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饥渴难耐,想喝上一杯。我冒着被抓捕的危险走进一家小酒馆。自从害过一个人后,我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去过这样的场合。
我进去的时候,小酒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胖胖的男人站在柜台里,一看他就是老板。还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
“喝点什么?”老板笑着问。
“半打教士。”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我觉得这个角落对我来说相对安全。
“第一次来?”老板端着瓶酒向我走来,他笑着问我。
我把头转向其他地方。没点头,没摇头,也没看他,算是一种回答。
“先开几瓶?”他说。
“我自己来。”我的声音不怎么像自己的声音。
“那你自便。”他把酒和杯子放在桌上,转身回到柜台。
啤酒瓶盖“砰”地一声被我打开,久违的酒香从瓶口窜出来,我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你人缘好,帮我想想办法。”背对着我的男人对老板说。
“说不定啥时候你还能派上用处。”老板怪里怪气地笑着。
“妈的,这个住所离我妻子太近了。”男人说。
“你自找的。”老板边擦柜台边说。
男人喝着闷酒。
“你这贪心的家伙,简直是想把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老板说。
“我当时就是他妈的疯了。我想让她们两个都离我近些。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男人对老板说着。
有人推开酒吧门,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和老板很熟,他俩扯开了话题。被冷落下来的男人要了一打啤酒,坐在我邻桌的位子上。
两个孤寡的中年男人坐在邻座,没女人陪,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种感觉很是怪异。况且酒吧里的轻音乐还那么优美。我端起酒杯,猛喝一口。凉凉的啤酒顺着喉管流下去,人间的凉意更透彻了些。
“兄弟,等人?”那独自喝闷酒的男人把脖子伸得长长,他举起酒杯敬我。
“还真希望有一个什么人让自己等。”我往杯里倒着酒。
“介不介意咱俩拼一桌?”他对我说。
一个孤独的男人跟另外一个孤独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未免让人心碎。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这样让我难过的事情。比起我害过一个人还要难过。
“如果你想的话。”我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应该不会记住我的脸。除了我右耳朵下面那颗大痣,我的脸一切平庸。我曾想过我被通缉,我的照片散布在厕所、电线杆、哪棵不起眼的树干上,人们一定会注意到我那颗大痣。通缉令上也会注明这么一条:此通缉犯,右耳朵下面有颗大痣,深棕色。显然深棕色的大痣比我的名字更重要。看过此通告的人,不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但会注意每一个右耳下面长着一颗深棕色大痣的人。他们会怀疑那人就是我。我一下在人群里多了起来。
“一个人坐着喝酒,让我难受。特别是这种时候。”他刚坐下就说。
我没问他这种时候算是什么时候。我知道每个人的这种时候都会不一样。
他一脸丧气。我把头转向其他地方。几根头发粘在我的嘴角上,我用手轻轻捋了捋。是的,为了遮住那该死的大痣,我已经留上了长发。
“为难受干一杯。”我说。我想在他前面伪装一下自己的声音,可惜做不到。很多东西没那么容易伪装。
“来一个。”他说。
我把他的酒杯斟满。我们甚至都懒得看对方一眼,就一口干掉了。
“我刚才听见你给老板说的话了。”我放下酒杯,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他可能没听清楚,或者为我怎么会关心这件事情而奇怪。
“房子。”我说。
他定眼看了看我,我看着他。我的眼神没有退缩,反而我想应该是很真诚的那种。我讨厌死了在自己身上用真诚这样的字眼。我是个不信奉真诚的人。
“是的。我不想再回那里,那破地方我永远不想回去了。”他的头深深地埋着,仿佛不是在给我说话,而是在质问自己的内心。
“多少钱?”我直截了当。
他把刚喝完的空酒杯对着酒吧里的蓝色灯光看。他在想一些可能和那处住所有关的事。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冒昧的家伙。听见别人东拉西扯的话,就信以为真。自从我害了一个人之后,我决断什么事情都很果断。再说,很多事情没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似乎什么都迫在眉睫。
客人慢慢多起来,老板一直在忙着给每个进来的人打招呼。他们好像都是熟人,我想起眼前的这个兄弟刚才给老板说的那句人缘好的话。人多的时候,心是最孤独的。我真庆幸有这个兄弟陪着我,要不在喧闹的人群中,我有可能起身就走了,要不就难过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独享我的尴尬和绝望。
“你出多少钱?”他抬起头问我。
“我钱不多。我没别的什么意思,我的钱真不多。”我没说下去,再说下去,我会暴露自己是一个正在逃亡的罪犯身份,那就出大事了。
“十万有吗?”他盯着我说。他的眼神是坚定的。
“有。”我说。除了那该死的十万,我其实还有十万,那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不管怎样,我觉得十万能让我有一处安身之所,也算心满意足。我讨厌死了逃亡的日子。那种日子,跟自己随时会死一样。
“你确定你愿意?”他说。
我想说确定,但是我对那房子一无所知。我就是一个脑袋容易热的人。可我需要一处住所,我想在那房子里面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不担心那该死的旅馆服务员有事没事地敲门、送水、打扫卫生之类。房间门每敲一下,我全身的神经都会绷紧一次,心跳飞速加快。门上有洞眼的,我会透过洞眼往外看。我看的时间通常很长,我生怕警察藏在哪个角落里,我一开门,他们就扑进来。我对这样的设想有过很多次了,我有时甚至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任警察向我扑来。他们紧张得要命,而我躺在地上轻松地看着他们。
旅馆的服务员态度一般都不会很好,她们长得并不好看。她们会再敲门,烦躁地,凶巴巴地。我打开门,她们摆上一张硬脸给我看,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了,摔门而去。她们从来不怕被老板炒鱿鱼,可以说她们早就想炒老板的鱿鱼了,只是碍于某种情面,没辞掉这份工作。
