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明时分,菩萨保的父亲和平从噩梦中醒来,决定为山上寺庙里的二郎神敬献一只羊——他亲手养的羊。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他向神明敬献过好几次羊:一次祈愿世界和平吉祥,一次祈愿祖国繁荣昌盛,一次祈愿十里八乡人畜兴旺安康,还有几次祈愿何事,他记不清了。这一次,他的要求自私而简单,希望二郎神能给小儿子菩萨保安排一个好姻缘。菩萨保第一次婚姻失败,这一次,可要慎重而慎重。他之所以从好几个神明中选中二郎神,是因为他听婆娘们说,在这方面,二郎神操的心最多,最灵验。他和老伴都六十几岁了,天知道还能活几年。人生的最后阶段能完成为人父母最后一项任务,并不算苛求,因此,他希望二郎神能够接受。
誓愿一旦发出,就没有收回的可能。当下,和平穿衣下炕,连早茶也顾不上喝,就匆匆上了山上的寺庙。在寺庙里,他净手焚香,告诉二郎神这一献诺。“这时节草盛籽肥。羊羔已经三个月了。再过四个月,它就长成了。我会在腊月十五日,将它敬献给您,请您耐心等待。”
他弯腰驼背,出了寺庙大门。不远处的雷帝雪山上空,映照着灿烂的早霞。一山连着一山,一峰高过一峰。太阳蠢蠢欲动,山川田野愈来愈明亮,展现出非凡的神韵。这些事物吸引他注目,内心翻滚着一股有悖于他这个年龄的巨大情感激流。在二郎神面前那么一许诺,他觉得自己的小儿子菩萨保,下一段婚姻,就有了幸福美满、天长地久的保障。他欢快地,低声哼唱起来:哎,美丽的太阳,你起得这么早,真是个勤劳的姑娘……
他到了家。一听到他的脚步声,羊圈里起了一阵骚动。他带着神圣庄严的心情,进到羊圈,从扯着脖子向他争宠的羊群中招来那只最纯洁、最机灵、最美丽的高腿小尾寒羊头生羊羔,用前几年给菩萨保刷新房剩下的红漆,在它背上打了一个碗口大小,圆圆的记号。
他的老阿奶(老伴)仁青卓玛碰得屋门叮当响着,从炉子上提起茶壶,不用儿媳妇插手,亲自给他冲了一大碗漂着金黄酥油的糌粑汤。“老阿爷,”她喊道,“快来吃早饭!”但是和平只冲她摆了摆手,就出了门。
天气晴朗,温暖无风。这是劁猪骟羊的好天气。和平穿过几棵挂满了初秋果实的老冬果树,进了老联手双喜家敞开的大门。“咳咳。”他咳嗽示意。马上,听了一辈子这种暗号的双喜从炕边窗户探出了头。“早饭吃来。”他招呼道。
又是热炕又是铁皮小柴炉,屋子里热浪翻滚。茶壶在柴火上滋滋唱歌,壶盖在沸水上啪啪跳舞。双喜盘腿坐在炕中间,正和老阿奶吃早饭:一个吃的是油茶泡馍馍,一个吃的是米汤泡馍馍。和平心想,这对老活宝,一辈子吃的两样饭。馍馍看起来又黄又硬又干,像一个个黄喇嘛。连和平都知道,那是发面没醒好,碱面又放太多的缘故。哎,双喜的老阿奶,一辈子孥手孥脚,没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他们的儿子儿媳都在兰州打工,不到年关不回来。双喜老阿奶问:“你想喝什么?油茶还是米汤?”和平不客气地说:“米汤。”双喜老阿奶就给他端来一大碗米汤,上面浮着一个破碎的土鸡蛋。他费了一番劲才把一个馍馍掰成小疙瘩,放进汤里。
双喜说东,他的老阿奶就说西;老阿奶说这个好,双喜非要说这个不好。两人拌不完的嘴。双喜说:“我家后院空空放着。下回我去北藏镇买些三黄鸡,你操心养起来,过年了一个一个杀着吃。”他的老阿奶撇嘴说:“要吃你自己养,我两个孙子都养不过来,还给你养鸡呢。”双喜说:“孙子们爱吃鸡肉。”老阿奶说:“爱吃我也不养。你要知道,我还养着三头母猪和几十个猪娃哩。”双喜说:“不养鸡也可以,那些东西嗉子小胃口大。我买几只兔子回来你养着。后院空空,多可惜呀。”老阿奶说:“别说兔子,你就是买回来一只孔雀,我也不养。我老了,养不动了。”
“你这个懒婆娘!”
