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楼又被偷了。乔永胜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慌。前段时间二楼不也被偷了?贼眼睛亮,哪户有人,哪户没人,他们掌握得一清二楚。不住人,买那么多房子干嘛?有钱人就是任性。也有人说,贼踩点准,下手狠,被偷那几户都是有钱人。有钱人能在这条街买房?不怕贼上门,就怕贼惦记。乔永胜又提醒了一下自己——抓紧装上吧,那东西花钱不多。
高原进入六月后,漫山遍野才不见了地皮。这时候,一切就会好起来。乔永胜站在他的小百货铺门口,向长长的瓦采街望去,心里禁不住一阵喜悦。
瓦采街是小城背街,白天人少,到晚上却是另一番景象。瓦采街成为背街,也是两年前的事儿,小城没有迁到新城区以前,这里可是中心地带。新城区建成后,大家眷恋这条老街,都不愿过去,因而这条老街由中心地带的热闹繁华渐渐沦为夜市。炒肚子的,烤羊头的,烤肉串的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一座城应该有这么一条街,不然这座城就太没有味道了。
瓦采街不大,道路狭窄,加上沦为夜市之后,每天早晨都会听到环卫工的骂街声,不大的街道愈发显得拥挤而破败。整治从来没有停止过,地上铺有一层油布,油布上火星爆裂而出的小孔洞星罗密布,油渍渗下去,水泥地变成了油腻腻的黑石板。环卫工骂的不是这些,而是扔在四处的碎纸和塑料袋。垃圾桶就在旁边,不往进扔,难道是能力问题?
乔永胜在这条街上不仅仅开小百货铺,其实他主营的是烤羊肉串。他的店铺在瓦采街正中地段,一边有杂碎店,一边是面片馆。大家都说他心眼亮,选的地段好。早些年,乔永胜在这条街只开小百货铺,那时候夜市还没有红火。楼上很多住户反对租赁铺面的人开烧烤店,烟熏火燎可以忍受,耽误休息和打扰孩子的学习可是大事儿。新城区建好后,大家口头推辞,可新城区毕竟在工作生活等方面都方便,因而十之八九都偷偷搬了过去。烧烤就在这个空子里兴盛起来,纵然有人反对,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城管也似乎默许了,不过做了统一的要求和规定——午夜收市后必须将各自门前的垃圾堆放一起,不得乱弃。听不到环卫工的咒骂,又多出了生意人的嘟囔,但为维系各自顾客,也只是私自抱怨,谁都不敢放出声来。
瓦采街临街的住宅楼的确陈旧了,住这座楼的人无法忍受各种味道和吵闹的侵扰,陆陆续续搬走了不少。人去楼空,住房却很难卖出,烧烤生意愈加飞扬跋扈起来。
三楼又被偷了。警察挨个问了一遍楼下铺面的商户。成了惯例,大家都不会放在心上。十字路口处的监控像耳朵一样立着,可大多都是聋子的耳朵,小偷最喜欢这样的耳朵了。
乔永胜开小百货铺已有几年,谈不上特别好,但和门外的烤肉串做到了互补,因此小百货铺里堆满了各种饮料和啤酒。乔永胜抬头看了看这座五层小楼,这可是当年最风光的住宅楼,谁曾想,短短几年就破败成这样。住户越来越少,不多的几户人家也是偶尔打开窗户晾晒一下被褥,布料市场一样花花绿绿的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如此,想在这里租铺面却是难上加难。整座楼也并没有闲置,房子都租了出去,他们或做烧烤,将那里当作烧烤加工坊;或是外来务工人员,只图一个睡觉的地方。乔永胜家在这座楼的背后不远的城边村子里,五间平房倒方便,白天串肉串,串好后放到南墙根还不易坏。另外,老婆和儿子随叫随到,没必要租房。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有没有楼房吧,于是他也想拥有一套楼房。
夏天一到这里的情况会不一样。草原风情一日游,无论包团还是散客,疯狂之后都会来小城住,那时候,不足一公里的瓦采街就成了摇篮中幸福的婴儿。人多而杂,不提防是不行的。不能再拖下去,乔永胜想。
乔永胜在小百货铺装监控的事儿谁都不知道。那天早上,他叫人换了卷闸门。也该换换了,用了好些年,用起来不畅快,给邻居们他就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赞同,毕竟他还有个小百货铺。纯粹做烧烤就不这么麻烦,收市后所有用具用三轮车拉走就完事。摄像头装在卷闸门门楣上,防止别人使坏,他特意用和卷闸门一样的铁皮包了起来,除非专门去看,否则不会被发现。
