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最后那几年,我奶奶益西康卓每天都要站在高出地面一肘的地方,踮起脚后跟,朝想像中的故乡方向,喃喃祈祷。尽管她的已然变得有些模糊的视线被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群山阻隔着。有时,她拄着拐杖,到村子后面通往泉眼的路上走走,看看那棵她在十几岁时无意中扔下桃仁后长出的桃树。而在夜里,她刚一合眼,便随着一声声丁玲咚隆的马铃声,母亲断气前疼痛、挣扎的样子和她被人从拉萨带到乡下的情景,以及来到乡下以后的境遇,像汛期的吉曲河,在她的脑海里急速流淌。

        直到离开生养了一群孩子的人世间,奶奶一直抱着与失散几十年的兄弟姐妹们见上一面的希望,并曾不止一次地向她的孩子们表露过这一心愿。

        然而,孩子们最终没能成全她实现这么个惟一的,且并不很难实现的心愿。

        如今,她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到了耳顺之年的父亲,一闲下来,就把她的故事端出来,讲给我们听,有时他还跑到附近的学校、幼儿园、甜茶馆等人口密集的场所讲,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接受。

        也许是年纪大、记忆力衰退的原因,他的脑子经常出现断片,甚或空白,致使他母亲的故事越讲越短、越讲越少,而且讲得杂乱无章,俨然无序的梦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极少有人听“往事”,或者“过去的故事”,他讲的有关他母亲的故事更是不例外。可是他很执拗,即使没有一个人出于礼节,假装倾听,他也要讲。理解他的人都认为他这么做自有其道理,就像他常说的,人不能像林中的猴子那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打架斗殴、繁育后代、衰老死亡。

        作为奶奶的血脉,父亲讲述的有关她的零星故事,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而且还要继续听下去,直到他讲不动为止。同时,我还要试着讲给我的儿女、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们听,让他们记住我奶奶及其那辈人的过去。



        夏季。可以是初夏,也可以是仲夏。

        益西康卓傲然腆着第一次高高隆起的肚子,背着半新的白色高山柳背筐,穿过偌大的村庄,顶着炎炎烈日,沿着铺满灰白色荆棘、鬼箭锦鸡儿和蒺藜的草滩,在盛开的笑颜里,踩着田埂的花草,向自己第一次拥有使用权,并开心而又满怀希望地撒下了第一粒种子的土地走去。她的步态如秋季的母马一般,优雅而又豪迈。她感觉自己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自信、有力。近来她正在为初冬某个有意义的夜晚的降临而暗自欢喜。她要像她没有丝毫印象的母亲那样,满腔热忱地孕育新的生命。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腹中的小家伙是自己和丈夫共同创造的生命,是她已故父母的血脉。她对这条小生命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幸福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只觉得有幸亲自缔造一个鲜活的生命,是一件绝妙而有趣的事情。

        她高高兴兴地跟几个和她一样,绽开花朵般的笑容,欣欣然走在阳光里的乡亲打着招呼,热情地寒暄着,像冲进花园里的小孩一样,忽而望望天空,瞧瞧大山;忽而又看看河流和树林,快快乐乐地奔庄稼地而去。

        正在浇地的阿旺群增见益西康卓来了,就赶忙把铁锨立在水渠边,笑呵呵地快步走过去,把益西康卓背着的背筐抱下来,用右手斜挎在肩上,说声“来了”,就返回到地里,把背筐放在扔着氆氇袍子的地方,盘腿坐下来,把自己的白色氆氇袍叠成枕头状,招呼益西康卓坐在上面。

        益西康卓会坐在丈夫的袍子上吗?

        她不想成为一个不守规矩的女人。

        她从背筐里取出用破旧的披单包着的陶壶和一只在噶彩沟登场没有多长时间的茶色小搪瓷碗,倒上她特意用新鲜酥油打的茶。接着掏出糌粑口袋和两只分别用来盛菜和吃坝*的大搪瓷碗,递给阿旺群增。他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急着往一只碗里倒茶,解开糌粑口袋,舀上糌粑,迅速挼起来。从他急着挼糌粑的样子看得出,他已经受到了饥渴的侵袭。也难怪,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家浇地了,天还没有透亮,他便从舒适的被窝里爬起来,三两下吃一小碗糌粑糊糊,急匆匆地下地,将水引入自家地里。

        益西康卓略微侧起脑袋,像母亲用漫溢爱怜的神情观察襁褓里的婴儿一般,看着他灵巧而优雅地挼起糌粑,把挼好的糌粑团成坝*,丢到嘴里,嚼一嚼,送进腹中,继续揉搓碗里的糌粑。

        阿旺群增看看益西康卓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发现她的影子几乎贴着她的身子,便觉得这午饭送得非常及时,恰巧掐住了正午时分——饭点。

        益西康卓一边像观赏精彩的藏戏似地看着丈夫的手麻利地忙活,一边从筐子里拿出用咖啡色棉布头巾包着的小陶锅,赶忙揭开锅盖,用一把小铜瓢舀起锅里的萝卜炖羊肉,盛到碗里,把那柄从三岁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银勺儿递给阿旺群增。

        随着锅盖的揭开,一股清香味儿从锅里散发出来,飘然扑入阿旺群增敏感的鼻腔,使得他本来就无可指摘的食欲增强了几倍,要不是嘴里已经塞上了一坨坝,他准要流出口水来。他喜欢这种由野韭调出来的味道,更喜欢带点陈腐味的羊肉。他暗自对自己说,在这么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还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实在是太有口福了,这简直就是天福。他默默地感激起去年被他家送上西天的那几只可怜的绵羊和山羊。

        阿旺群增自顾不暇地吃着嚼着,让味蕾充分享受到食物带来的乐趣和快感。看他那副近乎饕餮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食物。益西康卓笑眯眯地看着他“埋头苦干”的模样,鼻头堆出了惬意的笑。

        等到吃得半饱,阿旺群增好像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赶忙用双手把挼糌粑用的搪瓷碗谦恭地递给益西康卓,请她“用膳”,好像她真的就是一位空行母康卓玛,而不是跟自己过日子的普通女人。

        益西康卓把碗推给他。

        “这萝卜炖羊肉好吃得很哪。”阿旺群增的眼睛在笑。

        益西康卓打趣道:“我得吃双份儿。请问这点菜够吗?”