和平照例,劝说了一会儿。磕着老牙吭吧吭吧吃完早饭,和平央请双喜帮自己骟羊。二话没说,双喜就下了炕。两个老联手来到和平家羊圈,拉出那只做了记号的羊羔,由和平抱着羊羔同侧的前后肢,将羊背夹在两条大腿间,臀部朝向双喜。自学成才的土兽医双喜,几下功夫就割掉了羊羔的那个东西。然后,他往伤口上洒了一些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抓了一把草灰清洁双手,回家去了。
和平安抚趴在麦草堆里痛苦呻吟的小羊羔,又对二郎神提了一个要求:“请您千万,给我的菩萨保配一个会做饭、能说到一起、吃到一起的好媳妇。”
他把献羊的事情,告诉了仁青卓玛。尽管她不久前刚从青海尖扎娘家活佛那里得到菩萨保将有一个好姻缘的吉言,但还是像以往那样支持他。她说:“好得很,老阿爷。你把羊喂肥,喂得肥肥的,二郎神才欢喜。”和平欣然遵命。
从此,和平有了一番新的事业。他对这只羊羔格外眷顾,给它吃被清晨的露水洗过的嫩草,喝雷帝雪山脚下雪山河里的水,夜里加餐麦麸,玉米,单另腾出一间小羊圈,让它在生命最后四个月,和它年轻漂亮的羊阿妈待在一起。小羊羔和小母羊感受到了这份特殊的关爱,见了他,咩咩叫个不停,嗅他的衣服,亲吻他的手脸,别说其他羊了,人见了都会嫉妒。
2
每天晚饭后,只要有闲,仁青卓玛和一帮老阿爷老阿奶,在前几年新建的位于公路边的民族文化广场跳锅庄。他们跳的都是极其舒缓、适合老年人轻摇慢舞的曲子。领舞的是一位邻村的老阿爷,名叫福寿,71岁了,虽然活力有限,但舞姿潇洒优美。这天傍晚,仁青卓玛正跟在福寿身后跳新学会的锅庄,和平跑来告诉她,菩萨保去放羊,其他的羊都自动回家了,单单那只许诺给二郎神的小羊羔和它的羊阿妈,没回来。
仁青卓玛一下慌了神。哦,这可是大事。她把这视为儿子婚姻将再次不幸的征兆。这太糟糕了。老阿爷老阿奶们都围过来,一起数落大学生菩萨保的不是,他们看不惯他,已经很久了。“书念成呆子了。谁见过草原上放羊的人,大腿上抱了电脑敲敲打打!”有人毫不客气地说。也有人担忧:“男子汉,连羊都放不来,以后怎么顾家过活呀!”和平老两口听了他们的话,对儿子的气,蹭蹭蹭,窜得像雷帝雪山那么高。人们数落完了菩萨保,才开始关心羊母子的下落:可怜的母子俩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是遇见了真狼,还是披着人皮的假狼?是迷路了,还是糊里糊涂,跟着其他的羊群去了别人家?一直没言语的福寿说:“是不是一只脊背上打了红漆的小羊羔和一只漂亮的小母羊?”和平赶忙说是。他说:“我看见了,被一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抱进三轮车厢,拉走了。”和平问:“什么时候?拉到哪里去了?”“吃晌午的时候,拉到大路上,朝北藏镇方向去了。”和平立马打电话命令菩萨保骑摩托,到北藏镇牲畜交易市场去找。菩萨保知道集市早已散场,但还是加大油门,飞火轮一样赶到了牲畜市场。不出所料,市场里除了一地动物粪便之外,再无他物。
和平老两口不死心,发动全村人,把黄金草原翻了个遍,直到天黑透,连母子俩的一根羊毛都没找见。
第二天一早,仁青卓玛打电话给娘家,让帮忙去活佛跟前算一算,羊丢到哪里了,是否还活着。算的结果是在民族广场东面的一个庄子里,活得好好的。可是广场东面有好几个村庄,到底是哪一个?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搜查吧。和平在那几个村庄晃荡了好几天,偷偷立在每一户人家门前,凝耳细听,都没听到那熟悉的羊母子的咩叫声。他还到黄金草原、山坡草沟里去找,每天累得筋疲力尽,但羊母子就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菩萨保每天一大早,也去北藏镇牲畜市场蹲守,一连七八天,一无所获。和平一家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将要敬献给二郎神的小羊羔,那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神的献祭,菩萨保第二次婚姻的神秘的媒介,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和平检视自家羊群,从十几只羊羔中挑来挑去,始终找不到一只满意的。他有些担心,自己都不满意,何况二郎神。最终,他勉强挑了一个五个多月的羊羔,央请双喜骟了,作为那只丢失的小羊羔的替身。他拿出无比的虔敬、细致和耐心,喂养这只羊羔,很快,四个月就过去了,献祭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3
