的土豆和糖萝卜都长势很好,如果能时不时浇上点水就更好,所以现在我就去背水。这些蔬菜如果不让别人知道都能收集起来,几个孩子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您放心就是了。”
婆婆听了媳妇的这几句话,擦去了眼泪,答应道:“呀呀,我这人喜欢把事情往坏里想,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着,心境似乎平静了许多。
听了婆婆的话,更吉从里屋走了出去,出门时用袖子捂住嘴,几滴眼泪掉到了脚面上。
2
更吉到了合作社的食堂,从食堂里拿来了半盆子面糊糊。这时,婆婆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起床了,婆婆弓着腰,抱着哭喊不止的孙女才嘎,哄着孩子不哭,康果和旺措则站在奶奶一旁,一会儿看看哭喊不止的才嘎,一会儿又看看满脸无奈的奶奶。
婆婆看到更吉进了门,急忙说:“哎,才嘎好像是饿了,越哭越厉害了,你快来哄一哄吧!”
“呀呀!”更吉把盆子放在空荡荡的木桌上,直接上到土炕,把女儿才嘎从婆婆怀里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嘴里含混地哼唱起摇篮曲“宝贝别哭快睡觉……”一边来来回回走动着,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女儿好似是认出了阿妈一样,哭声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停止了哭泣。女儿不哭了,她便撩起衬衣的下摆给女儿喂奶,女儿便用小手扶住阿妈的乳房,一边吃奶,一边用小眼睛定定地看着阿妈。比起别的孩子,小女儿才嘎圆而紫红的脸庞很像丈夫拉布,双眼皮的眼睛更像是和丈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吉看着小女儿,心底涌出不知道是思念、满足还是兴奋的纷乱感觉,一如是瘙痒一般充满了全身,脸上也是一副似笑似哭、悲喜交集的表情。
“阿妈,我饿了!”
此时,旺措走过来抓住了更吉的衣摆如此说道。孩子的一句话,让她刚刚充满心底的那些纷乱感觉就像是野生动物遇到了猎人一般,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更吉抚摸了一下旺措的头,对着坐在奶奶旁边的康果喊道:“喂,你带着你妹妹到门外背一背斗柴草过来,不要湿的,要干的!”
康果听到阿妈的话,懒洋洋地站起来,问道:“阿妈,背斗在哪里?”
“背斗在畜棚的墙根下!”
更吉看着小女儿才嘎的脸,如此回答着,好像是等待着方才那纷乱的感觉就像是泉水一样再次从心底喷涌而出。
康果拉着妹妹旺措的手往院子里走去,妹妹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就好像是双腿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更吉,你比今年夏天的时候又瘦了许多,该给才嘎断奶了!孩子迷恋奶头,就会伤及母亲,孩子的身体重要,你的身体更重要!”
婆婆眼看着以前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材,在这小山村里都没人能比的更吉,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忽然消瘦了下去,特别是那双双眼皮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脸腮也松弛了下来,便心疼地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将盖在腿上的皮袍掀到一边,靠着墙站起来,拿起炕沿边上一根破旧的拐杖,说:“我去方便一下。”说着,又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脊背说,“这老病就不见好的时候,如果我的脊背没这样的病,我也可以去背水,可以帮你干些活儿。”
“阿妈,您已经帮我做了好多事情,有您在,就像拉布在我身边一样!出门小心点!”
更吉目送着婆婆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想道:如果没有她,我可怎么办?就像孩子们不能有事一样,婆婆也不能有一点点事情。为了他们,即便是遇到有违因果报应的事情,我也要毫不犹豫地去做!
“呀呀!”
婆婆答应着,拄着拐杖,弓着腰,开门走了出去。
这会儿,阳光一定是普照全村了。一簇阳光从门外照进了屋里,随之,一股流浪的风也冷飕飕地蹿进了屋里。
在冷风中,更吉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她才意识到,秋末已经过去,冬季正在蹑手蹑脚地走来。她继续坐在土炕上给才嘎喂着奶,女儿就像刚才一样,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她看着女儿的双眼,又想起了拉布,昨夜的梦也清晰地浮现在了脑际里。
“阿妈会一直给你喂奶到秋收结束,这样,我就给你喂了一年半的奶。你阿爸走的时候认真地叮嘱我,一定要顺利地产下你,没有什么闪失地把你拉扯大,我答应过他!”
更吉对着小女儿如此说着,便想起了当时丈夫走的时候向她一一叮嘱一些事情的情景。
那是丈夫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婆婆带着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到厢房里去睡了,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睡在这土炕上。那时,她已经到了快要分娩的时候,她的肚子就像是圆鼓鼓的羊肚子一样隆起着。拉布就像是她怀着前几个孩子时一样,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肚皮,还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认真地听着动静,分析着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那天晚上,他俩愉快地聊着天,一直没有睡意。丈夫就像此前一样,叮嘱她生孩子的时候最好到畜棚里去生,坐月子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着凉,与此前的几个孩子一样,给这个孩子喂奶的时间也应该在一年以上。说完这些,又说这次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女孩儿,如果是女孩儿,长得肯定会像自己,如果是男孩儿,长得一定会像她。说着,不断地吻着她。
如今自己给他生了个女孩儿,女孩儿的脸型眉眼简直和他一模一样,等他回来见到孩子,脸上一定会露出喜悦的笑容,一定会说,将来还要生许多像才嘎一样的孩子……
“阿妈,把柴草放在哪儿?”
