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座城市的夏天,阳光十分诱人。
被爱情呵护了一个冬天的扎根,十分幸福的迎来了这个早早到来的炎热。
扎根住的地方南面有一条大河,这条河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河的南岸是一座山,山上绿油油的草,远处看去像是铺着一层绿色的地毯。夏季山上的雪融化了,河里的水慢慢漫过冬季闲置的河床,欢快地向远方流去。
这几天天气格外的热,许多消暑的人们趁着周末的时间就在河边搭起帐篷,休闲的玩耍。一些勤快的妇女趁着这个时候,埋头专注地在河边洗着一家老小的一大堆衣物,偶尔抬起头来也只是捋一下垂下来的发丝,河边有几个孩子尽情的展现童年的乐趣,他们在湍急的河边戏水。
扎根的房子在女朋友央央的整理下,整洁的连他自己都快不适应了,扎根头枕在一大堆印有各种卡通人物的枕头上,左手捏着遥控器,右手搂着同样被爱情呵护的很幸福的央央,央央依偎在扎根的怀里享受一个充满青春博大的心跳,目光安详地摆弄着扎根胸前零零落落的算是男人标志的胸毛。
“一声枪响,丹增老人倒了下去,这枪是施密斯这个英国杂毛放的,这个杂毛的枪法很准,他看见丹增老人倒下去的时候,激动地大声狂叫,他狂叫的样子非常可怕,像一个红毛鬼吐着鲜红的舌头,眼睛泛着红光。” 扎根说到这里,看了看躺在他怀里的央央后,舔了舔嘴唇,接着又讲起了他的故事。“丹增老人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姿势令人感动,像所有战争影片中的英雄那样,以慢动作的姿势倒下去,慢动作使他长长的胡须夸张的扬了起来,花白的头发盘成的辫子散开后随风荡漾,当他后脑勺与地面撞响的时候,辫子才慢慢飘向地面,一团鲜血把胸膛染红了。”
讲完这一段后,他轻抚着央央长长的辫子,看着央央说:“你知道丹增老人转世变成谁了吗?”
“不知道。”央央摇摇头回答后,又想对扎根说些什么,但看见扎根兴致很高就欲言又止了。
扎根抿着嘴,假装严肃的说:“是你,而那个杂毛鬼子施密斯就是我,这辈子注定了我们的缘分是因为在那次战斗前的谈判中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却在战斗中还了你一枪。”说到这里,扎根看见央央认真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扑哧大笑了起来。
看见扎根那种得意的狂笑,央央从扎根的怀里挣脱出来,跪在床上随手拿起一只印有两只米老鼠的枕头向扎根一边砸去一边喊着,“看你还敢乱说。”
扎根一边用双手护着头,一边说,“不敢了,不敢了。”
看见扎根求饶,央央把枕头往怀里一抱顺势骑在扎根的身上说,“后来呢,告诉我,是谁给我报的仇。”
扎根翻起身抱着央央,在她湿润而微翘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后,盘腿坐在了床上,俯身在床头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朝央央噜噜嘴,央央便顺从地在床头柜上拿起一只打火机把扎根的烟点着了。
深深的一口烟下去,扎根舒适的对着央央吐出一串烟圈,烟圈规则地由小到大,由浓到淡地消失在央央的脸上。
“后来,我后来是被谁打死的呢?”扎根望着慢慢散去的烟环茫然地反问央央“我把你打死了,又是谁把我打死了呢。”
扎根接着又问,“英国人是哪一年侵略我们的?”
“好象是1904年的夏天吧。”央央回答道。
扎根扳着指头算了算,又继续构思他的故事,“故事应该是这样发展的,我就是前面说的英国杂毛施密斯,是侵略西藏的英军小头目,你是抗英英雄,是保卫战役的将领,达次是你的部下,是一个小队长吧,卓玛是从姑娘开始就爱你爱到老也没得到你的爱,而一辈子没结婚的女人,她很坚强也很善良。对吧!”说完他看了看央央。
央央点点头,算是对扎根那番话的认同。并说,“像你这样说,前世我们和达次还有卓玛都是朋友呀。”
“那当然,”扎根回答了央央的问题后接着讲述他的故事,“战斗之前,你带着达次到我们军营谈判,我手下的人只让你一个人进去,我们俩在一个圆形的桌子上谈判,你坐南朝北,我坐北朝南,桌子上放着一盆花。”扎根说完又问央央,“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
“狗尾巴花。”说完央央忍不住笑了。
“好吧,就算狗尾巴花吧,我们在有狗尾巴花的圆桌上谈判,你喜欢抽鼻烟,当你每次从怀里摸出鼻烟盒的时候,我就紧张一下。”
“为什么?”央央好奇的问。
“因为我怕你从怀里掏出枪来,给我一枪,然后再点燃后面仓库的炸弹,那我们的部队不就这样轻易的被你给打败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呀。”
“你从怀里掏出鼻烟盒的时候,看见我紧张的样子你就很快乐,然后你把鼻烟盒从狗尾巴花上抛过来,让我也吸一口。我说谢谢你,我不会,我又说我有纸烟你也吸一支吧,你也摇摇头对我说你不会,并举起还有烟粉的大拇指说,还是这个地道,说完我们在圆桌中间的狗尾巴花的两端笑了笑。那天我们不像是在谈判,到像是我请你来坐客,因为我觉得如果不是战争,我们会成为一对很好的朋友的。”
“我也这样认为。”央央像是完全进入了虚构的故事情节中,“我们谈判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们投降吧,这一片土地需要我们英国人来治理,把你们改造成大英帝国那样的文明人。”扎根学着他想象的英国人那样的口气说。
“请你们回去吧,我们自己有勤劳的双手,可以把自己的家园建设的更好。”扎根又用另一种声音说道。
“既然我们来了,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在战斗开始之前,你们还是客人,如果打响了第一枪,你们就是侵略军了。”
“那就在战场上见。”
“好吧,我们的老百姓是永远不会答应的。”
扎根把这段故事讲完后,深深地吸了两口烟后,中指一弹,烟头就划过一道弧线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而后从床上站了起来,扣好衬衣的扣子,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对央央说,“多么好的阳光呵,我们出去玩好吧?”
