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通卜奎”这个地名,我就会想起多旦加措大叔家的那座破败房屋和空荡荡的院子。同时,对在给父亲治病没时能帮什么忙而感到愧疚。

          今天早晨,因为长期经受病痛的折磨而神情恍惚的父亲,在努力讲述一个不知说过多少遍的故事。哥哥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听了半晌后说:“阿爸刚才把发生在通卜奎的故事完整地讲述了一遍。”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父亲刚刚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快要断气的时候,他说自己看见了一只比牛犊还要大的雄麝,还发出了一声惊叫。今年是我父亲六十一岁的本命年,因此,他对自己的行住坐卧特别谨慎和注意。那次去寻找丢失的牲畜,经过通卜奎时脚上扎了一根刺,这竟成了他病痛的起源。当初,他不觉得怎么疼,也就没有当成一回事,可是后来伤口发炎,走路都很困难。因此,在家里念经驱邪,可病痛丝毫没有减轻,到医院检查治疗也无济于事,大夫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伤口。到贡嘎尔仁波切处请求授记预示,他预示道:这病与通卜奎、尤其是跟多旦加措有直接的关系。一听此言,母亲和哥哥等亲人们的人心都凉了,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破灭了,由于忌讳,家里连我也不让去通卜奎那个地方。现在,全家人都忙着给父亲办后事,我心里反复想起父亲以前讲过的有关通卜奎的故事。去还是不去呢?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许多年前,我在家乡搜集民间文学的时候,将有关通卜奎的故事写成一篇纪实文学,可当时觉得没有什么价值,就随便扔进了家里的哪个柜子里。父亲临终前的心思和他说的那些话,好像给我的文章输入了生命和灵魂,我觉得它突然有了另外一种艺术魅力,于是就翻箱倒柜地到处寻找。母亲骂我没有感情,缺乏人性,还向我吐了唾沫。可我把所有痛苦全咽进肚子里继续寻找有关通卜奎故事的文字,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它。

          那是一篇写在白纸上的文字,因为过了很长时间,有些地方字迹不是很清晰,除此之外整个故事内容还是很全面的。当时的标题叫《通卜奎的故事》,后来我在修改过程中剪掉了几个字——干脆就叫《通卜奎》。

                                                                                                                                            

1

 

          从地形上看,整个雪域高原如同一个仰卧的罗刹女妖,而巍峨的森博杂根神山就座落在女妖的心脏上。因此,这里山峦凌空,地势开阔,树木茂密,河流纵横,鸟语花香,不仅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好地方,而且也是野生动物繁衍生息的大乐园。

          上面提到的“通卜奎”,其实是一座山的名称,也就是森博杂根神山的一个支脉。山头很大,中间较细,头尾相连处有一个垭口,从高处往下看,像一把汲水用的木瓢。这座木瓢般的小山上还有一面湖泊,但由于森林覆盖面广,人们一般很难看到它。

          对于“通卜奎”这个名称的来历,民间虽有很多种说法,其中广泛流传而大家比较认同的有两种:一种说法认为,这座山是地方守护神阿尼森博用来吃饭喝汤的一个餐具;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格萨尔王的妃子桑佳-珠姆到此地汲水时被九头魔王抢走,只留下了她的木瓢,后来变成这座山。不管这些民间传说有没有根据,这座山的外形很像一个木瓢是不争的事实。通卜奎就是木瓢垭口的意思。

          通卜奎把这一地区从中间分为两条山谷,不管是住在哪条谷中的人,如果遇到什么急事要去另外一条山谷,都必须经过这个垭口,不然,你就得绕着山走双倍的路程。因此,从前的通卜奎常常被外地来的土匪强盗占据,他们专门抢劫过往行人的钱财,同时还在深山密林中打猎。听说,在通卜奎猎杀雄麝,子弹一旦打中了猎物,就会同时射进猎杀者本人的额头,而且会飞到他的亲人体内,还会祸及子孙后代。有几个凶恶的强盗就遭到过这样的报应,所以,其他匪徒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做伤天害理的事,一个个逃到了别处。通卜奎和这里雄麝的名气也随着这伙强盗土匪的瓦解而传遍了四方,在周围村落,男女老幼无人不晓、尽人皆知。