康果忽然叫了一声,把她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她急忙抬头看去,她看到儿子背了一背斗柴草站在土灶旁,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奶奶扶着旺措,还是旺措扶着奶奶,两个人也一前一后走进了屋门。
“放在土灶一边就行,我马上来!”
更吉抱着才嘎站起来,从土炕上下到地上,把才嘎放在刚刚坐在柱子下的婆婆怀里,问道:“阿妈,那只小面袋子放在啥地方了?”
“我怕那只母老鼠偷吃了里面的东西,把它挂在屋子上方的柱子上了。”
婆婆看着屋子上方的柱子说道。
没大一会儿,就听到更吉愤怒地说道:“天哪,这只母老鼠真该把它给灭了,真该活活地扒下它的皮!这可恶的东西爬上了柱子,把面袋子给咬烂了,不少面粉撒在了地上!”
“是吗?我怕放在地上不安全,还特地挂在柱子上的!”
婆婆疑惑地站起身来,准备走过去看个究竟,看到媳妇拿着面袋子走了过来,便站在了原地。她看到媳妇手里的面袋子的一角,真的咬出了一个小破洞,从破洞中清楚地看到白皙的面粉就要冒出来了。
“真是可恶啊!倒霉的时候一只母老鼠都会欺负到头上来。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去杀生,可是这只可恶的家伙逼得我到了放下慈悲的时候!更吉,现在阿妈老得都不能看好一只面袋子,从今天起,就把它交给你了,你怎么说就怎么来!”
婆婆复又坐在柱子下,说道。
“是啊,这只母老鼠真是盯上咱们了,不但要把那一点点粮食偷走,现在还咬烂了面袋子,逼得咱们到了不可不杀的地步了!”更吉如此说着,声音有些颤抖,接着又喊道,“康果,你在土灶里生上火,今天咱们早点儿吃早饭!”说着,走过来把面袋子横放在木桌上,把此前放在木桌上的半盆子面糊糊倒进了锅里,继而像下令一样说道,“从今天起,家里所有人都要注意观察这只母老鼠把鼠窝搭在啥地方,若不杀了这只母老鼠,它就会抢走咱们的口粮,让咱们不得安宁!谁见了它就打死它,一点也不要迟疑!”
屋子里忽然显得很安静,只有土灶里的火呼呼地燃烧着。伴随着火势,不大一会儿,土灶上的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更吉走过去拿了一双筷子又走了过来,她仔细听了听锅里发出的声音,便打开了锅盖,一股白腾腾的热气从锅里升腾而起,直达房梁,瞬间又消失得不见了踪影。她拿起面袋子,一边从面袋子上老鼠咬出的那个洞里一点一点地挤出一些面粉来,让面粉撒进锅里,一边用筷子不断在锅里搅拌着,继而又把面袋子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依然用筷子在锅里搅拌着。
“康果,现在可以把土灶里的火熄灭了!比起以前,你更会干这个活儿了,把额头上的汗擦干净!旺措,你靠在奶奶身上干吗呢?自己身上没有骨头了吗?奶奶还抱着小孩子,你俩一起压着奶奶,她受得了吗?赶紧去把碗和筷子拿过来!”
更吉如此安排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去干活,两个孩子虽然还很小,但很听话,他们各自干起了分配给自己的活儿。
更吉把面糊糊盛到碗里,比起方才从食堂打来的,变得黏稠了许多,但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家人呼呼地喝完了,把碗也舔干净了,剩下洗碗的活儿又自然落到了更吉的手上。
“这几天每天早上都要喝面糊糊,讨厌死了!”
儿子康果一边擦去粘在脸腮上的一点面糊糊,一边如此说道。
“我也不想喝,连盐味儿都没有!”
女儿旺措扑闪的眼睛看着阿妈,如此附和道。
“这的确不怪你们俩,奶奶和阿妈都知道这不怪你们,但是暂时也没什么办法。等以后挖了畜棚里的土豆和糖萝卜,就给你们悄悄煮土豆和糖萝卜吃。这件事要是有大人问起来千万不能说,甚至对跟你们一起玩的伙伴们也不能说。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会把所有的土豆和糖萝卜都挖出来,交到队里去,交到队里了,你俩就没得啥吃了,以后还要接着吃面糊糊!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落到我和你们奶奶头上,明白了没?”
更吉黑着脸,给两个小孩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两个小孩也异口同声地表示“明白了”,便先后走出屋子,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这时,婆婆的脸上浮起了焦虑的神色,她说:“队里规定每家每户除了早晨以外不能生火,这是想把咱们的嗓子眼儿彻底堵起来。咱们趁早要想好,等以后收了土豆和糖萝卜,该怎么收拾起来,以后怎么烧熟了吃,也得起早想好了。”
更吉一边洗着锅碗,一边回答道:“这个我早就想过了。我打算在后房里挖一口窖,把土豆和糖萝卜收藏起来,早上生火的时候乘机煮一点儿,等到了冬天,也可以在炕洞里烧,那样也可以烧熟的。”
“喂——上工了碾场了!喂——赶快上工出来碾场了!”
这是队长帕巴次仁的声音,这几年队里一如暖手蛋一样的权力都掌控在他的手里,所以从他的声音里也能明显地听出几分霸道的味道。
“更吉,快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一会儿我来洗刷就是了,赶快上工去吧,如果迟到了,这恶人又会辱骂咱们,咱们家原本就是人家的眼中钉!”
