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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芽在树枝上积蓄力量,消失很久的鸟雀回到灌木丛中。

        色木村人一早出门,他们需要在这个季节播下青稞、豌豆、小麦等农作物。只有播下这些农作物,到了秋天他们才有粮食吃,养殖的牦牛也才有过冬的草料。

        阳光明亮,在山坡上游弋跃动。桑吉卓玛背着一条圆鼓的蛇皮口袋从蜿蜒的山路下来,阳光落在她背后的土地上,一闪一闪,似乎在逗弄她,或安慰她。

        桑吉卓玛走了一阵,累了,找了块石头把粮袋放在上面休息。

        山路下去四百米处,有一条明亮的河,叫色曲,像一条长长的哈达,据说贯穿康巴、安东等地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它静静地流淌,流去的沿岸,十五座藏寨挤在高大的杨树林后,三三两两,看起来没有规则,其实也不是没有规则。它们呈曲线布置在河的沿岸,总体上错落有致,很有艺术感。

        这里的藏寨有严格的规定,与别处的藏寨不同,上下为四层,分别象征一个人的头部、胸部、腹部和腿,上大下小的倒立品字形,犹如一位头戴盔甲、身披战袍的将军;上层楼廊外部以高山柳条垂挂环绕,像将军的披肩长发;房顶正中的小旗帜像将军头盔上的帽缨;房屋右侧随风飘拂的经幡恰似将军手握长矛冲锋陷阵。当地人都知道,这布局与一位流传千年的英雄人物相关,他的名字叫格萨尔,据说曾统一了大小部落。

        没有一丝风,屋顶的旌旗却不停地摆动,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舞动旗杆。

        如果这是两年前的春天,桑吉卓玛会高高兴兴地观赏眼前的美景,然后背着沉重的粮袋走到藏寨最下端的磨坊里,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口袋里的青稞粒磨成面粉后背回去做糌粑或酥油茶,变成一年四季的主食的。但今天,桑吉卓玛心情沉重,黝黑的脸上写满忧郁,一双明亮可人的眼睛黯淡无光。

        桑吉卓玛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找一个与自己没有感情的男人生大堆娃娃再然后娃娃们生一大堆娃娃?”

        可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又能怎样?如果一个人连眼下的事情都解决不了,大谈未来是不可取的。桑吉卓玛是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读完这学期就可以升入高中了。唉,别说升入高中,能否读完这学期都打个问号呢,她想。

        桑吉卓玛家住在色曲河左上方一条叫扎德的山沟里,独门独户,没有什么邻居。

        桑吉卓玛的父亲叫泽荣它,小时候是个孤儿,个子矮小,身体壮实。泽荣它一张脸黑乎乎的,仿佛在山西挖了几十年的煤,刚从煤洞里爬出来,如果没有一双细小闪亮的眼睛,泽荣它站在黑夜里,你根本找不到他的脸。泽荣它一年四季穿一身乌黑的藏袍,虽然又黑又脏,但似乎没有脱下来清洗过一次。泽荣它头上戴一顶淡黑的狗皮帽,帽子的两只耳朵总是耷拉下来,就像两只翅膀,在鬓角边一摇一晃的。他少言寡语,勤劳朴实。泽荣它没有一天闲着的时候,不是上山放牛就是庄稼地上打理庄稼,但家里还是那么穷,穷得一年四季买不了一件衣服,吃不了一顿肉。

        措金娜是泽荣它的女人,也就是桑吉卓玛的母亲。措金娜是色木村出了名的病秧子,很小的时候就病怏怏的,长大成年应该嫁为人妇了,还是病怏怏的。她嫁给泽荣它,不是因为多爱泽荣它,而是除了泽荣它色木村没有一个年轻小伙愿意娶她。虽然病怏怏的,措金娜还是为泽荣它生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分别是大女儿桑吉卓玛,二女儿扎西拉姆和三女儿央宗,儿子是最小的,才八岁多一点,叫尼玛扎西。

        因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没有时间祈福,加上没有钱请寺庙里的和尚念经,泽荣它一家人经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穷。

        也许是穷则思变,或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泽荣它把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全送到学校读书。