没有洞眼的门,我会多问几次:谁?等我一下。不好意思再等我一下。其实我早就好了,我就在门背后,我说话时把头偏向后面,让门外的人感觉我离这里好远一样。我要多听听门外的人回答我的声音,甚至是那种不耐烦走动的声音。然后我才打开门,装着没睡醒的样子,抱歉地说一堆废话。
我经历过一次警察的抓捕。那天我整整睡了一天,他妈的我一天无事可做。白天不能出去,出去怕有人认识我,我活得比一只老鼠还要像老鼠。只有晚上我才相对自由。自从我害了一个人以后,我的生活就变成这样了。
我刚刚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找点吃的,听见外面有几个人的脚步声。我从门洞里看出去,三男一女,他们直冲冲向我的房间走来。三男穿着警服,女的就是昨天给我送水的服务员。服务员敲了一下我的门,没经过我的同意,直接用钥匙开我的门。妈的,我简直无路可逃。我直接躺在了地上。
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他们果真紧张得要命。
“你咋了?”其中一个警察紧张地问。
他这么一说,我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一直想的是他们看见我这个逃犯,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按倒在地,有人压我的腰,有人抓着我的双手双脚,他们害怕一个连人都敢害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没说什么。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把我扶到床上,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其中一个警察说打120。一听我就急了,我得做点什么。我慢慢摇头,用手指着我的包,那服务员倒是机敏,赶快从我包里翻出要找的药片,那药片就是个去痛片。我经常在我的包里揣着去痛片,我的身体经常不知道在哪里痛。吃掉一片去痛片,要不了多久,我身体里的痛就会消失。哪怕后面还会反复发作,不过在眼下总能解决临时的大问题。我已经离不开去痛片了。
女服务员问我吃几片,她一定不认识那白色的药片是去痛片,要不就不会问那么蠢的话了。我微弱地对她说一片,她立马取了一片放进我嘴里,端来开水让我服下。
“这样的住客你要多查几次房,免得出什么事。”警察说。
他们把我放在床上,问我确定不叫120,我摇头。他们走了。我听见关门时女服务员说:“警察同志,你放心,我们这是正规旅馆,没有你说的乱七八糟的女人。”他们一起“噔噔噔”地走下楼梯。我紧张坏了,一口吐掉嘴里的去痛片。我想我或许还真在那一晚救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女人和男人。事后,再没心思下楼吃饭。我整整饿了自己一夜。
“房子情况咋样?”我对那兄弟说。
“情况不太好。”他干掉一杯,看着我说。
“说来听听。”我说。其实我想对他说,只要房子不漏雨,不太显眼就好。我只需要一个住所,让我能睡安稳,而不必成天担心有人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扑向我。
“你听过飞机起飞的声音吗?”他问我。
“听过。”我说。
“感觉咋样?”他问。
“没啥好听的。”我答道。
他冲着我意味声长地笑着。
“没啥好听的……”他重复我的话。他又在透过酒杯看对面的那束蓝光。
我在脑子里搜索飞机起飞的声音,一时模模糊糊。我已经好久没听过那声音了。他妈的,我害过一个人之后,那声音就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那声音,让我想到一只鸟从窝里掉下来。妈的,是一只有翅膀的鸟从树上掉下来。它翅膀坚硬,羽翼丰满,还是掉下来了,你懂吗?”他的声音有些恼怒,我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
“这和房子有关?”我问他。
“当然有关。他妈的。”他说。
我们彼此喝下一口酒。小酒馆的老板在一张桌子上和几个露大腿的女人调情。其中一个女人的脚尖已握在老板的手掌里。
“你喜欢飞机吗?”他问。
“谈不上。”我说。
“真希望听见你说喜欢。那里有好多飞机,多得你都说不出有多少。它们白天夜里都在那里,你不知道它们从哪个方向来,什么时候会从你头上飞过,一次又一次地飞过,在你还没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远远地告诉你,它们来了。久了,你会喜欢上它们可爱的声音,那么懂礼貌,比他妈的人还懂礼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发着光。
我转过头,看老板。老板的手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他们在桌上干杯,一切都跟桌下的动作毫无关系。
“还有呢?”我说。我不想听他再说飞机。我想对他实话实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飞机,我需要一个能让我呆下来的地方,我关心的是这个。
“还有?”他皱着眉头想了想。
“那地方离文明远了点。”他笑起来。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想听到一切粗话,你可享乐了。那里连老得走不动的老人都会把头冲向对面的窗呼喊一句句粗话。那里的人跟傻子一样,每天说着粗话,他们的粗话是为每一句要说出口的话准备的。他们从来不关心响在头顶的声音。他们从不关心那些飞来又飞走的飞机,一点都不关心。妈的。”他生气极了。因为生气,他的声音有些大。老板把头转过来,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举杯默契地干了一杯。老板转过头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买下了。”他刚放下和老板喝酒的杯子,我说。
他愣了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买下了,就刚才你说的那个价格。”我冲他说,我用我相信他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告诉他。
“你妈的就是疯子。”他站起来说,没和我告别就回到了刚才自己坐的那个位子,独自喝起酒来。
老板还在和女人调情。女人们偶尔发出爽朗的笑声,悦耳得跟一只兔子在追逐另一只兔子一样欢快。
我在喧嚣中孤独得要命。我准备喝完最后一瓶酒,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也不该再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一群警察在某一天某个我自己也毫不知情的时刻扑向我,而我却乖乖地躺在地上轻松地看着他们的紧张。
我起身准备离开。刚才和我喝酒的兄弟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说:“你真想要那房子?”