时节已经腊月上旬。夜里下了一场小雪。严寒像一个哀怨的鬼魂,在田野、村庄、院子里游荡。仔细聆听,仿佛可以听到不久前刚刚封冻的大地深处响起一阵阵破冰声。月亮好像一把悬挂夜空的弯刀,星辰竞相闪耀,发出钻石一般晶莹耀目的颜色,有些似乎在以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雷帝雪山以及它的余脉,层次不清,显得更加神秘庄严,巍峨地耸立在星空的边际。腊月夜晚的清寒和静谧,让夜不成寐的人们,更加烦恼和惆怅。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黑压压的山峦,渐渐显出茫茫的雪白色,令人感觉它们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色雾沉,和群山、大地的颜色很不协调。和平走出家门,身后留下两串脚尖微微朝内的虚弱脚印。他用木头做的雪推,顺着巷道推雪,把没过脚面的雪堆成一大堆,方便村民出行。树枝上偶尔落下来一团雪,掉在地上,玻璃一样摔得粉碎。村庄半隐在各种树木和寺庙空灵的钟声里。各家各户的灯光,在料峭晨风中闪烁,好像炉灶中的火在劈啪作响,努力迸发出最大的热量似的。和平的心里,满是对那对丢失的羊母子和对菩萨保下一次婚姻的担忧。
喝过早茶,云雾消散,旭日东升。雪忽然变了样子,显出即将消失的失落和委屈。仁青卓玛带领儿媳,进了灶房,洗洗刷刷,蒸炸炒煮,准备过年的吃食。和平在院中土灶架了火,坐上大铁锅,倒满清水。他找出杀猪刀,在磨石上磨呀磨呀,直到刀刃银光闪闪,倾泻出一股腾腾杀气。然后,他带领两个儿子赶出专门准备过年的、足有两百余斤的肥猪,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肥猪预知到死亡的惨烈嚎叫和挣扎中宰了,接血,烫毛,收拾干净,灌了血肠和肉肠,盘在蒸笼里,上锅大火开蒸。接着,他又神气活现,指挥两个儿子宰了两只肥羊,皮绷展晾晒在地上,下水泡在大盆里,羊肉挂在核桃树枝上。牛羊见了杀戮,不安地哞咩个不停,院里一派鸡飞狗跳。他还命令菩萨保宰几只火红翎毛的公鸡,菩萨保心软不干,被他骂了一通后让老大代替。他用顶漂亮的翎毛,给两个孙女儿各扎了一个火红的毽子,陪她们玩耍了一会儿,才收拾抛石带,准备去黄金草原放羊。整个过程中,不时传来其他村民家宰猪杀羊的声音,煮肉的香味,一股一股,一疙瘩一疙瘩,弥漫了整个村子。
自从菩萨保丢了那对羊母子,和平就免去了他放羊的差事。“靠屁吹火呢!”他在接过菩萨保手里的羊鞭,亲自赶羊出门时这样骂道。现在,他洗净手,割了十多斤肥肉提在手里,招呼双喜一起去黄金草原上放羊。就是这样,这对老联手,一起作伴,放了一辈子的羊。双喜也刚宰好一只大肥羊,大锅里煮了一锅羊肋巴,正等着吃开锅肉尝鲜。他把和平送他的肉和自家的肉比较了肥瘦和色泽,高高兴兴地收下,挂在树枝上。锅开了,肉熟了,两个老联手就着红疙瘩蒜,各吃了几条大肋巴,嘴巴油津津的,心满意足,赶着自家羊群,浩浩荡荡,出了家门。
顺着屋檐的导水槽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已经不那么稠密了,天已正午。他俩来到黄金草原上,腋窝里夹了抛石带,蹲在雷帝雪山脚下的小路边,远远地看管啃啮枯黄衰草的羊群。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平说的最多的话题,是他丢失的那对羊母子。
“这年头,这么好的光景,居然还有人偷羊!”
