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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家来说,曾有那么一个漫长的时期,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三月,所有的坏事也都发生在三月。要讲述它们,还得从我母亲最初的人生选择开始。

        我母亲最早的职业是个裁缝。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时期。1990年,母亲十八岁,在高考的前夕,辍学去北藏镇一个姿色秀丽的中年女人的裁缝店里当了学徒。店里活儿很多,那时候人们时兴穿用各种布料缝制的衣服。裁缝们什么活儿都接,包括女人的内衣。一套衣服按照大小、材质的不同,手工费五六七八或十几块不等。比起庄稼人,裁缝们不用风吹日晒,汗流浃背,收入又那么可观,是乡里人艳羡的对象之一。

        我母亲在八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她说她小时候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五个姐姐一个一个传下来的破衣烂裳。那些衣服穿到瘦骨伶仃的她身上,差不多条分缕析,除了地图一样的补丁和太过窄小或太过宽大的样式,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渗透到一丝一线中姐姐们的鼻涕、涎水、汗液、气味以及大大小小的虱子。等她长到虚荣心开始提醒她需要注意自己外貌的年纪,她就感受到了更深的痛苦。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姑娘,就因为她没有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因此她在最美的年纪选择做一个裁缝是情有可原的。她曾对我说,她喜欢裁缝店里新鲜布匹的味道,喜欢手抚过新布的丝滑感觉,喜欢剪刀剪开一块完整的布匹时咔咔咔的声音,喜欢新衣服挂在横杆上静待主人上身的样子……在她坐在昏暗、逼仄、阴冷的小店一角,默默而欢喜地缝了半年纽扣和裤脚后的某一天,她的师父给她做了一套粉红色的西装,算是对她的认可和酬劳。为此母亲整整啜泣了一个晚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她的青春美貌发出的光辉,使粉红色外衣更加艳丽。来店里做衣服的客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正值求偶年纪的年轻人。两年后,她学成出师,成了北藏镇最有名气的裁缝师。就在那年三月,大地回春,她嫁给了一个苦苦追求她的年轻英俊但没有多少本事的庄稼汉,开始了婚姻生活。

        这个庄稼汉——也就是我的父亲,当年的拿手好戏是噘着嘴巴吹响俏皮活泼的口哨。我的爷爷在他十六岁时过世,他在没有约束的状态下快活了两三年。凡是离他近的东西,他都懒得去想。他几乎过着悬空的生活,仰头看天,脚不沾地。他周围的一切:庄稼、牛羊、他们母子漏雨的房屋、逢年过节时各种繁缛的礼数……在他看来,都是世界上的异常现象。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经常把家里的粮食,背一小兜到北藏镇市场粜了,进饭馆吃一顿好的。后来,他阿舅告诉他,是时候要担起这个家庭的重任了。他这才揉揉眼睛看了看现实世界,总算成熟了一些。他决心干一番事业。干什么好呢?他苦苦琢磨。他不懂得也不想种庄稼,因为从来没见过哪个庄稼汉靠种地成了富人。相反,很多农民种庄稼不但没有发财,开春的时候,连一袋尿素都买不起。养牛羊呢?当然比种庄稼收益好,但每天赶着牛群羊群去黄金草原放牧,那份孤单和寂寞,他怎么熬得住!不过他明白,他必须得把双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用它们干点什么了。他想到了那时正流行的皮带。为了显示出它们,年轻人把花衬衣的下摆塞进喇叭裤裤腰,别提多神气了。那么,就卖皮带吧。他说干就干。他费了很大周折,从县城批发来一大捆各色各式皮带,挂在北藏镇最繁华街面的一棵柳树枝上。但那些所谓“皮带”,硬得割肉,不出三天,磨得人腰里一圈红痒的疙瘩,很快卖不下去,蚀了本。他又卖苹果。可是乡里人不愿把钱花在他们认为不值当的地方:在两袋盐巴和一颗苹果中,他们不假思索,选择前者。苹果很快被雷帝雪山飘来的清风吹得皱皱巴巴,丧失了水分。我奶奶把它们存储在地窖里,母子俩吃了整整一个冬天。他感受到挫折,事业到此为止。旺盛的青春荷尔蒙牵着他,去追求更加想要的东西。每天早晨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用洗衣粉洗头,保持头发丝丝分明,清爽活力。他用烤热淌油的猪皮,把一双皮革鞋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他在北藏镇和番镇上的漂亮姑娘堆里寻芳猎艳,当他发现裁缝店里美丽纯洁、脸蛋红得像玫瑰的母亲时,惊为仙女,把所有心思用在了她的身上。最初很艰难,母亲怀疑他不是个勤劳踏实的农民。但他长得那么好看,而且恋爱的人眼里,别说沙子,大象也能跑进去,最终他成功了。