婆婆如此说着,怀里抱着才嘎,倚着柱子站了起来。
“阿妈,我已经洗完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您和旺措去看才宫的事,甘草放在畜棚的墙头上,别忘了拿上。赶着吃中午饭的时候回家来,上庄并不远,应该能赶回来的。咱们有许多事情麻烦到了坤太卓玛姐姐一家人,但是除了几个馒头,也没什么好的礼物答谢人家,所以您要在嘴上好好谢谢人家。等秋收过后,就把才宫接回家里才对,不能总是麻烦人家一家人!”
更吉如此说着,走过来把才嘎抱在了怀里。
“偷粮食的时候要小心后院爱说闲话的姑娘拉姆贤,听说她和帕巴次仁那个恶人混在一起。把这事儿也给隔壁的媳妇儿交代一声。等拉姆贤不在的时候,看你俩人有没有下手的机会。之前你们装在长腰靴子和小牛毛袋子里拿来的东西没出什么岔子,一定要注意不要让别人知道!”
婆婆对着儿媳妇,认真地交代了一番后,弓着腰走到了院子里,到了院子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她“旺措——旺措——”地叫了起来,声音透过屋门和窗棂传进了内屋里。
3
太阳忠实地遵循着时间的规律升起在东山顶上,阳光把整个村子照耀得金灿灿一片。在这耀眼明亮的阳光下,长在村里水渠和道路两侧的白杨树上已经枯黄了的树叶,一片片地不断飘落下来。在铺满了树叶的土路上,更吉怀里抱着小女儿才嘎,手里领着儿子康果,朝着村子上方他们的小组要去劳动的打麦场走去。
母子三人到了打麦场,却发现其他劳力还没有来,只有队长帕巴次仁黑乎乎地站在打麦场边上抽着烟。他的这个样子,是这几年养成的,是学着工作组的成员而养成的。他见更吉到了,煤灰一样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满口暧昧地说:“今天你能够按时到来,这是好事儿,应该在队里表扬一次!哎呀,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看你的脸色多难看啊,是不是昨晚上让一个流氓玩弄了一晚上?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来满足你的需要!”
更吉没接他的茬儿,走过去把几个麦捆拉过来,开始给小女儿才嘎搭起一个可以睡觉的窝棚,这样子,刚好应验了一句谚语:弱者处事得当,强者无机可乘。
“喂——出工了,碾场了,快来碾场了!”
帕巴次仁见状,一时词穷,只好朝着村庄的方向,又像刚才一样大声呼叫起来,声音里依然含着显而易见的霸道的味道。
不一会儿,他把嘴上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径直冲着更吉走了过来。走过来清了一下嗓子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家的大眼睛等人原本应该早就回来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来,是因为在杂索哇煤矿的附近有一个农场,把他们排到那儿去了。那里有好多汉族妇女职工,没准儿已经在那里招了女婿了。所以你也就别费心等他了,只要你愿意做我的相好,我可以在各个方面照顾你们母子,你仔细想一想!”
“喂,队长,您到这边过来一下,我家阿爸受了风寒,要拉到医院去看病!”
正在这时,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从大麦场墙角下走来,朝着帕巴次仁大声叫着。帕巴次仁急忙对更吉说:“更吉,这事儿你在心里好好琢磨三四十二下!”说着,急匆匆走向了叫他的人。
帕巴次仁爬上土墙,跳到土墙那边去了。更吉方才听着他的话,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便朝着他消失了的土墙方向吐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道:“这个恶人,狡猾得跟一只狐狸一样,我再傻也不会上你的当。就是我要孤单一人辛苦地度过一生,也不会让你摸我一下!”阿妈的自言自语,可能被小女儿当成了对她的嬉戏,便冲着阿妈笑了起来。更吉看着女儿的笑脸,就好似是看到了丈夫一般,不由对女儿说道:“才嘎,你说是不是这样啊?你的阿爸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对咱们做这么没良心的事。让恶人帕巴次仁的那些话烟消云散去吧!他是想找回之前我让他失去的面子。之前我没有看上他,看上了你们的阿爸,你们的阿爸只唱了一首拉伊,就夺走了我所有的心思,我是自愿跟着他来到这个家里的!”她如此说着,却已经无法驾驭记忆的马儿,不由朝着往事的平川打马飞奔起来。
这是十五年以前的往事。在他们这个地方,每年到了藏历六月六,就会有一个叫“曲嘎尔”的节日。据民间传说,到了这一日,世界上所有的水都变成了良药,所以,到了这一日,那些笃信佛教的男女信徒便早早吃了早饭,穿上好看的衣服,就像是蜜蜂迷恋着莲花乐园一般,聚集在下游黄河边上一处从石缝中喷涌而出的泉水边上,取水、饮水、洗脸、洗手。那一天,更吉也和村子里的别的姑娘一起来到了泉水边。到了下午,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泉水边的一处果园里,开始唱拉伊了。那时,在县城附近的几个村落里,她也是一个已经有些名气的酒歌拉伊的唱家,她遇上的与她对唱的唱家,便是来自上方神宝山下措周村的小伙子拉布。这小伙子长得黑脸膛,大眼睛,一口白牙,不仅如此,唱歌时声音婉转,笑容可掬,转姿也优美,可真像是神子[5]下凡到了人间一样。从拉布的眼神里更吉也看得出,他是喜欢自己的,于是当他俩唱到拉伊中有关热恋的阶段时,就变得没完没了,都不知道好几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这其中,让更吉最难忘的是,拉布游刃有余地用“萨茂拉”的曲调唱起的那首拉伊,也就是因为这首拉伊的魅力,让她这个住在县城附近村庄里的女孩儿,嫁到了被他们村里人称作边荒老地的这个小村庄里。这首拉伊,如今依然像是纹刻在石头上的图画一样印在她的内心深处“想擦也无法擦去[7]”:
呀啦——
请你抬头往上看,
上方有座大雪山,
峰顶直插云霄间,
那是阿尼神宝山,
只要虔心祈求它,
它会护持扶助你。
请你低头往下看,
下方有座大村庄,
融洽好似酥油化,
那是措舟香客庄,
只要虔心思念它,
你会嫁到这里来!
