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记》觉乃云才让著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3月版.jpg

        早晨的阳光像一顶金色的头冠,罩在背后的山顶,给原本挺拔生动的山峰增添了不少端庄秀丽的美姿。但是阳光并没有在山顶久留,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山下滑,想把自己的光辉,不偏不倚地洒到每一座小山,每一条小河,每一棵蠢蠢欲动的春芽上。不久,金黄色的朝阳覆盖了目所能及的整个山川原野,也覆盖了眼前的这条名叫黄草沟的小山沟。

        黄草沟不算太深,但是植被非常丰富,草儿也非常茂密,是一个充满了祥瑞之气的地方。现在,经过一个冬天严寒的肆虑,沟里的植被早已失去了夏秋季节美丽的风华,草儿也只剩下枯黄的草茎,然而天气毕竟一天比一天暖和,植被灰白干枯的枝条上,已经泛出象征生命血液的、似有若无的淡青色,草儿根部的泥土也已经变得松软。树枝上那些闹腾的野画眉,仿佛早已嗅到春天的味道,叽叽喳喳,啼叫个不停。

        小扎西站在羊圈里面,手里紧攥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准备随时惩罚那些出圈时调皮捣蛋的羊。但是看到眼前这些温驯、可爱的羊,他就不忍心地把树枝扔在了一旁。他像空中翱翔的老鹰那样展开双臂,把羊圈里的羊群往外赶。他那长着两排漂亮白牙的小嘴也没有闲着,嘟起来发出一串串紧急的嘘声,或者一阵阵严厉的警告。在他的驱赶下,羊群到了羊圈门口,像一群兔子一样飞出去。一些警惕性高的羊,看到威严地站在羊圈门口的达瓦,受到惊吓,“啪”地斜飞到空中,划个弧线,落在地上,又顺势翻个跟头,这才若无其事地抖动着脑袋,冲向前方的羊群。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达瓦突然中断了自己数羊的节奏,有些不悦地说,“扎西,你能不能慢点,把羊均匀地赶出来?”

        小扎西不服气地反驳道:“瞧,阳光都照在山腰上,不是我不想慢点赶,是它们急着出去吃草!”说着,扎西放下平展的双臂。正如他所言,羊都一窝蜂地拥到羊圈门口,个个显得急不可耐

        “你小子,少说废话。”达瓦有些无奈地把半掀开的篱笆门“啪”一声全敞开了。羊圈里剩下的羊,如同沸腾的茶壶里挤出的泡沫,乱中有序地走出了羊圈。

        “哥哥,羊群早晚都要数清楚,难道你不想重新数一下?小扎西见状,急切地跟着羊群跑到羊圈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准备把羊群赶回来。

        “算了!”达瓦顺手关上羊圈的篱笆门,不耐烦地看了看小扎西,将右手大拇指朝背后木屋指了指,示意小扎西收拾好木屋,便一步步朝羊群走去。小扎西冲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立即去收拾木屋,而是跟在达瓦和羊群身后,来到了小溪边上。

        羊圈上方,有一个用一根粗长的木棍斜支在空中的小木屋,屋项长满了半黄半白的杂草,木屋看起来风雨飘摇,极不稳定,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翁。木屋前方的木板门和窗户,像一张眼㖞嘴斜的人脸,一点儿都不对称。然而,当早晨的阳光从山上漫下米,如同鎏金一样镀在木屋上时,它仍焕发出了一些生命力。

        小扎西从河边回到木屋门口,抬起右脚,“哐啷”一声踢开半掩的小门,几近散架的木屋被震得颤抖了一下,但随即仍牢牢地挺立着。不过这一动静,将木屋边用铁链拴着的、正在装睡觉的老狗吓了一大跳,它一下子立起身,警惕地吠叫起来。