        别的姑娘出嫁,要自行车,要手表,母亲抱着讨价还价的态度,一口气要了十八套新衣和一台缝纫机。所谓的十八套,衬衣和内裤也算在里面。令她没想到的是,未来的婆婆一口答应。燕牌缝纫机没办法造假,可是他们送来的所谓十八套彩礼布料,纯属凑数,粗劣俗气到令人发指。拿今天的眼光来看,做抹布都会讨嫌。开弓没有回头箭,母亲过门了。那些布料,伤了她的自尊心,但她还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式,裁剪缝制了它们,按照季节、心情、生产生活和人际交往的需要,轮流穿着,像一只寒酸的花蝴蝶。

        这桩婚姻并不幸福。母亲是个高中生。如果不是她头脑发昏学了裁缝,说不定能考上大学。骨子里的她多愁善感,情感丰富,偶尔读到的几本文学名著,让她在为书中的故事泪流满面的同时,与了理想和追求。可是父亲呢?只上了小学一年级。谈恋爱的时候被爱情迷住了心智,婚后,母亲发现,他们在生活上离得越近,思想上就离得越远。假如父亲是个有心人,假如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她心里所想,哪怕只有一次,母亲也会把千言万语向他吐露。好比田野里一株孤零零的果树,轻轻一摇,熟透的果实就会纷纷落地。可是父亲的眼睛苍白、贫乏、空洞,就像他的思想。他说起话来,像通往北藏镇唯一一段笔直的沙土路那样平淡无奇,还充满缺乏基本知识而导致的幼稚。他连农民最基础的生产常识都没有,甚至不会看云识天气。但是母亲若抱怨一下他,他马上滔滔不绝地回敬她数不清的乡里乡气的污言秽语。母亲曾以为他动听的口哨,是他多才多艺、多情多感的表现,谁知他的精神世界竟这么空乏,令她失望透顶。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侃侃而谈,带领自己的女人去品尝热情的力量、生活的味道、人世的玄妙吗?可是父亲愚钝、毫无求知欲、得过且过。他把幸福定位在吃饱喝足、有新衣穿、有钱花这些人的基本需求上,但母亲想的要的,显然比这高很多。


2


        虽然母亲的火石,打不起父亲心里的一点火花,但由于女人渴求爱情的天性,母亲一遍遍回忆着那些他追求她时的美好时光。那时的他,多么善解人意!但是慢慢地,很多美好她都记不清了,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发生过。细枝末节消失后,留下的是一片惆怅。