“故事还没讲完呢。”
“留着明天讲吧。”扎根走到央央跟前,搂着她,并又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
这个城市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蔚蓝的天空中几朵形态各异却十分鲜明的白云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漂浮着,河边的柳枝在微风中涤荡着。因为没到雨季,山上的雪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被暖暖的阳光融化成雪水,缓缓的流进这条大河,河水清澈见底,河滩上浑圆的没有个性的石子静静地卧在河滩上,河滩旁就是一片墨绿的草坪。
他们来到河边,扎根坐在一块还未被水淹没的大石头上,脱下外衣和鞋子,刚把脚放在水里,就被冰凉的河水激得大叫了起来,央央站在扎根的身旁,被他那副摸样逗的大笑,笑声随着微风传到河边洗衣的妇女和戏水的孩子那边,她们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来,阳光下飘逸的裙子在河风中轻荡,淡黄的颜色点缀清澈的河面,格外诱人。
玩了一会,有些累了,扎根拉起坐在石头上的央央一起跳在一片新绿的草坪上,把外衣铺在下面,让央央坐下后,自己顺势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把故事讲完好吗。”央央低着头,看着扎根说道。
沉思片刻,扎根拔了一根野草含在嘴里。
“这场战争打的很激烈,你为了你的家园不被这群杂毛鬼子掠夺,你们拼命向我们开火,我看见身旁的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下,我气急败坏的命令加大火力,但我同时也命令他们不许向你开枪。”
“为什么呀?”央央不解的问。
“因为至从那次见面后,我冥冥中感觉到我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因为你对家园强烈的热爱感动了我,我敬佩硬汉子,唾弃软骨头。”
“你不是说是你把我打死的吗?”央央更加不解了。
“是吗?”扎根努力的使自己编的故事更加完整。“那我一定是看错人了,你想想,战斗中硝烟弥漫,谁看的清谁呀。”
“编个让我相信的情节好吗?”
“好吧。”扎根接着说道,“要不就是你把我的贴身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过去一直跟着我父亲,而且是他把我养大的,同时也是他主动要求跟我来到你的故乡照顾我的,那他现在又是谁呢?”扎根想了片刻又说道,“是洛桑吧,你看这么样。”
“不好,洛桑才不像坏人呢,你们几个朋友就洛桑最老实了,你还把他说成坏人。”央央为洛桑抱不平。
“前世坏,来世就好,这就是轮回。”扎根信口开河地说道。“就是洛桑了,你开枪把他打死,我看见你开的枪,他是来为我送饭的,因为我们有约在先,吃饭的时候不打仗,就像现在上班一样,下了班就休息,而你在洛桑没上班的时候就朝他开了枪,你违背了我们的游戏规则。”
“什么游戏规则,难道你们侵略我们,就没违背游戏规则了吗?”央央真的着急了,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
“好好,只是一个胡乱编的故事嘛。”看见央央着急了扎根就软了下来。
“历史上可真有其事,这可是真的。”央央还是不依不饶。
“你把我的贴身侍从打死了。”扎根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不是我。”央央越来越急了,“是卓玛。”
“不,是你。”扎根很果断。
“不嘛,真的不是我。”
看着央央认真的样子,扎根还是改变了主意。“好吧,是卓玛,不过我还是认为是你开的枪,要不就是你指使卓玛开的枪。”扎根接着说,“谈判的那一天我好像和你达成了一种默契,即使不是你开的枪,我也会认为是你,看见我的贴身侍从倒在血泊里,我气急了,举枪瞄准,枪响之后,你就倒了下去,当我看见你倒下去的样子,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过后就歇斯底里的大叫了起来,两眼放着蓝光,我开始痛恨战争,痛恨这种惨无人道的杀戮。我渴望有人将我打死,刚想到这里,我就中弹了,我知道我是被卓玛射中的。”
“真的!”央央脱口而出。
“战争结束了,面对你们英勇的对家园的保卫战,我们以失败告终。”
“那卓玛和达次呢?”