拉布唱的拉伊,不仅曲调优美,意境也很深远。等会场散了,人们各自要回家的时候,拉布忽然走过来,深沉地对她说:“你等一等!”当时,更吉就觉得自己失去了指挥自己的双脚前行的能力,即刻停下了脚步,接着,拉布拿出一枚银戒指,真诚地说,“这是定情的礼物!”说着便把戒指向她伸了过来。更吉更没有管住自己的手,即刻伸手接了过来。接过定情物是容易的事,然而,真的要嫁到这边荒的村庄,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最出人意料的是,遭到了阿爸的反对,原因是,与拉布同一个村的小伙子帕巴次仁的老父亲和她的阿爸是拜把子兄弟,每次他到更吉家里,都会提及把更吉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的事,作为拜把子兄弟的阿爸也不好意思回绝。好在阿妈一直在背后支持她。刚巧正在这个时刻,到了藏历新年,拉布到更吉他们村里来参加一家人的宴席,那一天,拉布在宴席上唱酒歌说祝词,一下子在村里出了名,就连阿爸都不由得说:“这小伙子不是一般人!”接着,以往的强硬态度便也改变了。据说,自从更吉嫁到这个村里后,阿爸和他的拜把子兄弟之间也就断了来往。
“阿姐,是不是又在想拉布哥哥啊?”
忽然传来的一声大叫,把更吉从往事的回忆中一下拉到了现实中来。她急忙抬头看去,是邻居家的媳妇珠姆嘉,她依然穿着平时总穿着的一件布袍子,站在她的面前,腋窝里夹着一只小牛毛袋子。
“是啊,昨晚又梦见他了,他钻进了我的被窝,还在才嘎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更吉坦然地对自己要好的女友说道。
女友即刻笑着说:“难道没亲你吗?还有没那个吗?”
女友的话让更吉也笑了起来,她说:“当然亲我啦,我们也还做爱啦,可是,睡梦里的那事儿,和现实里的那事儿一点儿也不一样!”说着,看着自己的女友,又说,“先在这儿坐一会儿,等拉姆贤来了,咱们再开始摊麦捆。你的小牛毛袋子先借给我,我给才嘎铺上。”
珠姆嘉立刻把夹在腋窝下的小牛毛袋子伸过来,说道:“给你,早上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就借给你用吧!”说着,把更吉一旁的一只麦捆拉过来,坐在上面,又说道:“拉布哥哥离开你已经一年半了,我家的‘夏噶尔’[8]前段时间去修水渠,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吧,有时候自己就有些忍受不了。”说着,低下头来偷偷笑着,随之,两腮也微微变得有些绯红。
“喂——出工碾场了!”
这调皮的孩子,有时候就像一只猴子一模一样。儿子康果忽然爬到打麦场的墙头上,细声细气地学着队长喊了一声,一下打断了她们间的悄悄话,她俩同时转头朝着康果看了一眼,又彼此看了一眼,不由会心地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与他们一起碾场的拉姆贤穿着一身有些破旧,但还算整洁的汉式服装,从打麦场大门急匆匆走了进来。更吉看到了,便站起来对康果说:“康果,过来守在你妹妹旁边,看着她,要是不小心,耳朵虫就会钻到你妹妹的耳朵里!听见了没有?”
“呀呀!”康果答应着,走过来坐在一只麦捆上,看着才嘎的脸,逗着她玩了起来。
没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基本上把麦捆拆散铺在了打麦场上。这时,拉姆贤对着珠姆嘉尖声说道:“你们俩铺好了麦捆,就去准备拉石磙子的驮架,我去把毛驴赶回来!”说着,摇摆着屁股,又从刚才进来的大门往打麦场外面走去。
“她好像是不愿意和你搭腔,你们之间没发生争吵什么的吧?”
等更吉和珠姆嘉把所有的麦捆都铺在打麦场上,到了打麦场外边上的时候,珠姆嘉看着更吉,忽然问道。
“没有啊,听说她现在和队长鬼混在一起,应该是帕巴次仁往她的翅膀底下吹风呢,自己没有主见,就是这个样子!”更吉如此解释着,想了想,又说,“之前咱俩一直防着她,现在看来是防对了,以后,你不要像今天一样把小牛毛袋子夹在腋窝里就出来,趁早就把袋子在杂草堆里藏好!”
更吉的话,让珠姆嘉恍然,她说:“是啊,可能真的是这样呢!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到门口去背草,就看到一个男子去了后院她们家,走路的样子很像是队长,我没敢出声。”
更吉听了说道:“这事儿咱们也不要四处乱说,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怎么样偷点粮食拿到家里去。你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想办法储备一些吃的,那才是上策。”更吉如此交心地说着,又说,“咱们去拿驮架去!”说着,便朝着草棚的方向走去,珠姆嘉紧跟在她身后。
更吉和珠姆嘉到了草棚,正在把驮架和一些碾场用的用具一一取下时,一只老鼠忽然从珠姆嘉的脚底下跑了过去,更吉见状,忽然放下手上的事情,就像是一只猫儿一样,想扑上去抓住这只老鼠。只见那只小家伙顺着墙根一溜烟就钻进了墙根下的一个鼠洞,更吉又朝着鼠洞狠狠地踢了几脚。
女友看着她,惊讶地说:“姐姐,今天你是怎么了啊?不像以往那个慈悲善良的女人了啊!如果你要是抓住那只老鼠,一定会把它踩死啊!”
