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旦走的那年,那条叫才旦的狗跟随自己的主人一起走了。很多年之后,那条叫才旦的狗独自从远方回来,背上驮着主人才旦的两根骨头。
还记得才旦走的那天,天蒙蒙地下着细雨。才旦在一场雨中说他要离开村子。才旦的话被一场雨淋得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一会儿就被下一滴雨点盖住。
才旦那天说的话像播种在一个雨季的种子。
我说:才旦,你就别走了,等这场雨过后再走。
才旦说,这场细雨下不了多久,说不定我还没有出村就停了。那条叫才旦的狗用嘴拉拉才旦的裤脚,才旦骂狗没出息。狗放掉才旦的裤脚,一眼一眼地盯着才旦看。
我说:才旦,狗都在看你,狗是知天命的,你要听一条狗地劝。
才旦说,一条软狗,爱走不走。狗沮丧地埋下头,才旦走一步,那条叫才旦的狗跟在主人身后走一步。雨在后面跟着他们出村,雨并不像才旦想的说停就停。雨在那个该下雨的季节足足下了二十多天。
我是唯一一个目送才旦出村的人。我看见才旦和狗在一场雨中,被一场雨埋掉。我心里隐隐生疼。我对自己说,以后出远门千万不能选在一个雨天走出去,雨在身后埋你跨出去的每一个步子,埋一步,你印在世上的脚印就少一个,你找回家的机会就少一次。
我没有把看见才旦和那条叫才旦的狗离开村子的事情说给别人听。雨中没有人会找一个叫才旦的人。雨中,很多人都怕被雨带走什么。这是下在村人这辈子里少有的、持续太久的一场长雨。很多年之后,村子里的人只要说起雨,那场少有的长雨都会在他们嘴边被不同的人说出来。
后来有人发现才旦不见了。他们都说是那场长雨带走了才旦。没有人知道才旦是自己选择离开村子的。
我躲在屋里,二十多天没出门。我屋里的粮食够我吃上比二十多天更长更长的时间,我在大雨来临之前捡回来的柴火够我再烧上一段日子。在那二十多天里,我不需要着急什么,再着急我也干不了什么。那是我这辈子里最闲散的日子。我天天在屋里睡觉做梦。后来我才知道,那二十多天,我做足了这辈子的梦,在我以后长长的一生里,我的梦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后半辈子寥寥的梦里常常梦见雨和一个人的背影。雨不大不小,见着我就在我的头顶飞。它们不落在地上,像是专为天下的。梦里我一直追一个人的背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追他,只知道他在梦里就是让我追的。我一直追不上他。气喘吁吁,有种累得要死的感觉。追到后面我就不追了,发誓不追了,我不想把自己累死在一场梦里。
梦里的休息是帮着人在世上的很多次休息。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口喘气,我看见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一场大雨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突然明白,那个一直让我追的背影就是当年才旦离开的背影。
才旦梦里想把我带出村。
我说:才旦,你别想把我骗出村,我哪儿也不去。
我说:才旦,我当年劝过你别走,你非要走。
我说:才旦,你的狗呢?你是不是扔了那条叫才旦的狗。
我说:才旦,你娃没良心,那条黏你的狗跟了你那么多年,你那天走,那条狗也劝过你,你不听。
我说:才旦,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你就回来。你家房子周围长着高高的草,草把你家的门看得好好的,你家的锁锈得快黑了,它在等你回来打开它。
我说:才旦,别让我在梦里追你,我已经不想追你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就来告诉我,不需要让我在梦里总是追着你跑。我的梦很少了,我要珍惜越来越少的梦,我不能把我梦里的时间全花在你才旦一个人身上。
那天,才旦什么也没给我说。才旦淋着一场雨消失在我的梦里。
后来,我又梦见过一次那个背影。那是我最后一次梦见他。梦里他知道我不会再追他了,他伤心地坐在那里,背对着我。
我说:才旦,你就不想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吗?
黑影摇摇头。
我说:才旦,你在外面那么久,为啥还没有改掉牛劲儿的犟脾气。
才旦沉闷的声音响在我背后,那声音仿佛是从好多年前传过来的,但我知道那是我曾经认识的才旦的声音。
才旦说:我已经死了,犟不犟都不重要了。
我转过身看才旦。才旦的背影和他当年离开村子时一模一样,他头上的头发黑黑的短短的,也和当年没什么变化。
我说:才旦,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把谎说得跟真的一样。
才旦说:我没有撒谎,我半年前死的。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死。
我问:你真的死了?
