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一天,阿音木到远离定居点的牧场去察看牛群,不幸被雷劈了。他没死,只是从头顶往下,沿着背脊到脚跟,留下了两条拇指宽的像血色河流一样的诡异线路。触目惊心。

        他晕倒在山顶,牛倌沙里海听见了罕见的冬雷声,及时发现了他。沙里海背着阿音木下山到他的地窝里。当天夜里,阿音木被拉到冬窝子的定居点,他一直没有醒过来,但忽轻忽重的呼吸说明他依然活着。

        阿音木的家人在去医院还是寺院的事上产生了分歧,阿爸主张去看医生,如此吓人的伤势让他心里打鼓,第一时间选择了医院,救死扶伤医院才是最合适的地方;但阿妈和奶奶坚决反对,她们认为寒冬腊月被雷劈,一定是孩子在什么地方做错了,惹恼了老天,必须到寺院里当着佛爷的面请罪!念上一场经,做一场法事消灾解难。几乎不用刻意去琢磨,强有力的事实告诉她们,阿音木身上那两条邪恶奔腾的红线大有来头,只有活佛知道上面的含义,诠释其中之因果。

        阿爸孤立无援,被迫服从,第二天一大早,阿音木被送到当地一座有名望的寺院,被安排在独立的西屋中,有管家的副手派人照料着。下午,一群僧人来到阿音木家念起了经文。阿音木的阿爸在家中的煨桑台引燃了由柏香、青稞、炒面和牛奶混合是“桑什茨”。他回到寺院,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阿音木醒了。阿音木在半夜十二点悠悠地醒来,他目光呆痴,眼神涣散,几分钟后又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三天才彻底醒转。

        醒来之后阿音木不能听不能说不能动,更不识人。阿爸阿妈还有在他出事两天后从娘家里回来的媳妇,面对这些至亲之人,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音木的样子对家人来说是个打击的沉重,尽管佛爷说阿音木不会有事,会好起来。几个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为了让阿音木少受折磨阿爸从镇上雇来一辆面包车,把后座放平,铺上四床褥子,让阿音木躺在上面,拉回家。

        家里整整诵经七天,桑烟渺渺,经声悠扬。桑烟带有温度的味道圈罩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散,七日一过,念经的僧人们完成任务回寺里去了。阿音木的身体依然很吓人,像煮熟了的大虾,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裤衩躺在短小的被子里,两只黝黑中带着褐红的大脚露在外面。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看见他这样子惋惜又不解,纷纷用各种方式打探前因后果,阿音木的家人对此缄口不言。



        关于此事的谣言尽管数之不尽,但是两个月后就失去了神秘感,无关的人连阿音木是否会正常起来了也不再关心。无聊的人照样每天喝酒搓麻将,忙碌的人照样脚不沾地。日子就和从前一样。要硬说有些变化的话,那就是阿音木家了。阿音木恢复得不尽人意,他的一只耳朵基本上聋了,但另一只还可以用。他在炕上躺了三十七天。这期间他的额吉和阿妈不断地前往寺院祈福,日复一日。阿音木终于下炕了,开始走动。他的饭量大增,吃得非常狠。能吃能走之后他的身体好转的明显了,不过还是不能做想做的事。他媳妇悄悄告诉额吉,阿音木在晚上总是手舞足蹈,他的命根子估计是真的死了……总的说阿音木一派死气沉沉,与之前天壤之别。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个女人担心之情溢于言表,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额吉往寺院里跑得更加勤快了,三番五次地去见佛爷,佛爷也没那么多空见她。她忧心忡忡,日日守在孙子身边,随时随地观察着孙子  ——  尤其是命根子的任何蛛丝马迹。阿音木受不住额吉那可怕的目光,吓得见她就躲。阿音木的媳妇很快就彻底死心了,开始说些怪言怪语,还不顾忌场合。额吉和阿妈又气又伤心,阿爸虽然嘴上不说,却比谁都着急。他带着阿音木偷偷去过医院检查,但结果是没有问题。