“是的,我一定会杀了它!现在,我只要是听到老鼠的名字就会生气。我们一家人还吃不饱肚子的时候,这可恶的家伙就连一点粮食也不放过,甚至把挂在柱子上的面袋子都咬烂了!你想想看,这不是拉布走了之后,它欺负我们一家老小吗?”
更吉好像真的有些怒火中烧了,只见她满脸怒气,气喘吁吁,说话的时候不但声音有些颤抖,就连身子也在颤抖。
“哎,这快两年的时间里,你一个人操持着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所以,尽量要心平气和,不要时时就生气,这样对身心都不利,也会让你失去原本很美的容貌。等拉布哥哥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是他心目中的女神难道不好吗?咱们还是快走吧,没准儿拉姆贤已经回来了!”
珠姆嘉扶住更吉,二人扛着驮架等碾场用具,复又来到了打麦场。
没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们就给毛驴子套上了碾场用具,让它拉着石磙子开始碾场了。这个时刻,村子下方的那些打麦场上,也传来了驴子拉着石磙子碾场的声音,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在村子周围奏响着一曲秋收的交响乐。
4
午饭时分,更吉到合作社的食堂打了馒头刚到家门口,恰好碰上弓着腰走路的婆婆和仰着脖子扶着奶奶的旺措也走到了家门口。
“阿妈,才宫他怎么样?感冒好了吗?咳嗽止住了吗?”
更吉脸上立时浮上急切的神色,连着问了几个问题。
“不要担心这孩子了,感冒已经好了,咳嗽也是偶尔会咳两声。坤太卓玛很心疼他,他的个头也长高了不少。看到我们他可高兴坏了,跟在旺措后面一刻也不愿意离开,真是可爱极了!”婆婆换了好几次气,才把这几句话说完,完了,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忽然凝聚起一个肉疙瘩,说道,“坤太卓玛的婆婆得了胃病,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每次吃饭都会犯恶心,吃下去的东西一半以上又得吐出来,看来得的是老病了,看那症状,和归天的拉布阿爸很像。这芸芸众生的头上可是什么坏事都会来啊!尊者救度佛母请保佑啊!”说着低声祈祷起来。
更吉听了说道:“到了这个份儿上,老奶奶的病看来是没什么可治的了,主要是别受什么罪就好了。好在坤太卓玛姐姐两口子还很健壮,大女儿也已经能帮衬着做点事情了,以后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等有空闲时间了,我也去看看他们,这些有恩有德的人!”说着,便又招呼道,“走,咱们都进屋里去,小女儿才嘎一定都饿哭了!”说着,向前一步打开了院门。
小女儿才嘎的哭声果然从屋里传了出来,更吉便丢下走在后面的婆婆和旺措,小跑着抢先一步进了屋子。
不大一会儿,更吉抱着才嘎走出了屋门,儿子康果也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来,他看到奶奶和妹妹旺措已经走进了院子里,就走过去扶住奶奶,朝着阿妈走去。
“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就在院子里吃饭怎们样?”
更吉用商量的口气对院子里的三个人说道。
“呀呀!”三个人先后答应道。
两个孩子立刻把奶奶扶过去坐在柱子下。旺措脸色灰暗,露出疲累的神色,坐在了奶奶身旁。
“阿妈,才嘎现在不哭了,我来抱她吧!”
聪明乖巧的儿子康果走到阿妈跟前如此说道。
“你坐在奶奶和旺措的一旁,我把才嘎放到你怀里就是了!”更吉爱怜地对康果说。
“还是我来抱着吧,康果今天一上午都在看小妹妹,这会儿一定累了。”
婆婆说着,就把手伸过来要抱才嘎。更吉觉得婆婆说的也有道理,便走过去把才嘎放在了婆婆手里。
“今天大家都累了,咱们别光吃馒头,也弄点凉菜打打牙祭。我去拔一些萝卜,现在也该熟了的。”
更吉如此说着,转身走进了畜棚,不大一会儿,就拿着两只不大不小的萝卜走出来,直接进了厨房。过了不长时间,她从厨房里端出来半碟子切成了块儿的萝卜,和一碟子从合作社的食堂打来的馒头,放在了家人面前。说是一碟子馒头,其实只有四个,所以只能是每两个孩子吃一个馒头。
“康果,阿妈犯了毛病,都忘了把院门锁好,你赶紧过去锁好!”
更吉忽然想起了锁大门的事,急忙打发儿子去把大门锁上,儿子“呀呀”地答应着,慢腾腾地朝着大门走去。看着儿子慢腾腾走过去的样子,更吉忽然有点后悔打发儿子去锁门。
吃着午饭,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最后,聊天的主题还是落到了小儿子才宫身上。
更吉叹了一口长气说道:“现在姐姐家里躺着一个病人,如果继续把才宫放在人家家里就有点不合适了,不论从哪方面说都不是很方便。”
婆婆用手挠着自己已经变得恰似羊羔皮一般的白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女婿格如嘉虽然是个好人,但是在这个自己都顾及不了自己的时候,怎么会再去顾及别人?等秋收结束了,咱们就过去把小孩接过来,可怜死了!”
“如今给别的孩子都准备好了过冬的衣服,但还没有给才宫准备,还是早点准备早点做的好!”