        再后来,母亲不得不一点点向他低头。据母亲讲,刚结婚的时候父亲对她简直着了魔,怀了哥哥后,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他对结婚前养成的浪荡习惯,比结婚后应尽的本分更感兴趣。他喝酒吃肉,东游西逛,懒惰成性。母亲呢?千手观音一样忙完裁缝活儿,还要回家干农活儿、家务。如果说婚前她像一朵芬芳的鲜花,那么婚后,就像跑了气儿的酒,带点酸味了。她越是深谙勤劳和幸福的关系,就越对父亲的懒散感到失望和愤怒。她渐渐开始嘟哝,后来发展成吵嚷,最后变成咆哮。最初父亲还能听进去一些,悻悻地去干那些不得不由男人亲自动手的活儿,干了几次后,他觉得听媳妇的指派有损男子汉的尊严,便毫不留情地拒斥了她。于是脏活儿重活儿全落到母亲身上。每当她口出怨言,他就装作虚心接受的样子洗耳恭听,可等她发完牢骚,他就像一根烟囱,把浓烟交给天空了事。母亲对他这种天塌地陷与我无关而又表现出来的一团“和气”,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对抗都更加感到无可奈何,怨气难消。她气极的时候摔过一次门,发现这一行为有传达愤怒、抵消痛苦的作用,便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她又中断过几次午饭,跑过几次娘家,敏锐地感觉到其中的粗劣和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后,像初次吸烟的人意识到危害那样果断停止。但她总归是个女人,而且还是新婚的女人。婚姻生活把覆盖在她内心和身体上的纯洁泥土一层层扒开,露出先是懵懵懂懂,后来越来越清晰的感官快乐。如同一种流浪的情感,突然找到使它得以苏醒的土壤,便再也不肯沉睡。出嫁前,在她的闭塞狭小的圈子四周,以娘家、裁缝活儿、农牧活计、灶房等内容筑成了不留缝隙的边界,现在突然有了以男人和婆家为中心的另一种生活,令她新奇、沉迷和不知所措。她有一种懦弱女性普遍的占有欲:抓住什么便永远也舍不得放手。她因此而比婚前更爱父亲——当然,婚前没有的恨,现在也有了。有那么一个时期,她感觉到被轻视和冷落的痛苦,放下自尊,委婉地要他关心爱护。她抱怨做农活儿胳膊疼、腰疼,目的只是得到他一声关切的问候。他出门,她要问清去处,他若含混其词,或粗暴地不许她发问,她的思绪就跟着他出村穿庄,上坡下沟,在镇子上、在酒馆里晃荡。他回来晚她也会问清缘由,但得到的通常是一串响亮的鼾声。他的衣服都是她亲手选材缝制,爱情的气息浸透了一针一线,扎下的每一针都是他能变成自己心目中的样子的希望。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好恶扩大到他身上,纯粹是他太需要改造。她把新衣给他穿上,但把他打扮好看了,又怕他招蜂引蝶。她怀疑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疑神疑鬼,以致神经衰弱。她越是这样,他离她越远。最后,她感到伤心,责备自己婚前没有看清他的庸碌无能。而且,她本能地感觉到,指望他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就跟指望公鸡下蛋一样荒唐。于是她心灰意冷,对他不闻不问。这下可好,轮到父亲偶尔向她献媚了。

        父亲本来打着如意算盘,满以为一结婚,生活会变得更加美好,有人给他做饭、洗衣、伺候庄稼牛羊,他可以随心所欲,或许还能干出一番“事业”。哪知媳妇处处管着他,妄想当家做主。连他在人前说什么话,她也要一字一句教他。他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夜不归宿……她越是这么要求,他越反着来。惯的毛病!他想。他发现,对付母亲的好办法,就是晾着她,于是屡试不爽。但是偶尔,他也会视情形的严重程度,“心软”或者“认错”,把事情掰向有利于己的方向。也许正是这么一点点聪明,才使这桩裂痕密布的婚姻没有破碎。

        不久,母亲生下了哥哥。她用当时北藏镇上能买到的最细腻、最柔软的布料给他做新衣服。第二年我来了。她用同样的爱养育我。这时候,经济大潮的春风穿过祖国广袤的大地,吹进了我们这道荒僻的小山沟,几乎一夜之间,北藏镇上都是从内地大城市千里迢迢运来的成品服装。那些服装新潮美观,精致柔和,穿上后简直像个城里人。手工缝制的衣服,首先被年轻人抛弃,接着是中年人,最后,连老年人也改变了古老的审美。裁缝们纷纷失业。他们要么回家种地,要么出门打工,要么一蹶不振,成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生存哲学的典型例证。母亲的师父,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关了裁缝店,当起了成品服装店的老板。