        阿音木也对自己那方面的平静感到害怕,因为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再加上媳妇的阴阳怪气,他被惹急了便大打出手,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个女人挨了揍,屁股一扭回娘家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阿音木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关于他的难言之隐不知怎的泄露而出,人们议论纷纷。阿音木再次成为人们话题。

        但阿音木觉得自己受害的并不是这个,或者并不仅仅是这方面。他说不清原因,总觉得一种引导性的东西附着着他,令他不安。比如说,他从三个月前就梦见一个人,那个人和他相识于前年秋天给羊饮海水的时候。住在海边的一星期里他俩臭味相投,结下了不错的友谊。这个叫桑德的人对自己的历史做了全面的详细的评述,故事长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枯燥乏味,而他又没办法不听。那真是对他的一次艰难的考验,等他花了四天时间断断续续讲完,要求阿音木也讲自己的故事,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似乎都没有把握住最精彩的部分,又可能认为只有最琐碎的重复的才最具有代表性。自那以后,他快有两年没有见到桑德了,听说他抛妻弃子的在外流浪,到处鬼混,潇洒得很。

        现在阿音木看见他死了,百日连梦,微小的细节都无一丝变化。这个惊人的梦正在带着他朝一个深渊流动,一旦到了那里就会毫无悬念地坠下去。他在做这个梦的第十天,第四十天,第七十天都进一步的预感到那个可怕的深渊,仿佛就在眼中,一点点接近。在整一百天上,梦骤然停止。他得知桑德死了。死在了异乡。阿音木是有点悲伤但更多的是松懈下来了,这是一个通往死亡的梦,他下了定义,就如同知道了一件坏事的结局,心里有底了。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梦见桑德。

        桑德的骨灰流浪了不知多少天、多少陌生之地,经历了一些怎样的遭遇,到家的时候只剩下可怜的一勺子了,盛在一个快要压扁了的铝饭盒之中。没有盖子,用两层塑料袋包扎混在深蓝色的行李箱内的衣物里。

        他再也没有梦见桑德。但对桑德的负罪感一日日地深重,他知道这其实完全不能怪他,但他说服不了自己,总觉得是他把桑德“梦死”的。

        他去寺院忏悔,为桑德祈福。并祈祷今后再也不要出现此般可怕的噩梦。他用一天时间磕了无数个头,每磕一个便念一句六字真言。他从来没有如此虔诚过,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哪怕是在极为严肃的宗教活动中都没有过。这次他认真了,本能的自然的这么做了,因为没有哪一种方式比这更好的让他的心得到一丝安宁。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骑着摩托车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驶过一户人家门前,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微弱、昏黄,煤油灯的光永远那么孤寂而又凄凉。他知道屋里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子,完全无依靠的孤儿寡母。他的心房不停地抽动,无比难受。他在路上犹豫了很长一会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她们。

        他过去敲门。门开了,桑德的妻子看向他。她是一个玲珑细致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她似乎并不怎么悲伤,对他展出恰好的笑容,很讶然地问:“阿音木,你有事么?”

        她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好像他来是另有企图。

        “我来看看你和孩子。”他目光闪烁着解释。

        “谢谢,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们的朋友。”她请阿音木进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孩子都很好。”

        “孩子呢?”

        “睡下了。”

        “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帮忙?”她思量着瞅了阿音木一眼,又停顿片刻才说:“也好,那你两天后来一趟。”

        “好。”阿音木很高兴,她至少接受他的帮助,他对如此很满意。“要做什么?”

        “有一车喂羊的燕麦要拉来。”她说:“你可能要多叫几个人,你一个人干不了。”

        “这好办,交给我吧。”

        “会不会给你麻烦?”

        “不会。”

        “我担心人们会说闲话。”

        “理会那些做什么,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谢谢!”

        “那我先走了。”

        “好!”