                                                                                           

2

 

          多旦加措的妻子意超拉姆(原名叫确吉卓玛)是本地有佛学造诣、能问卜打卦、通晓各种学问的密咒师古如多吉最小的女儿,因为人长得美丽俊俏,大家都叫她“意超拉姆”。世界上最难解释的就是男女感情这个东西,这位仙女般的美丽姑娘偏偏和同村一个名叫多旦加措的小伙子相爱。这个人粗三大五,相貌极其一般,而且从小成为孤儿,以打猎维持生计。据古如多吉算卦,如果将女儿意超拉姆嫁给猎人多旦加措,其结果会是“虎头接续蛇尾”——也就是说她的前半生会开出幸福的花朵,后半生则长满痛苦的荆棘。而且,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她生命的终结者。所以,他苦口婆心地劝女儿不要嫁给多旦加措。对求神问卜之类的神秘现象,人们历来都是半信半疑,密咒师的算卦结果也同样遭到村里人的怀疑,他女儿意超拉姆和意超拉姆的至爱情人多旦加措更是不会相信的。

          为了逃避算卦得出的结论,意超拉姆和多旦加措私奔了,他们来到森博杂根神山深处,在那里建起一座木屋,养了几只家畜,以狩猎为业,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是,两人到了四十岁还没有孩子,一对原先“你若不吃、我也不喝”的恩爱夫妻,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开始在生活中经常闹一些矛盾。矛盾的根源是多旦加措跟另外一个女子关系亲密,而且还有一个私生子。但这不能说明多旦加措从此不爱意超拉姆,他只是想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理上的毛病。

          密咒师古如多吉经过长期修行,在自己的禅房中入定后以吉祥狮子卧姿圆寂了。此后不久,已近暮年的意超拉姆大妈和多旦加措大叔也终于搬回村里生活了。他们在村子附近新建了庄廓,同时把森博杂根神山深处的那座木屋拆掉,在新庄廓里盖了房子。在深山中单独度过半辈子的这对夫妻虽然回到了村里,但由于长期没有从事过农业生产,不会下地种田,缺乏务农经验,使他们家沦为村里的贫困户。也许是因为比以前路途更远了,多旦加措大叔到山上去打猎,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下降,意超拉姆大妈也慢慢相信了密咒师父亲当年说过的话,对一直深爱自己的父亲产生虔诚之心,思念亲人的情感也越来越强烈起来。心想:阿爸当时不但预知我现在的这种处境,而且也早就看到我这辈子不会有子嗣啊!

        自从被那头只剩一个犄角的犏牛顶过之后,这位快奔六十的大妈一直卧病不起,家里家外的所有活儿都落到了多旦加措大叔一个人身上。他不但要护理病人、做饭洗衣、收拾家院,还要去请医生、求神算卦、念经祈祷……

        那天,医生说为了尽快治愈伤口,意超拉姆大妈必须要吃一些麝香。多旦加措大叔一听,心里马上就想起通卜奎和通卜奎的雄麝。自从强盗团伙因猎杀通卜奎的雄麝而溃散之后,不是再也没有人去打过雄麝吗?我该怎么办呢?去打还是不打?要是去打,也不一定会比强盗们幸运;要是不打,则治不好妻子意超拉姆的伤。多旦加措大叔在回家路上前思后想,犹豫不决。他推开大门进到院子时,意超拉姆大妈依旧背靠着皮袄半躺在那条黑色毛毡上。现在,她瘦得如同历史上以苦修闻名的密宗大师米拉日巴尊者一样只剩一把骨头,胆小的人见了一定会吓得后退几步。

  “医生怎么说?”意超拉姆大妈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

  “说要吃麝香。”多旦加措大叔叹口气回答说:“现在,除了通卜奎,整个森博杂根神山周围没有雄麝。”

  “通卜奎的雄麝打不得。”

  “这我知道。”多旦加措大叔回答时嗓门很高,好像在为什么事儿生气。他习惯性地把双手合在一起擦了几下,然后钻进里屋取出那支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摸过的杈子枪,把枪擦得发亮后忙着准备火药和引线。