“毛毛贼就像毛毛雨,时机合适,就会出来下一场。”
“别让我逮着他!”
“恐怕逮不着啦!兴许人家早就脖子上给了刀,肉炖了汤,骨喂了狗。”
“那是二郎神的献祭……是不是我家菩萨保,命中注定婚姻坎坷?”
“给二郎神献祭就图个心安,现在的年轻人,和咱们那时候不一样,合心意就过,不合心意就离,没什么大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给二郎神献祭可不是为了图心安!你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你家现在万事顺遂!”
听了和平这明显带着懊恼的话,双喜也不高兴起来。“谁说我家万事顺遂!活到这把年纪,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难肠过!儿子儿媳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打工,家里的一切,还得靠我这把老骨头撑着。你的儿子们孝顺,我的呢?一句话出来能把你气死。还有,你瞧我的老阿奶……”
和平微微露出了笑脸。他倒不是幸灾乐祸。他只是笑双喜老两口的冤家姻缘。双喜一辈子都没喜欢过他的老阿奶,这又使他感到悲凉。他玩笑道:“听说城里人,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还会闹离婚。可是照我看……”
“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双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哪怕十岁,我也会把我老阿奶离了,送回娘家,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可是,我太老啦!错过趟啦!时髦还是留给年轻人和城里人吧!”
“你这话是咒我的菩萨保,再离一次婚?”和平又不满意了。
“哎哟,我可没那个意思,我不过实话实说。你的菩萨保是个好小伙,肯定有个好姻缘!”
这句话是那么中听,和平又笑了。
说话间,一辆载着半车羊只、破破烂烂的本田中型货车,“呲——”,在他们面前停下。
“两个阿爸,”开车的年轻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他黝黑发亮,满脸风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精明和沧桑,“你们家有没有要卖的羊?”
双喜回答:“有。价钱是多少?”
“毛重一斤24块。”
“快过年了,还这么便宜?”
“阿爸你是养羊的行家,你知道这时节的羊,没油没膘,能卖上这个价,已经不错啦!”
“话倒是那个话。但你看我们的羊,吃百草,喝雪山水,和那些饲料喂大的羊不一样……”
“阿爸,我是羊贩子,我还不知道你的羊是什么情况么!但你听我一句劝,该卖就卖,卖了好过年!”
“让我思谋思谋。”
突然,车厢里传出了一只羊羔——准确地说是七八个月大的羊羔那还没有完全褪去奶音的叫声。那叫声急促,凄惨,亲切,好像受尽了思念和委屈。和平先是木楞了一会儿,接着心里忽然一惊: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熟悉。他疑疑惑惑地站起身,走到车前,只见车厢里一只大羊羔,从羊群中奋力挤出身子,立在车厢挡板前,透过铁栏杆,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边叫边焦急地踢踏着车厢。和平上下前后左右,打量它。那眼神,那身材,那姿势,似曾相识。难道是?……他赶紧检查它的背部,没发现红漆涂的圆形记号,但是依稀可见一些红毛,夹杂在白毛里。仔细一看,原来那个碗口大的红色记号的羊毛,被人用剪刀剪去了,那地方呈一个圆形凹坑的形状。他赶忙叫来双喜。
“老联手,你看这只大羊羔,是不是我许诺给二郎神的那一只?”
