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幸福坡”这路牌竖得笔直,但“饥饿坡”却被广泛使用。叫饥饿坡倒不是因为吃不饱饭,而是爬这道坡,到了坡顶总会有饥饿感。肠胃一旦咕咕作响,爬坡的人总会丢出一句,“饿,真是饿了”。假如有人说我去幸福坡,那保准不是本地人。

        闲暇时光,深明此理的索才常拉着牛角胡,喝得微醺,坐在饥饿坡自家的屋檐下唠叨扎巴这个人。扎巴在索才看来不是一般人。说他不一般,牛角胡要呜咽好一阵。坡上的居住者其实不用索才讲,都记得扎巴。那天,扎巴和他阿妈开始爬饥饿坡,太阳从坡底缓缓抬升,一道鸟鸣,划伤好多人的耳。

        太阳爬得比他俩快,一道光射下来,灌入头顶。扎巴和他阿妈站在路边,铺一条红头巾。扎巴站在头巾旁,目光贼亮,只听见阿妈爆喊一声,好似要吓走什么鬼魅。十一二岁的扎巴,听算卦的根恰讲不是十一二岁,应该是十六了,只是长得小了些,让人看着就当成一个娃。扎巴的阿妈开始哼唱,扎巴随着这哼唱有力地踢踏。他很用劲,以致尘土浮泛,人们把一些毛票扔到那方头巾上。扎巴一个劲儿地双手合十,嘴巴抿得紧紧的。母子俩在坡顶,找到靠山的破屋住下来。

        破屋没门窗。扎巴的阿妈十分勤快,而且精力充沛。她把袍子褪到腰间,双袖像燕尾绑在后头。那件破败的衬衣里骄傲的乳房就像要跳出来。不得了,那颤颤的,喂养了扎巴的大奶子,简直就是奇迹。这物件被赶牛下山的饥饿坡男人看到,当成事情向外讲。坡两边的好些人因此偷偷去瞧。拉牛角胡的索才也说看到过。索才说,那真是壮观。女人把双袖像燕尾绑在后头,搬来土块在破屋的两端支起,而后又和扎巴弄来粗一点的枯树枝一根根放上去。有床了。树枝在她裸露的奶头划了一道血痕。这记号,让人心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牛角胡一阵呜咽,索才说得在场的男人无不动容。索才只要有酒喝,你愿意听什么他就会顺着你的意思讲。但索才的话后来被住在坡中段的美术生证实了。

        扎巴第一次见到阿妈在画上出现时,正坐在坡顶的马路牙上吃一根雪糕。当然,他并不知这根毫无来由被赠予的雪糕是源自卖雪糕人对他阿妈的渴慕。多年后,他回忆起那根雪糕,就会想起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自己却不为所动地吸吮,任凭嘴角一股白液流出,侧头透过玻璃瞅到墙壁上有阿妈张望过来。几天后,那幅画竟然出现在破屋的墙壁上。

        阿妈笑嘻嘻地端详着画中的自己,表情绝了,笑意融在面孔,似乎比演出还享受。扎巴和阿妈只要一表演就会围上一大堆人。饥饿坡上的好些男人似乎开了挂,他们呆呆地看着扎巴的阿妈,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叫扎巴的阿妈为大野火。顾名思义,这不知来自何处的火烧得饥饿坡上的他们像在夜里被点起的一根根蜡烛。蜡烛因燃而化,可他们化掉的方式是心变得绵软,早先自诩拥有的那些玻璃心、石头心、铁心、铜心统统化了、软了。因此,面对美术生绘就的那一幅画,防伪标志是从衬衣的破洞中探出头的乳房有一道树枝的划痕。美术生遵循艺术规律,每天以不同的方式绘就两幅不同的大野火肖像。她的脸可以有不同的表情,只是细而长的眼睛不变。那面孔无论画法抽象还是具象都可以一眼认出来,而扎巴却在一阵呜咽的牛角胡声中接受索才的质询。

        索才依旧喝得微醺:“你和你阿妈从什么地方来?”