“我需要一个能住人的地方。”我说。
“世界真是疯癫。”他笑着说。
我耸耸肩,我无需对他解释什么。
“明天中午这里见,你带钱来,我把房子相关证明带来。忘记告诉你,那该死的房子基本没什么正规手续,那地方就是安置房,不过你可以安心地住到老。”他说。
“住到老,多好。”说这句话时,我对“老”字满心热情。我无法想象我的老,我怀疑我是否能等到老的那天。
“你他妈的真疯了。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我还疯过头的人,不过我喜欢。”他咧着嘴,不可思议地说。
“晚上见,白天我有点事。”我面对着他撒谎,我整天无事可做。但在白天,我确实不宜多露面。
“如果我那兄弟知道我把房在他小酒馆里成交了,他会很吃惊。”他说。
“就这么定了。”我说着往外走。我听见他在后面说:“你会喜欢上飞机划过头顶的感觉,简直美妙极了。”说完,他哈哈地喊酒馆老板的名字,他在为遇见我这样一个傻子举杯。
第二天,我们在小酒馆昨晚我坐过的座位上“成交”了那处住所。手续简单得要命,我们都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的人。我甚至都没有去看那处住所。我知道那房子会是我的,我还有很多时间和它相处。对这件事情我就那么自信。我不知道我莫名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我就是自信。毫无理由的自信。
“房子是你的了。你放心,我决不会反悔。”他拿着我给他的钱说。
“搞定了?”酒吧老板问。
“那还要怎样?”那兄弟说。
“我知道那房子只要有人给点钱你就会立刻甩掉它,可你们真的连过个户都不需要,甚至连身份证都不要互相看一下?”老板有些不可置信。
那兄弟沉默地喝着酒。我不想问为什么,世间有太多为什么找不到答案。
可能是星期一的原因,酒吧的人并不多。推门进来四个老男人,其中一个高挑的男人带着另外三个人进到一个卡座里。老板起身招呼他们,随后端进去几杯咖啡,就再没管过他们。
“为该死的过去喝上一杯。”老板回到我们坐的位置上,示意我们都喝上一杯。我为老板说的这句话感到高兴。
“为那该死的过去。”我附和着老板,一口喝掉了杯中酒。
“我忘不了她。你知道的。”那兄弟看着老板说。
老板默默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有种想走的冲动。不过,今天我是真的想喝一杯。为那该死的过去喝上一杯。
“我时常还能感觉到她在隔壁。当我在为妻子开家门时,总控制不住自己往对面看。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她还躲在门背后,踮着脚从门洞里盯着我迎接妻子回家。她给我表演过。妈的,有一次她真的表演给我看过。就在我家隔壁。她说,她看见那一切的时候,就躲在门后面哭。妈的,就是她活灵活现给我表演时,她还当着我的面哭。”那兄弟把眉头皱得粗粗的。他看着别处。别处没什么可看的,卡座里传来几个男人谈生意的声音。
老板和我喝着酒。在这个时候,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所有的。她睡在我和妻子卧室旁边的那一间。她一整夜一整夜地听我们房间里的动静。她说我妻子的声音真好听,她也学着那娇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柔软得让她酥了自己。她还说,那一刻,她一点都不难过,她为一个女人得到全部的爱幸福着。”那兄弟用双手捂着脸。
“她是一个好女人。”他低着头,他的声音从捂着脸的双手里溢出来,闷闷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租下了我家对面的房子。如果知道,我可能会提前做些什么?至少可以不让她那么难过地看着我的生活。如今,我找不到她,她就那样不辞而别了。”他在啜泣。
“掷骰子怎样?”老板从桌下拿出三个骰子。
“你俩谁赌大,谁赌小?”老板说。
“我他妈的就是一个永远的输家。”那兄弟说。
“我赌大。我想赢。”那兄弟说自己是彻彻底底的输家,我却想赢。我想赢过自己。
骰子在老板的手中哗啦啦地响了一会儿,他停下来,诡异地看着我们。那兄弟不怎么在意,我却盯着老板手下面的骰子。
老板一打开装骰子的盖子,里面的数字显示的是小。老板笑嘻嘻地对那兄弟说:“你看,你并没那么糟糕。”
虽然我并不在乎这次的输赢,仅仅是个游戏,可骰子一掷之间暗藏的隐喻让我多少还是有些沮丧。
“我得走了。”我说。在这个时候说想走掉的话,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小气鬼。我还是想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再喝一杯。”老板说。
“我要回到我的新住所。太累了。”我边说边站起来。
“她在那地方住过一段时间。我是为她买的住所。可惜现在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那位兄弟的声音哽咽着。
“去他妈的过去。我就想好好睡上一觉。”我走出小酒馆。我隐隐从背后感受到那兄弟的悲伤。我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夜很凉了,外面到处是寒冷。
那位兄弟再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又去过小酒馆几次,我问过酒吧老板,他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每个人都很容易消失。老板说这话时,看着另一桌的美女。今天的美女不是那天我看见的美女,那天的美女不是今天的这桌美女。我在说什么呢?我可能有点醉了。我还是想说,人总是在消失。不断地,不经意地。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没人在乎,谁会在乎呢。我真的醉了。
我住进了这座房子。房子有两间卧室,每间卧室都有衣柜和床。这对我太重要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其他的都不重要。还有一些锅碗瓢盆的东西,还有洗衣机,他妈的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一台电视和老式DVD。这座房子的主人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们是一心想把所有的东西以及东西以外的什么都丢了。
我住进去的那晚,兴奋得要命。我以为它会很糟糕,糟糕得让我沮丧。可是一点也没有,以至于我看见衣柜里女人的内裤胸罩和臭袜子我都没生气。这座房子不需要花费我很多时间去打理它,我是说,起码它在我的眼里目前能看得过去。