小百货铺不大,却堆满了货,只留有条一人侧身可进出的通道。白天通道里放着几摞塑料凳子,等晚上烤肉串的时候就搬出去。啤酒卖得比饮料快,乔永胜专门做了代理,比其他地方便宜点,整条街的烧烤棚一到晚上都来提货。最里面是只许一人转身的厕所,乔永胜找了一张木板,在墙上打了膨胀螺丝,装了个简易的架子,然后放上电脑。他儿子懂得电脑,监控装好后,门里门外看得一清二楚,他悬了很久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原有的位置上来了。
2
瓦采街的白天真不敢恭维,没有大超市,也没有商场可以逛,过路者三三两两,自然不会光顾小百货铺了。要等到草原风光日子的到来,那时瓦采街才会精神百倍。乔永胜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专门跑到牧场宰了几只羊,买了大冰柜。杂碎顾不上洗,便宜处理给了杂碎铺。羊头懒得燎毛,送给了专门烤羊头的邻居,只有剔尽了肉的骨头煮了一大锅。
草原最热闹的季节,小城所有警察都像疯了一样,部分留在小城,部分去了草原。朱子武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女儿晴晴快五岁了,妻子在小学当老师,她既要送女儿去幼儿园,还要管其他孩子,忙不说,主要是责任大于泰山。朱子武可好,他成了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晴晴和妻子怨声载道,可岗位的特殊性也不由他。治安大队不允许有丝毫大意,要时刻坚守,为全城人民服务到底。
这天他不得不离开一阵。
朱子武开着警车沿新旧城区转了一大圈,回来之后又小坐了一会儿。亲戚朋友都来了,有人给他敬酒,有意要数落他。有人借酒指桑骂槐,故意给他脸色看。还有人走到他跟前却绕了过去,特意让他难堪。莲子有心,却奇苦无比。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但他还是强装笑容,随声附和。外甥结婚的大喜之日都不能消停,更不要说喝几杯了。都要过日子,那么就保持各自的活法。这样说是没有错,做起来可真不简单。
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众人散去后,朱子武又跑了一趟。众兄弟坚守岗位,劝他回去陪陪亲戚朋友,但他不放心,那颗心始终是悬着的。
朱子武再次到他姐姐家,亲戚们也已散尽。姐姐下了一碗面,知道他出出进进肚子还是空着的。吃完面,朱子武端起桌上的酒杯给姐夫敬了一杯,自己喝了两杯。姐姐、姐夫理解他,没有劝酒,倒是他过意不去,也是想借酒说话,可没等他开口,姐姐先滔滔不绝说起来。
是呀,给儿女完婚是大事,做父母的,谁还没有一背篓话呢,但没想到姐姐当着他的面一笔一笔算起了账来。他都明白,就是帮不上大忙。还好,都是自家兄妹,除了不好意思,但不伤及感情。朱子武在桌面上答应再次借他们一万元,要等到年底,因为他们刚在新城区买了房。姐夫感激不尽,要敬他一杯,他婉言谢绝了。他姐姐没有任何表示,反而说到儿子的事情上来。
姐姐说,送快递按件计工,挣得不错,可丢得多,赔不起呀。明明让放到门房,偏偏就丢了,谁天天闲坐在门口守快递呢?
朱子武说,这个现象很普遍,拿错的情况多。
姐姐说,拿错了怎么不拿回来?都是小东西,大东西就更不要想了。人心都烂透了。
朱子武听着听着就烦了起来。不自觉是一方面,那难道送快递的就没有责任?道理如此,可不能说。
朱子武拿出手机看了看。
姐姐从家长里短说着说着就扯到他姐夫身上来了,说他好吃懒做,屁大的本事都没有。朱子武听着很不舒服,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家里一切都过得去,难道让他去抢银行吗?这话更不能说了,话一旦赶到尽头,她会让过世的父亲都不安稳。很多年前她就絮叨,父亲有偏见,不让她读书,将她推进火坑等等。他宁愿忍气吞声,也不去接她话茬。
家长里短是永远说不完的,眼看换班的时间到了,依旧难以脱身,朱子武心急得快要爆炸了。
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说,你也是领导,亲外甥都不拉一把,有啥用呢。
朱子武最怕这句话出自家人之口,一个小小的治安队长,能解决啥问题?