        牛角胡呜咽得泣不成声。

        牛角胡不管索才进行何种话题都是这调。

        后来索才回忆扎巴,发现记忆原来有选择性。也许自己只记住这十一二岁男孩的某个时段,不,算卦的根恰讲他应该十六岁。如果自己没记错,十六岁的扎巴面对提出的问题表现出手足无措。他是怎么回答来着?这就是选择性遗忘,反正索才只记得扎巴讲他和大野火来自一个分出五条河岔的地方,像一只巴掌张开,五根手指,家必须沿着中指那条河道往上走。

        索才虽喝得晕乎乎,但对于饥饿坡的事了如指掌。牛角胡一阵呜咽,对于他来说像在整理记忆。可以理解,饥饿坡的一些男人像游魂游荡在饥饿坡那间破屋前。他们站在一棵杨树下,点一支烟,对树浇一泡焦黄的尿液。顾不上尿液溅上鞋子,他们像一只只旱獭探头探脑。

        那间破屋刚开始没有门帘。现在有了门帘,而且还有了可以关闭的门。男人们彼此在破屋的附近狭路相逢,避免不了一阵尴尬。一个问:“你来干啥?”一个反问:“那你来干啥?”所以,都不要问了,彼此心照不宣。有时一道不属于自己的风景也是可以共享的。索才拉起牛角胡像在算总账。他告诉过算卦的根恰,因为根恰也常告诉他一些事,这是交换。只有一次次交流情报才有可能相互信任。索才的牛角胡一呜咽,根恰便知道:那间破屋的门是木匠其勒安上去的。大野火总是用一种疼爱的目光看每一个来帮她的男人。这种目光让人分不出到底包含了什么,好像一碗奶茶里掺了雪碧或者可乐或者橙汁。木匠齐勒完全沉湎在大野火投来的目光中,将背来的破门用刨子刨光,简直要变成一道新门了。

        索才没对根恰讲一些人送被褥、锅、碗、瓢、盆、糌粑、面粉、大米的事。他觉得这些在日后无事可讲时当个小节目交流肯定不错。

        门装好后,自发修理窗子的人如期而至。修窗子的人是糌粑店的伙计才仁。窗框毁坏严重,才仁仅仅用几根钉子和木条就搞定,完美地体现饥饿坡住户的美德,因陋就简,往往一根钉子都能延伸出多种用法。才仁当然也收获了大野火投来的目光。索才讲述才仁享受这目光时用了“沉浸”二字。才仁完全像是漂在目光的河流,四肢舒展、波光荡漾、随波逐流,而后从河面沉下去躺在河底,任河水抚弄。那扇窗户,八个窗格。才仁修理窗框,八个窗格空荡荡,没一片玻璃。后来饥饿坡的男人也不嫌麻烦,隔一阵装一片,八片装好后,大野火烧了水、洗好抹布极其隆重地擦玻璃。

        索才听扎巴讲,大野火说一切都像这扇窗户从无到有,从有到融入心中,而后变成血在全身流淌。扎巴当然听不懂大野火说的啥意思,但他感到阿妈这堆火突然烧得旺起来,心里的光耀竟然比屋子里的蜡烛还要亮。他当然不知道这女人报答别人的方式竟然是把看上的人留下来。修窗户的才仁是受益者。饥饿坡的一些男人听到这消息,生气、冒火。凭啥是他而不是我?鼻孔里喷出的灼热气流,让脑子乱得不行。

        人们说,才仁那一夜没回家,是和大野火并排躺下。睡在大野火的身旁就像睡在篝火边,可以喝着酒在火光中看身影无限夸大地显印在墙上,前提是她儿子扎巴必须睡得熟透。索才在牛角胡的呜咽声中了解到扎巴头一挨枕便会沉沉不醒,雷打不动。眼前出现的情形是:才仁的身体曲线明朗,在墙上起起伏伏;大野火在之下的烘托,火势熊熊。之后,有人问才仁是不是有这样的美事发生。才仁不说有也不说无,而是强调可以再看看大野火和她儿子的节目,她一定会暗示些什么。