        阿音木帮她卸燕麦。一捆一捆的全部层层叠叠地码在离地两米的空中平台上。这个平台用八根特制的粗壮的水泥杆子支起来,上面十二根檀条,上面铺了几张五合板。看得出桑德在做这件事时用心了。阿音木的心情很好,内疚感和不安渐渐消退。帮助她们是一件无比愉快且令人安心的事,不相干的人或事逐渐淡出了脑海,就连桑德也一样,难道他已经不相干了吗?逝者已逝。从这方面说的确如此。他比从前更加热爱生活。另外一个让他高兴的原因是,他的“病”明显已经在康复着,缓慢、几乎察觉不到,但的的确确是在好转。这是她的功劳,她只用宁静恬和的态度就让他看到了希望。有一天,他察觉到自己居然在用一种爱恋的目光凝视她……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没有一丝做作,爱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像风暴一样席卷而来。

        他着实快乐了一段时间,而后他梦见了她。那是一次他去她家帮忙给一只生病的羊打完针回来后的晚上,他梦见她一个在山顶上坐着,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一张脸。

        第二天晚上又梦见了,同一个画面。这次梦见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但又带着侥幸心理去实验第三个梦,还是她。他吓坏了,崩溃了。一连五六日哭哭啼啼,精神恍惚。他拒绝再睡觉,但也仅仅坚持了三天。他摆脱不了这个梦。

        一个星期后他出现在她面前,仔细打量她。她好像已经完全走出了困境,有一种蓬勃向上的精气神。

        “这几天你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啊!”她说:“我感觉很好,怎么了?”

        “你有梦见什么?”

        “梦见什么?你吗?”她开玩笑说。

        “可是我梦见了。”

        “哦。我在梦里干什么?”

        “你在山上,每一个梦里都一样。我已经梦见你十天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没骗我?”

        “没有。”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不反感的。”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心中一阵喜悦,但接着就感到一阵无比痛苦的恐惧。

        “你怎么了?”

        “我高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低头一笑。“可是 ,你还有老婆呢。”

        “已经离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她很惊讶。

        “都快两个月了。”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我有病。”

        “你现在看起来好好的。”

        “可有些地方不行,就是那段时间不行,现在好了。她以为我那里不行了,所以立刻变了脸。其实对我来说更好,这样的女人没法过一辈子。”

        她过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那个病是什么,脸一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下轮到他诧异了。“你没听说我的这个事?”

        “我上哪儿听去!”

        “我的流言村子里满天飞呢。”

        “没人跟我说。”

        “让他们说去吧,反正我现在全好了,等我们在一起了你……”

        “你来找我什么事?”她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来看看你。”

        他没有觉察到她有反常,她似乎和以前一样。但他觉得她还是有些异于往常。梦依然在持续着,一次不缺。他开始减少睡眠,两天、三天一睡,很快就消瘦下去了,脸颊深陷,皮肤发青,但他坚持着。他仿佛一个高明的杀手,无声无息置人于死地。梦就像准备过程,等梦做完了,也就完成杀人任务了。他开始不断地去她那里,并且晚上住在那里,试图用这种方法消灭梦魔,但还是无济于事。他去医院,去寺院,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越来越绝望。他把其他一切都抛开了,几乎天天和她在一起。她看出了他的恐惧,什么也没问。

        他一天紧似一天地承受着来自身体内部的、来自灵魂中心的摧残。随着“百日”越来越近,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情,他一门心思守着她,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她对此感到惊讶,又哭又笑,对他说:“你在担心我会死掉,你是担心这事吗?”