        泽荣它不期待孩子们读出一个什么结果,主要读书可以节约家里的粮食。

        子尼县处于高海拔藏区,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国家补贴书本费学杂费的同时,也补贴了大部分生活费。一个小学生在学校一学期只需要缴纳三百五十块钱生活费,一个初中生只需要缴纳六百块钱生活费。桑吉卓玛和扎西拉姆在子尼县民族中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央宗和尼玛扎西在色曲镇中心校读小学,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一年级。每年,泽荣它需要挣四千块钱来解决四个孩子在学校的吃饭问题。如果是往年,这四千块钱对泽荣它一家人来说没有什么。他家有草补、林补等多项国家政策转移性收入,加起来有一万多块钱。可这一年冬天,措金娜生了一场大病,光是住院就花了两万块钱。虽然在县医保中心报销了一部分医疗费用,但还有八千块钱的债没有还。由于没有生活费,泽荣它只得让作为长女的桑吉卓玛辍学在家,无法送到县民族中学读书。

        “我还是想读完初中。”卓玛坐在钢炉边一边往钢炉里添加柴火一边说。

        泽荣它在修理一副马鞍,一双手在马鞍上面摸来摸去,但似乎没有找到修理的地方。他想了一阵,说:“你是长女,应该体谅父母的苦衷。如果你去读书,那你下面的妹妹和兄弟就需要有一个辍学在家。他们没有你大,在家做不了家务活。”

        “以后不读书会更穷的,阿爸!”

        “这一点我知道,”泽荣它一张乌黑的脸写满无奈,一双明亮的眼睛躲躲闪闪,心里有一些内疚,但没有办法。他停下手中的修理活,说,“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也适合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但家里这条件你也知道,再加上你阿妈住院花了很多钱,阿爸让你辍学也是迫不得已啊!

        桑吉卓玛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木愣愣盯着火膛看了很久,一张黝黑的脸上留下两条曲曲折折的泪痕。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家不当家她不知道,但懂事是肯定的。她不是想懂事,而是不得不懂事。她知道家里贫穷,为了两个妹妹和兄弟只能牺牲自己。泽荣它转身时刚好看到她在抹眼泪,就心疼地说:“家里还有四五百斤青稞粒,要不明天你背一口袋到磨坊里磨成面粉后背到色曲镇去卖吧!如果能卖出去,也许你就有生活费了。”

        “阿爸,还是算了吧,我就在家里帮忙。”卓玛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如果卖掉一袋青稞粒,到了八九月份我家可能就需要借粮度日了。”

        “傻闺女,没事的,又不是没有借粮度日过,在更早的时候借粮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为难的。我知道你就差一学期了,还是读完吧。”

        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里装满眼泪,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阿爸……”

        “我明天一大早上山去放牛,你就自己背一大袋青稞粒去磨坊,尽量多背点。”

        “嗯,阿爸……谢谢阿爸。”

        

        桑吉卓玛在石头上休息了一阵,太阳就爬到山头一百米处了。

        桑吉卓玛背起粮袋,一个影子长长地走在前面,桑吉卓玛走在后面。她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走了一阵,然后穿过散落在色曲河边的十五座藏寨,来到河下游的磨坊里。

        磨坊不大,也是石头垒砌的,上面也是平顶,铺着泥巴与石子。她把口袋卸下来放在磨坊前面的台阶上,然后打开简易的木门。

        桑吉卓玛走进磨坊,先把闸门打开,然后拿一只撮箕出来把口袋里的青稞粒撮到磨盘里,再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看河上游一座座造型独特的藏寨,想格萨尔王的故事。

        如果格萨尔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同情我家的贫穷,资助我读到大学的。她想。

        桑吉卓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磨青稞面,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一大袋青稞粒就变成面粉了。

        桑吉卓玛头发上、衣服上、脸孔上全是面粉,但顾不了擦洗,她把青稞面装进蛇皮口袋里背到色曲镇,找到两三家买青稞面的,但只看了一下面粉没有买。

        桑吉卓玛心里有些着急,怕不能把面粉卖出去,换不到读书需要的生活费。色曲镇街道坑坑洼洼,到处是拳头大小的石头。桑吉卓玛背着沉重的口袋走在街道上,一颗颗汗水在黝黑的脸上徜徉。

        桑吉卓玛正找不到人家来购买青稞面,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就向她走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藏袍,个子不高,嘴唇上下长满粗短的胡子。一看到她就问:

        “卓玛,你还没有去县上读书啊?背上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装了什么好东西啊?”

        卓玛往前走了两步才认出朝自己走来的人。

        卓玛一张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叔叔好!我家没有钱给我交生活费,阿爸叫我背一袋青稞面到镇上来卖。”

        “应该让你阿爸自己背来的。”姓王的男人是色曲镇政府的,叫王德明,不是本地人,也不是藏族。他在色曲镇工作二十年了,各村各寨大部分藏民他都认识。他是色曲镇人大主任,主要分管镇上的教育。他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为人真诚善良。他站在卓玛前面两步远处,说,“走!我带你一起卖,德甲家最近请人修房子,可能需要青稞面。”

        卓玛感激地点了点头,背着口袋跟着王德明走。他们走出街道来到一户敞开着院门的人家。

        王德明站在院坝中间扯开嗓门喊:“德甲!德甲!在不在?色木村泽荣它家女子在卖青稞面,看你家需不需要买点?”