更吉看着婆婆如此说道。
婆婆想了想后说:“你看我这老脑子,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忘了!才宫这孩子,比起冬衣来更需要一双鞋。这几天里你还是给他做一双鞋吧,他脚上的那双鞋都破得不能套在脚上了。”
“我也要一双鞋,我的鞋也破了,大拇指都露出来了!”
女儿旺措吃完了午饭,似乎变得更有活力了,她听着阿妈和奶奶说话,冷不丁加了这么一句。为了证明她没有撒谎,还把露出鞋尖的大拇指动了一动。
更吉瞪了旺措一眼,说道:“这丫头的脚上好像长了牙,什么时候鞋尖都是烂了的。康果穿烂一双鞋子的时间里,她就会穿烂两双鞋子!如果这样下去,等长大了连嫁都嫁不出去!”
旺措听了阿妈的话,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把脖子扭了过去。
“这丫头的脚就跟她阿爸拉布的一模一样。拉布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时候鞋尖都是烂了的!”奶奶看着旺措如此说着,又面对着怀里的才嘎说,“你长大了是不是也这样啊,差不多也是的吧!”
旺措听着奶奶的话,悄悄伸出自己的小手,遮盖住了自己已经磨烂的膝盖。
这时,更吉忽然问婆婆:“格如嘉哥哥是一个有见识有听闻的人,难道他没有听到有关拉布他们的什么消息吗?依照原来的劳动安排,现在他该回来了的。”
婆婆朝着自己的膝盖轻轻拍打了一下,悠悠地说道:“看来我已经老糊涂了,神志一会儿清楚着,一会儿又不清楚了。我和格如嘉聊到了这个话题,据他说,拉布他们现在已经不在那个叫杂索哇的煤矿上了,而是在煤矿附近的一个农场里,劳动强度也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我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听说那个农场里有许多汉族男人和女人呢。”
更吉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如此说道。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现在咱们这儿也来了许多汉族人,我想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汉族人是应该有的。”
婆婆脸上也出现了不安的神色,只好如此自我安慰着。
正在此时,一股不知所往的流浪的旋风忽然刮起,把一些尘埃刮到了他们身上以及他们面前的空碟子里。奶奶急忙把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满是油垢的破旧毛巾拿下来盖在才嘎的脸上,嘴里“呸”的一声,朝着方才旋风刮起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好像是在说:你这可恶的东西不要到这里来,快快到远处去吧!
更吉也似乎是被这旋风从一个短暂的思绪中惊醒了过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没有比风更可恶的东西了,需要的时候它怎么也不刮,不需要的时候却刮个没完!”说着,把地上的两个碟子摞在一起,拿到屋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她从屋子里走出来,以商量的口气对婆婆说道:“阿妈,从今天开始,晾在院子里让康果看着的那点粮食还是收起来的好。后院那家的那个女人对我态度很恶劣,不知道帕巴次仁对她说了些什么,但他俩肯定是肠子连着肠子勾结在一起的,我们一定要小心点儿。如果别人知道了,搜查咱们家,拿走这一点粮食,咱们孤儿寡母就可能会被饿死!依我的想法,把这点粮食可以晾在厨房天窗下面的光柱下,咱家的天窗大,应该没有问题。如果觉得这样并不妥当,可以在早上生火时,煨烤在土灶旁。等以后再有了就把它炒熟了放起来,也可以吃的。”
婆婆听了媳妇的话,赞许地说道:“真是个聪明的媳妇儿,哪里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以后我和旺措用手磨磨粮食的时候,也注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现在的人们,肚子里都装着一个鬼,没准儿会从院子后面偷听你家里在干什么。”
更吉听着婆婆说完,便走到儿子康果身边,拍着儿子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把粮食放在筛子里晾在厨房的天窗下面!这件事情有一个难度,那就是透过天窗照到厨房里的光线移到哪里,你也要把筛子移到哪里,不能松懈!你能做好这些事情吗?”
康果擦了一下嘴唇上的鼻涕,即刻蛮有把握地说道:“当然能做好!今年我已经十三岁了。阿爸以前给我讲《格萨尔王》的故事,说小英雄囊沃玉达十三岁时就出征降魔,还把霍尔国的几个辛巴给杀了。我虽然不可能出征降魔,但是晾晒粮食应该没问题!阿妈,你应该相信我!”
“俗话说,牦牛健壮皮结实,老子英雄儿好汉,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好儿子!看来我儿子已经长大了,阿妈当然相信你!”更吉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在微微地发抖,眼眶里也不由溢出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复又对儿子说,“你跟我来,我教教你!”说着,抓起康果的手,往厨房里走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更吉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婆婆身边,温和地说道:“阿妈,不一会儿又要去干下午的活儿,我先给才嘎喂奶!”说着,把才嘎从婆婆怀里抱了过来。
“奶奶,下午你像昨天一样要在手磨里磨粮食吗?”
孙女旺措似乎觉得有些无聊,她站起来走到奶奶身边,跪在地上,把头依靠在奶奶怀里说道。
“是啊,咱俩不干这个活儿,咱家里就没有多少面粉吃啊!你拉奶奶一把,人老了,腿子就不能抬起身子了!”