        大野火和扎巴不在路边演了。场地选择在破屋那边的一块空地。节目一度成了饥饿坡男人们的谈资。开场也由大野火的一声爆喝转变为扎巴以小碎步出场。扎巴头发花白,很明显他薅了羊毛顶在头上。拐棍就是一根因陋就简的树枝。出场方式很快引得饥饿坡那些受到才仁鼓动的男人的爆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把帽子扔到空中起哄。更多的时候他们在想大野火通过此节目要透露什么。所以爆笑、口哨起哄之后围着空地观赏的清一色男子一同陷入沉默,好像有人将刀架上脖子,出声就会掉脑袋一般。

        扎巴按照演练过的以小碎步出场,嘴里哼着悠扬的曲调跳一段缓慢的舞蹈。他的动作慢到好像身边围绕着很多鸟,很多挡道的树枝、杂草。当他停下来时,树枝重又拄到地上变成拐杖,嘴里也就有了台词:“各位,你们看到我女儿了吗?”围观的人一同大喊:“没有。”喊声响彻饥饿坡上空。扎巴抠了抠耳朵眼,又说:“没看见就不用喊,给我闭嘴。”他那副样子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气氛达到白热化。大野火这时趁着这股子热劲儿出场了。

        扎巴在一旁开始唱一段民歌,大野火随着民歌的节拍来一段舞蹈。个个都看痴了。大野火穿着不知谁送来的半新不旧的袍子,脸上红晕浮泛,眼睛细长,上身那处迷人的地方好像藏了两个蠕动的水袋。舞蹈一停,扎巴就跑过来说:“女儿,原来你在这儿,跟我回家吧!”而后,用树枝拍打大野火袍子的下摆,面部做出调皮的表情,大野火则表现得不愿离去。男人们哈哈大笑,再次吹口哨、扔帽子、掷票子。

        到了夜里,那些看了节目的人都在猜想这到底暗示着什么。既然才仁说有暗示,那就一定有暗示。好些人竟然觉得大野火其实是说,谁都可以像才仁那般幸运,只是身边有一个家长般的孩子守着,还得耐心等待机会。得出这结论可谓大快人心。饥饿坡那些经常出没在破屋附近的游魂,彼此之间好像有了天然的默契,如同火光常驻心间。大野火和扎巴的节目也在不断地翻新,扎巴尝试着变成更多的人,可以是一个小姑娘,也可以是邮递员、乞丐、牧童、马夫、阿古登巴、格萨尔、阿克超同,只是大野火还是大野火,基本上是本色出演,以自己的才艺感染围成一圈的男人们。

        大野火知道什么是趁热打铁,打马蹄铁。事物发展的趋势就是一匹马,而如何掌握发展的进度取决于马蹄上的马蹄铁。只有铁匠知道马蹄铁对于一匹马有多重要,很多时候,能否走远路就看马蹄铁了。说白了就是光脚很难在石渣遍地的路上取胜,而世间不总是一条坦途。综上所述,大野火需要的马蹄铁是如何提升节目的质量。某一天,饥饿坡上一养羊人看到,大野火和扎巴在破屋前一遍遍地演练。扎巴把每一句台词说得很大声,不大声不足以刺穿云霄。扎巴高喊:“这坡太大了。”大野火说:“再大的坡也得爬呀!”也许,母子俩想展示饥饿坡的历史,赋予的意义是第一对上坡的人竟然是对父女。