        楼上没有声音,静悄悄的,过了很久才从狭小的窗子里伸出一个脑袋:“是王主任啊?我们家昨天才购买了洛尕家的青稞面,现在暂时不需要。”

        “泽荣它家女子去读书需要生活费,如果可以的话你家多买一些,把这一口袋青稞面也买了吧!” 王德明恳求说。

        “家里没有钱了,王主任,实在抱歉,你带她去问问隔壁几家吧!”

        如果你没有卖过东西,就不知道卖东西有多艰难。桑吉卓玛心里想。在王德明的带领下,桑吉卓玛走遍大半个色曲镇的住户,但没有把脊背上沉重的青稞面卖出去。她心情沮丧,正准备对王德明说干脆不读书了时,镇上年轻的干部措马吉来了。

        一听说卓玛卖青稞面是为了攒生活费,措马吉就大大方方地买下了整整一口袋面粉。还说,我上次回家时,家人没有青稞面吃了,正打算买一些带回家。现在卓玛在卖青稞面,就正好买了。

        王德明高兴,卓玛也高兴,一口袋青稞面卖了一百五十块钱,差不多够两个月的生活费。王德明理解卓玛的心情,从衣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卓玛,说:“你家在色曲镇,物质上贫穷,但精神上是富有的。拿着,这是王叔叔给你的一点心意。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我,你家四个姐弟都在读书,我们作为党员干部肯定要支持的。”

        桑吉卓玛没有想到一袋青稞面就这样卖完了,卖了一百五十块钱,还得到了王德明两百块的资助,心里面乐开了花。她肤色黝黑不算俏丽的瓜子脸挂着希望的太阳,向措马吉和王德明深深鞠了一躬,说:“你们都是好人,如果桑吉卓玛有一天能报恩了,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措马吉二十多岁,子尼县土生土长的藏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参加工作两年,有一双美丽而仁慈的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卓玛的头,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像姐姐一样当乡干部。”

        卓玛连连点头,收拾好口袋就匆匆忙忙回色木村。回家的一路,她一直想,如果不好好读书,不读出个名堂就对不起父母、老师,还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她想到自己差不多旷了一个月的课,心里有些着急。她担心自己跟不上同学,成为班上的累赘。

        桑吉卓玛走到色曲河下游磨坊边时,太阳没有了,一团浓黑的乌云盖住了天空。

        在高原上,天气瞬息万变。不管天气有多好,只要太阳被乌云遮住,那就会马上刮风。风后,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雨水会接踵而至。大雨后,乌云散了,太阳又会出来。所以,在高原地区,一大早出门需要准备厚薄两件衣服,传统的藏袍刚好解决了冷暖不定的气候。在高原藏区,每一件藏袍都有两只长长的袖子,寒冷时,就把袖子一起套在手臂上,两只手交叉在身前套在宽大的袖子里;天气不冷不热时,可以脱下一只袖子缠在腰杆上;如果天气太热,就可以把两只袖子都脱下来缠在腰杆上,既凉快又美观。卓玛穿的是校服,不是藏袍,故只能把蛇皮口袋盖在背后。如果下雨了,不挡一下雨,校服被打湿的话,第二天去学校就没有衣服了。她刚想到这里,一阵大风就吹了过来,呼啦啦——呼啦,把河边的杨树吹来东倒西歪的。一阵狂风后,大雨就跟着来了。随着大雨,天空越来越黑,仿佛到了傍晚,天地连成一片。远处的山脊上,先是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然后一阵阵巨大的雷声轰隆隆来到河边。由于狂风暴雨加上雷鸣闪电,她只得躲在磨坊里休息。

        

        不知一早上山去放牛的阿爸回来了没,如果没回来的话肯定被雨淋湿了。桑吉卓玛想。

        桑吉卓玛想起个子矮小皮肤炭黑的泽荣它,心里划过几丝内疚。如果自己不读书,那肯定能帮家里做许多事情的。当然,就算能帮家里做再多的事情又怎样,一年四季下来除了贫穷还是贫穷。如果贫穷是一只鬼,那这只鬼跟着泽荣它家已经很多代人了。从曾祖父一代代下来,似乎没有一代是富有的。唉,如果一代人活着不过是传递贫穷的接力棒,又有什么意义?她胡思乱想。