        木屋四周都是石头垒起来的墙,但是并不太牢固,屋内靠近窗户的一边有个四方形的火炕,炕面坑坑洼洼,铺着两个破旧的羊毛垫子。羊毛垫子上,一对皮袄像未成型的雕塑,胡乱堆在一起。火炕和灶台之间有根横木,横木的边上有根柱子,上面挂着一只旧式的石油灯盏。灶台的灶洞上,安着一只铁锅,灶台边沿,搁着几对破碗。木屋空地的墙角里,胡乱摆放着着一只用来装水的25千克的塑料桶和一个坑坑洼洼的狗食盆。小扎西来到木屋时,阳光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和门缝里照进来,使木屋里的器具都异常地惹眼。他举头望了望屋顶,屋顶上那几个大小不一的窟窿,漏进一柱柱耀眼的阳光,透过窟窿往上看去,天空蔚蓝得让人眩晕。

        木屋里,靠近门口的火灶像个张大的嘴巴。由于火炕下面塌了一截,若是往火灶里生火,那么,烟就会被塌下来的炕石给堵住,无法顺畅地飘向屋外,浓烈的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寒冷的天气里,不生火也不行。小扎西一会儿的工夫,就在火灶里生起火来。顿时,木屋的窗户、门缝、屋顶,甚至墙缝里,都在冒烟。很快,木屋就变成了一个大炉子。不过,这些从不同地方冒出的浓烟,到了屋顶就聚集在一起,从屋项的那几个窟窿直往天上冲,因此,不多时,木屋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空谷里炊烟袅袅,也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气息和生机。

        简陋的木屋防不住黄鼠狼、野猫等不速之客。因此,兄弟俩每次出门,除了锅碗,他们都会把仅有的食物,比如糌粑、干牛肉、黑面粉、芫根叶子做的干酸菜以及残存的酥油等都分门别类,装在不同的布袋子里,吊在高处。这次出门也是一样。小扎西先踮着脚,摸了一下其中一个袋子,但是没有够着,反而使那些或鼓胀或干瘪的布袋子相互碰撞,晃动起来。于是他从火灶边上搬来一只小木凳,卸下其中几个布袋子。

        今天火灶里烧的是白桦枝条,火苗往外喷的时候,受热膨胀的枝条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小扎西蹲在火灶边上,用他那小巧、略显粗糙的双手,把干牛肉和酸菜叶切成碎片,煮在小缸子里面,等忙完后站起来时,全身披上了一层烟尘。他抖了抖身体,身上那些缥缈的烟尘,像无数个幽灵般舞动起来。

        小扎西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谷底,整个谷底的不同地方罩着一层黄蓝紫红的迷雾。羊圈里的羊类如同发酵了一样,冒着蒸汽,浓浓的羊臊味和羊粪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小扎西把皮的双袖脱下来系在腰间,用铲子把羊圈里的羊粪蛋往外铲。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偌大的羊圈都清理干净了。他像个庄稼人一样,把铁铲拄在面前,举头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停在木屋和羊圈之间的老狗身上。老狗用呆滞而迷离的目光看了看小扎西,懒得朝他叫喊,只将长长的舌头吐出来,有些不悦地舔了舔阔大的嘴角,似乎在说,反正老狗我已经饿得不行了,你看着办吧。

        小扎西从羊圈门口抓了一把羊粪蛋,唰地抛向老狗,老狗知道这是他的恶作刷,并不躲闪,立定在木桩边上,任凭羊粪蛋打在自己身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咯咯大笑的小扎西有些扫兴地走进木屋,给老狗的狗食盆里倒了半盆开水,里面加了一点儿粗粮,用木勺搅起来。他并没有因为老狗不配合自己的恶作剧而冲淡狗粮,相反,他边搅,边又往里面添了两把狗粮。

        眼看太阳都跑到头顶了,对面的森林被风吹拂,响起了一阵林涛声,但是达瓦还没有回来。火灶上缸子里的酸菜肉汤,早已煮熟,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小扎西坐在木凳上,望着肉汤,肚子里像钻进了一只虫子,不停地用细爪挠他的胃,让他又饿又馋。但是他不忍心独自享用这美味。于是,他咽着口水,盖上缸盖,把它挪到火灶边上,等待达瓦回来。