        扎巴头上依然顶着薅来的羊毛演父亲,风让一撮羊毛奇怪地竖起。暗示从来都在。“我就觉得怪了,这样一个节目到底要说明什么?”养羊人牵着绳,绳子的一端是一只被薅尽了羊毛的公绵羊。男人们看毕这节目,也说暗示的意味很重。大野火面色凝重,胸口的“水袋”一阵颤动,细长的眼里竟然透着思虑。男人们惊觉饥饿坡的历史其实是第一对上坡的父女也感到饿。扎巴把树枝拐杖往石头上一靠,像个老人,盘腿坐下。扎巴透露出的意思竟然是:饿了之后,吃什么都香。

        男人们第一次发现其实饥饿坡是建立在这优点之上。被叫成幸福坡也没什么,那一点点小心思是相通的。他们不顾养羊人欲与大野火理论:“你看,你儿子把我的羊,毛都薅尽了,羊身上都出血了。”的确,羊背上有巴掌大的血印。

        他们用高高的个头把养羊人挡在圈外头。养羊人急得跳起来,“我不说这事,你们倒是别欺负我这矮子了。”圈里边,大野火开始像女儿一般唱起一支歌,跳起一支舞。还是暗示。男人们除了感到饥饿坡的历史像一匹上了马蹄铁的马向自己奔来,而后就地打个滚儿。一个隐隐的感觉来临,除了糌粑店的才仁,大野火被饥饿坡的第二个男人染指了。这感觉太强烈,不容反驳,有点霸道、蛮横,唯独卖经幡布的嘎旦周与他们想法不同。嘎旦周把左手摇得像风中颤动的叶子,“不是那样的。不是。”他的嘴角甚至为男人们的这念头挂起了轻蔑的笑,一点点,像来不及擦去的糌粑屑。嘎旦周自己都觉得太有感觉了。大野火其实是在暗示她要离开这片空地了,离开这空地,对她来说就是吃到一个滚烫的洋芋,只需吸几口冷气即可。你没看到她黯然坐在那儿若有所思,你看到的不只是节目中的她,而是那个她和本来的她重合,目光透出的留恋和无奈像箭头直指两个字——离开。

        没错,几天后,当嘎旦周背靠一根废弃的旗杆抽烟,那些男人围上来,七嘴八舌。他们的七嘴八舌在那一刻无疑是在掏真话。大野火真的走了,月亮在饥饿坡牧羊,野狗哀嚎到吐血的那天,她锁了门,带着扎巴,头也不回地走了。扎巴头顶薅来的羊毛依然在歌舞厅扮父亲。你不知道,扎巴喜欢糌粑歌舞厅更甚于这片空地。他在舞台上拄着拐杖装咳嗽:“亲爱的们,我在一片荒凉的空地染上了咳嗽,谁有药啊?”

        看客们在台下喊:“我有药呀!”

        扎巴在台上笑。

        看客们在台下笑。

        扎巴在台上弯着腰喊:“你们没有药,只有我女儿的歌声才是我的药,也是你们的药。”

        大野火穿着低胸的衬衫,胸前鼓鼓的“水袋”,灯光打上去异常耀眼。她细长的眼睛关不住眼神闪烁,嘴角挂着一丝夜灯的碎屑,眼皮上的眼影——她是第一次被涂上眼影——居然有着夏天山阴的效果。歌声真是看客们的药,舞蹈立时让糌粑歌舞厅翻个身,颠倒,人人有种头朝下脚朝天的感觉,也是天在下地在上的错觉。她赢得了一批游魂。手里抓着的啤酒瓶泛起泡沫,看客心中波澜兴起。这又是一个暗示。看起来,她似乎满足目下的生活,绝不会想起空地破屋的一片玻璃。大野火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说呢?每当演出结束,月亮爬上饥饿坡,她就会站在歌舞厅三楼宿舍窗前披散着头发。空地上游魂不在,也许某人已在糌粑歌舞厅附近游走。既然空地真的空了,那就去大野火那边走走。糌粑歌舞厅被月光照射,大野火站在窗口绝对不是简单的发呆,她被灯光映衬,剪影轮廓分明,一头的长发被风撩起。