        阿旺群增欣然喷出“呵呵呵”的笑声,瞅一眼益西康卓的肚子说:“对。应该吃双份儿。嘿嘿嘿……”

        他的“嘿嘿嘿”令益西康卓感动,使得她心里漾溢出一股挡不住的暖意,以至她的眼睛、嘴角和鼻头都笑得变了形。她想用最好听最贴切的词汇来形容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可是苦于没有文化,只能把他形容成“像弱智的哑巴一样可爱”。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打被诺尔典康萨府的老爷殴珠平措从拉萨“请”到噶彩沟以后,还不曾有过如此真切的美滋滋、喜洋洋的感觉。

        阿旺群增瞟一眼面前的妻子,把碗举到嘴边,把舌头伸进里面,一边熟练地旋转起碗,一边摆动着脑袋,舔起来。他这么一舔,把碗拾掇得锃光瓦亮。

        吃饱喝足的阿旺群增用手遮遮头顶的阳光,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望了望蓝得让人迷醉的天壁。

        这时,日头刚刚移出天空中央。

        两只百灵鸟像两架直升飞机一样,在距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忽上忽下地飞旋着鸣啭,仿佛特地在为田边这一对鸳鸯进行慰问演出。

        “以后所有体力活我全包了,你只管给我做饭送饭得了。”阿旺群增露出一副惬意的神情。

        益西康卓的眼睛透出初恋少女般的光泽:“地里那么多的活,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有忙不过来的活吗?”阿旺群增歪斜着养了寸把长粗硬厚实的头发的脑袋,笑眯眯地看着面前显然没有看够的妻子那张可人的脸蛋。

        “你以为呢?我跟你说啊,打理庄稼,就像带小孩一样,麻烦着哪。”她调皮地蹙起眉头。

        “哦。”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当个农民没有那么容易。

        益西康卓效仿他吐出一个“哦”字,将火辣辣的目光妩媚地投向他。

        他像个初次接触异性的男孩,腼腆地笑着,把目光移向庄稼地。

        “把所有地都浇上一遍以后,你就好好歇两天。”益西康卓说着,想起什么事情似地把两手在大腿上一拍,从高山柳背筐里取出包着瞿麦(铁尺子)粉的白布,递给阿旺群增,用充满关切而平和的语调说:“一会儿你把头洗一洗。”

        阿旺群增接过瞿麦粉,嘴角一扯:“怎么又要洗?”

        “看这脏样,叫人笑话哩。”益西康卓强迫丈夫洗头不是第一次。

        阿旺群增不愿意洗头并非是嫌麻烦,而是怕水。

        益西康卓朝跟前的水渠努努嘴,使了个眼色。

        阿旺群增看一眼水渠里的水,摸一下头,把自己的茶碗递给益西康卓喝茶。

        益西康卓接过茶碗,把浮在碗面的酥油轻轻吹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半成凉,正好喝。”

        他把一脸笑意递给妻子:“茶好喝吧?野外的清茶就是好喝。伴着轻风,在开满小花的山上喝,更有味道。”

        “你说话真好听。你们当僧人的说话都是这个味儿啊?”益西康卓来到乡下后,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在世袭贵族诺尔典康萨府上忙碌着,除了到沟谷里背水,极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因此,在她的印象中,说话好听的只有旦增图美少爷。“旦增图美少爷说话也是你这种腔调。”

        阿旺群增开玩笑道:“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我这个味儿。”

        益西康卓的注意力被阿旺群增端过来的茶碗给引开了。“欧珠平措老爷念过私塾,也算是个识文断字,有文化的人吧。但是他的学问远远不如他弟弟旦增图美,说话也不好听。看他那说话粗声粗气,而且脏话连篇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读过书的人。”

        “偏见。这跟你的心理作用有关。你打小就对他反感。”阿旺群增没有跟殴珠平措说过几次话。

        阿旺群增又把一碗茶端给了妻子。

        益西康卓随意地说了声“好喝。”她侧身歪着脑袋,放眼望向一块接一块的庄稼地,满脸泛光道:“这庄稼长得规规矩矩的。”好像眼前的庄稼是她的孩子。“你瞧,绿油油一片,今年准是个大丰收年。”

        阿旺群增默然看着益西康卓,仿佛在赏读她写进眼睛里的美好憧憬:“肯定是个好年景。”

        益西康卓不无担心地说:“可别中途闹个旱灾、雹灾什么的。”

        阿旺群增扫视着庄稼地。“啊,不会遭灾的。”

        益西康卓顺着丈夫的美好愿望说:“但愿老天爷开恩,别让灾害降临到我们头上。”

        “下点冰雹没有什么可怕的,有喇姑秀(咒师)旦增图美。”阿旺群增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阵难堪立马掠过面颊。他不禁低下头,吐出舌头。“我怎么说起不吉利的话呢?”

        提起旦增图美,益西康卓的眼睛立马被坐落在噶彩村西头一座山岗上的老宅废墟勾去。那座老宅正是诺尔典康萨府的宅子,也是她忍受着怀念母亲,思恋远在老家的兄弟姐妹和近在咫尺,却难有见面机会的宗巴“妈妈”的煎熬,熬过苦难的童年,像野地里的花草一般,依靠强劲的的毅力,艰难成长的地方。

        终于得以离开那座老宅的她,晚上一躺下来,满脑子都是曾经在那里发生的和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搅得她很难入睡。于是乎,她命令自己,以后再也不许回想那座老宅里的人和事,连看都不能看那座倒霉的老宅一眼,并为了能够早点入眠并睡个舒爽的觉,她采取了她的智商所能帮助她采取的一切助眠的措施。然而,来自那座老宅的某种陈腐的气息,总是把她从睡梦中拖出来,让她的思绪在想像的原野上驰骋,以她并不丰富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一次次在自己心头塑造从未见过的父亲形像。而这个“父亲”像很多她在噶彩沟接触过的父亲。离开想像中的父亲的影子,便扑向母亲的影子。她在五岁前,便深刻于大脑里的母亲,身材颀长,眉目清秀,长相甜美……只可惜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形像变得益发模糊。而这模糊的形像总是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越想,脑子越兴奋,越想,思维越活跃,弄得她心潮涌动,往往折腾到凌晨时分也都静不下来。然而,到了白天,又把夜里失眠的痛苦被繁杂琐碎的事情清理得一干二净,禁不住要望几眼那座老宅的残垣断臂。

        母亲若隐若现,很不真实的身影刚刚退出她的视线,殴珠平措老爷的身影便挤进了她乱糟糟的大脑。



        欧珠平措带着侍从旺典启程的时候,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露出笑脸,将金色的光芒撒向拉萨城冬季的街巷,让人们感受到清晨的暖意。

        宗巴把殴珠平措及其随从旺典送到宇妥琉璃桥附近,在反复叮嘱益西康卓,到了新的地方、新的家,一定要懂规矩,讲礼数,敬重府上人的同时,又一次向欧珠平措重复起临行前说过好多遍的话,希望他和诺尔典康萨府上所有人都把益西康卓当作自己的孩子,疼她爱她,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使她在乡下和在城里一样,能够得到快乐和幸福。