死了,才旦说。
我想哭,可哭不出来。这些年,我见的死太多了。最终我没有为才旦的死流下半滴眼泪。
才旦说:让我好好给你说说话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地对人说过一次话了。
我点点头,虽然才旦没看我,不过他知道我在点头。
下面是才旦给我讲的长长的一番话。
从那个雨天走出村子,我就感觉到了我的死。我知道你在背后看我出村,看那场细雨把我身后的脚印抹掉。那时我就知道那场雨会让我的生命加速地变老。我是淋着雨一直往前走的,我不知道我的前到底是哪里。我也不在乎那些。我走了十多天,我的脚开始发软,全身酸痛。如果想回来,我完全可以花相同的时间往回走。但我不想回来,对于一个当初一心想出走的人来说,是不好意思走回头路的。我在路上遇见很多个村庄,其实我知道一些村庄是故意来让我遇见的。那些破旧的村庄很久就没有人住了,他们希望像我这样一个出走的人和一条狗住进去,只要有一个人和一条狗住进去,村庄就会慢慢恢复村庄的样子。我没有住进去,那是属于别人的村子。只要我不住进去,我的狗也不会擅自住进那破旧的村庄。我想走得更远一些,远的地方总让我期待。我向每一个我没有住进去的村庄告别。我看见一个个破旧村庄对我的失望和伤感。我安慰他们,他们的主人出远门了,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他们才是村庄的主人。等他们回来,村庄又像一个村庄了,他们没有必要为像我这样一个一心想走向远方的人感到伤感。
我们在路上遇见过一些有人住着的村子。可并不多。我感觉每个村庄的人都在出走,他们走到哪儿了,要去干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们都像我。
走到有人住的村子,我想去敲开那些屋里照着灯的人家,那些屋里亮着的灯,是一个过路人的希望。我想有一扇门会为我们打开,收留我们住上一晚或给我们一些解决温饱的东西。我们实在太饿了。饥饿让我出现了幻觉。我在幻觉里看见过你,你冲着我笑。等我醒来,我知道那是我身体的又一次出神。
在夜里,人都很谨慎。夜生来给人的印象就是让人警惕外界的。我敲了五家的门,五家都没有给一个在大雨中行走的人开门。人戒备一个在大雨中敲自己家门的人。人在怕很多莫名的东西。我的狗跟着我,他也没有力气了。我们失望地离开这些村子。大雨浇灭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那是我们失去希望之后路过的最后一个村子。我们对那个村子毫无兴趣。人心里一旦对什么彻底失望,就再救不活了。我埋着头在村子里走。我身体里剩下的力气不够让我支撑起我的头。我的狗埋头在路上走。我们都不知道下一步我们的路在哪里。或者,我们很快就没有下一步了。就在这时,一个娃“喂喂”地在窗户里喊我。我又快出现幻觉了。我说真的,那次的幻觉可能让我再醒不过来。那“喂喂”的喊声,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无需理睬。是那条狗唤醒了我。他走在前面挡住我的路,用头顶我的脚。我看见了那个娃,扎着两个小辫子。她从窗户里偷偷给了我两个火烧子馍馍。
接过馍,我连声谢都来不及说。我把一个火烧子馍馍扔给狗,一个自己拿着就啃。我们吃得狼吞虎咽的,我听见那娃在窗户里笑。
“你是要死的人吗?”她问。
我啃着馍,没回答她。
“那条狗会死吗?”她把头伸出窗户看才旦。
我摇头。
“我不怕鬼,我见过鬼,鬼不吃人。”她说。
“鬼?”我终于有点力气和那个站在窗户里的娃对话了。
“鬼可以在树上飞。”她说。
我愣在雨中。我在想从一个娃嘴里说出来的鬼。
“我见过一个人挂在那棵树上,好多乌鸦在雨中吃他。后来,我就看见他在雨中飞了起来。他们说他是鬼。”她伸出手,指着对面。
我转过身,看娃指的方向,有棵枯树黑黑地立在雨中。
夜盖着很多东西。
她还想和我说话,父母在屋里喊她,她急忙退进屋子里。
“他们不让我跟外人说话。”她边关窗户边说,很快她消失在窗户后面。
那两个又大又暖和的馍救了我和狗的命。我现在都能记住娃从窗户里给我递馍时的眼睛,那又大又圆的眼睛像被一场春雨洗过一样,干净明亮,那眼神是在大人世界里无法找到的眼神。
我没见过鬼,我对自己说。
馍给了我力量活下去。我在一片荒野上遇到一座废弃的茅草屋和一片荒地。从它们的荒中,我知道这是一个被人遗弃很久的地方。这种荒,也让我明白它是一个永远被人丢弃的地方,我不担心很多年后会有人来找回它。我拾起那片荒地和茅草屋,用不知道是谁给我们留下的一些发霉的种子播种,我在那里活了下来。那条叫才旦的狗在那里活了下来。
我要感谢那条狗,在大雨中一直陪我走,后来又陪着我生活在一片荒野上。
我常常看见那条叫才旦的狗在黄昏朝着我们来时的路回望,那是一条狗的孤独。我对不起他。我让那条狗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回去,狗不会在一条走过的路上迷失自己,这点我相信那条叫才旦的狗。可我怎么叫他回去,他都不回去,我越叫他回去,他就越往我靠,狗是不放心把我一人扔在荒野生活。
我更爱我的狗了。