我一进这个房子,就像回到家一样。那么,长长的一段时间我去哪儿了?我陷在布艺沙发里,傻傻地问自己。布艺沙发软软地,把我所有的疲倦都化掉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过觉了。我发誓,发誓,爱一切……
后来,在这座房子里,我做了一点小事情,就是动了动那十多平方的花园。看得出,原来的女主人没怎么照看好她种的花。或者说曾经好好地照顾过,再后来就没心思了。我理解她。她要花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花园里种有两株月季花,花已漫过花园窜到了其他地方。还有一株三角梅,紫色的。此时它们都在开放。不是那种孤独地开放,而是一团一团地开着。我想花比我拥有的更多,比如悲伤,比如快乐,比如我看不透的一切。
花园的旁边放着一把小钉耙,生锈了。我拿起小钉耙,给这些正开放着的花除草。除了开得漂亮的花朵,花园荒芜不堪。
这些都是后事了。
第二天,我被一种声音吵醒。也不叫吵醒,那是该起床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十分了。天,我连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已经睡到了这个时间。那么安稳,那么踏实。我是把一切担忧的东西都抛在脑后了,我什么都没有想。昨晚我把自己的心放空了,从来没这样过。我是说自从我害了一个人之后,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声音从远及近,从小到大,从细到粗,慢慢向我靠近。我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我不想从床上起来,我简直瘫软了。我等着声音从远处过来,虽然声音不怎么好听,我还是等着它。
离我的床不远处,有一扇玻璃窗。窗户不大,能看见对面那户人家的窗户。那户人家的窗户紧紧地关闭着,我不知道他们是没有起床还是已经出门了。窗户是整块大玻璃,被规规矩矩地分成很多小格子。小格子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很多块蓝天白云,云在玻璃里游,像鱼在海里游。它们有时从上面的格子窜到下面的格子,有时从前面的格子退到后面的格子。还有的定在那里,像一朵花慢慢盛开,开着开着就散了。我用手指数方块的个数,我想弄明白一块窗户究竟把一片天分成了多少份,一二三四……
数着数着,一架红色翅膀的飞机从小窗户里显现出来。它在窗户的小方格里飞,慢慢地飞。不,不应该用飞,而是游,像一条孤独的鱼儿游在深蓝色的海里。它游过一朵朵白云,游过一片片海,最后慢慢消失了。
我很沮丧,为丢掉的东西。他妈的,我无缘无故地哭起来。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想哭。特别是听见那轰隆隆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泪再憋不住了。它就那样消失了,眼睁睁在我看它的时候消失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我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我想要自己喘不过气的感觉。我还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停止哭泣,我把整个枕头压在自己的头上,死死地压着。我想要一种把自己憋死的感觉,我想杀了自己。那一刻我就是那样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解释不了为什么。
我渐渐进入迷离,我的心快跳出来。我的整张脸都在发烫,整个身体在膨胀,我用双脚踢掉被子。在那一刻出于本能,我想放过自己,但我又在想,我还可以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就在那一刹那,我从枕头里闻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泪水的味道,我发誓我闻到了。我对那味道很是敏感。自从害过一个人,我经历过的状况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一下扔掉了那个枕头。我从死里回来,我大口地呼吸着屋里的空气,等平静下来,我转过头看对面的窗户,两朵云在玻璃上慢慢向前游。然后慢慢消失。
我回忆起刚才枕头里的味道。那味道充满着悲伤和绝望。我想到那兄弟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也在这里呆过。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发现呀,而我却选择了这样一处住所。
我从床上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屋里的这一切。我想我可以打扫一下屋子,让我发现的悲伤离我远去。
一束阳光穿过客厅玻璃钻进房子里。暖融融的一团,跟在我身后。
我把一些无用的东西先清理掉,再去用帕子擦屋里的灰尘。我要做的就这些了。我本来就对打扫之类的事情不太在行。
衣柜里的东西不多,我说过有女人的内衣之类的。从内衣可以看出,女人的身材应该很好,个子也很高挑。
“嗨,你好姑娘。”我边整理这一切边自言自语地说。
另外一间卧室里有一个书柜。瞧,我昨天是多么疲倦,连这都没有发现。书柜上的书虽然有些灰尘了,却排列整齐。我拿下几本,大致翻看了一下,全是外国小说,有麦克尤恩,有福克纳的,有科塔萨尔的。还有很多,我连念出他们的名字都需要费很多时间。我把书放回原位,我为自己在一堆书面前就是一个白痴感到羞愧。我不想扔掉这些书,我是说如果在我特别孤独的时候,或许可以拿它们其中一本解解闷之类的。我是那样想的。
当我把那本科塔萨尔的书放回原位的时候,一张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我捡起那张纸条,上面的字是用钢笔写的。纸有些发黄,最下面的边角破损了。我对这张纸条充满好奇,于是我拿着纸条走到客厅那道光束里。我喜欢站在光束里看上面的字。
整张纸条被光束染成温暖的颜色。
“有个故事分享给你,无论你是谁。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大山里。一个小伙儿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小伙儿不敢向姑娘说出自己的爱,因为他们家是村子里的守夜人。什么是守夜人呢?就是专为死人吹吹敲敲唱唱的人。人们都说他们身上阴气太重,只适合结阴婚。这个小伙儿不敢向自己喜欢的姑娘表白,他每天偷偷看着姑娘呆在布店里卖布。他的心白天夜里为她疼。过了很久,他决定去向姑娘表白。他拿着自己的唢呐,站在姑娘布店门口唱悲歌,唱完悲歌吹丧曲。他只会这两样。他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吹。卖布的姑娘听着听着枕着卖的青布一劲儿地哭起来。最后,他们成了夫妻。”