        欧珠平措和头几天一样,左一句“没有问题”,右一句“请你放心”地答应着,并一再许诺说,到了乡下,她就是他们府上的小姐,他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那样对待她,绝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宗巴拉住缰绳,眼里盛满了殷切的期望。

        殴珠平措满口答应着,跳上马背,向宗巴挥挥手,轻轻扯一下缰绳,双脚拍一下马肚子,喊一声“秋”,给夹在两腿之间的马儿下达出发的指令。

        马儿会意地在原地转一圈,小跑着朝西走去。

        殴珠平措的马一跑起来,旺典的马也小跑着紧随其后。

        宗巴目送着马背上的益西康卓与两个大人。

        两匹乡下马拉开与宗巴的距离,撒下一串串叮叮咚咚的铃声,朝朝布达拉宫脚下的城西门查果嘎岭方向移动。

        出城后,得意洋洋的欧珠平措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得意洋洋的马鞭,嘴里“秋秋秋”、“嘀儿嘀儿嘀儿”地吆喝着,双脚不停地拍打马肚,让很久没有走过连接城乡的这条狭窄土路的马儿,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跑,听着主人从胸腔底部奔涌而出的小曲,兴味盎然地射向它主人的乐园噶彩沟方向。

        走在熟悉的返程路上,两匹马像秋天的麻雀撒着欢,急速飞奔。

        骑马真好,比骑毛驴快,舒服。打记事起第一次体验到骑马乐趣的益西康卓穿着宗巴给她做的黑色加厚布袍,头戴深蓝色土毛线帽子,脚蹬手工制作的加厚皮鞋,由旺典抱在怀里,背着刺入肌肤的东风,向西南方向疾驰而行时,感觉异样的畅快。

        走出幽长狭窄的险关,又走了六七百米的样子,欧珠平措松了口气,勒紧缰绳,放慢速度,吩咐旺典找个暖和的地方打尖。

        他们打尖的地方离吉曲河不远。

        枯水季节的吉曲河安静地躺在宽阔的河床上。岸边和浅滩结了一层薄冰。一对对鸳鸯、野鸭和零零散散的水鸟在尚未结冰的河心嬉戏。一群又一群大雁向周边农田飞去。它们发出的一声声“咕荣咕荣”的鸣叫声,打破着田野的清寂。

        欧珠平措一行快要靠近山脚下的驿道时,有人赶着骡子迎面走来。

        看到骡子,益西康卓条件反射似地在马背上晃了一下身子,不由得喊了一声“毛驴”。她显然是误把骡子当成了毛驴。

        毛驴,是她最为熟悉的动物,她在家乡每天都能碰到几头。到拉萨后,更是天天都能看见从店门口过路的毛驴。




1

        三个男人赶着十几头骡子,从一座高峻的山上走下来,沿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朝西北方向走去。除了一头骡子驮着途中夜宿用的羊毛被,装有食物的褡裢和一个小姑娘,走起路来,步履轻快得如同一头藏野驴,其余骡子都驮着着沉甸甸的货物,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骡子脖子上的铜铃咚咙咚咙地响着,使得寂寥的旷野益发显得寂寥。

        已经徒步走了三天的三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吹几声吻哨,用鞭子轻轻抽一下见草便走不动道的骡子,行进在开始泛黄的原野上。他们走得腰酸腿痛,恨不能找个暖和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

        小女孩睡着了。她的嘴角流出了哈喇子。她也许在梦里抱住了母亲,也许正在做着给母亲撒娇的梦。她的戴着一顶羊羔皮帽的小脑袋,在寒风中耷拉着,像吊在骡子脖子上的铜铃似地左右晃荡。在几天的长途跋涉中,她的开始被阳光晒黑的脸蛋上附着一层细如糌粑粉的尘土。鼻子眼儿挂着晶莹的黏液——可能是冰冻的鼻涕。

        到了一处温泉旁,三个男人让骡子们也松了口气,给它们喂料、饮水。

        他们要在此打尖。

        草原广袤无垠。四野阒无声息。若不是无尾地鼠和地麻雀警觉地在近旁的地洞里进进出出,远处山脚下似有成群的藏野驴和零散的黄羊在吃草,这里便死寂沉沉,看不出有何生命气息。

        蓝幽幽的炊烟,向着蓝盈盈的天空飘去,仿佛在向世人宣布,人类偶尔也会涉足一些渺无人烟的荒旷之地。

        阵阵清风将锅中茶叶的香气,送入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的鼻腔,为他们解乏提神。

        吃饱喝足后,一个男人抱起小女孩跑到用石头围起来的温泉边,给她洗澡。

        阳光将她的热能奉献给荒野,抚摸小女孩的脸蛋、身体,让她像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一般,感到无比温暖。

        她笑了,向着高挂在湛蓝天际的太阳,甜蜜地笑了。

        洗好后把孩子抱回打尖的地方,用羊毛藏被(栽毛被)把女孩子裹起来,放在背风的地方,跟两个伙伴到温泉洗浴。

        “这女孩太可怜了。”

        “是啊。她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她母亲生下她的妹妹就走了。”

        “你怎么忍心把她送给别人?”

        “她母亲一走,那几个孩子全靠我一个人拉扯。”他沉吟片刻,挠一挠出发前洗过,却因一路灰尘,已然变得脏兮兮的头。他跟所有后藏人一样,将垂系着红色丝线穗子、套着很有可能是仿造的象牙扳指儿的长辫绾起来,显得十分精神,看得出他绝对不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美中不足的是,他身上那件光板羊皮衣变得黑油油的,难以辨认原来的颜色。这与他蓄着英雄发的脑袋形成不太好接受的反差。“当然,就是讨饭,我也不会让他们饿肚子。可问题是……”

        “问题是你还还年轻。”

        另一个人问道:“你还要找一个女人?”

        “就算我现在不找,也很难保证以后不找啊。”他干脆利落的回答令对方信服。

        “这倒也是。”

        他坦诚地吐露心声道:“所以说,我不忍心让这个孩子摊上一个后妈。”

        “那其他几个孩子呢?”