        等了一会儿,他把前身依靠在一边塌方的灶台上,睡着了。梦中,他独自在某个小山沟里放羊,可是山沟里的灌木丛和枯草都长了嘴巴和爪子,他怕羊群被它们伤害,于是高声呼叫着寻找达瓦。可是达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他只好拼命把羊群从山沟的灌木从里,赶到光滑如秃头的山梁上。在那里,羊群四散开来,低头吃草,于是他放松了警惕。突然,一只岩鹰从天上俯冲而下,虎狼一样叼起一只小羊羔,展翅而逃。可怜的小羊羔,在岩鹰的利爪间四蹄乱跳,咩咩直叫。小扎西也在地上乱蹦乱跳,想解救小羊羔,可是他无论跳得多高,手伸得多长,都够不到岩鹰的爪子。于是他哭喊道:“哥哥,小羊羔被岩鹰叼走了!小羊羔被岩鹰叼走了!”

        “没有啊,就在我手里。”突然,达瓦臂弯里抱着一只刚出娘胎的小羊羔,从门缝里钻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只名叫“花脖子”的小母羊。

        “哥哥,是你救了小羊羔吗?”小扎西看见达瓦怀里的小羊羔,一骨碌翻起身,惊喜地问道。

        “什么呀,莫名其妙!”达瓦并不知道小扎西刚才的噩梦,于是这样答道,“它的阿妈花脖子第一次生产,我怕在山上保护不好羊羔,所以就把它抱回来了。”达瓦边说,边把羊羔放在火灶边上。小家伙一落地,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扎西放心地笑了。他跑到羊羔身边,怜爱地抚摸着它湿漉漉的羊毛,对达瓦说:“瞧,哥哥,这是个白身黑头的小家伙,以后,咱们就叫它小黑头吧!

        达瓦说:“好哇!‘小黑头’叫起来也蛮好听的!”刚刚有了自己名字的小羊羔,本能地寻找母羊的奶头,却误打误撞,头顶在小扎西的肚子上,噙住他皮的衣襟,吸吮个不停。

        “头生的小羊就是这样,嘿,笨蛋,你阿妈在这里。”达瓦把小黑头从小扎西的身边抓过来,放到母羊的腿下。

        小黑头找到母羊的奶头,摇着尾巴,小嘴不停地吸吮奶水,嘴里或者喉咙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羊羔虽然身体娇弱,但是奶水一流进小肚,全身就有了力气,以至于它头顶着母羊臀部吸奶的时候,母羊两条后腿不由自主地往火灶边挪去。这一挪,不小心碰倒了缸子里的早餐,香喷喷的酸菜肉汤全洒在火灶上,顿时,木屋里飘起了一阵雪花似的烟尘。达瓦见状,生气地说:“你就不能把缸子放在安全的地方吗?”

        “还能放在哪儿?”小扎西反驳道。他边清理边说:“唉,干牛肉本来就不多,这下,又浪费了。”

        “什么浪费?!赶紧用塑料盆把水盛来。”达瓦有些扫兴地把母羊和小黑头推到了木屋外的空地上。

        “干吗?”小扎西猜出达瓦的用意,但是故意问。“你不想吃的话,滚到一边去。”

        “哥哥,今天是几号?”

        “你小子,说风就是雨,干吗?”

        “我算算我们到这里来了几天了。”

        “你自己没有脑子呀?”

        达瓦从塑料盆子里把肉丝都清理出来,往上面撒上一点儿酸菜叶,放在火灶边上,重新煮了起来。然后在两只缺口的碗里,倒了点开水,开始拌糌粑。小扎西从另一个塑料袋子里取出一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塑料袋子,想从里面拘出一点儿酥油来,但忙活半日,只挤出小拇指大的一丁点酥油。他想把这点酥油放进碗里拌糌粑。达瓦见状,立即制止道:“你小子嘴馋得就像个猫,缸里已经煮了肉丝,吃糌粑还要酥油吗?咱们的酥油仅剩这一点儿,留下来,咱俩还要用它擦脸呢。有肉吃,你就谢天谢地吧。”