故事结束了,我傻愣在一束光束里。
“他妈的,多美好的爱情。”我对着一页发黄的纸说。光束隔着我和那页纸。我喜欢上了这个故事,还有写这个故事的人。
我不确定写这个故事的人是谁,也无法把握这个故事是不是从哪个地方抄袭来的。可这个故事确实感动了我。
“你是谁?”一个小脑袋从门口伸进来。我刚才忘记关门了。
他是我住进这个房子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说实话,我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打交道。我害过一个人之后,我就不想再和任何人交道了。我把每一个试图和我打交道的人看得都很谨慎。可他是个小孩。
“你是谁?”我反问他说。
“我叫波波。”他扒在门沿上,瞪着大眼睛说。
“你应该先敲敲门。”我装作严肃地说。
他不理我,坐在门中间。
“你是小偷吗?”他边说,边玩着手里橘红色的小车车。
“我像坏人?”我问他。
他把那辆橘红色的小车车在地上开了一会儿。用手滑着开。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说。
“一个故事。”我告诉他。
“故事里有大鸟吗?”他还在玩那辆橘红色的小车车。
“大鸟?”我疑惑地问。
他让手里滑动的小车车停下来,冲我点着头。
“我喜欢鸟。”他说。
“没有鸟。”我说。
他失望地低下头。
“故事讲的是什么?”他声音低低的。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告诉他是关于一个爱情的故事?他妈的,给一个几岁的孩子说一个爱情的故事,岂不是很荒唐。
我很犹豫。
“给我读读这个故事好吗?”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不会懂这个故事。”我遗憾地说。
“我能听懂,我听过好多故事。”他说。
“你先给我讲一个。”我说。
“我真的会听。”他态度很坚硬。我拗不过他。
“你坐过来,我读给你听。”我说。
他“啪啪啪”地跑进客厅,东张西望,最后坐在那束光里。
“别坐地板上,沙发上来。”我朝他招手。
“我就想在这里。”说着他往光来的方向看了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一束光里。原来他也喜欢那束光。
他像一只暖绒绒的小鸡崽呆在光束里。
“你准备好了吗?”我对着他说。他点点头,看着我。
我找不到该用怎样的语调给小男孩读这个所谓的故事。太恼人了。
“你不认识上面的字吗?”他看见我为难的样子说。
“不,我只是想该怎样读给你听。”我说。
“先读第一个字,完了再读第二个字。”他把他的小车车放进裤包里。他在认真地等我。
“好的,我知道了。”我说。其实,这个故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读。我还是按照小男孩说的,先读第一个字。当我把第一个字读完之后,我发现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我清了清喉咙,重新读起来。
我真的读完了这个故事,在一个小孩子的强烈要求下。
“他为什么要唱歌?”读完之后,小男孩盯着我,疑惑地问。
“可能是他喜欢吧?”我又把自己陷在故事里。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小男孩从裤包里取出他的小车车,他用双手在地板上开小车车。远处响起飞机飞来的声音。他立马从地上站起来,跑出了门。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抬着头往天上张望。
我看见了床上所见的玻璃窗。它依然关闭着。此时,玻璃窗里除了深蓝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它更像一片海。
“你见过飞机吗?”他站在原地问我。
“快忘记了。”小男孩小小的身影站在一棵茶花旁。茶花比他高,他躲在下面,他像只暖绒绒的小鸡崽。
“你马上就会看见它了。”他仰着头。
我盯着那扇窗户。他仰着头看天。我们都在期待自己期待的。
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它渐渐出现在我和小男孩的视线里。我看见的飞机在窗户玻璃里慢慢地游。窗户上有好多片海,它一片一片地游着,跟一条长不大的小鱼在海里游一样。小男孩把头仰得高高的,他的飞机在天上飞。
“波波看那里。那里有一片海。”我竟然记住了小男孩的名字。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想他也看见了一条小鱼在海里游。
“不,那不是海。飞机不会在海里游。海里有鲨鱼。”说完,他突然哭起来。
波波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
“是海。当然也可以不是海。”他妈的,我在一个正哭着的小男孩面前固执起来。我就是个白痴。
“骗子,大骗子。”他生气地跑开了,手里的小车车前后摇晃着。他像一只暖绒绒的、奔跑着的小鸡崽。
“小屁孩,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大骗子。”我愤怒地边说边“砰”一下关上前面忘记关上的大门。
在一个小孩的眼里我是一个骗子了。这真让我自己觉得糟糕透顶。
“谁都是骗子。”我拿起刚才那个故事,生气地说。
我走到书架边,把那页发黄的纸原封不动地放进书里。
“这里所有的东西不都在忽悠人吗?”我看着眼前书架上的一本本排列整齐的书说。
“谁都在骗谁。”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了。
在一个新的住所,我忙碌起来。我需要维持生活的东西。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柴米油盐的生活了。换成是以前,我想我对这样的生活一定是厌烦死了。不过现在不是不同以前了吗?我想要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奢侈。
我在忙碌中,时常想一个问题:人他妈就是一个贱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时,成天抱怨这儿,抱怨那儿,跟整个世界都欠自己的一样。当失去正常的生活时,又整天渴望这种柴米油盐的日子。简直贱透了。
这里的人都好奇一个陌生人进入到他们的生活圈子里而与他们格格不入。这里是一个小镇的小区,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还没有真正进入到这里。这点令我非常难受。我是说,我很喜欢这种有人情味儿的感觉,但是我却强制自己不要进入到这种环境中。多一个人认识我,就多一份潜藏着的危险。
