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普布和妈妈坐在门口捻线轮时,从前方广阔的原野上,扬起一股黑色的沙尘风暴来,它犹如一张饥饿地张大的嘴巴,要把地面上的一切吞进那张黑乎乎的空洞里。

        “妈妈,你看。那边起风了,遮天蔽日的!”普布望着远方恐惧地喊。

        “赶紧进屋去,沙尘风马上就会刮到这里的。”妈妈说完两手伏在地上,让身体缓缓隆了起来。她站定后往远方看都不看一眼,攥着捻线轮和剩余的那点羊毛,步履踉跄地往低矮的房门里拱。

        普布扭头再次往原野上望去,天地间风沙已经砌起了一道坚实的墙壁,它们漫长无边,正向山脚下她们的土屋压迫过来。它的怒吼声低沉、幽怨,落进耳朵里令人怵然。那时普布十三岁,她被这种气势汹汹的景象所震住,慌忙钻入房门将它关实,再用木门栓把它顶严。

        妈妈蹲坐在柱子旁,普布还未走到那里,沙尘像倾盆大雨落在了房子上。嚓啦啦的声音伴随细碎的沙尘,从屋顶洞开的天窗里灌入进来,浇得她们立马灰头土脸。木板门惊恐地颤抖,房屋瑟瑟地摇动。普布和妈妈龟缩在房柱下,双手抱住脑袋,等待这以狰狞时刻离她们远去。

        狂怒的风儿了知她们的恐惧,打着卷儿再次撞击门板和墙壁,从天窗里泄下更多的沙尘后,它一路狂吼着向别处移动过去。普布和妈妈听着风的脚步声从这里离开,心里积聚的恐惧随着消散掉。

        她们把脑袋和身上的沙尘抖落掉,灰蒙蒙的脸上只有眼睛在灵动。妈妈推开了那扇木板破裂的门,门板缓缓移动着从普布的眼里消失,被风吹得歪了形的门洞豁然敞开,眼里可以收揽灰色的原野和那上面绷着脸愁绪满面的天。伴随这些景物听到的是风深沉的低吼声。

        普布跟随妈妈走出去,看到打着旋转直抵天际的风,顺着山脚极速地向前狂奔。

        “这风能把我们的房屋吹倒!”普布嗫嚅道。

        “这风算不了什么,洪水来了才最可怕呢!”妈妈接过了她的话茬,脸上没有任何嗔怪和抱怨。这是一张苍凉、衰朽、忧郁的脸,目光凄然地望着风飘逝的远方。

        “这阵风每年都要折磨我们八九个月!”普布声音软绵地跟妈妈说。

        “以前这里可是个肥沃的原野。春季青涩的禾苗里掩藏着鸟雀,秋季金色的麦穗散发清香滚浪波时,田埂的周围柳树掩映,溪流旁草儿青绿,牛啊驴啊摔着铃声,悠闲地在那里打发每一天。顺着山脚的低洼处,村民的房子一座一座,到了傍晚屋顶炊烟徐徐升腾……”

        普布听妈妈的这段描述,头脑里只能凭空想象那时村庄的宁静和美好。但她没法准确地想象出原貌,原因在于自懂事起,她记忆里的这块广袤土地已经变成荒漠了。至于绿色,记忆里也只有自家那块不大的农田。后来,村子里的人无法忍受荒凉陆续地被搬走,如今仅剩下了两户人家,相互距离也有半天的路程。

        布的眼睛望着下面没有一线生机的原野,感到自己没有能力重构妈妈描述的曾经。

        “是因为那场水吗?”普布和妈妈站立许久后,她扬起那张满是灰尘的脸问。

        “那不是水,是猛兽!”妈妈黑乎乎的脸上,被泪水刷出两道痕迹来,下面露出两道长长的古铜色线条。妈妈的两滴泪水砸进干枯的尘土时,冰凉了普布的心。

        ——那绿色到哪里去了?