        “我准备把那几个孩子托付给他们父母双方的亲戚。”他顿了顿,满脸的诚恳。“我带自己的女儿过。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你房东大姐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他望望远处如银的雪峰。“她是个好女人。”听他的语气,不难看出他对那个女人充满信任和期望。

        一个同伴说:“但是不见得她对小姑娘也好。”

        他缄默不言。

        洗毕,他们接着喝茶歇息聊天。

        他们凭着自己的愿望和想像设计起这个女孩的未来。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将来要离开拉萨,在一个比她的出生地更为贫瘠更为糟糕的山村度过惨淡的前半生,更没有想到她会一连生下五个孩子,却因生活所迫,只培养出了一名大学生。

        大约休息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又吹着口哨,唱着家乡的歌谣出发了。

        一群野驴贴着不远处的山坡奔跑,看样子是受到了铃声和歌声的惊扰。

        近处三三两两散落在草地上的藏原羚停下嘴里的活,抬起头,朝这帮赶骡人瞥一眼,跑几步,挪个地,埋下头,接着啃草。

        小女孩笑眯眯地望着野驴和藏原羚挥手致意。它们的家在哪里?它们的孩子在哪里?

        又一次进入梦乡的小女孩手里还攥着打尖时她继父给她的那根肉条。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梦。但后来她在梦中发现自己当时梦见了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还梦见了自己骑着野毛驴,吹着男人一样的口哨,在草原上放牧藏原羚、绵羊和山羊。

        三个赶骡人及其骡子们的腿脚缓慢地移动着,如同山巅的云朵。

2

        益西康卓的妹妹离开母亲温暖的子宫,刚向雪山脚下的那片草地和散落在村庄四周的一块块农田发出第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声,母亲就因大出血,撒手人寰了。于是,她刚满五岁,就被继父从后藏香曲河畔送到了前藏吉曲河畔。

        益西康卓长得清秀,加上刚到拉萨时,讲得一口非常好听的后藏话,而且又聪明伶俐,特别招人喜欢。所以,宗巴就请活佛给她赐名,将她的名字由俗不可耐、被人用滥了的“普赤(‘招弟’)”改成“益西康卓(具有原始智慧的空行母之意)”,让这个好听的名字伴随她度过了苦难的前半生和幸福的后半生。

        宗巴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疼她。即使她有时在看护货摊时伏在货架上睡着,东西被人顺了偷了,或者吃饭时不小心,把碗摔坏了,走路时摔倒,碰翻茶壶、盆子之类的器皿,非但不动手教训她,而且连一句难听的话都不说,而是问她手伤着没有?脚没有崴吧?她儿子也把益西康卓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有什么好吃的,他都跟她分着吃。看到别的孩子欺负她,也不管打得过打不过,他都要挺身而出,拼命地跟人家打一架,尽一切所能保护她。时间一长,谁也轻易不敢欺负她,使她有了安全感,也知道什么叫踏实。

        踏实是踏实。可就是好景不长,说不清的命运终究没有让她在紧挨着祖拉康(汉语称作大昭寺)释迦牟尼殿的一条喧闹的小巷里,看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快乐地成长。

        益西康卓流落到贫穷的山村,是因了前世的因缘,被阿旺群增和五个孩子召唤所致,而不是继父有意安排的,也不是欧珠平措造成的,更不是宗巴妈妈嫌弃她,把她撵出家门,才造成这样的结果的。他们仅仅是履行三宝赋予的使命,将她引上必然要经历的人生旅程罢了。

        她的这种看待自己命运的观念已然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她的肉体由天葬师肢解、切块、剁碎,喂给秃鹫,也不可能动摇,甚或改变的。事实亦如此。



        来到乡下,益西康卓眼里一切都是异样的新鲜,包括人们说话的声音、语气、腔调和走路的姿势。而不同于城里的最大好处是空气格外清新、洁净,没有随风飘散的粪便味儿、尿臊味儿和人群散发的各种刺鼻的臭味儿。

        益西康卓刚到诺尔典康萨府那会儿,府上所有人都待她好,没有一个人把她当外人,更没有人打骂她。每天她听得最多的是,府上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议论她的长相,夸她长得像山上的小叶杜鹃花,全身透着秀气、娇艳和清纯之美。然而,走到村子里,有些话就不那么好听了。有人说她是在拉萨街头乞讨的小叫花子;有的说她是弃婴,被拉萨一个好心人收养,后来转送给了诺尔典康萨府;有的干脆说她是欧珠平措与拉萨酒馆一酒娘(卖酒女)偷偷生下的。说得是有鼻子有眼儿。这话一传开,很多不明真相的人对益西康卓是私生子一说信以为真,久而久之很少有人对此持怀疑和否认的态度。

        其实,无依无靠的益西康卓在无依无靠的时候想得很开:

        人家愿意说什么,怎么说,都是人家的事儿。重要的是一些好心的人,对我的命运一向表示关切,替我说说话,向嘴碎的人辩解几句,千方百计地保全我的名誉。他们还经常为我的处境打抱不平:“益西康卓到乡下后,到底算诺尔典康萨府的什么人?人呐,不论出身贵贱如何,也不论地位高低如何,总得有个名份吧。”

        我是从哪里来的?益西康卓能说得清的仅仅是自己既不是从云缝里掉下来的,也不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和别人一样,是父母生的。

        到诺尔典康萨府都八九年了,还没有个明确的身份。说是亲戚、养女,没有得到过任何特殊照顾。饿肚子的时候不比其他奴隶少;穿的也跟奴婢一样。打离开拉萨到乡下后,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诺尔典康萨府给她添置新衣服,宗巴做的衣袍已经缀满五颜六色的补钉,而且越穿越短,越穿越小,早就失去了作为衣服的功能和价值。最最令她犯愁的是鞋子和被子。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和一床厚实的被子,很难打发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另外,她还要干很多超出她的年龄和体力所能承受的活。更重要的是她像野地里的一树玫瑰,看着鲜艳,却不如散发臭气的天竺葵。表面上老爷和太太把卧房以外所有房屋的钥匙都交给她,她想进哪间房子,都可以长驱直入,就连没有一个奴隶不想进的储藏室,她都可以自由进出。看上去,这家主人赋予她的权力不小,让她充当管家的角色,过得比谁都体面。这种不伦不类的身份,使得她在实行民主改革,划分阶级成份时,给政府增添了不小的麻烦,弄得人家干部很难准确划定她的成份,只得索性依了其他奴隶的说法,给她定了个贫农的成分。可是在重新划分阶级成分那会儿,改定了成了中农。而在决定是否把她由中农调整为富农的时候,旺典提供的情况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使得她化险为夷,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恢复为光荣的贫农。

        后来,贫农益西康卓当上乡妇联主任、副乡长后,在与区、县的干部们的接触过程中,通过对自己身世进行一番较为认真的分析,才勉强得出一个结论——她跟看家狗一样,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原来她是糊里糊涂地来到乡下,不明不白地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家奴呀。有意思的是,听到别人叫她“谐大玛(女仆)”,她就欣然答应,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免得意几分。

        阿旺群增望着妻子沉默的表情在发呆。

        益西康卓发现丈夫凝眸注视着自己,便问:“我脸上是不是印着经文?”