        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大,远处的雷鸣闪电也更加狂乱吓人。

        桑吉卓玛躲在狭小的磨坊里,整个人冷得瑟瑟发抖。如果泽荣它回家了,就可以拿着雨衣来接她。桑吉卓玛真希望父亲早一点来接她,回到家里暖和身子后,把色曲镇遇到王德明和措马吉的事告诉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如果父亲知道王德明和措马吉那么关心自家的闺女,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桑吉卓玛在磨坊里站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大雨下了半个小时了,但就是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哪一天的狂风暴雨比这一天漫长,直到天黑了还在继续。一天里只吃了一点早饭的她,肚子已经饿了。她等不到父亲来接她,只得举着蛇皮口袋冒着雨回家。

        走过散落在河边的藏寨时,桑吉卓玛准备找户人家借一把伞,但没有人在家的。也许,这场发生在春天的狂风暴雨太突然,一个个被困在山上了吧!

        桑吉卓玛走到色曲河上游拐进左边的山沟时,天已经全黑了。电闪雷鸣停了,但狂风暴雨还是不止。桑吉卓玛家离色曲河有三里地,全是曲曲折折、坎坷不平、陡峭狭小的山路。从色曲河沿岸走到她家住的扎德沟,需要穿过两条小山沟,翻过一片小山坡。在雨水中,桑吉卓玛小小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忧伤,仿佛是一首迷路的歌,踉踉跄跄,没有一个依附。天色黑暗,道路湿滑,她往上爬三步,总有一步滑回来。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桑吉卓玛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当她好不容易爬到扎德沟下方一块青稞地上时,看到自家的藏寨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莫非我家有什么喜事?桑吉卓玛站在青稞地上想。这时,天上的雨水一点点小了去,狂暴的山风也一点点歇息了。桑吉卓玛站着喘了一口气,继续往家里赶。

        她刚走到院门后,就听到措金娜撕心裂肺的哭声。随着哭声,她听到了这样的喊叫:“泽荣它你快起来!你这个死鬼,难道就这样撇下四个孩子和我走了吗?你这样一走,自己倒是不用苦和累了,但想过我和孩子们吗?我们家本来就穷,一年四季青黄不接的。现在你走了,我们肯定活不下去了。”

        桑吉卓玛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桑吉卓玛把手上的口袋一丢,就往家里狂奔。她还没有跑到三楼,楼上下来的邻居博绒就告诉她泽荣它在牛场上被雷打了,背回来时还有几丝气息,但现在已经没有气息了。她顺着独木梯跌跌撞撞爬到三楼,看到客房中间围着一群人,全是牛场上下来的,一个个全身湿漉漉的,肯定是冒着狂风暴雨把泽荣它背回来的。

        桑吉卓玛扒开人群,看到身材矮小的泽荣它躺在一张破旧的毯子上,措金娜正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撕扯一边喊叫。泽荣它一张脸还是那么黑,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睁开,但眼珠子一动不动。卓玛吓傻了,张嘴想喊“阿爸”,但只有嘴唇在动来动去,没有一点声音。桑吉卓玛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停止在眼眶里,一双眼睛闪来闪去,空洞呆滞,失去了所有的灵性。

        桑吉卓玛蹲下来,在泽荣它的遗体前,伸出手抚摸父亲乌黑的脸,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停地张嘴闭嘴,但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桑吉卓玛痛恨自己,站起来甩开手臂往自己的脸上招呼,把自己打得“噼噼啪啪”的,周围的人拉住她的手才停止。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仿佛还只是天黑,一下子就到了半夜。桑吉卓玛坐在泽荣它的遗体前,就像一座雕塑,不哭不笑,傻呆呆地。后来,在色曲镇中心校读书的央宗和尼玛扎西回来了,在子尼县民族中学读书的扎西拉姆也回来了。

        再后来,色木村党支部书记沙甲来了,色曲镇人大主任王德明和年轻的干部措马吉也来了。他们十分同情泽荣它家的遭遇,前来的每一个人都捐了钱,还为泽荣它请了三个和尚,在家里匆匆忙忙念了两天经后,泽荣它就被送到附近的天葬台了。如果说父亲是天,母亲是地,那桑吉卓玛就是没有了天。桑吉卓玛是家里的长女,父亲走后是家里的顶梁柱。桑吉卓玛知道这些,所以比所有的人悲伤。

        扎西拉姆、央宗和尼玛扎西没有卓玛那么悲伤,泽荣它天葬后,他们就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了。这一年春天开始,本来就要回到学校读书的卓玛终究没有回到学校。卓玛是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三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由于家遭突变,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成就留在家里务农了。桑吉卓玛心有不甘,但没有办法。她脱下心爱的校服,收拾好寄托过美好未来的课本,准备做一个本分勤劳的庄稼人。