        “以前风中没有尘土飞扬,没有这样的死寂,没有这样的荒凉……”妈妈褴褛衣裳下的身子,被自己的话给吓住,猛地哆嗦了起来。

        她俩站在房前的坡地上,占据双眼的满是苍凉。

        夜晚,风又裹着沙尘从原野上呜呜地吹荡过来,一晚上都在凶猛地踢踹房门,抛撒沙尘,让人心揪揪地不敢入睡。

        “妈妈,怎样才能听不到它的怒吼声呢?”普布在黑夜里用藏被裹住脑袋问妈妈。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弱小,或许是风的吼声太刺耳,总之,黑暗里的普布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等普布寻到答案时,妈妈却丢下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也长大成大人了。

        十八岁的普布记住了妈妈常常唠叨的一句话:“地要在气候回暖和有湿度的时候要耕耘。”

        春末翻耕贫瘠的土地播撒下种子后,普布唱着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歌,爬到房后的山上去砍柴 。山坡上很贫瘠,只有枯草和一些枝干灰黑色的灌木。刀口很钝的砍刀落在带刺的枝干上,鲜嫩的皮层下露出白润的茎杆来,看着水灵灵的。普布的心口痛了一下,是因为这些茎杆生命依然呢,抑或是想到荒凉干燥的山上,它们也跟她一样孤独地存活。她再没有勇气举砍刀,匆匆捡拾被砍断的几根枝干,落荒逃到房子里。

        远处有个黑点向这方走来,她把几根枝干扔进墙角边的破罐里,走下坡地站在农田旁等待。那黑点清晰了起来,是一头驴驮着个人过来。普布马上认出这人就是远在西山脚下的邻居。毛驴脖颈上的铃铛清脆地敲响,还传来男人苍哑的声音。

        普布满心期待来人与她进行一番对话。

        来人是个脑袋上盘着辫子的老头,他远远地看见了普布却没有打招呼,只顾着训骂屁股底下的毛驴。毛驴甩动脑袋,把铜铃摇得咣当响,以此发泄着他的愤懑。

        普布看着这一幕,觉得人与动物真是一对冤家,彼此不但信任又相互抵触。

        “普布!”老头这才喊一声,从毛驴背上跳下来,牵住绳子凑近她说:“全怪那场洪灾,死了近半个村人,还有许多条可怜的牲畜……”

        “爸爸也是被洪水冲走的。”普布平静地回答。

        “这些我全知道。可恶的是它把这块地的养料全部给卷走了,留下了贫瘠的灰土,再不会长出树来,也不会有草了。”老头眼眶里含满泪水,干瘪的嘴唇蠕动之后又说:“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前天我的老伴她魂归西天,我要去为她祈祷!”

        普布的心沉重了起来。老头把毛驴的绳子递给普布叮嘱她,要是哪天觉得该离开时就把家当驮在这头驴背上,翻山越岭去寻找想要的生活。说罢,他把手搭在背后,迈个罗圈腿,背对着她往西山走去。

        毛驴的右前腿重重地捣在地上,嘴里呜哇呜哇地吼叫。老头没有回头,向着前方缓缓地走。有几天,普巴什么都不想干,牵着毛驴上山让它吃到一点枯草。

        过了七八天后,她发现丢弃在陶罐里的那些枝干不仅没有干枯,而且上面发出细小的嫩芽来。她仔细一看,陶罐底部有积水。沙棘树这种顽强的生命,让普布激动落泪,心里萌生出种植的想法。

        普布选了个满月的日子,在月光清辉的照耀下,在房前刨出六个坑来,每个里面栽进一株沙棘去,掩上土,嘴里祈求能够成活过来。

        每天早上,普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看种下的沙棘有何变化。当枝干的颜色变成褐绿色,嫩芽开始坚实饱满时,普布的脸上涌起喜悦的笑容来;当嫩芽准备舒展身子,把一卷绿意舒缓地打开时,普布掩着脸跪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在这空旷的山坳里,普布赶着那头毛驴,它的肚子两侧各搭了个陶罐,里面装满山涧甘醇的雪水来。用银白的勺儿汲上雪水,一勺一勺地浇灌成长中的沙棘时,普布的心里好似点上了万盏的供灯,光芒从眼睛里明亮亮地闪耀。