听了奶奶的话,旺措站起来,抓住奶奶的双手用力拉了一把。奶奶弓着腰,双腿颤抖着站了起来。站起来后,用那关节有些扭曲的大手抚摸着孙女的头,说道:“这丫头的力气真大,将来一定不是干不了活儿的丫头,更不是嫁不出去的丫头!”说着,奶奶和孙女互相搀扶着,往厢房里走去。
更吉给小女儿才嘎喂着奶,喂着喂着,才嘎就睡着了。更吉便小心翼翼地抱着才嘎,把才嘎放到了屋里的土炕上后,走到土灶旁,从水缸里盛了一碗水喝了下去,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正在这时,传来了“喂——出工碾场了”的叫喊声,声音尖细,不是队长的声音,而是后院拉姆贤的声音。更吉把碗放在土灶上,走到院子里,往大门口走了几步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又返身回来,径直走进厢房门口,对婆婆说道:“阿妈,我要去碾场,才嘎睡在土炕上了,你们注意着点动静,再就是也看着点康果,别让他偷懒!”说着,把一块浅绿色的头巾裹在头上,朝着大门走去。
5
从天窗里斜射进来的阳光亮堂堂地照在康果面前筛子里的粮食上面,粘连着少许砂土的粮食金灿灿的,相互偎依着,拥挤在这个用竹子做成的农具里。那样子,似乎是在暗示人们:我们是生在同一片土地里的兄弟姐妹,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康果坐在一块皮垫上,盯着筛子里的粮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脸膛紫黑,浓眉大眼,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子。他移动着筛子,筛子跟着阳光,这会儿快移到屋子上方右侧的墙根下了。有时,他把手伸到筛子里,抓起一把粮食,再让它们在光柱下纷纷落下,一些细小的尘埃便在阳光里闪亮地飘浮起来,他便伸手去抓它们。一动一静,他就这样沉浸在这样的游戏里。自从阿妈出工去劳动,康果除了去厕所撒了一次尿以外,就一直这样守在这里。守在这里玩着这样的游戏的时候,每次都是抓起粮食再撒下的时候要少一些,而伸手去抓尘埃的时候要多一些。这会儿,他又在玩扬撒粮食、手抓尘埃的游戏了,他的动作有着孩子们特有的轻巧和灵便。
随着“吱呀”一声,奶奶忽然推门走了进来。她之所以来,是因为更吉走的时候交代过,所以特地来看看康果的动静。她看到孙子正在扬起粮食,试图抓住光柱里的尘埃,便说道:“俗话说,有个人总是比有条狗强,真是这样,我的孙子真行,放在光线下的筛子的位置也是刚好,但要注意的是,一些粮食撒到地上去了!”说着,便弯下身来,把康果移动筛子,扬撒粮食时撒在地上的粮食一一捡起来,扔进了康果面前的筛子里。接着,她坐在康果面前,随手抓了一把粮食,轻轻抚摸着,说道:“好像真的干了许多,你这样守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厌烦吗?”
“我不厌烦!”
康果擦了一下鼻涕说道。
奶奶把手里的粮食复又扔进了筛子里,一些尘埃立时在阳光下亮亮地飘浮起来,康果急忙抓住时机,向着飘浮的尘埃不断伸手抓去。
“康果,不要在光柱里伸手乱抓,以后不要这样!”
奶奶满脸严肃地对康果说道。
“为什么不能在光柱里伸手乱抓呢?”
孙子睁大了眼睛,高挑着眉毛,有些意外地问奶奶道。
“老人们说,小孩子在光柱里伸手乱抓,晚上会尿床的,这是真的!”
奶奶慢悠悠地对孙子说道。
孙子继续意外地问道:“这光柱和尿床之间有什么关系呀?”
奶奶说道:“人们说,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是相互牵连的,很多事情是不能解释的。我的宝贝孙子,你只管移动筛子,不要在光柱里伸手乱抓!”说着,站起来,弓着腰走了出去。
奶奶走了,康果看看筛子里的粮食,复又看看在光柱里亮闪闪地飘浮着的尘埃,看着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些细小的尘埃都变成了细小的水珠子,通过他的嘴、鼻孔、耳朵眼儿等进入了他的体内,这使他不敢再把手伸到光柱里去,随之,他也觉得他的膀胱鼓起来了,他有一种尿憋了的急促感。
他急忙站起来准备出门,却看到阳光的光柱不像他坐着的时候那样找到了筛子的正中心,又弯腰把筛子往上面移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土炕边上,看了看小妹妹才嘎,看到才嘎睡得很踏实,一动也不动的,这才放心地打开屋门来到了院子里。他听到奶奶和妹妹旺措在厢房里说着什么,偶尔还会听到推动手磨的声音。
他来到院子下方畜棚旁的厕所里撒尿,可是,从他的小鸡鸡里只流出了少许的尿水,他先是低头看了看,又用手抖动了几下,有些意外地系好了裤腰带,来到了院子上方。今天一个下午他都在厨房里,有些寂寞,又想起方才奶奶说,在光柱里伸手乱抓尘埃,晚上会尿床,他想问个究竟,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厢房走去了。
在厢房的土炕下,奶奶像以往一样坐在一条破旧的毛毡上,推动着手磨,磨着已经晾干了的粮食,妹妹旺措把奶奶磨好的面粉放入一个网格非常细小的竹箩里,不断地摇晃着,分开麸皮和面粉,把面粉箩到了一块木板上。
康果走到妹妹旁边坐下来,说道:“我来换换你,你这样一直摇晃下去,手会疼的!”
这句话正中旺措的心意,她急忙把竹箩交到哥哥手里,说了一声“我要去撒尿!”就走出了屋门。
康果盘腿坐在木板旁边,开始不间断地摇晃起竹箩。白色的面粉就像是下雪一样透过竹箩的细小网格纷纷落在了木板上,看上去,与他刚才在光柱里看到的尘埃有些相似,于是他便问奶奶:“尘埃和面粉为啥这么像呢?”