        病怏怏的措金娜直接瘫痪了。措金娜一天到晚睡在一张破旧肮脏的地毯上,除了吃饭喝水就是念经。措金娜没有读过书,能念的经文也就不多,手持转经筒只反反复复地念那么一句话:唵嘛呢叭咪吽。

        措金娜念经念累了,就坐下来给卓玛讲每转手上刻有六字大明咒的经轮一次就相当于如闭关持咒的数量的事。

        卓玛从小读书,学到的佛教知识不多,故说:“阿妈,你就好好念吧,我们一家人的平安吉祥就交给你了。”


        

        色木是一个小村,十五户散落在色曲河沿岸,三十五户散落在离色曲河两三里地处的山沟里。平时,这些藏民各做各的农活,各放各的牛羊,只有到了念经讲道的日子,才会集中到色曲镇街道右下方的念经房里去。他们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农活也不是牧活,而是念经祈福。当然,色木村有参加不了念经祈福的,如桑吉卓玛家,泽荣它被春雷劈死后,家里的农活、牧活就移交到桑吉卓玛手中。桑吉卓玛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但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少而减轻什么。从春天到夏天,桑吉卓玛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劈成两个人,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忙,但还是落后于其他村民。夏天到来时,山上会长出虫草,她为了多挖一些虫草,一个人背了一顶粗糙的帐篷,带了半个月的口粮准备往牟阳山走。

        “阿妈,我要去挖虫草了。”桑吉卓玛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我给吉巴舅舅打好招呼了,我去挖虫草这段时间就让他家的大女儿拥初来照顾你。”

        措金娜蜷缩在毛毯上,身上盖了一件藏袍。她知道女儿卓玛的辛苦,心疼地说:“你去吧,卓玛,我虽然做不了什么活,但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还是可以的。你就放心地多挖一些虫草,秋季后你两个妹妹和兄弟还需要缴生活费,以后你父亲做的一切就轮到你来做了。”

        “阿妈,我知道的,我会做好一切的。”桑吉卓玛收拾好了行李,站起来说。

        牟阳山是一座神山,据说受到神灵的保佑,每年出产的虫草特别多。从色木村到牟阳山,需要走两天山路。如果没有遇到狂风暴雨,或者野狼豹子什么的还好,万一遇上这样的天气或者野兽,生命就会危险。色木村到牟阳山去挖虫草的人一般结队而行。结队有结队的好处,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不会挖到多少虫草。卓玛知道危险,但顾不了危险。她家一穷二白,一年遭受了两次劫难,不得不用生命去赌换生活。

        桑吉卓玛交待好家里的一切,背着沉重的帐篷与口粮一大早就出发。那是五月中旬,天上虽然有太阳,但天气没有炎热。桑吉卓玛从色木村走到处于牟阳山和色木村中间的阿拉草原,天就黑下来了。她找到一处背风的地方,一个人搭好帐篷,在周围捡了一小堆牛粪。她找了几块石头在帐篷里搭起简易的锅庄,把一只黑色的铁锅搭在上面烧水。她用开水和好青稞面,吃了大半碗就睡了。半夜,她醒来了。她听到远处有“呜呜”的狼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害怕狼群找到自己住的地方。她睁着眼不敢睡觉,幸好狼群没有发现她。

        第二天,太阳出来,在远处的山顶上。桑吉卓玛一身疲惫,很想好好地睡觉,但不能睡觉。她挣扎着起来,先用铁锅烧开了水,然后又和了一碗青稞面当作早餐。吃了早餐后,她背着沉重的行囊继续向牟阳山出发。这一天,桑吉卓玛走到牟阳山下天就黑了。山下有一条河,清清亮亮,因为流淌在牟阳山下,故叫牟阳河。她把帐篷搭在牟阳河边一块草坪上,用牟阳河水煮了一顿牦牛肉吃。她用牦牛肉庆祝安全到达牟阳山。

        虽是五月中旬,但挖虫草的人还没有上山。牟阳山空空荡荡,除了卓玛没有其他人。也许,再过七八天,牟阳山下会搭满帐篷,从山腰到山顶会匍匐着一群找虫草的人。她想。为了取水方便,挖虫草的人基本上都住在河边,一大早天还没亮就煮饭吃了出发,爬到山腰时刚好太阳出来。