        “长着好看的仙桃。”阿旺群增的目光在妻子脸上燃烧。

        益西康卓把头扭转过去:“我怎么没有发现呢?”一脸少女般羞怯的风情。

        “嘿嘿嘿。”阿旺群增傻笑着,将目光慢慢从妻子脸上移开,问自己:“她怎么长得这么好看?简直就是经常从爸爸嘴里飘出来的伊绰拉姆*的化身。”

        益西康卓忽然问阿旺群增:“喂,你到底洗不洗头啊?”

        阿旺群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拿上瞿麦粉,一声不吭地朝八九步远的水渠走去。他本以为妻子把让自己洗头的事情给忘掉了。没承想,她还惦记着这件事情,硬是把他逼到了水渠边。

        益西康卓从他慵懒的步态,读出了他有些不情愿。她忖道,想像中的僧人跟现实中的僧人怎么有这么大的落差呢?背起铺盖卷,摸黑闯入自己家里的这头秃驴,竟然是个邋里邋遢,不爱干净的人。你说他是个懒汉吧,他却又非常勤快,勤快到一见家里那几盆花凋谢了,或者叶子枯萎了,他就要去拾掇;更不用说夜里准时起来给牲口加夜草,而且不分季节,风雨无阻。

        益西康卓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水,把丈夫厚实如绵羊毛的头发浇湿,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含情脉脉地望着即将由一般意义上的男人变身为父亲的丈夫,把满脸的甜美分享给阳光、土地和鸟雀。

        阿旺群增长着寸把长头发的脑袋,在益西康卓少女般满含柔情蜜意的目光中,变回到十年前的模样——光亮的秃头。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背着柳筐和众多小孩跑到一顶帐篷边上拴牦牛的地方捡拾牛粪。

        从很远的羌塘赶着牦牛和绵羊,翻山越岭,前来进行农产品与畜产品交易的牧民只许这个姑娘到拴牛的地方捡牛粪,还给了她一些奶渣和酪糕*吃,却死活不许其他小孩靠近。如果有人胆敢侵犯姑娘的领地,他们就用乌尔朵把“来犯之敌”驱逐出去(吓走)。

        姑娘拼命地捡牛粪,捡了六七筐,堆在牛脚索的一头,一筐一筐、一趟一趟地背回到诺尔典康萨府的晒牛粪场。

        一个看上去比这个姑娘小两三岁的小僧也背着柳筐在离帐篷不远处捡牛粪。他跑过来,跑过去地找牛粪,可是只捡到了半框。一气之下,他坐在一块土坎上晒起太阳,哭丧着脸,看姑娘背着牛粪离开那里。

        当姑娘背第三筐牛粪的时候,小僧还瑟缩在那儿晒太阳,姑娘就叫他过去,把一筐牛粪让给了他。

        牧民发现姑娘把牛粪让给他,就翘起大拇指,夸她有一颗菩萨心肠。

        小僧背着一筐牛粪,跟在姑娘后面。

        到了小僧居住的僧舍近旁,他们俩倚在平时人们背东西进村时休息的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把筐子底部搁在石头上歇脚。过了一会儿,姑娘把背带解下来,挪到石头下面的地上坐着,脱掉破得露出脚指头的松巴靴,用手使劲揉搓冻伤的双脚。

        小僧也把筐子搁在石头上,蹲下身,看姑娘搓脚。他看着姑娘多处红肿、冻裂的脚,鼻子一酸,眼眶里立马充盈起泪水。

        “哭什么?”一个年轻僧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小声嘀咕道:“又不能能哭出暖和的鞋子来。”

        他叫姑娘等他一会儿,跑回到僧舍,又跑着回到姑娘身边,把一双半成新的僧靴扔给了姑娘。

        姑娘捡起靴子说:“谢谢啦。可是您穿什么?”

        “师父会给我买的。我穿这双靴子有点挤脚,看你穿合不合适。”年轻僧人穿着一双稍旧点的红色松巴靴。

        见状,那位小僧高兴得笑了起来。

        “您叫什么名字?”姑娘低埋着头问。

        年轻僧人也把脸掉转过去,避开姑娘的目光:“我叫阿旺群增。你呢?”

        “我叫益西康卓。”姑娘仍旧按照传统规矩,低埋着头回答。“我在诺尔典康萨府做事。”

        年轻僧人点点头,把那位小僧的牛粪筐子背上,默念着“益西康卓”四个字,快步离去。

        姑娘不时看看脚上的靴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小僧跟姑娘道别,朝年轻僧人跟了过去。

        姑娘目送两个像是师兄弟的小僧人的身影,深深地刻印在了雪后的噶彩沟。

        益西康卓揉搓着鼓突的肚子,笑眯眯地凝视丈夫虽然算不得俊秀,但也惹人喜爱的脸蛋,仿佛在对他告白:

        当年你用一双僧靴把我的魂给勾走了。

        她回到喝茶吃饭的田埂上。

        一阵稀稀拉拉的风稀稀拉拉掠过益西康卓额际的青丝,飘飘忽忽地向田野尽头滑去。不远处的吉曲河泛着无数晶莹的涟漪,不紧不慢地向西滚动。益西康卓格外地喜欢雨季以外的吉曲河。因为雨季以外的季节,吉曲河水流清澈见底,数不清的鱼在水里游弋,一群又一群黑压压地游过来,游过去,聚拢,散开,像小孩一样,玩得欢畅尽兴。她在到噶彩沟之前,时常由被她称作“阿妈啦”的宗巴带到吉曲河边洗衣物、羊毛被、卡垫*。她脱掉鞋子,学着踩踏要洗的物件;宗巴给她洗头洗澡。她跟其他小孩嬉水,好不舒服哟。有时,她坐在岸边,呆呆地望着河水,看到钻石般闪烁的波光,就欣喜地说一声“阿妈啦,太阳掉进河里啦”,跳起来,沿河岸跑动着捡起石子向河心抛掷。忽而采一些野花,一束一束地扎起来,轻轻放进河里,让花儿顺流而下,飘向想像中的家乡。她确信自己的家乡就在吉曲河尽头。因为宗巴曾经指着吉曲河流域西面,对益西康卓说过“你的家乡就在那个方向。骑马走,大约有个十来天的路程。”七八岁的她,通常在希望吉曲河流向自己家乡的同时,也在琢磨它的源头。其实直到离开人世,她也未必知道吉曲河源自何处。但她清楚地知道吉曲河储存着她五岁以后的所有记忆——刻骨铭心。