朱子武又掏出手机。
姐姐说,别看了,认真说个事儿你总是三心二意。家人的事情都不上心,难怪亲戚们看不起你。
朱子武放下手机,不说话。
他姐夫开口说,今天的日子好吗?你说这些。
不过现在也难。姐姐消停了不到一分钟,又说,你们门房上可以吧?那个老头儿年纪大了,应该换个年轻人。
朱子武快崩溃了。他想给兄弟们发个短信,让他们赶紧来个电话。可屋里的人都盯着,他连碰手机的机会都没有。
都沉默着,远处街面上的警笛声隐约传来。过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了。朱子武连忙接听,之后便匆忙离身。朱子武开车离开的同时,也长长舒了口气。
3
刚好十二点十五分,朱子武开车前看了时间。
新城区街道十分干净,一排排路灯像威武的勇士。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冷清,安静。从新城区到瓦采街要穿过好几条街,要绕过正在修建的曲桑路,再走一分钟多的沙路,然后越条小河沟就到了。除等候红灯的时间,到达瓦采街的夜市用了十五分钟,这是最快的一次了。
夜市一片通明,住宅楼对面更是灯火阑珊,烧烤敞篷下人影攒动,各种味道弥漫着整条街,烧烤炉上发出呲呲的声响,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不绝于耳,塑料手套、饮料罐、啤酒瓶及纸杯滚满一地。
这样下去,这条街肯定就废了。朱子武停好车,一边从西朝东走,一边用尖利的目光扫荡周围,欢呼着的众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收敛狂叫乱吼。他是这条街上的常客,最初还有人点头招呼,久而久之便无人理会了。朱子武从上到下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打问了几个人,也说没有那回事儿。是谁打的电话?他拨了回去——关机。日他妈,就知道诱人。他低声骂了一句,骂完之后,又苦笑了一下,心想,那个电话太及时了。
朱子武到办公室已是凌晨一点半,和值班的小陈聊了几句,说的确有几个醉汉,相互撕扯一阵便各自散了。朱子武叹了叹气,说,你眯一会儿吧。说完走出办公室。
朱子武坐在办公室外面的台阶上,接连抽了几根烟。他想提提神,再转一圈,千万不能粗心大意。
大街上彻底安静了,车开起来十分畅快。瓦采街的夜市也散摊了,整条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路灯昏暗了,街道也狭窄了许多。垃圾桶又高又胖,四周全是竹签,碎纸,瓶子,纸箱和塑料袋。车子不快,但还是颠簸了一下。日他妈——他又骂了一句。他打开车窗,伸出头向后看了一下,车子果然压到一堆垃圾上了,高大威猛的垃圾桶被挂翻,倒在一边。
4
朱子武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时间,刚好八点一刻。他是被急促的电话吵醒的。昨夜回来之后爬在桌子上就睡着了。突然出警。坐在车上,他问小陈。小陈说,瓦采街昨晚出了事故,具体还不清楚。朱子武没说话,他靠在座椅上,还想眯一阵。
赶到瓦采街快九点了,事故地已经围满了人,交警勘查现场。死者叫苏三超,住夜市那栋楼,估计是喝醉后靠在垃圾桶上睡着了,结果被过路车辆压死了。四处全是垃圾,而且撞翻的垃圾桶里的杂货全倒了出来,根本分不清是血液还是红油。朱子武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垃圾桶不正是他昨夜撞倒的吗?他赶紧爬到车里,脑子忽地一下全空了。
苏三超的死并没有对瓦采街的夜市生意带来实质性影响,如果说有影响,那就是收市的时间比以前有所提前。最大的影响自然是乔永胜的小百货铺了,很长一段时间,没人买啤酒。
朱子武心神不宁,瓦采街上的所有监控都查了好几遍,依然找不到有关苏三超一案的有价值的线索。苏家人闹了大半月,苦于找不到肇事者,也只能暂缓了下来。
一月后,瓦采街夜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乔永胜小百货铺里的啤酒供不应求。因为香巴拉旅游节即将开幕,草原欢腾的日子里,夜市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