在这里我装着自己就是他们眼中的怪人。他们和我说话,无论说什么话,我都只是点点头或者当没听见。有一次我看见一位老人拿着一个很重的塑料袋险些在我前面摔倒,我扶她的手都伸出去了一半,又缩了回来。我想,如果去帮这位老人,不免她会感谢我,我不免要回应她的感谢。我们还会有其他方面的对话。我拒绝不了一位老人对我的问话。她的年龄差不多和我奶奶一样大了。于是,我从她身边经过,什么也没做。老人还处在刚才险些摔倒的惊恐里。
“人上岁数了,总是爱出丑。”她害羞地说。惊恐的表情后面露出她难以遮掩的羞愧。她是羞愧在我面前险些摔倒。
我他妈就不是一个人。我加快步伐离开她。我拿钥匙开门,我的手在发抖,我全身都在发抖。他妈的,在那一刻我想杀了自己。
我还一直在做这样格格不入的事情。我越是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对我越是好奇。我不确定我这种做法是不是对的,可我知道,我应付不了一群爱操心别人闲事的人。如果我融入其中,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露出破绽之后,我还要用一百个一千个更荒唐的谎言去圆这些本来就是谎言的谎言。即使我是一个空想家,我也无法去面对这一切。再说,我只想在这里安静地呆下去。
我把自己封闭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里的闲人很多,老的小的,她们都无事可做。她们成天在离我家不远的树下说一棵树太高了,一棵树太粗了。她们还说,前年她们就觉得这棵树太高太粗了,从前年开始她们就想把那些觉得又高又粗的树砍了,只是她们一直没有动手。没有动手的原因很多,比如刚准备砍的时候,下雨了,比如刚准备砍的时候,树开花了。
她们所有的对话都带着脏字,哪怕是在议论砍不砍树的时候也一样。我无法复述她们的粗话。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说过一句粗话。
“你看,这棵树多碍你的事,叶子都掉满了你家的玻璃顶。”有一次,我刚好开门准备出来打理我的小花园,就遇见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我家门口。我想她是在那里等了我很久,为的就是想告诉我这棵又粗又高的树的叶子掉满了小花园上面的玻璃顶。她想让我怨一棵树的又粗又大,想把我拉进她们的队伍里,去和她们想一件相同的事情。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话没说,转身进屋。从客厅的窗户里,我看见她很无趣很失望地离开了。
她们还在每天讨论树的问题。虽然她们以前是农民,可所有的土地都被占用修了这些房子。她们只剩下讨论这些树砍不砍的问题了。其实她们不知道,虽然这片房子是修建在她们以前自己的土地上,但自从这里打造成一个小区之后,砍不砍树并不是她们说了算。
真他妈悲伤。
花园里的花在我的精心照顾下,开得茂盛起来。我成天打理着它们。我一天至少要看它们几次。只要从它们根部长出一棵草,我都会马上发现,然后毫不犹豫地拔掉它。日子安稳下来了,我仍无事可做。我在吃老本,我不知道用完我兜里的几个钱之后,我该怎么办。我从来懒得去想。
“雪里花也会开。”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双手拉着院子的不锈钢护栏。整个身体在护栏上左右摇晃着。
我不理他。我还在生他的气。你看,我是不是个白痴的家伙。
“花在雪里不怎么红。有点白,和雪一样。”他说。我背对着他,依然知道他在我的护栏上左右摇晃。
“你到底是不是骗子?”过了很久他问我。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天上飘下来,刚好落在我的头上。他“咯咯咯”地笑出声。
我转身看他。他还在笑。门牙掉了一颗,他用舌尖舔着缺缝的牙床。
“真丑。”我对他说。
他马上闭嘴不笑。他是个聪明的小孩,知道我在说什么。
“昨天梦里掉的。”他对我说。
我继续打理我的花园。其实没什么可打理的,我就是不知道给他说什么。
“我奶奶让我找一个地方把这颗牙齿埋掉。她说牙齿可以发芽,然后长出一棵树。”男孩说。
他从裤包里掏出一颗牙齿放在手心里。他伸着手让我看,一颗小小的虫牙在他手心里躺着。
“不怎么漂亮。”我说。
他看看我,又看着自己的牙齿,然后把那颗虫牙轻轻放进裤包里。
“我会扫地。”他继续摇晃着身子。
他想进我的院子。或许可以用扫地的方式。
“院子很干净。”我说。
“以前我进来扫过地。”他说。
“什么时候?”这我倒有点好奇。
他不说话。手拉着护栏摇晃着。
“我可以做得很好的。”他继续说。
我把小院的门打开,放他进来。他去拿门口的扫把。
“不用扫。”我说。
他丢掉手里的扫把,跑到我身边。他在看花枝繁茂的花。
“我可以摸它吗?”他指着一朵开得鲜艳的月季花说。
“别弄坏它。”我说。
“我会小心的。”他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花瓣。
“它们很软。”他笑着抬头看我。他的眼珠又大又黑,纯净得突然让我想到玻璃窗上的一片片海。此时海还在那里。
“能让我的牙齿种在花下面吗?”他放下抚摸花朵的手,怯怯地指着花下面的泥土对我说。
我终于知道他想方设法进我的院子,就是想把自己的牙齿种在我的花下。
“为什么?”我说。
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让我的牙齿长得像花那么漂亮。”
小男孩的回答让我意外。他还那么小。
“为什么?”我又问。
“我可以在那里面看见它。”他指着那扇把天空分成很多小格子的玻璃窗户说。
我想为小男孩完成他的心愿,我答应了他。
他高兴坏了,急忙拿起那把生锈的小钉耙挖起来。小钉耙的把手有点粗,握不住,他放下钉耙,用手刨起土来。一会儿,他的小手变得红红的,衣袖上到处沾着泥巴。他还在用力地挖那个种牙齿的小坑。
“够深了吗?”他抬头问我。
对种一颗牙齿来说,那小坑足足可以了。
“够了。”我说。
他把那颗牙齿从包里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放进了小坑里。他用小手,一捧捧地把泥土盖上去。小心翼翼。
“需要浇水吗?”他站起来对我说。
“我想,暂时还不需要。”我说。
“奶奶说,等我的牙齿发芽了,妈妈会坐飞机回来。她说过很多次妈妈会坐飞机回来。这次一定是真的。”他说。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种的牙齿。他离我那么近,他的每根头发都是卷卷的。我有种想抚摸他头发的冲动,像他用小手抚摸刚才的月季花。也或许像他妈妈曾经抚摸他的头发。
最后我什么也没做。我替代不了谁。
太阳快落山了。下午的风吹得缓,有些叶子从树上往下落。
“我要回家了。”他说。
没走几步,他又说:“以前我妈妈经常站在那里看这些花。”
我看看那扇紧闭着的窗户,再看看眼前的小男孩。他真像只暖绒绒的小鸡崽。