        阿旺群增洗完一头黑亮的短发,乐呵呵地朝益西康卓走来。他的脚步声,惊得一只跟他的头发一样乌黑的乌鸦,“砉”的一声从田垄上腾空而起,朝不远处的一个林苑飞去。

        益西康卓抬眼望着乌鸦飞过的天际,噘起嘴,心想,我还不如一只乌鸦,想飞哪儿就飞哪儿。要是我也长一双翅膀,我就可以飞到遥远的后藏,寻找出生的地方和我的兄弟姐妹们。

        我都快要当妈妈了,还像个小孩。一抹羞涩的云朵儿倏地掠过她的脸颊。她极力从脑子里驱赶“妈妈”二字,劝自己不许再想很有可能在天堂里的妈妈。

        阿旺群增甩甩头,甩掉头发上的水,指了指田边一小块新开垦的荒地。

        益西康卓点点头,满心的欢喜一如阳光,漾溢在可人的脸上。



        藏历六月份,吉曲河两岸的山野谷地仍旧披着绿色衣装。可是散落在沟头沟口的田地里,却开始翻涌起金色的波浪,提醒土地的主人,庄稼渐趋成熟,离开镰收割的日子不远了。

        雨,下了一整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不过劲头显然没有夜间那么足,下得邋里邋遢。山村农民大叔大妈管这雨叫做毛毛雨。他们一大早就从各自的家里出来,在那块曾经是寺庙僧人跳羌姆舞*的地方,后来成为年长者集聚、小孩玩耍的场地的广场集中,由村组负责人组织,由手捧香炉,高举幡杆的僧人和长者引领,向农田开拔。他们虽无浩浩荡荡的气势,但也不乏雄纠纠,气昂昂的精神头。

        益西康卓也和乡亲们一样,身着半新的氆氇袍,围上洗过多次的邦典*,脚蹬质地考究的松巴靴*,辫尾垂系彩线穗子,双耳佩戴酷似青金石的饰品,背负经涵《陀罗尼集》,腆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手持彩箭、青稞穗和麦穗,满脸漾起喜悦的涟漪,走在长龙般蜿蜒而行,环绕田地外围巡行的队伍中。

        充满生机的田地间,香烟缭绕,法号齐呜,透出浓郁的节日气氛。

        益西康卓发现在这支巡行的队伍中,还有几个跟她一样,也因正在孕育新的生命,而使肚子鼓得如同装满了谷物的口袋一般的女人。她们和自己一样,步履轻盈,走得格外的从容、欢快,走出了埋藏于心底已久的尊严。

        就像她首次以自己的名义参加绕田转圈,祈求禳灾,欢庆丰收的转经仪式一样,蜷缩在益西康卓子宫里的胎儿,初次领略了人间的节日。

        巡行活动结束后,人们便聚集在田间,享受野餐带来的快意。

        傍晚时分,人们按惯例聚集在噶彩寺的跳神广场上,男女分开排成一行,手拉手,站成圆圈,男女对歌,且歌且舞,悠然跳起或舒缓,或奔放的果谐舞*,赞美农田,庆祝丰收:


                “……

                农田肥沃又松软,

                播种什么都能长。

                种下豆子长得好,

                豆子相互感情深,

                手挽手儿一起长;

                种下小麦长得好,

                小麦虔诚信佛法,

                剪下发辫快速长;

                种下青稞长得好,

                青稞腼腆像姑娘,

                低着头儿悄悄长;

                种下油菜长得好,

                油菜生来地位高,

                头戴‘博朵*’在生长;

                种下圆根长得好,

                圆根美丽惹人爱,

                抹着口红在生长。”


        舞动的身体在古老的歌声舞韵中,与篝火一同燃烧,燃烧出山乡的激情。火光映照着人们的脸庞,映照出山乡人的光彩,让噶彩沟醉躺在不曾有过的喜悦之中。

        益西康卓牵着旺珍的手,全身心投入到终于可以用心灵唱,用心灵跳,用心灵感受的果谐舞,心无顾忌地唱出快乐,跳出幸福,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欢乐之中。

        阿旺群增生怕益西康卓腹中的孩子受到震动,便劝她舞动幅度不要过大,不要跳得太猛。

        益西康卓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其他一些人,也不时地提醒她悠着点。

        她点点头,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手脚的活动,即使跳到动作幅度很大的部分,她也不愿停下来,站在一旁观看。

        她的像风中的树枝一般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身子,告诉舞场上的人们,她已微醺。

        益西康卓忘情地唱着,跳着,一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意识到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节日。

        随着节奏的缓急,动作的轻重和速度的变化,人们的舞姿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每首曲子无一例外,全都是先缓后急,每每跳到曲终时,歌曲节奏加快,舞蹈幅度加大,舞出热情,舞出情致,舞出喜庆,把宁静的山村点燃得如同熊熊火焰。

        益西康卓跟阿旺群增回家时,已是子夜时分。上了年纪的人,差不多动过两三次夜壶了。但是果谐舞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悠远的歌曲还在空中飘荡,在空气中缭绕。要不是腹中的孩子要休息,益西康卓完全有可能跳到后半夜散场。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的香。

        醒来时,她的嘴角堆满了从梦里牵出来的笑意。

        她的双眸欢快地闪动着对丈夫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梦见了他的姥姥和姥爷。”

        阿旺群增鼻头一酸,一股悲悯的微澜掠过他情感的湖面。他俨然一位长者,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三岁的妻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三天的望果节,眨眼工夫从噶彩沟的歌声中、笑声里溜了过去。人们虽也意犹未尽,尤其是天真烂漫的孩子都巴望着天天过节。可是人们渴望丰收的心情,却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庄稼地里,强迫他们把心收回来,把时间、精力和劲头都投入到秋收工作当中。



        益西康卓伴着那年最后一个季节的第一场雪,哭喊着从一楼跑到二楼,又从二楼跑下来,钻进臭烘烘的牛圈,给一头母黄牛一拳,旋即跑到大院外面。

        阿旺群增像尾巴似地跟在益西康卓屁股后面,口中断断续续地念诵着观音六字真言。

        大院里的几个女人跑出来,紧紧跟在益西康卓后头,并在第一时间通知了阿旺群增的母亲白曲。

        她们七嘴八舌地散布着叫已婚男人受不住的恶言恶语:

        ——女人的命真苦,天底下哪有比女人更苦的人?