        服装店太小,母亲成了多余的。她就离开师父,对父亲说,她也想在北藏镇上租一个铺面,卖成品服装。父亲断然拒绝了她。他太清楚自己是如何在挤满年轻男人的裁缝店将她追到手的。他骗母亲,等再过两年,家里攒了钱,就给她开服装店。母亲相信了,回家务农、放羊、“攒钱”。


3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母亲攒了一些钱,但都攥在奶奶手里。奶奶是家里掌柜的。奶奶一辈子黄土里刨食,牛羊身上变钱,把每一分钱的花销和存储变成了艺术。她对母亲想开服装店的想法嗤之以鼻:一个女人,还想戳破天哩!我的父亲虽然看起来花哨,骨子里却胆小守旧,对外面的世界怀着夸张的偏见和恐惧。但是母亲敢说敢做,敢闯敢荡。父亲不肯出门挣钱,让她失望、鄙夷,但又无可奈何。她看出,想要开店,只能靠自己。

        母亲有一个同行,北藏镇的裁缝生意破产后去了拉萨做藏袍,工资很可观,于是母亲对父亲说她也要去。父亲言行粗暴地拒绝了她。三月里有天清晨,母亲在散发着各种发芽植物清香的泥土中撒完最后一把青稞籽,赶着耕牛回家,穿上“十八套”里质地最好、款式最新的一件红色衣服,谎称去集上买化肥,走了。天知道从未出过北藏镇的她,怎么到的拉萨。她走了十几天后,来了电话。那时整个村子只有村长家有一部电话,村长在门前电线杆上安了一个大喇叭,谁家出门人打来电话,就喊谁家掌柜的来接。那是父亲这辈子接的第一个电话。他惊奇而疑惑地把电话放到耳边,当他听出里面是母亲的声音时,身为丈夫的尊严,羞愧、愤怒、无助和担心失去她的恐惧使他青筋暴突,浑身发抖。他沉默了半天,吼道:“臭婆娘,赶紧滚回来!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放下电话,村长很不高兴,拿起电话检查半天,说父亲声音太大,把他的电话震坏了,因此在接一个电话一块钱的基础上,多要了两块。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半年……母亲并没有听他的话回来,甚至再没来过电话。人们都说,母亲跟人跑了。父亲瘦成了一根棍。他酗酒,赌博,撂下牛羊不管,甚至顶撞奶奶。他快要疯了。他到处打听,拉萨怎么走,几天才能到,拉萨城有多大,得多少盘缠……但未付诸行动。他也几次带着我和哥哥去外婆家要人,一口咬定他们坏良心,把女儿藏起来,又要过一婚,骗些彩礼钱。他怒不可遏,不止一次说起自家送的“十八套”。外婆家是老实善良的人,他们也接过一次母亲的电话,但他们和父亲一样,不晓得别人打过来的电话,是可以打过去的。

        腊月里,越临近年关,父亲越沮丧,大白天也赖在炕上睡懒觉。有一天上午,他听见村长家的喇叭里喊自己的名字。他跳下炕,胳膊底下一左一右夹了我和哥哥,飞奔到村长家。他满头大汗,恶狠狠地吩咐我和哥哥对着电话哭,谁不哭就打死谁。电话响了。父亲拿起电话,声音还算平静。说了几句后,他对着话筒,不顾村长夫妇在一旁,毫不害臊地哭了。他哭得眼泪、鼻涕、涎水一起往下流,求母亲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我和哥哥,也感同身受,撕心裂肺地陪着他哭。村长懂得电话的奥秘,从父亲手中要过电话,把我们父子三人的头扒拉到一起,示意一起对着话筒哭。我们照办了。我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响。等哭得差不多了,村长扣了电话:“行了行了,又要把我的电话震坏了。”但是这次,他没有额外要两块钱。

        腊月二十七,母亲回来了。母亲穿着一件美丽无比的土黄色藏装。她更美了,也更丰腴。她的眼睛欢快生动,熠熠生辉。将近一年的分离,她和父亲看起来,像两个世界的人。父亲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相反,不受自己控制地流露出无限的甜蜜温柔。两个月后,他失掉的那些肉,又长回到了他身上。