“你不是一个骗子。”说完,他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我突然很高兴。是的突然。为一个小孩子从说我是骗子到说我不是骗子。他妈的,真是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往厨房里走,还唱起一首歌。总之,我很快乐。快乐得就想马上喝上一杯。
不过我不想去小酒馆。一点也不想去。有很多原因。
那天,我在自己的屋里,把自己喝得烂醉。我想了很多事情,一团糟的事情。我把我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我发誓,我觉得我欠着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也欠着我的。浑浑噩噩中,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灯开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在转,书架在转,我的整个世界都在不同寻常地运转着。
“混球。你他妈就是个混球。”我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又哭又笑起来。
是我踹着了书柜,一定是。书柜上的书“哗啦啦”地落在床上。我从中找到了那张写有故事的纸条。是的,我再怎么醉酒,都能找到那张发黄的纸条。我把它紧紧地放在胸前,安静了下来。整个属于我的夜晚安静下来。
第二天,阳光从玻璃窗里穿透进来。那个故事在我枕边陪了我一夜。顺着阳光来的方向,我看见了那扇玻璃窗。玻璃里除了我喜欢的海,还有小男孩。他趴在窗后面,往我的院子里张望。一朵白云从他手边划过,他什么也没做。他不知道一朵雪白的云,正从他手里慢慢溜走。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从窗户玻璃后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离开之前,还在往花园看。那下面有他的牙齿在发芽。
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一架飞机在海里慢慢游,慢慢游。
天冷了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七天。我连门都没有出,我是说,我连小花园都没有去看过。
这段时间,我想和自己静静地呆一呆。
第一天我坐在冰凉的飘窗上望了一整天的阴天。我看见很多东西在这阴天里掉落,没人发现。我还看见那天险些摔倒的老人,在窗户里对着对面的人说着一口粗话。对面的人也以一口粗话回应她。
我迷上了那堆书,以后的几天都是。一个在逃的犯人迷上了一堆书,这本身就像一个笑话。
那几天我把自己的头脑灌得满满的,生怕有什么空隙留出来。自己和自己相处是一件难事。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会怕。于是,我强迫自己,虽然自己在和自己相处,却不留一点时间给自己。我顺着那堆书里面的内容走。我想书牵着我的鼻子走。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想让那一堆故事牵着我的鼻子走,好让我别去想其他的。我就想一点也不分心,全心全意地钻进那堆故事里。我把自己想成故事里的人物,人物在里面说话,我也说。他们在里面充满喜悦和悲伤,我也充满喜悦和悲伤。
我在给自己下套。我在自己欺骗自己。自己欺骗自己的原因是自己不想和自己真心相处。我在害怕,我在恐慌,我在逃避。
我使劲把自己往这些故事里按。按得自己都难受了,我还是不放弃。但是这些故事总有很多难以缝合的缝隙,让我从故事里分神。有些故事写得并不好,漏洞百出。还有些故事,让我难受极了,却没有出口可寻。后来,我找来一个铝盆,把窗帘拉上,我一本一本地烧了书架上的书。在烧这些书时,那红红的火焰温暖着我。我喜欢看着一页页纸在火海里变成火红的颜色,那通透的红、燃烧自己的红让我着迷。我笑话起那些写这些东西的人,他们费尽心思,处心积虑地想垄断别人的思维,这跟强奸有什么区别。他们在不断地构建自己的理想世界,其实都是意淫罢了。
“他妈的,我让你们都变成灰。”我对着正在盆里燃烧的废纸说。
屋里到处是烟雾。等书架上的书都变成是一堆灰,我拉开了窗帘。我把窗户大大地开着,好放一堆烟出去。现在是半夜,没人知道一股浓烟从我的窗户里跑出去。很多人都睡在自己的梦里。梦是人的另外一场人生。
想想真是可怕。
让我可怕的还有一件事情。今天打开电视,我很少打开电视。就那么一会儿,我看见新闻里报道,四川发现非洲猪瘟,所有怀疑被染上非洲猪瘟的猪都要被处理。接下来我看见一些恐慌的脸和沮丧的表情出现在电视上,人的这种表情非常难看,跟不是人似的。后来一台台挖掘机费力地挖着一个个大坑,这些大坑用于活埋那些被怀疑患上非洲猪瘟的猪。画面切回各地的养猪场,那一头头傻乎乎的猪盯着镜头看,有的快乐地跑向拍摄它们的镜头,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镜头。
我立马关掉电视。关掉电视之后那片嗷嗷叫的猪声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害怕极了。他妈的,我真的突然害怕极了。
我的记忆里跳出另一种眼神。
那是一部叫《深海》的纪录片,讲一头鲸生活在海里五十年的经历。纪录片的开头是一头上百吨的鲸满是伤痕地搁浅在沙滩上。很多人从海里提水倒到它身上。急急忙忙地,紧紧张张地。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离鲸不远的地方,他盯着这头被海浪赶上岸的鲸眼睛看。鲸似乎也在看小男孩,那么清澈地看着他,最后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多美好的死。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美丽的眼神。面对死亡的眼神。
我跑到厕所里吐起来。我一害怕就会出现想呕吐的征兆。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有些没散尽的烟钻进我的喉咙,我一边咳嗽一边干呕,快死了。
过了好久我才把自己缓过来。屋里烟消失了,盆里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把窗户关上,回到房间。书架空空的。只剩下那页发黄的故事。我舍不得把这个故事变成一堆灰烬。
我把故事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个故事每看一次都会吸引着我。那个场景让我想到我害过的那个人。
我本来不是想害她。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害那个人。但在有些情况下,害人起念,就在瞬间。