        ——女人太可怜啦,男人真该死,三宝也太不公平、太不讲理,凭啥让女人为男人受罪

        ……

        益西康卓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儿,把跟在自己后面的所有人都推到牛圈墙根,呼天喊地,骂着“秃驴阿旺群增”,跑到让她永世难忘的林中雪地里呻吟。

        她半躺半倚在一棵桃树下,大汗淋淋地喘着粗气,脚跟狠劲儿踢蹬着,蹭出了一深一浅两个小坑。双手一会儿在地上乱抓,抓起大把大把带着树叶和枝条的土,一会儿又狠命地揪头发,揪出了一撮黑亮的头发。

        有人受到恻隐之心的驱使,禁不住慨叹道:啧啧啧,可怜的孩子,要是她母亲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女人们把阿旺群增支走,让他回家煮坝最*,准备䤌*和红糖。

        五十多岁的白曲气喘吁吁地跑来,用自己的衣服袖口揩拭益西康卓脑门上的细密汗珠,往太阳穴、耳根和头顶搽融酥。其他两个女人分别按住她的两只手,一个劲儿地劝导她忍着点,马上就好。这几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她憋气、使劲儿,恨不能替这个年轻的产妇把孩子生出来。

        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一种叫做羊水的液体顺着益西康卓圆润、紧实、白皙的大腿往下淌。她循环往复地使上一阵劲儿,换口气,再使上一阵劲儿,换口气,在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中痛苦呻吟。刹那间,眼前一黑,她晕厥过去了。

        过了许久,益西康卓的头刚一抬起来,身体猛然颤动一下,疼痛又一次袭击她不曾想过要成为母亲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把她母亲分娩时的情景招引到她的眼前。当母亲最后一次使劲,将她的妹妹送到人间的时候,她正在母亲躺着分娩的房间门口,懵懵懂懂地聆听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呻唤声。是那令人惊骇的声音把母亲托入了人间以外的地方。

        经几个钟头反复折腾,盆腔终于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炸裂了。随之一个小生命蒙着血水的小脑袋从伟大的忍辱负重的黑洞里钻了出来。紧接着两只小腿,像挤出牙膏似地被挤出来,啼哭着向噶彩沟发出了第一声有力的雄性的呼叫。随着孩子呱呱坠地,益西康卓像钳子一样死死抓住婆婆的手慢慢松动了。

        孩子湿淋淋的脑袋活跃地晃动着,极欲睁开双眼,看看等待他十个月之久的天空和大地。可是巨大的天幕笼罩着他和他生长的山村,致使他连母亲的面容也没能看清楚。

        好了。

        白曲那双长满茧子,皲了皮的手靠一把剪刀和一撮羊毛,把脐带绞断,扎好,抹上融酥,把嘤嘤啼哭的婴儿用外套包好,抱回了家。

        她把孩子抱回家的同时,其他几个女人把益西康卓扶进屋子里了。她躺在阿旺群增事先铺好的床上,盖上暖融融的被子,歇了一会儿。

        益西康卓强忍着分娩的疼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婆婆正在擦洗的儿子,高兴地流出了成为母亲后的第一滴眼泪。眼泪告诉她,你有丈夫,现在又有了亲骨肉,你就不再是一棵孤独的树。

        几个女人围绕着阿旺群增和益西康卓的儿子聊了起来。她们说,今年对于阿旺群增和益西康卓来说是双丰收。既收获了头一个孩子,又收获了头一份属于自己的粮食。这句话让益西康卓泪流满面。她希望并相信天堂里的爸爸、妈妈此时高兴地看着自己。

        益西康卓低下头,在费力地挤奶。她没有挤出奶来,便着急地看着白曲,一脸沮丧的神情,仿佛眼前的婆婆有什么妙招还没有教给她。

        白曲把孩子交给益西康卓,让她喂一喂,看奶能不能下来。孩子一头扎进她怀里使劲吮了起来。

        几个姐妹陆续告辞了。

        益西康卓抚然目送大姐们离开她的房子。

        她望着怀里的儿子悲伤地流泪。泪水从她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里流出来,沿着颧骨往下淌,掠过脸颊和鼻子两侧,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孩子的脸上。一滴滴晶莹的泪水蕴含着她成为母亲的喜悦和思念自己已故母亲的悲伤。她多么希望母亲从遥远的天堂回到她身边,陪伴小外孙健康、快乐地成长。她的心在啜泣,在向邈远的天堂倾诉内心的苦楚:

        “妈妈,您的女儿如今成为了母亲。请您回来看看您的女儿和孙子吧。”

        她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眼泪雨点般地在滴落。

        由益西康卓带到人世间的头一个孩子艰难地走出子宫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如同庙堂一般空廓、阴暗、冷清的房子。里面除了一对已有些年头、积满污渍的藏式柜子、一张同样老旧的藏式小方桌、两张土台座、两床破旧的和一床半新不旧的藏被,以及简陋的土灶,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用“家徒四壁”,“捉襟见肘”这样的词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对家的初步印象是穷,很穷很穷。

        他环视四周,笑呵呵地对自己说,我看得出给我生命的这两个男女是一对善良、恩爱、苦命而又吃苦耐劳、幸福快乐的夫妻,能够善待他们这一生所要生的子女以及所有生灵。我这一生注定要沐浴在梦幻般的阳光里。

        阿旺群增坐在妻子身旁,借着在空气中摇曳着,闪烁微弱光亮的油灯,望着妻子经受分娩的巨大疼痛,变得憔悴不堪的脸,双手绞在膝盖上,嘴角堆出苦涩的笑意。



        阳光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山头、河流、田野和房屋上;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益西康卓躺了七八天后,拖着散了架一般没有力气的身子,与互助组的一拨男女一道,把堆在打禾场的稼禾给收拾了。

        阿旺群增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瞧了瞧自己的脚,影子正好十分对称地投在身上,分不清哪个是身子,哪个是影子。据此,他确定已是正午时分,可以开饭了,不然大伙都要饿坏肚子了。他想到了妻子往往在这个时间点给自己送午饭。

        “喝茶啰。”他吆喝着,请干活的人们吃午饭。

        午饭非常简单,佐食品为萝卜炖带骨头的牛肉和撒了一层自制辣椒酱的新鲜奶渣。

        吃完饭,一拨人仍旧围着炉灶盘腿坐着休息。他们以粮食收成为主题,海阔天空地聊起天。话题一再被扩展,竟然论及远景,个个都把自个儿放置在无限广阔而美好的未来世界里,聊得十分尽兴。

        阿旺群增不时地站起来,挨个给兄弟姐妹们倒茶。

        “益西康卓,您刚生孩子,身体很虚弱,回家休息得了。哦,对了,我得抽空去看看我们的儿子。”妮妮是益西康卓的好朋友,比她晚出生一年,是个热心肠。她和益西康卓一样,阴差阳错地从拉萨城里流落到噶彩沟,算是背井离乡吧。