双喜眯起双眼。“我看不来。”他摇着头说。
“你好好看看,这儿。”和平指指那个凹坑。
“黄金草原上谁家的羊,立春日不在脊背涂上红色颜料打春?”
“可是……你瞧,这嘴脸,这身道,活像我丢失的那只要献给二郎神的羊羔。”
“高腿小尾寒羊仿佛只有一个妈:它们都长一个样。”
“你再看这儿。”和平急急说着,轻轻抓住羊羔的一只后腿,羊羔竟然没有反抗。他双手用力往上一提,羊羔那个地方就亮了出来。
土兽医双喜将脸凑了上去。“没错,是我的手法。干净利落,刀口比线还细哩。”他仔细审查完毕,说,得意洋洋。
和平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隔了铁栏杆,伸出双臂,抱紧了羊羔。羊羔也流着两道眼泪,伸着两只前蹄,拼命往他怀里扑。
4
“喂,阿爸,怎么回事?”羊贩子看见和平和羊羔的异常,下了车,不解地问——他是一个黑塔一样的大汉哩。
“这是我的羊!你说,偷羊贼!我的小母羊呢?你在哪里偷的它们?”和平像个女人一样拿袖口揩去左右眼角的眼泪,激动而愤怒地说。
在这道沟川,“偷羊贼”是一句顶厉害的骂人话,一旦有了这样的恶名,人们就会把他看得同蝼蚁一样渺小而不足道。羊贩子怒道:“老阿爸,笑话。我是响当当的儿子娃娃,从小到大没拿过人家一针一线。这些羊,都是我市场价买来的。我偷你的羊?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还没有人这么污蔑过我!”
“你没偷,我的羊怎么在你车里?”
“你的羊怎么在我车里,你自己不知道吗?”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这么问你了!我的羊母子,四个月前,被人偷了,就从咱们黄金草原上!”
“我是个牛羊贩子,”年轻人口气缓和下来,“这只羊羔是我今天早上刚买的,毛重43斤,花了我1204个大元。”
“你买……买的?”和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是从谁的手上,买的它?”
“让我想想……卖羊、和我捏指头的都是各家掌柜的老阿爸,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谁的手上买的它。”
“你好好想想,”双喜说,“这可是这个老阿爸要献给二郎神的羊。”
羊贩子认真思索起来。“是在王庄买的。”他说。
王庄正是广场附近东面的一个庄子。和平问:“谁家?”
“就是那个送子妖啰婆阿爸家。”
“啊!送子妖啰婆……老福寿家?!你确定就是他家?”
“确定。”
“怎么说?”
“今早,我开车在王庄巷道里喊:‘收羊喽,好价钱收羊喽!’那个阿爸就走出家门,问我毛重一斤多少钱。我说25,他不乐意。他说,我的羊,不肥不瘦,不老不小,最少一斤28,否则不卖。我跟着他进了他家院里,看见老核桃树下拴着一对羊母子。母羊皮毛闪亮,腹部微凸,乳房粉红,看来怀孕啦。我说:‘阿爸伺候的好羊,这只母羊,这个孕势,至少怀着五六胎哩。’他说:‘可不是,高腿小尾寒羊可是生产能手哩。’我说:‘阿爸好福气,再过几个月,你就发财了。’他说:‘什么发财不发财的,人活着平安就行了。我的羊羔,’他指着我买的这只羊羔说,‘已经骟了,只好卖掉。’我说:‘阿爸何不宰了过年吃?想想看,三十晚上,满满一盆羊肋巴……’他说:‘不是我不想吃,是有些难辛。’他的老阿奶坐在檐台上,正在和面做年馍馍,她身边放着乡政府或者县里发的慰问品: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还有一床棉被子。它们给这个冷清清灰扑扑的庭院,增添了一些洋气和喜气。看见我,那老阿奶支着两只面手,也过来了。她抚摸着羊羔脊背说:‘你看,这羊羔,我们老两口养的多好,28元,一点都不贵。’我见羊羔的确不赖,就在袖筒里和老阿爸捏指头。捏了半天,他就要卖28,一分不少。我看他孤寡老人可怜,也就惜孽障,买下了。怎么,这只羊羔,难道是他偷……偷的?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人家,难道会不顾名声偷你的羊?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是他偷的。”和平皱着眉头说。这个福寿老汉,他了解。他曾是这道沟川的风云人物。他的心性可高哩!说话做事硬邦邦的,看不上眼的人,脖子都不给。他种的庄稼,养的牛羊庄子里数一数二,干净整洁赛过女人。他幽默,圆滑,爱出风头,生得一张利嘴,好话瞎话张口就来。每年过年闹祈福,他都会穿上自己媳妇的衣服,浓妆艳抹,扮演送子妖啰婆,洋相百出,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他的两个女儿,一个远嫁西藏,一个嫁在积石山脑。十多年前,他唯一的儿子出门打工,害病死在外面。国家认定他们老两口为五保户。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养牛羊,也不再扮演送子妖啰婆,沉默寡言,一蹶不振。他怎么可能偷羊?但羊,是羊贩子从他手里买的呀!这怎么解释呢?