        多旦加措大叔要去猎杀通卜奎的雄麝这件事首先是意超拉姆大妈知道的,她把这事说给到家里来玩耍的那些小孩子,小孩子们把话传给了在嘛呢康(译者注:村民宗教活动中心)门前晒太阳的老人们。于是,这个可怕的消息把全村人都搞得慌恐不安。以村长为首的几名老人到多旦加措家里进行劝阻,同时以每两个人为一组让村里的年轻人们轮流看守,不许让他走出家门半步。


3


          当多旦加措大叔头戴礼帽脚蹬马靴身穿崭新的衣袍,骑上村长家的那匹白马,经过那片沼泽地爬坡来到红岩上时,太阳才从森博杂根神山的右肩上冉冉升起,给身后的村庄披上了金色的衣裳。晨曦中,家家户户房顶冒出炊烟,从上面往下看,好像卧在地上的云雾见到阳光就站立起来了一样。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骑术不减当年,他把嚼子一拽,马就会腾空而立,发出声声嘶鸣。他突然想起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的岭国大总管戎擦查干,心说:当年戎擦查干单枪匹马冲向霍尔国军队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同样都是年迈的老人,今天我独自出猎也和戎擦查干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今天早晨将两个看守的年轻人一人一棍子打晕,然后靠智慧逮住村长家的白马,这样的事现如今除了我多旦加措还有谁能干成呢?他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心底涌起一种策马飞奔的冲动。

          这时,一只乌鸦“呱呱”地从远处飞来,落到附近一棵松树上仍在不停地叫着,还反复拍打翅膀,像对他预示着什么似的。多旦加措大叔见后想到:女人和乌鸦是祸患之源,不能让它靠近我。他准备拿起枪时,乌鸦好像明白了老人的心思,展开翅膀飞向对面的峡谷中。传入多旦加措耳畔的仍然是“呱呱”的叫声和山谷中的回音。

          多旦加措大叔没有拿起枪,也没有拽住嚼子让白马腾空而立,他用缰绳驾驭坐骑沿着通往通卜奎的路走去。他心里在想:今天遇到的乌鸦不停地拍打翅膀,昨晚的梦也不太好,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一想起昨晚梦中意超拉姆掉了牙,他疑虑重重,心不在焉,刚才的骄傲和自豪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离通卜奎越近森林也变得越茂密,他下马继续往前走。今天和平常不同,说不定多旦加措大叔会有很大的收获,因为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野生动物,而且很容易射杀。可是,他不想理睬这些动物,一双深陷的眼睛在不停地左右搜寻着雄麝的身影。心里想的是自己一枪射中一只雄麝,割下热乎乎的麝香,去救那位把青春和美貌全部献给了自己的爱妻。

          快过中午时,多旦加措大叔和他的坐骑走到了通卜奎。根据多年的狩猎经验,他把马拴在路边一棵树上,从肩上取下猎枪,蹑手蹑脚地爬到垭口上面的土丘上,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土丘不是很高,但可以把整个通卜奎收入眼底,还能看到通卜奎这座小山上的湖泊。看见那碧波荡漾的湖水,多旦加措大叔感到口渴,接着就觉得肚子也饿得厉害。他原以为通卜奎这个地方多少年来一直没有人去打过猎,肯定会有很多雄麝。可是,眼下不要说雄麝,就连一只兔子都看不到,他有些失望地把猎枪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从怀里取出糌粑袋子干吃着糌粑。从这里往上看,森博杂根神山也没有在村里看到的那么高,估计爬到山顶只需要半天时间,而停留在离山顶不远处的那朵蘑菇状的白云,更加衬托了这座神山的雄伟与高大,对于这位靠神山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来讲,心中不由地产生一种敬畏和崇敬之情。

          一阵奔跑声让多旦加措大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把糌粑袋子扔到一边,抓起猎枪往下看时,发现一只比牛犊还大的雄麝站在垭口正朝他这边张望。

          “老天爷啊!这是您赐给我的礼物吗?”