        卓玛想,如果住在河边,上山下山会浪费很多时间,不如多背一些水住在山腰,等水用完了再下山取水。因为有这个想法,第二天吃了早饭后,她直接把帐篷搬到半山腰上。她在半山腰搭了锅庄,挖了火塘,在帐篷周围围了一圈木头栅栏,以防半夜三更可能走近来的野兽。她用一天的时间打理完这些,第二天便开始寻找虫草。

        太阳照在牟阳山上,一束束金光明亮晃眼。一片片山坡,大部分还在白雪覆盖下,根本找不到虫草。卓玛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寻找那些向阳的山坡。她趴在山坡上,扒开枯黄的杂草寻找虫草,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盯着黑色的泥土。由于大部分虫草还没有冒出地面,她找了一上午才找到六只虫草。

        吃了中午饭休息了一会,她又开始趴在向阳的山坡上寻找虫草了。下午的运气还不错,卓玛找到了十只小拇指大小的虫草。她想,如果一天能够找到十五只,一只卖十块钱的话,一天就可以挣一百五十块钱。如果真能这样,两个妹妹和兄弟的生活费就轻轻松松地挣下了。她蜷缩在帐篷里盘算着这个虫草季能够找到多少钱,一只野鸟就落在帐篷上。只听“咚”的一声,像一块大石头落在篷顶,吓得卓玛全身一阵哆嗦。

        天哪!难道有人要加害我?她想。

        想归想,桑吉卓玛一颗心一下子镇定下来。她听到了鸟儿翅膀拍打的声音,知道落在篷顶的不过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鸟。她想把野鸟放进帐篷里,但又害怕有野兽跟着野鸟进来。她没有贸然打开帐篷,一个人在帐篷里静静地等了很久,等野鸟飞走后才入睡。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牟阳山一直没有人来。桑吉卓玛一个人住在山腰上,除了吃饭就是找虫草。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没有一点害怕。运气好的时候,她一天可以挖到二十只虫草,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挖到七八只虫草。如果遇上狂风暴雨的天气,她就只能坐在帐篷里洗涮虫草。她把一根根包裹着黑色泥土的虫草用粗糙的刷子洗涮开来,变成一只只像虫又不像虫,像草根又不像草根的虫草。她把虫草晾晒在燃烧的牛粪边,一根根烤干了的虫草金黄色的,肥嘟嘟的,在阳光明亮的时候,还有一点点透明。

        

        第十天,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由于不能出门找虫草,桑吉卓玛只能坐在帐篷里洗涮虫草和数虫草。

        “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六十五根。”她数完摆放在羊毛毯子上晾干的虫草,满意地说。

        大雨接天连地,适合躲在帐篷里吃好吃的喝好喝的。当然,桑吉卓玛没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好喝的。她在蛇皮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块牦牛肉,差不多有三斤重,如果省着吃,应该可以吃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她用一把乌黑的砍刀切了一小块放在铁锅里,然后用嘴吹燃了锅下面的牛粪。

        在高原藏区,牦牛身上的一切都是宝。牛皮可以做大衣,牛毛可以织成衣服,牛奶可以煮来喝,煮开冷却后还可以提取酥油,牛肉可以晒成肉干食用,也可以直接煮熟后变成手抓肉,牛粪可以拿来糊墙,晒干后也可以当柴火。为此,高原上的藏民对牦牛充满敬意。若非迫不得已,他们是不会杀牛的。如果非要杀牛,在杀牛之前会邀请和尚念经,求得神灵的宽恕。卓玛家有五条牦牛,两头大的,三头小的,由于泽荣它不幸被雷打死,举行天葬时欠了债,故杀了一头牦牛卖肉。那些没有卖出去的肉风干后保存下来,这次卓玛带来的就是这些风干的牦牛肉。

        风干牦牛肉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用铁锅煮熟后吃。由于卓玛在学校读书,习惯了吃食堂里的各种炒菜,很少吃风干的牦牛肉,故每次食用都是先煮了再吃。她坐在锅庄前等了一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牟阳山海拔高,水的沸点低,差不多七十度水温就烧开了。她找了一块石头压住锅盖,尽量增加铁锅里的气压。这样“咕噜噜——咕噜”地煮开一个小时后风干的牦牛肉就可以食用了。