        大野火总是在这时朝楼下扔一样东西,一个揉皱的纸团,也仅仅是一张印着大野火照片的宣传页。男人们看着越来越多被揉皱的宣传页出现在面前。这些揉皱的纸团是打工者扎西旺索捡来的。扎西旺索善于夸张,但不像是说假话。他描述,每天大野火在睡觉前都会从楼上揉一团扔下来,灯光中她扔纸团的样子显得很用力。扎西旺索趴在一棵杨树下,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月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扎西旺索这时候会学一只鸟使劲地叫几声。男人们开始眉头紧皱,思量在心里踱步。纸团、宣传页、大野火的照片,这三者的关系说开了无非是糌粑歌舞厅的演出,而演出说白了无非是要赚钱。

        那就把一个个纸团打开,摊开在桌上研究,细细挑拣分为三种不同的页面。大野火穿着三种不同颜色的袍子,红、蓝、黑,眼睛看着远处,脸色明显做了处理,根本没那么白。还有,宣传页上出现六十元、七十元、八十五元三种门票价。男人们吃惊地张着嘴,这么贵,这不是打劫是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从六十涨到八十五,看一次都嫌贵,看两次就不要吃饭了。男人们的情绪看来被宣传页上的价格左右了。但细细思量,大野火肯定在暗示什么!仔细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手写的字,藏文或者汉文,一个也别放过。没有。

        扎西旺索冷冷发问:“将宣传页揉成一团扔掉说明什么?”

        “不说明什么,只是为了释放压力而已,当压力的挡墙。你们说大野火能玩出什么花样?把宣传页揉成一团扔出去,正好释压。”

        “我倒不这么看。何况宣传页上还有她自己的照片。如果不是极度地厌恶,怎会天天这么做?这说明已经厌恶这种生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也许吧,但还是说不准。人心的精密比任何工巧的机械要复杂得多,所以不管怎样都不能妄下断言。总之,时间会说明一切,只要我们能够等到那一天!”

        “即使那一天不会到来,至少我们能够做到平心而论,将来也不至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恨。”

        选择项。冷冷的选择项。每个选择都像一颗石头砸向他。扎西旺索本能地一避。男人们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扎西旺索趔趄着,东倒西歪地往前走,脚步一顿一顿地好像踩入意念的大雪之中,脚腱硬邦邦隆起,脚趾于鞋内一扣便迈出一步。那双平时拿拖把的手此时有力地彼此互握。自己握自己的手,好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劲。他走下饥饿坡,又走上饥饿坡。来到坡顶肚子真的饿了,就近吃了碗馄饨,然后决定去找卖经幡布的嘎旦周。在饥饿坡,扎西旺索最佩服的就是他。嘎旦周依旧靠着那根废弃的旗杆抽烟,旗杆很不礼貌地直指天空。扎西旺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向天空的这根金属杆好像接通了天与地,一束光顺着旗杆流下来,淹住嘎旦周的脚。

        扎西旺索当然是来寻求答案的,有关大野火的。他的问题一出口,嘎旦周的手再次摇得像叶子一般。你怎么能这么想?肯定不是这样,你附耳过来。一阵耳语弄得扎西旺索的耳朵异常地痒,脑海里一盏酥油灯亮起,由开始的豆大火苗变大为一寸长,扎西旺索脑海里隐秘的地方被照亮,智慧之光来临,需要传灯到男人们的心中……看来糌粑歌舞厅一时半会儿是消停不了啦。有人说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冲上舞台伤害了大野火。大野火没意识到女人手提干粉灭火器意欲何为,灭火?