时间就这样一个秋天一个秋天的过,我们越来越吃不完自己种的粮食。我知道我在一个秋天一个秋天地老,我的胃里已经装不下那么多食物了。我想到我和我的狗几年之前在一场大雨中的饥饿,想到在雨中给我馍馍的娃。我对狗说,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像我们一样在某个雨天突然就想离开自己生活地方的人?我们几年之前的饥饿会不会在几年之后还在某些人身上发生?狗沉默地看着我们来时的路,忧伤的、让人难过的。一条狗的忧伤让我坚定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带着我的狗背着我们吃不完的一袋粮食往一个更荒野的地方走。我要选一个我觉得合适的地方放下一袋我们的粮食。我想这袋我们带出去的粮食,总会在一片荒野上有它该有的作用。
我找到了那个合适的地方。它是一个岔口,东南西北都是路。这种地方最适合放上一袋粮食,让那些不知道往哪里走的人歇下来,吃一顿饱饭,好好想想自己下一步该走的路。我们用两天的时间在岔路口搭起了一个草棚,盖棚的时候,我的狗帮了我大忙,他到处给我叼回很多干草,我在盖棚顶时,他把准备好的干草递给我。有他的帮助,草棚很快就建起了。我们把带来的粮食放在草棚里就走了。做这些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想到那双被春雨洗过一样的眼睛。我想,那双曾经看过我的眼神会一辈子存在于我的生命中,让我时时记住一些东西。
第二年秋天,我们又丰收了好多粮食。我们屋里已经堆不下那么多粮食了。我扛着一袋粮食又朝我们搭建过草棚的方向走。狗看见我跟了上来,狗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我们到草棚,上个秋天放在那里的那袋粮食不见了,有人取走了粮食。如果不是饥饿,我想没人会一整袋拿走我们放在那里的粮食。我们帮助了一个或几个在荒野上饥肠辘辘的人。我和我的狗都很开心。我们修整了一遍草棚,该加固的地方我们又加固了一遍,我们在草棚的顶上加上几层厚厚的上个秋天的秋草,我们把草棚的边尽可能的往外延,以至于不让一场大雨或大雪走进我们搭建的草棚里,糟蹋了我们的粮食。从那以后,我们每隔几个月就去草棚一次,每去一次,我们上次放在那里的粮食就不见了。粮食的丢失,让我知道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一个村子里出走,他们走向荒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向何方。
后来我的腿脚不方便了。我知道是那场离开村子的大雨淋坏了我年轻时的那节骨头,如今这节骨头开始不听我的使唤,每到下雨的季节就会生疼,它是让我要永远记住那个下雨的季节。
我不能再走那么长的路去草棚里放一袋粮食了。我让那条叫才旦的狗去,我给那条狗缝制了一个褡裢,那个褡裢很合适一条狗走长长的路。
我说:才旦,以后都要靠你自己走那么远的路送粮食了,我已经老了。
当我把褡裢放在那条叫才旦的狗身上,把粮食哗啦啦倒进褡裢时,他的身体弯了下去,很快又害羞地撑了起来。那条狗看着我,羞愧地看着我。那是一双怎么看都怎么老的眼神。我很难过,我忘记了一条狗的老。
我说:才旦,我是个自私的人,当腿脚不怎么听我使唤时我觉得我已经老了,我却忘记了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狗的老要比人的老更快,我却忽视了这点。
我第一次在一条狗的面前流下了眼泪。那天的眼泪我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我对才旦说:不送粮食了,咱不送粮食了。
我把刚倒进才旦褡裢里的粮食往外捧。那条叫才旦的狗往后退,他用他的老眼神看我,他不让我取褡裢里的粮食。那条老狗的眼睛里全是泪。
我没有阻止他,我含着泪对才旦说:去吧,你去吧。
才旦转过身朝那片荒野走去。才旦的老在他走进荒野时,显得更加老了。
我知道那条叫才旦的狗是一条记情的好狗,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一定也在一条狗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从那以后,一直是才旦自己去送粮食。每次看见才旦背着空空的褡裢从一片荒野里走回来,我总觉得才旦的回来,是我自己的回来。人的一辈子都要经历一片或几片属于自己的荒野,一片荒野走完,你命里的荒野也就少了。
在腿脚不方便的日子里,我把地越种越近。那些我们曾经播种过的地被我一片一片的隔荒。人老到一定时候,老得让自己都难受了。
我们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变少,直到我们也快没有粮食吃了。我知道,我就快死了。
那天,我给才旦重新缝制了一个新的褡裢,我对那条叫才旦的狗说:才旦,我不能等着自己把所有的粮食吃完才走,我得为你留一些以后过生活的粮食。你不要担心我,人在要死的时候,下一口粮食已经在下一辈子里等着我了。我饿不着。我死后,希望你还能在这片荒野上呆一段日子,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自私的毛病又犯了。人老到最后,最难过的是对自己后世的无能为力。我能想到一条狗死了主人还穿梭在无边的荒野中的孤独,那是一种多么悲伤的孤独。现在想着,我的心都在为你疼。但我只能靠你了,才旦。我会把自己死在屋外,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很快的腐烂掉,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你别心疼我,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来说,上一辈子永远都是上一辈子了,新的一辈子正在这个死了的人身上重新开始。我想尽快让我身体里的骨头露出我的身体,这样你就不用孤独的在这片荒野上呆那么长时间。风会帮我,雨会帮我,还有这片荒野上的虫也会来帮我,他们和我们在这片荒野上生活了这些年,也是我们的朋友了。等我的骨头露出来,你只需要带走我双腿上的两根腿骨回家,他们是让我后半辈子发疼的骨头。我不想让那发疼的骨头留在一片荒野上,疼的东西要让他回家。家是安慰疼最好的地方。其他的骨头你就不用管了,这里也是我们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算我们的半个家,既然是半个家,我就不想全部让自己离开这里。我对不住你,在最后还要靠你这么一条老狗带我回去。