        卓玛把肉块捞出来装在一只金属大碗里,然后舀一碗青稞面,加上烧开了的肉汤揉糌粑。这是十天里最丰盛的午餐,如果有一点牛奶就更好了,可惜带来的牛奶早就喝完。卓玛住在牟阳山找虫草的这段日子,虽夜夜提心吊胆,但白天收获很大。没有读书了,但她对生活还是充满期待。她在一天天长大,两个妹妹和兄弟也在一天天长大。只要长大了,一切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她这样想,如果哪一天有了本钱,就在色曲镇修一座藏寨,一楼拿来开小卖部,二楼拿来居住,三楼拿来开一个藏餐店。她是色木村第一个读到初三的女子,不应该只在泥土里找生活。所谓人生,其实就是退一步想。只要你退一步想,一切就会海阔天空。揉好糌粑后,她拿出一把小刀,把煮熟的牦牛肉放在左手上,向内边切边吃。她吃一口牦牛肉,吃一口糌粑,那幸福感就像闪电,一遍遍涌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到了下午,雨水小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卓玛吃饱了糌粑和牦牛肉,就蜷缩在藏袍里休息。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躺着躺着就睡了。她做了一个美梦,在一条陌生的街上遇到一位帅哥。那帅哥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袍,手上拿着一束美丽的鲜花,正向她走来。

        “我等你很久了,卓玛。”帅哥甜甜一笑,说。

        他叫音塔,十五岁多一点,是卓玛子尼县民族中学初三年级的同学。他长得帅,但学习成绩不好。他喜欢卓玛,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追求她,给她写情书,用最唯美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爱恋。但是,卓玛没有接受他。他家境富有,而她家境贫穷。也许,他们会有感情,但不同的家庭环境不可能让两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何况,她只想好好读书,不想谈什么恋爱。如果真的有缘,那读好书后在一起的机会多的是,何必急于一时。她想。她没有想到会遇见他,一颗心扑通乱跳,可他走到眼前时还是稳住了。她说:“你等我干嘛?”

        “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等你等谁啊?”音塔嬉皮笑脸地说。

        “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怎么就变成你的女朋友了?”

        “你不用答应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这样的花花公子。”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你就行。”

        “单方面的喜欢不叫喜欢。”

        桑吉卓玛嘴上拒绝音塔,但还是伸手把美丽的鲜花接在手里。那是一束红彤彤的玫瑰花,总共有九十九朵,表示长长久久。她把鲜花抱在胸前,一张黝黑的脸红扑扑的,有一些羞涩,但也有一些大胆。她用闪亮的眼睛看他,暗示他可以有进一步的动作。

        音塔不是傻子,知道桑吉卓玛同意是迟早的。所以,他敞开双臂,很绅士很礼貌地拥抱了她,并说,我会疼爱你一辈子的,哪怕有一天你读不了书,变成又老又丑的高原女人。

        “你才会变成又老又丑的高原女人。”卓玛推了他一下,在他英俊的脸上亲了一口。

        音塔没有想到向来高冷的她会亲自己一口,一时间懵了。他傻呆呆地站了一会,用手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说:“你咬我一口干嘛?……不!我也要咬你一口,不然就吃亏了。”

        卓玛捧着玫瑰花一边小跑一边说:“来呀!来咬我啊!来呀!有胆量你就来啊……”

        卓玛在前面小跑,音塔在后面穷追。追着跑着,跑着追着,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下子跌倒在路边的草丛里。他呢,一看到这个难得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把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下面……

        这时,天黑了,雨也停了。桑吉卓玛从睡梦中醒过来,发现身上压着一个人,正在用力撕扯她身上的衣服。

        怎么梦里的事情跑到梦外来了。她想。

        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压在身上的是音塔,故只是小心地反抗。她反抗了一小会,想起自己住在牟阳山,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挖虫草,就知道自己被人钻帐篷了。她转头看左下方,看到帐篷破了一个大洞,压在身上的男人肯定是从那里爬进来的。她大声地喊:“滚!快滚!你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那男的不说话,一股脑儿把卓玛压在身下,伸出一双肮脏的手在卓玛身上摸来摸去。他一只手摸到卓玛的胸部上,另一只手摸在卓玛的大腿间。他知道牟阳山没有人,根本不在乎卓玛喊不喊人。

        男人看起来个子不高,身体也不算强壮,但力气很大。他压在卓玛身上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稳稳地,纹丝不动地把她压着。他不断喘着粗气,一团团热气喷在她一张俊俏的脸上,粉嫩的脖颈上,令她痒梭梭的。

        卓玛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周围有没有人,快救救我!”