朱子武对瓦采街心有余悸,但他无法避开这条街。这天晚上,他和小陈停好车,沿街行走。其实他带恻隐之心,逢人就问这问那。还好,大家都没有提苏三超。走到苏三超出事的地方,朱子武的心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垃圾桶都换了新的,台阶上是乔永胜烤肉串的棚子,棚子对面就是小百货铺。朱子武坐在乔永胜烤肉串棚子下,要了几串烤肉,开始和乔永胜拉话。乔永胜操心着炉子上的肉串,答非所问。肉吃完了,朱子武给了钱,乔永胜不肯收,他执意将钱塞到乔永胜手中,离开了烤肉串棚子。他心里有点不舒服,感觉乔永胜就是有意躲闪他的问话。
过了几日,朱子武去了乔永胜小百货铺,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可乔永胜却躲躲闪闪的,说话不利索。朱子武没有理会,买了一瓶水就出来了。
其实乔永胜压根就没有想起自己装过监控的事儿,倒是朱子武的几次前来引起了他的警觉。这天,他叫儿子来打开电脑,一月前深夜的事故竟然记录在里面,他不敢确认从车窗里伸出头的那个人是不是朱子武,但压死苏三超的绝对是个警察,因为是辆警车,红蓝交错的警灯还在闪烁。乔永胜呆了一下,但很快又让儿子处理掉那段不足十五秒的视频。
儿子说,犯法的。
乔永胜对儿子吼了一声——惹得起吗?儿子不说话,只嗯了一声。乔永胜立马又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先别处理,有证据说不上还能捞点好处。
儿子说,犯法的。
乔永胜说,犯啥法?又不是我们的错。儿子沉默了。乔永胜还在嘀咕,不是我们的错,犯的啥法?都不是这样吗?没好处的事情谁干?又不是傻子。
乔永胜口头不似心头,那天晚上老顾客们都抱怨,说烤肉串的味道不如以前。
坚持到最后一个收市,乔永胜和儿子回到家时天差不多快亮了,他们从三轮车上卸下烧烤炉子,然后从塑料凳子的缝隙里取出电脑和摄像头,将它们藏到柴房。
朱子武又来了,乔永胜有点忍耐不住。可朱子武并没有提及苏三超的事。
这天中午,乔永胜叫来修门的师傅,前天晚上他和儿子取摄像头的时候敲坏了门。邻居们都过来看。自从苏三超被压死后,大家对安全问题变得十分敏感。门好端端的为何破了?尽管有可信的理由,但人人心里却多了各自的想法。朱子武心里也想,这个乔永胜不可小觑呀。
几日后,果然传出闲话来,说乔永胜很早以前就装了监控,苏三超出事那晚的监控视频自然不会少。闲话对这条街上的人而言,只是私下说说。但对苏家和朱子武来说,闲话却是惊涛骇浪。乔永胜顿时乱了方阵,顾客移去别处,他再也烤不出往昔的味道来。朱子武来过好几次,已经让乔永胜有了说不出的压力。公安局其他人也来过几次,说明了不交证据就是重罪,但他还是一口否认了。换卷闸门的师傅被传到公安局,说也只是猜测。朱子武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真想看看那晚的情景。他专门去过乔永胜的家,那个距离瓦采街不远的城边小村子。乔永胜显得非常紧张,在朱子武的盘问下,差一点就说了出来。后来朱子武又劝说乔永胜,让他把监控视频交给他,他会保密,而且还能保证拿到奖励金。乔永胜还是否认了,说,没装监控,也没有啥视频。犯法的事儿谁不怕!朱子武也希望一切都是闲话。
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朱子武很失望。不过乔永胜这个人复杂着呢,如果真有货,不拿出来可就犯法了呀。如果真有,那可是炸弹,一旦引爆,他就灰飞烟灭了。他突然有点害怕,开始胡思乱想,精神恍惚了。他知道,最初是交通事故,现下却不是交通事故那么简单。
5
乔永胜的麻烦终于来了,不是警方的压力,也不是朱子武的胁迫,而是苏家人的引诱。
对生意人来说,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乔永胜的烤肉串棚子彻底凉了,小百货铺也变得冷冷清清。苏家人三番五次上门,甚至搬凳子整天坐在门口。苏家人的做法让乔永胜深感厌恶,有所惊恐。
交出去吧,警察难道不用偿命吗?他儿子说。
谁会替你保密?苏家人既然能来找你,警察难道就没家人吗?乔永胜说。
那毁掉吧?他儿子说,那样就真没有证据了。
都不好惹呀。乔永胜说。