你还记得我们来时路上遇见的送我们火烧子馍馍的那个娃吗?我这是废话,我知道你记得。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但是只要你遇见她,一眼就能认出她。狗的记忆比人的好十几倍,你不会认错一个在雨天里帮助过我们的人。如果你再见到她,替我感谢她。对了,你不会说话,你看我多糊涂。你见着她,就冲她叫两声吧,用你们狗类的语言感谢她就可以了。你的声音要小点儿,一定要小点儿,别吓住一个帮助过我们的人。那是你代我给她说出的感谢话。我想,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她是能感知到的。这么多年,我心里牵挂着她,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在这片荒野上生活的这些年。她是给我们希望活下来的人。可惜我没有机会在一个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那里亲口对她说感谢的话了。不过还好,我还有你才旦。才旦,如果你没见着那个帮助过我们的人也不要紧。人这一辈子错过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一辈子错过,说不定下辈子我们就见上面了,一句要感谢的话从上辈子走到下一辈子,会有更多重的东西在里面。你也别太刻意去找她,遇见与不遇见都是一种缘分。
你一路往西走,就到我们的家乡了。路上不要着急,慢慢地走,像我们来时慢慢地走一样。你睡觉的时候,把我的两节骨头放下来。别一直驼着它,你需要休息,你的路还很长。你放心,没有什么会对我的两节白骨感兴趣的,你就安心的睡你的觉。回到村子,带我到我们以往住过的屋子看看,很久以前我就想他了,我知道你也想他。在那里,留下了我们很多美好的回忆。这些年,我们的屋子早就荒废下来了。不过那改变不了他就是我们的屋子。一座荒废下来的屋子认识你。哪怕很多年过去,我们留在屋里的气味不会丢掉。屋子也在日日夜夜地等我们回来。一座屋子的想念不会低于我们对他的想念。我们不用进屋,围着屋走三圈就够了。我们的屋会懂你的心意。三圈,是个吉利的数字。那把铁锁就等它锁在门上。一把生锈的铁锁如果离开门,就再没有用处了。我们不能伤了它。转完三圈你就去找旺堆吧,那个在雨天目送我们离开村子的人。旺堆是个好人,看见你,他就明白了。他会帮你处理我的后世。
我最后要说的就是你这条叫才旦的狗了。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呢?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把你叫才旦吗?我喜欢才旦这个名字,那是我死去的阿爸唯一给我留下的。当第一天你被你的母亲生在村口的桥头下时,我就跑过去看你。你的母亲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花狗。她不像其他生孩子的狗,看见有人靠近,就“汪汪的”赶人走。她让我走进她。她知道自己养不活那么多自己的孩子。她需要有爱狗的人把你们一个个领养走。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我走进你们,其他的八只狗崽都没有睁开眼睛看我,就只有你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是你第一眼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那一眼,就让你看见了我。我想,我会成为你整个世界的模样。从那一眼,我就决定把你养起来,我就决定叫你才旦了。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认识的才旦天天跟着我,和我生活。我会像养人一样养你,疼你。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死在你前面,让你处理我这辈子不能处理的最后的事情。太为难你了,我的才旦。我走后,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也老了,你该怎么办呢?如果你愿意,就跟着旺堆过吧,我会在梦里告诉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他会帮助你的。以后,你就要好好活自己了。你别牵挂我,我会在其他地方生活得很好。
说完,才旦顿在那里不说话了。才旦沉默得像块铁。
我从才旦长长地讲述中回过神来。
我说:才旦,你一天让我梦里追你,就是想带我去看你死在一片荒野上?