        “不!”小扎西才不管这一套。可是一想到每天早上,如果不在干燥的脸上擦点酥油,被风吹得干巴巴的脸,就像火烧一样疼得要命,于是,他只好把那点酥油放回袋子,认命了。

        达瓦和小扎西吃完早饭,时间已经中午了。他俩双双走出木屋。这是一对多么漂亮、能干的小兄弟呀!小扎西脑袋圆圆的,黝黑的头发有点卷曲,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身材的比例恰到好处,身上穿着一身羊皮制成的小皮袄。达瓦的脸有点长,眼睛扁平,鼻梁高,下巴尖,身材瘦高,穿着一身旧棉衣棉裤,无论走到哪儿,腰上都系着专门用来吓唬远处羊群的抛石带。光从外表上看,很难想象他俩是亲兄弟,不过没错,他俩就是亲兄弟。据大人们说,达瓦和外公长得很像,而小扎西,几乎是他父亲小时候的翻版。他俩到了小溪边上,都习惯性地把手搭在眼眶上,回头朝背后的山顶望了望。只见碧蓝的天空中,一团白云像一团分散开的棉花,挂在左边的山项上。小扎西忙说:“哥哥,你瞧,羊群在那儿!”

        “你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吗?”达瓦定睛一看,那不是他们家的羊群,羊群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嘿嘿!”小扎西笑着说,“那是天上的羊群。”

        “胡说八道!”达瓦不无担心地两手围在嘴边,“嘿嘿”地喊了几下,对面的林中传来回声,撞击在山谷里。谷底的小溪被灌木丛包围着,但是山沟深处的小溪,由于冰雪融化而变得更加宽了,声音也比以前急促了许多。阳光照在小溪上,小溪披着一身珍珠般闪亮的衣裙,潺潺地向前流去。被小溪长年累月冲刷出来的这条小山沟,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楚楚动人,沟里的每一丛灌木,每一棵枯草,甚至每一个藏在泥土里蠢蠢欲动的嫩芽,都愉快地舒展着它们娇嫩但有力的身体。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阳光流动时那种微弱的咝咝声,以及泥土吸收阳光时那种贪婪的嗞嗞声。

        小扎西看着木屋背后,那些即将从凋零的植被和灌木丛里破土而出的绿芽,感慨万分:这些顽强的小生命,从孕育到出土,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哇!再过一段时间,整个山川田野,将披上由它们和其他植物做成的绿衣,到那时,该有多美呀!小扎西想象着自家的羊群徜徉在绿色的海洋中低头吃草的情景,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这时候,从木屋边的小溪走向羊圈背后左上角小山沟的达瓦,回头对小扎西说:“我瞧羊去,你可要看好小黑头母子。”

        “好的!”小扎西边答应,边从小溪边冲到羊圈门口,开始逗玩小黑头。暖暖的春风自山顶飘来,屋顶上直端端丛生的杂草和羊圈边的植被都随风舞动起来,好像它们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似的。树枝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此时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少了它们的闹腾,木屋前显得有点冷清。不过,原本睡在母羊身边、被午后的阳光晒得软绵绵、懒洋洋的小黑头,被小扎西逗弄醒之后,它那稚嫩的小嘴不停地发出“咩咩”的叫声,倒也增添了不少活泼的情趣。接着,它那小巧玲珑的可爱身体从地上弹起来,四处走动,而且它还摆出奔跑的姿势,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


节选自《牧云记》(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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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乃•云才让,藏族,1977年生于甘肃卓尼。哲学博士,四川广播电视台译审,四川大学文学和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站博士后研究员,西南民族大学外聘专家,西华师范大学客座教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学。先后用藏汉双语在《宗教学研究》《中国藏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西藏大学学报》《青海社会科学》等全国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余篇。2016年其博士学位论文《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并入选《儒释道博士论文丛书》。学术研究之余在《大家》《芳草》《花城》《作品》《民族文学》《章恰尔》(藏文)《西藏文艺》(藏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藏汉双语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部分作品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多个选本和五省区中小学教材。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散文集《老房子》、长篇小说《牧云记》(藏汉英)、学术论著《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等。2006年获的“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2008年获得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2009获得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2010年获得第四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2011年获得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协会“文学研究”奖,2015年获得第三届全国藏族文学“岗坚杯”文学奖,2022年获得第八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