苏家人一直没有放弃,他们请人来谈判,并拿了伍万元要买那段视频,也答应保密。乔永胜心动了,虽说伍万元是他烤肉串一年的利润,但他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怕,因而否认了关于监控视频的闲话。
苏家人见他软硬不吃,就去公安局闹腾。乔永胜再次被传唤到公安局。苏家人的闹腾让乔永胜认识到事情的严重。其实是他想复杂了,实际上没有证据苏家人还是无法起诉他的。闲话毕竟是闲话,法律讲求的是证据。人言可畏属于道德上的拷问,法律面前人言一点都不可畏。乔永胜懂得了这一点。
乔永胜小百货铺的门被人砸了,卷闸门割开了好几处。不是苏家人是谁呢?人家给伍万元,还保密,这么好的事情不干,偏要惹祸上门。
夜市要改造,朱子武给乔永胜说。朱子武以为这是个秘密,其实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不过出自朱子武之口,乔永胜才确信这条街要改造是真的了。临街的住户反应最大,说他们被侵扰多年,深受其害,早就应该改了。整条街要改造,这和闲话没啥区别,吵了一阵,之后丝毫不见动静。可在闲话飞扬的节骨眼上乔永胜要想把小百货铺盘出去,却是万难的。
乔永胜坐在小百货铺门前,看着天上的流云,看着密如蛛网的各种各样的电线,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瓦采街发生事故后,所有监控都重新装了,可砸他小百货铺的监控依然找不到,倒是朱子武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最多,也最清晰。朱子武是治安队长,他的频繁出现自然正常不过。
只要你把视频给我,搬到新城区,一切就安全了。朱子武说过这话。乔永胜也觉得朱子武可靠,他知道,苏三超的死绝对和朱子武有关。与此同时,苏家人再次来谈判,苏家人来得直截了当,八万元差点砸晕乔永胜。乔永胜犹豫了,他的犹豫让苏家人坚信了一点——监控视频绝非空穴来风。
一手拿钱,一手交货。乔永胜这么想过。
抓了人,定了罪,苏家人再反咬一口,他也要坐牢的。当乔永胜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朱子武可靠。不过他有点后悔装监控,那么大一条街,铺子又不是他一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如此,那钱不要也罢。生意人信财运,不属于自己的,绝对不能强求。
乔永胜彻底得罪了苏家人。苏家人也彻底心灰意冷了。没有证据谁也没办法,可苏家人依旧没有放弃,不过苏家人的威胁恐吓也让他们尝到了批评教育的苦楚。
苏三超的死渐渐被人遗忘,苏家人不痛恨肇事者,他们觉得凶手就是乔永胜,彼此路遇,像仇人见面。越是这样,乔永胜越是不敢拿出监控视频,甚至连想法都没有了。他知道,拿出监控视频之日,就是他乔永胜遭殃之时。
苏家人够强势,他们在整个小城放出了话,说乔永胜不拿出监控视频,就让他后悔一辈子。乔永胜因为这句话,也没少跑公安局。
6
乔永胜忙前忙后往出盘小百货铺,生意不好是实际情况,苏家人的骚扰也是一个原因。有谁愿意天天纠缠在事情当中呢?终于有人愿意接手了,当然也是压低了价钱的。别人往出盘铺子要收转让费,乔永胜不但不收,而且还搭了一年的房租,他的做法在瓦采街上落下了笑柄。于乔永胜而言,他只是想尽早离开瓦采街。瓦采街要改造,要统一规划,这是猴年马月的事。大家该干嘛干嘛,可是乔永胜要真的离开了,他有点舍不得,舍不得又能怎么样,位置最好可利润最薄。他恨那个监控,是那个监控把他推到悬崖边了。
乔永胜早早来到瓦采街,说好九点半签转让合同的。当他来到瓦采街,来到他的小百货铺门前时,发现围满了人。门被人撬了,东西一样不少。围观者七嘴八舌,乔永胜放高声音,狠狠骂了一阵。大家都散了,可是要盘他小百货铺的那个人再也没有来找他。
小百货铺没盘出去,乔永胜很烦恼。他在新城区已经物色好了铺面,都给人家说好了的。从长远来看,新城区的发展肯定要比这边好,可眼下一切都成空了。瓦采街夜市生意好,也就好那么一两个月。烤肉串烤了那么多年,浑身被孜然味浸透了,到头来却失去了顾客,甚至现在搬与不搬都不由他做主了。
小百货铺还得开,哪怕半死不活。坐在家里闲得慌,也对不起房租。乔永胜想。
这天中午,乔永胜姗姗来迟,他少了往日的勤快和干劲,多了慵懒与怠慢。乔永胜一边收拾极为混乱的小百货铺,一边叹气。
又来人了,他们一进来就开门见山,说十万卖不卖?