“卓玛被我的部下抓起来了,这场战争我们只活捉了他一个人,我的部下冲过去的时候她出奇的冷静,把衣服整了整就跟我们走了。我的部下劝他投降时她大声嚷叫,骂我们是妖魔,是鬼怪,还说要杀了我们,我的部下对他无计可施,把她送进了牢房,第二天哨兵报告说她咬断自己的舌头自杀了。”扎根望着明媚的天空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自己咬自己的舌头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
说完这番话后,他侧身看了看央央,央央顿时变的娇弱起来。
“可能是达次太想喝洋酒了,自从上次他和你到我那里谈判喝了三杯洋酒后,他就一直挂念着这个使他心跳,使他晕头转向的酒了,他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他曾在背地里发誓说只要能喝到这种酒,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果真他的誓言得到了实现,他怀揣着你为之而浴血奋战的红旗和一幅地图,双眼直楞楞地盯着酒和酒有关的东西叛逃后,我的部下就把他关在酒库,他连续喝了十三天十三夜的酒,当他进入十四天的时候,他恍惚看见你血淋淋地站在他的跟前,他把他喝了十三天的酒全吐来后,就死了。”
“故事讲完了吗?”央央关切地问到。
扎根没有回答央央,
“如果我们有孩子了,你说该是谁的转世来到了我们的家呢?”央央又问道。
“应该是跟我们很有缘的。要不怎么能到我们家来呢?”扎根回答说。
看见河边的风越来越大,扎根站了起来,看着从眼前流过的湍急地河水,伸手把央央从地上拉了起来。央央顺着那股劲就倒在了扎根的怀里,扎根吻了吻央央,看了看远远的西边山顶那片黑云说,“风大了,我们回去吧,晚上可能有雨。”
从河滩到河岸有一个缓坡,扎根一口气就跑了上去,站在坡上一边看着那群还在玩闹的孩子,一边等着央央慢慢的走上来。
河边几个小孩不知疲倦的嬉闹着,他们相互往对方身上泼水,同时也用力地把对方往河里推。
一个身穿红色体恤的小孩被他的同伴推倒在河里后,被急湍的河水卷到河心往下游冲去,岸边的小孩被这种情景吓的目瞪口呆,扎根大叫一声不好,就朝河边跑了过去,央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坏了,她也跟着扎根向河边跑去。
扎根顺着水流往下追,他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到了水边,他甩掉两只鞋子一头扑进河里。
扎根跳进河里的时候,那些洗衣的妇女们才在孩子们的呼喊声中知道了可怕的一切,她们也疯狂的朝下游追去,边跑边叫着,当看见有人跳进河里向那个孩子游去的时候,其中孩子的母亲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
河里清澈的水冷的刺骨,扎根拼命地向那个小孩的身边游去,当那个落水的小孩被冲到河心的时候,扎根一把就抓住了他,扎根一只手托着孩子娇小的身子,一只手顺着水流拼命向岸边划去。游了一会,扎根突然感觉有张网拽住了他的双腿,他心里一惊,双腿用力的蹬了几下,这时他感觉他的双脚都被那张网紧紧地拽住了,整个身子在往下沉,看见自己不能挣脱拽住他双腿的网,他抱紧孩子然后用力往岸边一推,就沉了下去。
看见扎根沉了下去,央央刚喊出一声救人,就晕了过去。
扎根的尸体打捞上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身穿红色体恤小孩的尸体则是在下游一个拐弯处发现的。
经过勘察,扎根的死完全是由一张不知遗弃在河里多久的鱼网造成的。那张潜伏在河中心的鱼网夺走了扎根年轻的生命。
央央醒来的时候,这座城市下起了第一场雨,这是一场早有预料的大雨。淅淅沥沥的大雨顺着屋檐脆弱的滴下来的时候,央央就想起了扎根最后的那句话,“风大了,我们回去吧,晚上可能有雨。”想到这里,她看见站在医院病床前的达次和卓玛两张悲伤的脸,一切结果都反映了出来,她实在承受不住河边那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达次和卓玛放声大哭了起来。
几天后,当医生悄悄告诉前来接央央出院的达次和卓玛,说央央已经怀孕两个月,一定要注意身体的时候,达次和卓玛先是显得有些意外,而后,心里便略感一些欣慰。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将此事告诉央央后,央央斗大的泪从眼角潸然流下,一丝幸福无奈的表现在了脸上。
“我要把这个孩子养大。”央央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夏天在这座城市我行我素的释放着巨大的热量,城市的人们依旧习惯在这座城市的母亲河边休闲避暑。但是,这个夏天在央央和扎根的朋友心里一下变的昏暗起来。
这座城市的夏天,阳光依然十分诱人。
敖超,生于重庆,一直在拉萨生活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从事小说、诗歌、散文创作,先后在《小说选刊》《芳草》《现代小说》《西藏文学》《西藏日报》《东方晨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假装没感觉》、长篇小说《直线三公里》、诗集《遇见》等。现在西藏群众艺术馆(非遗保护中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