        母亲把做藏袍挣到的钱,一共一万五千元,交给了当家人奶奶。奶奶从未见过那么多钱,虽然气哼哼的,但也原谅了她。在我们这道沟川,天经地义,都是老人做掌柜。

        母亲把见识到的新世界,用绘声绘色的语言,让父亲也见识到了。父亲很快起了变化。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想出去闯荡一番,甚至满脑子都是发财致富的远大理想。

        父亲下定决心,跟着村里几个年轻人,去了西宁打工。他离家的一幕让人永生难忘:他神色凝重,疑虑重重,好像是去奔赴战场。但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满脸懊丧地独自回来了,理由是工地上太辛苦,伙食像喂猪的一样。

        他又像母鸡做窝似的,趴在家里不动弹了。失望之余,母亲决定陪父亲一起出门。过完年,往地里拉完粪,施好肥,买来种子,规划好哪块地种什么作物,三月就到了。殊胜的三月,仿佛一条分割线,把失望和失败留在昨天,把希望和成功放在今天。对于庄稼人来说,尤其如此。在奶奶讲给我和哥哥的故事里,三月永远是最殊胜、最吉祥的月份。她们小时候,踮着脚尖把三月盼来,等于从死神手中夺回了一条性命。漫山遍野的荠菜、蕨麻、马齿苋、擀面杖……还未钻出地面,她们就拿着小铲,循着芽根顶起的小土包挖下去,捋捋潮湿的泥土,把又白又嫩的春芽塞进嘴里,哄骗空瘪的胃肠,汲取那可怜的养分。对于改革开放后的农民来说,三月除了要给每一寸土地埋下希望,还意味着背井离乡,去某一个地方打工挣钱。他们多是熟练的建筑工人,或是其他什么职业,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一双劳动者特有的灵巧粗大的双手。临行前几天,他们都会登上房顶,抱着双臂,长久而沉默地眺望远方,直到三月清亮的光芒,把他们的眼睛灼痛。父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也常常等他们走后,学他们的样子,爬上我家房顶东张西望。我也喜欢三月。三月一打头,我和哥哥就要上学了。我喜欢读书写字,哥哥也喜欢。


4


        庄稼落地发芽长成茵茵青苗后,青藏高原特有的雪域宝贝冬虫夏草就可以采挖了。父亲架不住母亲的撺掇和现实的逼迫,决定拼上一回,和母亲一起去青海挖虫草。母亲跟奶奶要盘缠,奶奶一分不给。奶奶的思想,还停留在多少年前的小农经济上,只要一家人吃饱穿暖,平安健康,她就心满意足了。母亲多次碰壁,嘴里一口一个阿妈,心里却气得连声音都发抖了。奶奶当然听得出来。于是,她剪刀一样的嘴巴,把母亲剪得遍体鳞伤。奶奶本来就对母亲抱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彩礼衣服要了十八套!这道沟川,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例子。母亲要钱不得,还被骂个没完,忍不住回嘴。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最终都刺到父亲身上。奶奶骂他连媳妇都制不住,母亲抱怨他无能,一分钱都挣不来。尽管大吵一架,奶奶还是不松手。母亲就对父亲说,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去跟他们借一点吧。父亲担心以后会给她落下他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的话柄,硬着头皮去借。他从友情名单中挑选了一个人品最好、最有钱的。为了好开口,他把那人邀请到北藏镇酒馆里去喝酒。一瓶青稞散酒十几块钱,下肚了,一盘熟牛肉二十块,也吃光了。那人红光满面,打着响亮的酒嗝。父亲看时机已到,决心开口,可是话到嘴边,蹦出来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于是他想,路上再说吧。他们走的是一条长满冰草和蕨麻的小路,马上就要分手,父亲心里打算,等到了小河边再说吧,小河也走过了。最后,他索性,给自己的嘴巴贴上了封条。母亲失望,只好撺掇父亲,瞒着奶奶,卖了一头牛、几只羊,凑了一万几千块盘缠和草山费。为此奶奶捶胸顿足,骂他们败家,整整骂了三天。父亲保证,一定给她翻倍挣回来。