          多旦加措大叔自言自语着把猎枪的杈子插在地面上,装好火药和引线后瞄准了雄麝。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件绛红色的袈裟,仔细看时好像那里有一位修行者在禅坐。哎呀!这是不是幻觉啊?他抬起头又往下面看了一眼,没错,就是刚才那只雄麝。于是,他放心地瞄准猎物给引线点了火。这时他眼前又出现那件绛红色的袈裟,同时枪声也响了。枪声回响在远近的山野里,落在树上的各种鸟儿受到惊吓,一群一群地飞离森林盘旋在天空中。他提着枪站起来,看到那只雄麝身子弯曲着倒在地上。

          “现在不是可以救意超拉姆的命了吗?”大三粗五的多旦加措大叔顺着山坡急切地向猎物跑去,他头上的礼帽差点掉下来。来到雄麝旁边时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油水般的大汗从脸颊直往下淌。子弹不偏不倚地打中要害部位,可怜的雄麝已经死了,但是它的眼睛仍然直直地望着多旦加措大叔。雄麝周围满地都是鲜血,不忍目睹。他迟疑了一下,又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随后拔出腰刀像年轻时打雄麝一样动作熟练地割下了麝香。尽管雄麝的肉和皮也很价值,但是今天多旦加措大叔没有时间收拾这些,他快速地朝白马走去。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到他拴马的那棵树上,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在催他回家似的。多旦加措大叔以前从不相信什么预兆,也不会对这些产生疑虑和不安,可是今天却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疑虑和不安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胸腔内,心脏都快要跳出嗓门,腿和手在不停地发抖,差点连拴在树上的缰绳都解不开。这种疑虑和不安可能来自从前那些强盗的故事,也可能来自昨晚的梦境,又可能来自今天乌鸦接连不断的叫声和反复拍打的翅膀。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即便想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跃身骑上白马飞一般地向村庄跑去。

          多旦加措大叔策马来到红岩边沿时,正好遇到村长带领的一帮骑手,他们一见多旦加措大叔就把他包围在中间,然后摁倒在地用绳子捆绑成一个圆形的球体,驮在村长自己骑的那匹马上,一阵风似的经过那片沼泽地返回村里。

          他们到达村庄时,男女老幼都聚集在多旦加措大叔家的庄廓旁边,一个个脱掉帽子或摘下头巾站在那里不动。他苦笑着喊道:“让我下来吧!求你们了。”

          村长和其他几个人把快要发疯的多旦加措从马背上卸下来放到地上松绑时,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近他身边,其他人也跟在后面向他围拢过来,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多旦加措大叔。他四肢发抖、声音哆嗦着问道:“是不是意超拉姆没有挺住啊?”

          “是的,就像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一个白胡须老人回答道。

          “她什么时候走的?”

          “快过中午的时候。”

          “子弹射中了要害处是吗?”

          “是的,射中了心脏。”

          “这都怪我自己啊!”多旦加措大叔打着哭腔说完后从怀里取出那块麝香扔到了人群当中……


注:①意超拉姆:意为夺人心魄的仙女,是传统八大藏戏之一《诺桑王子》中的人物,原为天上仙女,后成诺桑王子的王妃。


阿宁·扎西东主20200607.jpg

        阿宁·扎西东主,男,藏族,1967年生于青海省贵德县,1990年西北民族学院毕业至今在青海民族出版社从事书刊编辑工作,现为该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大型藏文文学期刊《章恰尔》常务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学会副会长,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和青海省“四个一批”优秀人才。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活动,目前一百多篇(首)不同题材的作品已发表在藏区各大报刊上,并收入各种丛书和书系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收获的季节》、中篇小说集《洛茫顿珠》、长篇小说《长明灯》;翻译图书《日常生活》《成长智慧书》《三国鼎立》等。部分作品先后荣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第二届全国“岗坚杯”藏文文学创作奖、第一届和第八届“章恰尔文学奖”等奖项。

久美多杰.jpg

        久美多杰,藏族,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人,现供职于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出版有藏汉双语散文集、诗集和文学翻译集及《格萨尔》简明读本编译本等十余部。先后获青海第六届“章恰尔”文学奖、青海首届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甘肃第四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和天津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