乔永胜有点恼怒,心头的怨气一下升到了头顶——滚!他毫不客气地说。
来人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嬉笑着说,一个短视频,十万还不满足?可以住楼房呀,平房不安全。
乔永胜没有废话,他拿出电话直接报警。
那人见他报警,又说,你记住,心重会沉底的。在瓦采街上,你会成为最臭的一个,你信不信?
乔永胜说,我不信,就你这毬样,给座金山也不会卖。
他走了,乔永胜坐在塑料凳子上发呆。苏家人果然不好惹,一条人命呀。现在拿出来也迟了。现在拿出来,他在这条街,甚至整个小城就会遗臭万年。
苏家人说话果然算数,当乔永胜准备东山再起,重新开张烤肉串棚子的时候,他真的臭了整条瓦采街。小百货铺的卷闸门上被人泼了几盆屎,流光溢彩,奇臭无比。乔永胜没有报案,他知道,没有证据就是徒劳。他默默清洗那些溅得到处都是的粪便,伤心极了。左邻右舍的半掩着门,不来搭话,也不来看热闹。
泼屎之后,事情好像真就过去了,瓦采街上有人私底下交换意见,却不敢公然谈论,大家见了乔永胜,也和以前一样客客气气。
7
眼看要到冬天了,朱子武他们在这段时间稍微能缓口气了,一旦到腊月年根,又会忙得团团转。他答应给姐姐家借的那一万元还没着落,他想,又要挨骂了。就算有钱,恐怕也不能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洞呀。乔永胜小百货铺被咂,被撬,甚至泼屎的那段日子,他都快受不了了。万一乔永胜拿出监控,那可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交通事故。他想过千万种解决的方法,到头来都被自己否定了。他想把一切交给时间,等乔永胜搬到新城区,一切稳定了再慢慢花点钱,毁掉视频。他也默默祈祷,苏家人不再找乔永胜麻烦。苏家人接受了好几次批评教育,难道还要关起来吗?人一生就是来还债的,快乐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可他何曾有过舒心和幸福?背上的债太重,心里的债太沉,怕是一生都还不了了。
如果再闹事情,绝不能手软,要让苏家人知道,没有证据瞎闹就是犯法。朱子武想。然而泼屎之后,杂七杂八的破事儿倒也没有出现,这让朱子武有了缓气的机会,也抱有无限的希望和美好的未来。
乔永胜下了决心将小百货铺搬到新城区去,瓦采街没有了立足之地,他不留恋。就算他有足够的运气拿起铁签,谁会来光顾呢?还好,新城区那边的铺面已经说好了,以后有朱子武的护罩,也不怕有人前来泼屎。他想买套楼房,他想让苏家人看得见,不要他们的钱,同样可以住楼。
花了两天时间,乔永胜整理好了小百货铺,房租还有几个月,本来打算将小百货铺当个临时库房,又怕苏家人使坏,索性交还了人家。
乔永胜拉走了所有货,这条街和他撇清关系了。三楼失盗,四楼失火,甚至垃圾桶里埋炸弹,都和他扯不上了。看着乔永胜拉走了全部货,邻居们也松了一口气。
冬日刚刚来临的第三天,乔永胜家失火了。消息传到瓦采街,人人惊讶不已。乔永胜家住在城边村子里,原本常住的人少,再加寒风肆虐,就算全村人都在,也是无法救得了的。乔永胜一家从新城区赶过来时,平房已经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堆黑乎乎的废墟。乔永胜觉得天塌了,啥都没有了,包括那段不足十五秒的监控视频。
乔永胜报了案,他直接指控苏家人。可是证据在哪儿呢?
那天朱子武也来了,他站在乔永胜家被烧成灰烬的平房前,双腿发抖,尽管此时没有了任何证据,可他哪里晓得。他只知道一切都和他有关,然而他的心灵世界已让不满五岁的女儿给占满了。
乔永胜看了一眼朱子武,朱子武也看了一眼乔永胜,他们没说话,然而彼此眼神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瓦采街夜市此时在他们内心,却是今生再也忘不了的伤心之地。
原刊于《满族文学》2020年第6期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 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