才旦说:最先是,后来就不是了。
我说:为什么就不是了呢?
才旦往边上挪了挪屁股,才旦离我近了些,像以前我们在山上放牛的时候互相靠着。可又好像不是,我感觉不到才旦的身体。
才旦说:在我心跳快结束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浮现过你和那条叫才旦的狗。那时我才明白,我活了这么长长的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那条叫才旦的狗。不过我一点都不遗憾我来过的这一生。后来我天天在梦里想见着你,但我不敢正面对着你,就像现在一样。旺堆,你不知道,当一个人死之后,就不会再面朝自己的上一辈子了,新的一辈子已经开始。我会慢慢淡忘我的上一辈子,包括我上辈子留念的人和事。当知道你的梦在慢慢减少,你也不想在梦里一直追着我跑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怪你。梦是活着的人另外一场人生。我不该让你累着。旺堆,我今天之所以和你坐在这里,我就是想告诉你,那条叫才旦的老狗明天就会回来了。虽然我已经给他交代好了很多事情,我也相信你会帮助这条老狗把我两节疼痛的骨头埋在西坡。不过,我今天还是来到你的梦里,我想告诉你,这条老狗花了半年的时间把我送回村子,路上的坚辛我就不再说了,我想请你好好对待这条老狗,这是我最后拜托你的事情。旺堆,有些恩情会很长,长到下一辈子,或者再下一辈子。
我突然很生气,我说:才旦,你这狗日的才旦。你还不清我。等明天你回来,我把你的骨头扔给野狗啃,那些野狗是你离开之后才出生的,他们一天无所事事,到处在村里窜。野狗不认识你,他们对陌生的东西下狠口。我会由着他们啃你这狗日的才旦,没良心的才旦。那条叫才旦的老狗我也不会照顾他,他该是你照顾的,你非推在我身上,我才管不了这些,我也老了,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很多东西在慢慢离开我,悄悄地离开我,不和我告别。他们陪了我一辈子,却不信任我,我很难过。有时我觉得死会在我身上随时发生,我连夜里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狗日的才旦,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想管你,我没义务管你。
才旦的身体在梦里慢慢离开我。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跟晨雾一样。我听见狗日的才旦在消失时发出的笑声。他在梦里给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旺堆,你这个老家伙,一辈子都不变,你不需要嘴上说什么,我能看见你的心,你骗不了我。
我从梦里醒来,已经是才旦说的第二天了。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跟快要落在村子的房顶似的,对着大地烤。很长很长的日子村子不会再有雨了。
我走出门,看见一条老狗驮着一个发黄的褡裢,正围着才旦家破旧的老屋子转着圈。他毛发凌乱,尾巴耷拉,步子沉重,走两步喘一口粗气,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路看,那是一条荒芜太久的路,一条狗要在一片荒芜中走出一条新路。
那老狗的一身老呀,让我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酸痛。
遵才旦的遗愿,我没有把才旦回来的消息告诉村里的其他人。才旦是一个人走出去的,如今才旦也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才旦想让人知道一个出走的才旦永远没有回来,才旦想让人不知道一个才旦又重新回来了。
处理完才旦的后世,我叫那条才旦的狗跟我回家,那条叫才旦的老狗感谢地看看我,最后趴在了那堆新起的土堆旁。
那一晚,我听见一条老狗对着一片坟地哑声哑气地嘶叫了一夜。
后来,我再没有看见那条叫才旦的狗。
原刊于《青年文学》2020年第五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