        “你不会死的,我在这里一直会保护你!”他根本没有信心,却这样说了。

        “我不怕死,但我的孩子……”那晚她说了很多话,从小的时候一直说到当下,她还要说说未来但却困得睡着了……

        他俩的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当然都不是好听的,传得最多的是说她有妙法让他下面硬起来了,所以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时间不急不躁,他每天都在神经质的绝望中度过,常常以泪洗面。每当这时,她搂着他,哄小孩子一样拍着背,一直到他沉睡。只有在她身边,阿音木才会睡得安心,不会被惊醒,他会像做一般的梦一样对待它,紧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些许松缓。

        还差十个梦便是一百个梦了。她说身体健康心情快乐。差五个的时候,也没什么,差三个……两个……差最后一个……但她什么事也没有,很快活很健康的样子。阿音木疑神疑鬼地重算日子,没有错。她什么事也没有。他搂着她在不安中等待,他不想睡,不想闭上眼睛。最后一个,他又想,赶紧睡着,把这最后一个梦做完就好了,就可以安心了。

        他睡着了。

        他做了最后一个关于她的梦,他在梦中惊觉,一股猛烈的心痛刺中他,但他醒不过来。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冰冷,像一只猫一样沉浸在他怀里。她的脸上还有一丝的笑容,看上去很幸福。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恐惧,而是安定。终于证实了,完全证实了,用两个人的死亡证实了。要是这梦一直继续下去怎么办?要是他再梦见别人怎么办?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除非死亡,否则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死亡虽然是最好的办法,但他无比渴望活下去,好像,就算要忍受这可怕的梦的折磨他也在所不惜。他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肠是如此冷酷,他居然一点儿也不对她的死感到难过。也许从开始梦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她当成一个死人,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的两个孩子,那两个不怎么说话却异常懂事的孩子还在寄宿学校读书,上一次还是他们一起送去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现在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这一整天他都守着她,平静地凝视着她。晚上,他轻轻地搂着她,觉得她的身体不再冰凉,也不再僵硬。她像往常一样柔软光洁,如同还活着一般。

        他安静地睡着了。没有做一个梦。

        半夜里一阵饥饿袭来,他在一个橱柜里找到一罐牛奶,一口气喝光。他走出屋子,在冰凉如水的夜晚的风中站着,那些忽闪忽灭的星星,莫名其妙地给了他勇敢,他张开双臂,皮肤的战栗让他泪流满面。



        女人的死引起了轰动,这是短短的几个月内连续两个人死亡,而且还是一家人。在之前,村里死人要追溯到六年前,是一位油尽灯枯的老者,属于正常死亡。

        很多人都怀疑是阿音木害死了女人,因为他在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她家,除了他没有别人接触过她。但在警察来村里调查的时候,谁也不敢乱说。

        女人死亡的消息是阿音木自己到派出所报案的。除了他的梦,他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没有一点隐瞒。他在派出所里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放回家,让他家里等候传叫,不能离开村里,他都照做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两个孩子,他想去看看,但不能去。他也不知道她被送到了什么地方,想来最后的归宿一定是火葬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很清楚,那些没有当时到来的悲痛,会在后面缓缓到来,一点点地折磨他。

        过了两天,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了,排除他杀可能。阿音木听了直冷笑。他用做梦的方式杀了两个人,他们却说他无罪。这现实的荒诞……他把自己激怒了,砸了很多东西。家里人不明所以,一旁看着。阿音木摆脱嫌疑,一家人喜极而泣,惊吓和惊喜来得太突然,他们饱受摧残。

        关于阿音木杀人的风言到此为止,无人敢质疑警察说的话。阿音木把自己关在家里半个月,出来的时候精神萎靡,枯瘦得惨不忍睹,他几乎快成为一具干尸了。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瘆人,瞳仁里的惊恐在扩散,他像个疯子一样。看见阿爸,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夺门而出。他拼命地奔跑,他想把又一个梦远远抛开,他想把梦里的阿爸远远抛开,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开。他已经梦见阿爸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从白天跑到晚上,跑到一个山上。他吐了几口血,慢慢看清,这就是她每个梦里都在的那个山顶。他被抽干了最后一点血肉,僵硬而轻盈地倒在山顶,感受到梦境的巨门缓缓打开,把他包裹起来。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送出去一声号哭。


原刊于《边疆文学》2021年第12期

微信图片_20211228113855.jpg

        索南才让,蒙古族,青年作家,1985年出生青海。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第十名、《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四届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金葵花奖等。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哈桑的岛屿》《荒原上》《巡山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