        卓玛喊出去的“救命声”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在牟阳山的夜色中起起伏伏几下后,消失了。她静下心来,一边用手顶住男人坚实的胸膛,一边用祈求的口吻说:“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才十五岁,初中还没有毕业。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到牟阳山挖虫草吗?我家里太穷了,两个妹妹和兄弟都在读书,父亲被雷电打死,母亲瘫痪在床什么也做不了。大哥,就看在神灵的面上,求求你放了我吧!只要你放了我,我挖的虫草全归你。”

        男人见卓玛在瑟瑟发抖,起了怜悯之心,把抓着卓玛胸部的手放开了。

        卓玛感觉男人一点点放松下来,心里就在盘算怎么脱离魔掌。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不是色曲镇人吧,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也许,我们还是亲戚呢?如果我们是亲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就不好了。”

        “我们不是亲戚。”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们家是色木村的。”卓玛无话找话说。

        男人不想说话,他害怕说了话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他小声地命令说:“请你不要再说话了!”

        “嗯,那就听大哥的,我不说话就是了。”

        牟阳山的夜静悄悄的,没有山风吹过帐篷的顶端,也没有野狼前来光顾帐篷的前后。他们嘴上不说话,内心深处的语言却波涛汹涌。她一直在想怎样赶走钻进帐篷来的男人,而男人在思考要不要睡了她。他们一直不说话,但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卓玛想了想,说,大哥,我想睡觉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叫你别说话!”男人十分懊恼,收回的手重新抓在卓玛的胸上。

        ……

        半夜,他走了。卓玛躺在帐篷里嚎啕大哭。卓玛除了大哭,也找不到解救自己的方式。她哭够了,身心的疼痛也一点点消失了。她想起家里一年来的遭遇,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真有什么因果轮回,那就让强暴我的人下辈子做牛做马为自己的暴行赎罪吧!她想。她用藏袍裹住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睡在帐篷里,大白天的喜悦荡然无存。

        桑吉卓玛借助微光,看到晾晒在帐篷一角的虫草还在,没有被男人拿走。虽然这样,她还是恨死了他。她就这样失去自己的贞操,失去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想,一定要找到这位欺负了自己的男人,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如果找到他,最好从背后杀他一刀,就算不把他杀死,也要弄他个残疾。当然,最好把他杀翻在地上后,脱下他的裤子割掉他的生殖器。她又想,还是报案最好,这样的男人害过一个女子,还会继续害别的女子的。如果这样的话,不报案等于协助其作案。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模样,是哪个村庄的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公安机关又如何破得了案?她一直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天一点点亮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阳出来了,耀眼的光芒普照牟阳山,整座山被包裹在万道霞光里,仿佛是一尊佛。

        桑吉卓玛一夜无眠,蓬头垢面,但还是习惯性起来做早餐。她刚吹燃锅庄下面的牛粪眼泪就下来了。

        桑吉卓玛想,像我这样的人,如此费力地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呀?如果我死了,那就不用苦和累了。她想到了死,想到死比活着更简单更轻松。她在帐篷里找到一根粗糙的草绳,准备在帐篷顶上自尽。卓玛刚系好了绳子,就想起了母亲措金娜,还有扎西拉姆、央宗和尼玛扎西。如果没有卓玛,他们该怎样活下去?她不怕死,但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死让家人活不下去。唉,活着难,死也难。她想起强暴她的男人,怒从心头起,一切都是这个钻帐篷的男人引起的。她需要找到这个男人,不管能不能为自己报仇,至少可以砍他一刀,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卓玛解下绳子,在藏袍里藏了一把乌黑的砍刀,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割肉的小刀,早餐也没有吃就往山下走。

        桑吉卓玛还没有走到牟阳河边,就看到河边搭了许多帐篷,一座座炊烟袅袅,可能每一座帐篷里的人都在做早饭。她一直住在山腰,没有看到什么人来到山腰,这么一些帐篷,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卓玛想,那个男人肯定在某座帐篷里,也许正在与自己的妻子儿女欢声笑语呢?她走到牟阳河边,顺着牟阳河一座座帐篷寻找。卓玛说她在找一位大叔,她说大叔借了她一把剪刀没有归还。卓玛一脸疲惫,衣裙凌乱,不管走到哪座帐篷,主人家一眼就看出她肯定被钻了帐篷的。她找了一条河的帐篷,没有找到那个被她抓破了脸和脖子的男人。

        这一天,桑吉卓玛在牟阳山四处走,表面看起来是寻找虫草,但心思不在虫草上。桑吉卓玛就像一个疯子,蓬头垢面地东奔西跑,跑遍了大半个牟阳山,就是没有找到那个畜生。


……


原刊于《芳草》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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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理博,彝族,又名英布草心,198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民族》杂志编辑。在《芳草》《民族文学》《西藏文学》《四川文学》《星星》《草原》等刊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玛庵梦》《虚野》《阿了》《第三世界》《洛科的王》《归山图》,诗集《爱的音律》等。长篇小说《玛庵梦》获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五届“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归山图》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长篇小说《虚野》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