奶奶想了想后说道:“你的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人的身体也是由无数的尘埃组成的,人从生到死吃细碎的面粉,喝细碎的水,一天天地就这么度过,最后也是要消失在尘埃之中的。我也说不上人的身体是怎么由尘埃组成的。”说完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睛盯着康果,继而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尘埃和面粉是很像的呢?”
康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说道:“我是随便问的!”
已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却不见旺措到厢房里来,奶奶便疑惑地问道:“这个鬼丫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说着,便拉长了声音叫起了旺措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旺措轻轻推开了厢房的门,走了进来,眼睛看着奶奶,坐在了哥哥的身旁。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就不回来了?”
“邻居家的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好多小孩儿都围着看呢!”
旺措吐了一下舌头,用很小心的声音说道。
“我要出去看看!”
康果听了旺措的话,便站起来要出门。奶奶急忙说道:“你别去了,快到厨房里看看晾晒的粮食怎么样了,过了一段时间了,光柱子一定移到筛子的外面去了!”康果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走出厢房后,还是径直往厨房走去。
“ 奶奶,我看到老是偷吃咱家的粮食和面粉的那只母老鼠了!”
没过一会儿,康果忽然大声叫喊着,快步跑进了厢房对奶奶说道,在他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兴奋、恐惧,还是紧张的复杂的神色。
旺措急忙过去扶着奶奶站了起来。她俩坐了很久,腿子都有点麻木了,跟在康果的后面一瘸一拐地朝着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奶奶问道:“那只母老鼠在哪里,钻到哪儿去了?”
康果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到这儿时,那只母老鼠就在筛子的边上,它见了我就钻到摞在厨房墙根里的柴火堆里去了!好像鼠洞就在那里,是一个灰白的瘦老鼠!”
他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吵醒了睡在炕上的才嘎,才嘎便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奶奶听见哭声,朝着土炕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安排道:“旺措,你站在这里守着那只母老鼠,别让它逃跑了!康果,你到房顶上把阿妈叫来!今天咱们就像你们阿妈说的那样,别再让这只可恶的母老鼠逃走,要把它一直偷吃我们口粮的仇给报了!”
康果就像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士兵,爬上搭在院子下方房檐上的木梯上到了房顶,接着便大声叫了起来:“阿——妈,阿妈更吉——”
不大一会儿,更吉从打麦场的一角露出面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大声问道:“是才嘎醒来了吗?”
康果答道:“不是,我发现那只母老鼠了!”
更吉没听清楚,复又喊道:“我听不见,你大声一点儿!”
康果于是提高声音,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更吉听到康果的话,立刻跳下打麦场下方的沟坎,上了沟坎后,又连跑带爬地过了一道田垄,穿过一片歇地,朝着自家飞奔而来。跑过来的样子,就跟《米拉日巴传》中图巴嘎跟随上师去参加宴席,醉酒后唱着歌儿(当时他重孝在身)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被母亲娘擦嘎尖听到了,于是她“长梯子一步跨过,短梯子一跃而过”的情形一模一样。
康果从木梯上下来,刚走进屋子,就见阿妈更吉把布袍的下摆挽到带子里,手里拿着之前就准备好了的那根木棍,走进了屋子里。她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地问康果:“康果,母老鼠钻到哪儿去了?”
康果指着厨房墙根下堆砌着的柴火说道:“钻到这里头去了!”
更吉听了,一边把手里的木棍放在地上,一边布置道:“康果,你帮我把柴火搬到一边!旺措,你去守住灶火边的通道!阿妈,您拄着拐杖守在门口!”布置好了,又大声补充道:“今天咱们一定要把一直偷吃咱家口粮的这只母老鼠打死,不论它跑到谁的跟前,咱们都要用棍子打、用脚踩,总之,咱们一定要把它彻底消灭掉!”
“呀呀!”
婆婆他们纷纷答应着,各自走上了各自的岗位。
此时,透过天窗的光柱恰好照在堆砌着柴火的墙角上方,让往常总是黑乎乎的地方就像是装了一只大灯泡一样明晃晃的。
康果帮着阿妈,把柴火一点点地挪开,这会儿,就剩下最下面劈好的半层木柴了。更吉便退后几步,拿起了方才放到地上的木棍,对着康果的耳朵给他打气道:“如果这只母老鼠顺着墙根逃跑,你就追上去用脚踩它!就像囊沃玉达一样勇敢一点!”
说完,更吉走过去,从容地把剩下的半层木柴推到一边,在裸露的墙角,就见一只瘦老鼠惊恐地顺着墙根跑出去大概一步之遥。就在更吉急忙举起手中的木棍的那一瞬间,那只母老鼠听到了裸露在屋角下的几只没长毛的小老鼠“吱吱”的叫声,又返身跑过去,把那几只没长毛的小老鼠藏到自己的肚皮下,蹲坐在那里,用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更吉。
看到这个情景,更吉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怜爱悲伤的感觉,就像是满含着雨水的云彩一下布满了她心灵的天空,她忽然感到鼻子里一阵酸楚的滋味袭来,嘴里也不由呜呜地哽咽起来。伴随着哭声,她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选于《龙仁青藏地文典·译文卷:一路阳光》
阿宁·扎西东主,男,藏族。1967年生,青海贵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民族文学翻译学会副主席。藏文大型文学期刊《章恰尔》常务副主编。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收获的季节》《洛茫顿珠》及译作《日常生活》《生长智慧书》等。曾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龙仁青,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先后在《芳草》《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