        一阵思忖还没得到答案,就听得灭火器发出吱吱的响声,干粉如一阵雾劈头盖脑地糊住大野火,既如雾亦如雪。她本能地逃开,但还是被那妇女追着喷射。干粉尾随而来,好像一条白色的大氅,吱吱声更像一条巨蟒吐着蛇信,眼前的粉尘像是白色的帷幕落下。慌乱中,大野火摔倒在地。干粉继续向她扑来,伴着咬牙切齿的咒骂。没人听清那女人在骂什么,只看到歌舞厅内的保安冲上去,拉住她,扯拽。女人双脚使劲地蹬踏,她被推出门去。保安气喘吁吁地向老板曲塔汇报。这女人真的疯了,你看,她咬我的手。手腕上泛着淤青的环形牙印清晰可见。……莲蓬头下,水声淅淅沥沥。大野火完全像是麻木了。她赤裸地站在水中,全身湿透,白色的干粉就这么被冲走。她睁开细长的眼睛,莲蓬头滴出的水停了。胸口晃动的“水袋”鼓胀如灌了水。她穿上衬衣、衬裤,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擦干。儿子扎巴在床上早已睡着。一阵小小的呼噜声,划过大野火的双耳。

        大野火知道自己要失眠。头发打湿枕头,弄得脖子冷凉冷凉。尽管如此,她不会忘掉自己的初衷:带着儿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游走,到底要寻找什么?不可说。一直压在心里,不能忘怀。可来到糌粑歌舞厅后,她发现自己走不了啦。老板曲塔用合同解释权牵制她。没干多久,老板便说合同要延期一年。有一段时间,大野火想跑。跑?合同上写着每月扣工资的三分之二为押金,押金只能在工作结束日全部拿走。解释权还说,合同的延期完全由甲方说了算,如违约,押金可以充作违约金。也就是说,即使到期,说不让你走你还是走不了。大野火完全不懂这内中的名堂,她后悔轻易就信了别人的话。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迷迷糊糊感到打湿的枕头干了,头发也干了。最要紧的是,儿子扎巴不知道这件事。只要他不知道,自己便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她一睁开眼,之前眼睛虽说是闭着,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猛然听得糌粑歌舞厅门口有些喧闹。

        她起床,走出去。保安拦住她:“不要去看了,这对你不好。”大野火从窗中望过去,昨晚那女子高举着贴有她宣传页的大牌子。宣传页中的大野火被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叉,旁边还写着四个大字。保安告诉她,那是“还我老公”。大野火惊到嘴巴张圆,舌尖搭在下牙上,好像挂在了上头。保安说:“你快回去,这女人闹够了觉得没啥意思就会走开。”

        从一楼糌粑歌舞厅到三楼自己的宿舍,大野火竟走得气喘吁吁。她一进门,仰躺在床上,竟然发现儿子扎巴不在。她想这件事如果被儿子知晓,不知他会怎么想。大野火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听到衣柜中发出动静。儿子竟然藏在衣柜里,这让她着实想不到。大野火打开沿墙的衣柜,看到扎巴手拿弹弓,眼含泪水只是替阿妈难过,空着的那只手攥成拳,牙齿咬得嘎巴作响。

        大野火一把抢下他手里的弹弓说:“你这是要干啥?”

        “阿妈,要不要我从楼顶给她一石子?”

        “这于事无补,只能乱上添乱。”

        “阿妈,你不要难过。”

        大野火嘿嘿地笑了起来。扎巴看着阿妈笑,自己也跟着笑。须臾,她伸出手摸摸扎巴的头说:“这几年,阿妈没少被冤枉,不差这一件。只要能完成我们的寻找,受什么罪都值得。”

        如果说事情就此完结,只能算是还没发酵到那一步。当夜糌粑歌舞厅歇业。老板曲塔的意思是顶风演出,会捅娄子,把这事晾上两天,两天后保管风平浪静。万万没想到,第二天除了那女人,又增加了三人。第三天、第四天聚集在糌粑歌舞厅门口的妇女越来越多。她们打着同样的牌子,鲜红的大叉一个更比一个粗。老板曲塔慌了神,着急、慌忙地强调要谈判。清晨,大野火和儿子扎巴从糌粑歌舞厅走出来。太阳刚刚升起,好像有了崭新的模样。大野火身穿一件红色的藏式立领衬衫,身上灰色的布面袍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胸前那骄傲的“水袋”依然傲骄。乌黑的头发显然刚洗过,黑得在阳光下反光,最深的色素沉着也不过如此。儿子扎巴身上背着双肩包,头上顶着薅来的羊毛,手中拄着那根因陋就简的树枝拐杖又扮上她父亲。