        出发的日子到了。那天下着春天细润清凉的小雨。父母带了几麻袋吃喝,逃难一样和一群联手(哥们儿、朋友)坐着班车,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去往青海玉树高山草原,寻找虫草了。他们给当地藏民交了两人份的草山费,在飞雪奇寒中扎下帐篷,垒三块石头支起炉灶,胡乱吃下第一顿因为高海拔缺氧而半生不熟的面片,就雄心勃勃,把发家致富的梦想付诸实践。他俩攥着小镢头,整个儿趴在湿润冰冷的草地上,一寸一寸,肉虫一样匍匐前进,寻找那有钱人用来滋补身体的宝物。这种艰苦卓绝、孤注一掷的冒险,最终的结果,要么获得丰厚的回报,要么赔个精光,要么搭上身家性命。父母的收获,介于第二种和第三种之间。

        他俩回来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已经是酷暑六月,麦子泛出麻黄色,青稞紫色的穗头像一个个甜蜜的梦幻。那天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青天,挂着一轮炙热的红太阳。他俩一前一后,低头弯腰,犯错的娃娃一样钻进家门。他俩还穿着进山时的棉衣,浑身脏污,嘴唇结满了厚厚的血痂,手脸黑皱,瘦得脱了相。父亲肩上搭着小半褡裢还未吃完的青稞炒面,母亲手里拎一个装着两只木碗的红布袋子。帐篷、铺盖、小锅,还有其他一些用具,都不见了。母亲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包裹着五颜六色彩纸的水果糖,先孝敬奶奶,奶奶眼白朝天,别过脸没接。她又掏出一把糖,把我和哥哥拉进怀抱,塞进我俩手心。在我们那道沟川,不管挣没挣到钱,出门人回家带一兜糖,给老人孩子和周围邻居甜甜嘴,是一个时兴的规矩。哥哥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不知为什么抽抽噎噎,哭了。我从来没得到过那么多糖,一下塞了两颗,一边腮帮子一颗,过一会儿再用舌头,把它们调个位置,乐此不疲。

        悻悻讪讪几天后,父母终于对这次惨烈的失败有所描述。父亲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说:“……在山里,我和你爸爸差点冻死。我裁缝活儿做得太多,坏了眼睛,挖得很少。你爸爸整天骂我是瞎母熊。我俩早出晚归,趴在草地上,一棵草一棵草地翻,运气好了能挖上几根,运气不好,一根也挖不到。这次出门,你爸爸也算攒劲哩。两个月期限飞一样过去了。我和你爸爸合起来才挖了三百多根。最后一个月,要不是我俩都病倒了,也许能挖到更多……嗯,我俩差点死在那里。先是感冒,后是痢疾。一颗药都没有。离山的时候,除了褡裢里剩下的半袋炒面和一双碗筷,什么帐篷、铺盖、小锅……我俩啥也拿不动啦。在山下的路口,你爸爸要卖掉那些虫草,凑盘缠。我说,等等,到州上再卖。可是他说,州上虫草贩子比虫草多,能卖几个钱哩!他总共卖了四千五百块。来到玉树州上,我俩才知道上当了,如果在州上卖,能卖一万多。你爸爸气坏了,吐了几口血。我们不得不找个旅社住下,给他看病。啧啧,六天时间,四千块水一样淌走了。为了省钱,我顿顿开水拌炒面……能活着回来,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呀!”