他问双喜:“老哥,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是老福寿从别人手里买的。自从他的儿子去世,他家这些年没养羊,我清楚。”
“那倒是。”和平说,“可是当初,是他对我说,有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把我的羊母子抱上三轮车厢,往北藏镇方向拉走了。他还说,羊羔背上有团红漆做的记号。”
“说不定他买的时候,人家已经把那团红毛剪去了。我们可不能冤枉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
“你说得对,”和平说,“我也觉得老福寿不是那种人。但既然羊是这个年轻人从他手上买的,那我得把他叫到这儿来,当面问个清楚。你俩呆在这儿,不要声张,不然人们知道了是非多。”
和平吩咐完毕,一路急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王庄福寿家门口。大白天,门从里面反锁着,他敲了好一会儿,福寿的老阿奶才来开门。见了他,那瘦小干瘪、头发如雪的老妇人一阵发呆。他咳咳嗽嗽进去时,看见福寿在檐台上洗牛下水。他洗得很起劲,皱巴巴的脸都微微发红了。他的藏青色老式棉衣很脏,衣领、袖口和衣襟上的腻垢,仿佛轻轻一刮就能下来厚厚一层。一见和平,他的脸霎时,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针管抽去了血液,变得和满头白发一样白。
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树干遒劲,树枝呈圆形分布。和平能想象出,它在夏天,是如何亭亭如盖,遮蔽了半方天空,把整个院落映衬得深沉而静谧的。不知为什么,冲着大门的一根枝桠,让他觉得像一截栽在主干上的尖桩,或者像一个凶险的兵器。树底下拴着一只漂亮的小母羊。他的母羊。正怀着孕的、他许诺给二郎神的羊羔的羊阿妈。那是一种亲人般的感觉,不用费过多心思,一眼就能确证。母羊也认出了他。它咩咩狂叫起来,像狗见了久别的主人一样拖着绳索,朝他身上扑。和平的心里,痛苦压倒了喜悦。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不会选择踏进这个门槛。一种无法言明的愤怒和悲哀,在他心头来回拔河。他木了一会儿,狠心没理会母羊的挣扎,说:“福寿老阿哥,准备年肉吗?”
“可……可不是。”福寿脸上的震惊和凄凉,在苍老变形的五官上奔突,仿佛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他强笑着边说,边拿抹布擦去手上的污水。
“这是牛下水吗?”
“嗯,牦牛牛下水。”
“好……好东西。这一副多少钱?”
“六百。”
“牛羊肉买了些没有?”
“牛羊肉怎么吃的起哩。一斤快四十呢。就靠这些杂碎过年了。”
“猪肉呢?猪肉割了些没有?”
“割了一条猪大腿。”
“哦……年嘛,怎么都是过。”
“就是这个话。你不收拾年货,到我家来视察我办的什么年货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和平意味深长地说,“有一桩急事,我特地请老阿哥你,到黄金草原走一趟。”
“什么事?”福寿有些气短和干巴巴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老哥们谝一会。”
“我不去。你看,我的下水还没洗完。哎,你瞧这草肚子,我已经洗了不下十遍啦!”