是她约的我。
“陪我走走。”她对我说。
我不愿意,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
“去我们以前经常登的卡尔山?”她转过头问我。
我把嘴里正吸着的烟丢在地上,烟头还在燃烧。我一脚踩灭了它。
我们在蜿蜒的山路上向上走。她走在我前面,穿的黄色风衣在风中飘。她像只飞在风中的蝴蝶。
“你还怪我吗?”她说。
她这样问我。我没话可说。如果非要我说,我只想告诉她,对她这样的女人,我已经完全没兴趣了。
“还爱是不是?”她回头问我。
“那又怎样?”看着一片山的绿,我说。
“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她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我。以前她经常这样看我。以前我很喜欢她这样看我。
我们的脚下是一条河。从我们这个方向看下去,河细得要命,跟快断气了一样。
“河为什么那么细。”我说。
“你还是没变。”她说。她的长发在风中飘。她的黄色风衣在风中飘。
好一会儿,我们都在看脚下的河。
我一步跨过去搂着她。那一刻,我想搂着她。我用鼻子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像以前一样。
我听见她在笑。我不管,我吻着她。我的手在她胸前胡乱地抚摸着,粗野地,毫无爱意地。她慢慢呢喃起来。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松软下来。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我抚摸着她的皮肤,她的皮肤像婴儿的皮肤。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婪,我把自己的头埋了进去。我的嘴唇在她皮肤上不断地亲吻着。她香极了,带着蓬勃生命的芬芳。我嫉妒起这个充满朝气的女人。她不像我,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老了。
我把自己的耳朵放在女人心脏的位置。她在风中笑。她一笑,心跳的频率快了起来。那传入我耳膜的心跳声,简直动人。
我亲吻着她心跳的位置,我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我想窒息在她的心跳声里。
风缠绕着她的笑声,风在剥掉她笑声里硬的东西。她的身体越来越软,就快融化在我手中。
我从她的衣服里钻出来。我摸着她日渐丰盈的屁股,她的身体处处彰显着她还年轻。
“我相信你爱着我,蠢货。”她大笑起来,就在我的嘴唇想接近她嘴唇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笑突然厌恶极了。我一把将她推下了悬崖。
她像一只黄色蝴蝶迫不及待地扑向我们脚下的那条河,美丽极了。
我转身离开了。一点没觉得害怕和有丝毫负罪感,尤其是她背叛我跟上我的兄弟之后,我对她什么也没有了。
我下山吃了一碗面,看了一场喜剧电影,去酒吧喝了一杯,才回家安稳地睡了。
他妈的,在看完一个故事之后,我竟然想起了自己最不想回忆的事情。自己和自己相处,有时会比害一个人更恐怖。
我撕碎了那页故事。我想学着里面抱着卖花布的姑娘一样,大哭一场。我半夜出门将那盆黑色的纸灰倒进了垃圾桶。天空响起一架飞机飞来的声音。我走到门口,站在那个小孩站过的地方,我想起他问我:你见过飞机吗?
那扇窗户紧闭着。一只萤火虫一样的光从窗户玻璃里轻轻滑过。
夜里好多飞机从某个地方飞来,又从某个地方落下去。
一天,我想去超市买些东西。有人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当时我吓坏了。你懂我在害怕什么。
“好久不见。”我转身看见是酒吧老板,才把提着的心放下来。
我和他并肩走在超市里。他问我想买什么,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们默默地一起走。
“那女人死了?”他对我说。
“哪女人?”我绷紧了神经。
“住过你房子的女人。”他淡淡地说。
“我并不认识她。”我说。
“对了,你不认识她。”他似乎才想起来似的。
他在货架上拿着东西。我什么也没有拿。我不知道该为自己买些什么回家。
“是从一座高楼上跳下去的,她是个会写故事的女人,可惜现在她自己也是个故事了。”他说。
我呆呆地站在货架旁,想起看过的那张发黄的纸,前几天我才把它撕得粉碎。
我们都没有聊到那位兄弟。很多东西已经没必要提了。
我和酒吧老板在超市门口分手。
“空了到小酒馆坐坐。”他说。我冲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想说。
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小男孩。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辆黄色的小车车。小车车的轮胎掉了一只,小男孩用手抚摸着缺掉的部分。他的小车车已经不能顺利在地面行驶了。
“我的牙齿发芽了,我的牙齿发芽了。”他高兴地向我扑来,跟我很熟似的。
我躲开他。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他。他愣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毛茸茸的小鸡崽。
我闷着头往前走,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小男孩那天播种自己牙齿时的样子。我不忍心再伤害他。
我停下来,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立刻转身面对他。我在恐惧,我的内心在逃逸那一刻的自己,或许也在逃逸一个更久远的自己。
“它开的蓝色的花?有七片很薄很薄的小花瓣。”小男孩“啪啪啪”地跑到我前面,开心地仰着头望着我。我从他黑黑的眼珠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和另一片围绕着自己的蓝天。
“我带你去看它。”小男孩突然把手伸过来拉住我,他温暖而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我,他在用尽全力地拉着我向前走,另一只手里掉了一只轮胎的小车车在他身旁前后晃荡着,晃荡着……
我越来越离不开那只温暖而娇嫩的小手,我需要它,紧紧握着它,我的眼里全是泪,但我明白有一束光亮正慢慢从我心底升起,我将走向它,不再离开它。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责编:石彦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