        第三年,令普布想不到的是贫瘠的土地刚播种完,最初栽下的沙棘树上开出了细碎的黄花,它们像金子在枝头上摇曳,也点缀了普布的梦境,使她夜夜都在微笑中入梦。

        又过了几年,沙棘树从普布的房子往前蔓延过去,成为了一道严实的屏风,冬春季节狂虐的风儿吹来,被沙棘树横挡住去路,它们只能绕道而行。

        到了夏日,从远处瞅过来,这里是生机盎然的绿意。

        普布已经二十四岁了,她时常站在这座破旧的房门口,憧憬绿色漫过原野上的美景,听各种鸟雀脆得令人心动的声音。绿在她心头狂澜之时,年老的毛驴引来了一名骑着骡子的男人。

        普布躲在高处的沙棘树后面,嘴里嚼着金黄的沙棘果,从树缝中观察这个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退色,但干净而整洁,人骑在骡子上,脊背挺挺的,猜想这男人的身段肯定不赖。普布这么思想时,骑骡人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从骡背上跳下来,脱掉脑袋上的帽子,拘谨地指指天色,祈求借宿住一宿。

        普布被男人身上的某种东西给击倒了,脸上不露一点喜色,领着男人进入了房子里。

        夜色落下来,房子外的老驴和骡子的叫声很欢。屋子里两个人却没有多少话说,普布仅知道男人是出来寻找一头走失的犏牛,他住在山那一头的村子里。

        炉灶里的余火开始变得灰暗,外面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时,男人的手有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这股力量让她没有了任何的抵御想法,身体和心灵向这个男人奔涌而去。

        男人停留了两天,之后骑着那头骡子离开了普布。她和那头老驴把男人和骡子送到了沙棘林外。

        男人抱住普布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跳上骡背嘚嘚地向着别处跑去,扬起了一阵灰尘。

        回来的路上,普布发现沙棘树已经快连成两亩多地了,绿意是如此地让人舒坦。普布从那时起心头上有了牵挂,时常遥望着男人走去的方向。

        第二年,一个小生命从她的子宫里分娩出来,给普布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一份乐趣。她给襁褓中的婴儿取名叫达瓦,希望他像满月一样吉祥、富足。

        普布依然耕种着那块贫瘠的庄稼土地,但她的沙棘林不断在向外延伸,绿色的生命唤来了各种鸟兽,使她多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男人离去后再没有来过,普布播种的沙棘林已经扩展到了十多亩。普布坐在门口梳理头发,十岁的达瓦穿着破烂的衣裳玩耍时,他们听到了古怪的声音,还伴着灰色的沙尘。不多时,一辆飞速行驶的北京吉普车开进了坡地下,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边交谈边往普布的房子走来。

         “老大姐,你们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这样问。

         “我们是住在这里的!”普布恭敬地回答。

         “你男人呢?”接着他又问。

         “没有男人!只有我和小孩子。”普布回答他。

         “没有想到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山洪,把整个谷地都给冲刷殆尽,谁又能想到现在这里还能看到绿洲!”大腹便便的男人两手叉着腰说。

        其他跟随的几个人,站在一旁频频点头。

        “在过个十年,这里的绿化面积还会扩大的。”

        “沙棘是一种落叶性灌木,其特性是耐寒,抗风沙,可以在碱性化的土地上生长,广泛用于水土保持。”后面说的普布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留下几件旧衣服和饼干,坐上那辆吉普车扬起灰尘决绝地离去。

        当半个原野已经被绿色覆盖住时,普布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她要达瓦背着自己,绕沙棘林走一圈。

        衰竭的普布眯眼看五月沙棘树枝头上开出的金色碎花时,浑浊的眼眶里滴出了晶莹的泪珠,嘴角边也绽开了笑容。

        那夜,普布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没过几天,达瓦推到那间破旧的房屋,背上驮着一点粮食,向着山外的世界走去。

        达瓦背后的沙棘林绿油油的,阳光在其茎杆和叶子上跳跃。


原刊于《草原》201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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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创作的小说《杀手》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金奖;中篇小说《界》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小说《放生羊》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2年获第三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特别奖,被收录进《中国一百年经典作品集》。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列入“中国77部文艺原创精品作品”,获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度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三名,第二届路遥文学奖第二名(并列),2016年获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大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和哈萨克斯坦文、藏文等。出版有儿童读物《雪域童年》(四本),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2015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中短篇小说集《放生羊》,小说集《界》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日文、印地文等。2017年获得玉树州第四届唐蕃古道诗歌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