        “可不是吗?你赶紧回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休息。这比什么都强。”旺典有三个孩子,他最清楚女人生产后需要足够的时间休息、调养。

        “那天听你说,你们的孩子长得像谁来着?名字取好了吗?今晚我一定要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益西康卓最好的朋友旺珍比她大三岁。“生孩子时也不叫我一声。”她得知益西康卓分娩后,立即提着一陶壶酥油茶、一陶罐䤌和一坨约两斤重的酥油,前去看望益西康卓母子俩。可惜孩子由他姑姑带着,没有见着。

        大家望着益西康卓,仿佛在向她寻求答案。

        “这孩子是星期五那天出生的,索性叫巴桑好了。俗话说,‘巴桑(周五)万事大吉嘛’。”阿旺群增说。

        旺典翘起大拇指说:“不愧是僧人出身的,取名字首先考虑的是它的意思,而不是好不好听啊。”

        旺珍咧一咧嘴,说:“可是这个名字太俗了,而且男女通用。想想看,光我们村叫巴桑的就有六七个吧?”

        旺典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在巴桑后面再加次仁两个字。次仁,长寿。或者加扎西两个字也行,吉祥,多有意思。巴桑扎西。叫起来也顺口,而且还便于跟女孩区分开来。你们想想,我们的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地好起来,应该祈愿老天爷让这个孩子长命百岁才对呀。”

        妮妮想了想说:“其实名字嘛,是用来喊人的,干吗这么讲究?只要有意思,不跟别人重,叫起来顺口就行啦。我这个名字多好听,多有意思,妮妮,心肝宝贝。可是我的命偏偏很苦,我母亲一去世,父亲就把我送到尼姑寺,他自个不知去向。到头来,这个好听的名字让我成了一名孤儿。”

        要说孤儿、遭罪什么的,益西康卓比妮妮悲惨得多。作为九岁就成为家奴的益西康卓,她的人生际遇和内心的苦痛,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妮妮恐怕永远想像不到。与益西康卓相比,妮妮受的那点罪根本不叫罪。她不就是当尼姑了吗?尼姑受的压迫和剥削有贵族的家奴严重吗?何况只要自己肯下功夫,还可以学习文化知识。旺典和旺珍的看法惊人的一致。诚然,益西康卓也跟旺典和旺珍有着同样的看法,只是没有讲出来而已。 

        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我就不再孤单。不再孤单的我有了住房、土地和牲畜,我还奢求什么呢?益西康卓对自己后来的生存境况打了个满分。

        在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的某一天,她拄着拐杖,到村后通往山谷取水的小路边,看那棵孤独的桃树。出乎意料的是,在已经长出几棵老桃树旁边又长出一棵新的桃树来。她细心地数了数,不多不少有七棵,跟她的家庭人口数量相等。

        她张开黑洞洞的嘴,粲然笑着,在桃树跟前站了很久。

        打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望那些桃树。

        后来,那里不断增加新的桃树成员,俨然成为了一个大家族。

        再后来,那里变成一片小桃树林,连通往泉眼的小路也都被新生的桃树占据了(好在自来水替代山谷中的泉水,把村里人背水的历史给切断了)。

        再再后来,对噶彩沟实施整体大搬迁,把几个村子连根拔掉,搬到吉曲河畔的开阔地,改名叫做噶彩镇,召开了隆重的庆祝大会,并举行了为期一周的庆祝活动。

        那些天,不太会唱藏戏的奶奶用苍老的嗓子,又说又唱一首藏戏唱词,以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

                “我从达拉山上,回头望了一眼。

                北方娥典地方,更加繁荣昌盛。”

                ……

        我爸爸也欣然唱起藏戏,为奶奶助兴:

                欣逢喜事不尽兴,暇满人生无意义。

        ……

        我在汉语里找到了一句对应的词,姑且算作是意译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乔迁新居之后的奶奶,仍旧隔三差五地到已然变成废墟的的噶彩村里转一转,愤然瞟一眼趴在山岗上的诺典康萨府老宅的残垣断壁,庄重地去“看望”那片被她自己在无意中开辟出来的桃树林,站在那棵最粗壮的桃树旁边,朝心目中的故乡方向凝视。而她每次看到的都是骑着骡子,打着盹,做着梦,流着哈喇子,跋山涉水,穿越荒原,艰难向拉萨挪动的自己。此为后话。



        三句可有可无的结束语:

        第一句  由于我奶奶益西康卓的后半生过得跟她的同龄人大同小异。故此,我就不再啰哩啰嗦地讲叙她的后半生,以免浪费各位的宝贵时间。

        第二句  离我奶奶开人世的时候,头上没有一根黑发,嘴里只剩下两颗残存的门牙,脸上布满了曲里拐弯的褶子。可是她的面颊依旧如同成熟的桃子一般。

        第三句  据历算学家提供的情况显示:她走得极为恬静、安详、快乐,心中没有任何挂碍。

        谢谢大家!


注:

1.坝:藏语。音译。糌粑团之意。

2.伊绰拉姆:藏戏剧目《诺桑王子》中的人物。

3.酪糕:一种用奶渣、酥油和平糖揉和的食物。

4.卡垫:藏语。垫褥。铺在褥榻上的羊毛垫子。

5.羌姆舞:藏汉合成语。藏传佛教舞蹈。汉语称作跳神。

6.邦典:藏语。西藏多数地区藏族妇女腰间所围彩色围裙。

7.松巴靴:藏汉合成语。一种在卫藏(前后藏)地区盛行的藏式彩色氆氇靴。

8.果谐舞:藏汉合成语。盛行于前藏拉萨、山南一带农村,携手环行,且歌且舞的一种歌舞形式。

9.博朵:藏语。(1)筑泥杵。木棍端连圆形石板,用作筑泥。(2)黄碗帽。原西藏地方政府俗官所戴黄色平顶碗形帽。此处指黄色碗形帽。

10.坝最:藏语。酥油兑清茶煮的糌粑。

11.䤌:藏语。藏族人用青稞酿造的一种酒,俗称青稞酒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2期

班丹.jpg

        班丹,藏族。1982年毕业于西藏民族学院语文系藏文专科班。中国作协会员、西藏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西藏文艺》《西藏文学》《雪域文化》《民族文学》《芳草》《邦锦梅朵》《西藏日报》《拉萨晚报》《十月》《中国西藏》《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报刊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微风拂过的日子》、综合集子《岁月的影子》(藏文)和译著译文《遥远的黑帐篷》(长篇小说)、《格龙·洛桑旦增传》(传记)等。部分作品获自治区文学创作奖,选入各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