        他看看四周,那根拐杖啪啪地敲打地面:“女儿呀,咱们走吧!”大野火响亮地回应:“合同终止,继续寻找才是真。”扎巴又说:“下坡后,远方有绵羊似的群山,你可要注意了。”大野火回应:“好咧,那就唱一支绵羊歌。”扎巴意犹未尽,继续喊:“下坡后,远方还有浪花似跳脚黄羊的河,你可要当心喽。”大野火喊道:“嗯,那就唱一支跳脚黄羊歌。”扎巴拿着树枝的一只手平缓地伸出去,与身体呈一条线,与肩膀平行;另一只空着的手打开,手掌缓缓地在眼前从左至右划过去。而后身子转一圈,一只脚使劲地跺在地上,像是个仪式。

        扎巴在前开道,大野火从容地跟在后头。一阵牛角胡的呜咽忘乎所以。后来据拉牛角胡的索才讲,那天清晨,饥饿坡上一些女人起了个大早。她们完全是商量好了。她们的撮箕里盛着牛粪灰。显然饥饿坡的弧度是完美的抛物线。大野火和扎巴一前一后地走过去。她们骂骂咧咧朝大野火扬灰,却因风向,一粒也没飘到大野火身上。

        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念巴(疯子)才加。当时才加从羊角巷拿着一根木棍蹿出来,自告奋勇地担起押解大野火下坡的任务。没人要求他这样,但才加却愿这么做。他扛着木棍,时而又把木棍靠近胸口演绎成钢枪。才加以念巴特有的凌乱步伐跟在后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三十米左右的间距。大野火和扎巴以及才加像三个玻璃弹珠从饥饿坡滚下去,只是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值得庆贺,男人们,也就是我们,在高举手抓瓶啤酒准备痛饮之时,听闻才加亦步亦趋,直到回望,那写有幸福坡的路牌变成了一个小点儿。下坡即抵达县城主干道。大野火和扎巴沿着主干道左侧的岔道往前走。一旁的县城,好像一块毫无诱惑的蛋糕。男人们,也就是我们,并不是要取笑才加最终被扎巴用弹弓驱离,而是觉得大野火的离开是我们的胜利。这一切的达成,实在有些不容易。我们费尽心思制订救人于厄难的计划。这计划是否顺利,关乎成败。男人们,也就是我们十五六七个,内中的分工极为细致。构思完全是集体的结晶,而实施却以有家室的男人为主。

        最受关键的第一步由美术生来完成。我们需要一幅幅自己和大野火在一起的画像。画像的内容也是集思广益。美术生几易其稿,甚至几易其稿之后仍会推翻。可想而知,画作是计划的重中之重。这一天终于来了,美术生完成最终的画像。男人们在各自的画中与大野火在一起……大野火和男人坐入沙发,男人的手搭在她大腿内侧,手掌的重量清晰可感……大野火和男人在床榻打扑克,被子及床单的皱褶细节逼真。凡此种种,重要的是画工必须细密,一眼认出谁是谁才算成功。看来我们这是豁出去了,一个个如此上心。为了鼓劲儿围成圈,盟誓的手掌堆叠成塔。当然这些画必须带回家,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各自的老婆发现,由此震荡开去,一定会波及糌粑歌舞厅……男人们,也就是我们,将此计划谓之为“火光”。


原刊于《红豆》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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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洋才让,藏族。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十月》《红豆》《作品》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及多种年度选本。著有《灰飞》《康巴方式》等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荣获青海省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政府奖,获紫金•首届《钟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作品》第十二届短篇小说奖,《十月》“牦牛文化”专刊短篇小说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作品《康巴方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