        可是奶奶不信她说的这一套。她认为,自己的儿子太老实,挖虫草挣的钱,全让儿媳妇藏起来了。也或者,儿子耳朵软,听了媳妇的话,两口子把钱昧下了。她把这两个意思,反复用不同的语言组织和方式,或隐或显地表达给邻里和四个嫁出去的女儿,以致大家都以为,父母这次挖虫草发了大财,只是母亲想要夺权当家,把奶奶骗了。奶奶还感到委屈的一件事是,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结婚前,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对她非常关心,可是自从娶了媳妇,尤其是媳妇跑了一趟拉萨后,就不大认她这个娘了。她倒不是想看自己儿子不幸福,但一想到自己不能再掌管家里大事,就像一个被赶下宝座的大王,看昔日小卒在自己王位上发号施令、耀武扬威一样痛苦。母亲听到这些流言,感受到奶奶的心思,觉得委屈,后来,不管挣到多少钱,只是象征性地给奶奶几百块零花钱,不肯多给一分。对于奶奶来说,打击已击中要害,反击也非常直接有力:她吝啬起自己的微笑和语言,直到去世,也没给过母亲几个好脸。

        那次挖虫草的经历成了父亲的噩梦,他再也不愿踏出家门一步。因为担心母亲“变坏”,“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也不许母亲单独出去打工。母亲偷偷跑出去过一次,还没跑出河州城,就被他抓回来,用竹子扫帚一顿好打。母亲不跑了,她变得忧郁。但不论现实多么残酷,她对自己想在北藏镇开一间服装店的梦想从未动摇。在她灵魂深处,一直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就像困在沙漠中的旅人,遥望无尽的瀚海、蔚蓝的天空,幻想看到一支驼队。她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在生活的荆棘中搜寻希望之光。她不知道这样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但她每天早晨一醒来,就希望今天能有一个机会,挣到一笔钱,给她那个想象中的服装店增砖添瓦。她努力种庄稼,养牛羊,但所得除了一家人吃饱喝足、日常开销,所剩无几。这样过了两年,她离梦想越来越远了。不得已之下,母亲搬出搁置已久的缝纫机,“嗒嗒嗒”地给人做起了窗帘。那时候,在党和国家形式多样、扎实有效的致富政策的带领下,我们沟川的经济发展很快,先富起来的人们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盖起了新房,窗帘随即成为新房的必需品。母亲做的窗帘手艺精湛,收费又合理,在乡亲们中间树起了良好的口碑。可是话又说回来,一年到头,方圆村庄,能盖的新房数量有限,因此,我家的经济依旧如同绷紧的皮筋,稍不留神,就会绷断。

        母亲的五个姐姐,生活条件都不错,见母亲过得如此艰难,就来帮她。母亲又穿起了她们给的衣服,新的,也有旧的。新的她穿上赶集,旧的给我们做鞋子。她的“十八套”,仍旧一套一套换着穿。

        ……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1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张金秋)


创作谈


        有一段时期,我痴迷于“人的成长”这一命题,因为从人的发展来说,“成长”伴随一生。与此同时,我也很想以我们国家的脱贫攻坚为题材写一篇小说,但一直没有机缘。去年夏天,有一次我给老家打电话,听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被乡政府组织去免费学习烹饪了,我听了很感动,于是就结合“人的成长”,开始写《三月之光》。

        之所以起《三月之光》这个名字,是因为无论对农民还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三月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万物萌发,生机勃勃;而三月的光芒,又给人以形而上的、昂扬的、催人奋发和开拓的力量。至于小说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当然这种虚构,是以我丰富的农村现实生活经验为基础的。

        我把主人公的年龄设定为70后,因为这代人最早出生的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经过了人生的起落,品尝了人生的辛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给小说人物起具体的名字,而是以父亲,母亲,哥哥,以及作为叙述主体的“我”代替。这个家庭在脱贫致富的道路走了很多弯路,其中,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想走捷径,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甚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还做过一些违法的勾当,但是生活最终非常严厉地教训了他,使他逐步认识到想要发家致富,唯有通过认真踏实的劳动。而他的妻子,作品中的母亲,始终是与时俱进、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的代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脱贫攻坚背景下的成长小说。

        最后,我想说,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成长,作为作家,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成长。感谢《民族文学》,感谢每一位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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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延华,女,藏族。文学博士、副教授,现就职于兰州理工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曾获甘肃省第五、六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四、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首届青稞文学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第二、三、四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