“就一会儿工夫,老阿哥。有件事必须得请你当面谈一谈。”
福寿只得放下牛下水,跟着他出了门。
5
两个老汉一前一后,穿过民族广场,上了山坡,进了黄金草原。远远地,福寿就看见了那辆破旧不堪、装着半车羊的丰田中型货车。他脚下连打了几个趔趄,差点绊倒。两人来到车前站定。
“就是这个老阿爸。”羊贩子指着福寿,对和平说。他们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抓搔着被长筒羊皮靴捂臭了的大脚丫。“我都等急啦——我就是从他手里,买的这只羊羔。”
一阵短暂而难堪的沉默。福寿说:“就是的,今天早上,我给这个年轻人卖过一只羊羔,没错。”
“可这个和平阿爸,他说,你卖给我的那只羊羔是他的。”羊贩子说。
“胡说!”福寿厉色道,“我养了好几个月的羊羔,怎么是他的?”
“我的羊脊背上,打了红油漆记号。”和平说。
“你的羊,别说打个红漆记号,你就是给它穿身红衣服,也是你的自由。可这是我的羊。我只有两只羊,我犯不着给它打记号。”
“如果我没记错,老福寿阿哥,你已经好些年不养羊了。”双喜插话了。
“自从我的儿子去世,我伤心欲绝,就像连根拔起的庄稼,枯啦。当初为了给儿子操办后事,我把家里的牛羊猪鸡全卖了,一根毛也没有剩下。我给我老阿奶说,我俩完啦,没希望了,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吧,说不定哪天,时候就到了。吃穿倒是不愁:两个女儿尽着孝道,国家更好,钱款米面,什么都没忘了我们。可是我老阿奶说,人靠救济,终归脸上无光,你看满山满坡的青草,你也全胳膊全腿,倒也养几只羊,我俩把剩下的日子,光光正正过下去。我听了她的话——这辈子我只听过一次婆娘的话——今年秋天,我就买了一对羊母子,养起来了。”
和平说:“听了真让人难过。我们都是做娘老子的,我理解你的心情。”
双喜说:“老阿哥你得振作起来。”
“再振作啥呀,黄土埋到脖子了。不过,话我撂给你,和平兄弟:这是我的羊。你们这些牛羊大户,该不会眼红我这可怜的羊羔吧?”
“从小到老,我没眼红过别人任何东西。”和平说,“哪怕别人金山银山。倒是有人,眼红人家的羊母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买了一对羊母子,怎么没见你赶着它们,来黄金草原吃草?”
“地里拔来的野草、当年的玉米杆都吃不完,我牵着两只羊,到黄金草原上来,让你们这些牛羊大户看笑话吗?瞧,老汉老福寿,一左一右,牵着他的两个宝贝蛋,来吃草了。”
“谁笑话你哩,你想得太多了。对你,我们同情、相帮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看笑话?”双喜说。
“老联手说的是。”和平说,“老福寿阿哥,你是在谁的手上,买的羊母子?”
福寿显然一怔。“这……让我想想。在谁的手上买的呢……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心虚了吗?真是买的,为什么不说出口?你恐怕在睡梦里买的吧!”
一句话激怒了福寿。“我就是在睡梦里买的!你血口喷人,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巴!”话音未落,他的巴掌就拍了过来。第一次和平躲了过去,第二次肩膀挨了一下,穿的厚,没痛,但把他心里的火气点起来了。于是他还手,两个老汉,像一对老牦牛,抵起架来了。
双喜和羊贩子急忙去拉两人,但哪里拉的住。过了五六个回合,两人就受不住,主动停手了。“贼。”和平大口喘着粗气,退到一边,叫骂着,“你不孽障你自己,扔下阳世奔阴曹的人,还当贼呢。”
“你才当贼呢。看我不打烂你的老牙。”福寿不愿低头,回敬道。
“你等着,我要把你报告乡政府。”和平威胁道。
听了这话,福寿突然哭起来,声音凄惨,“你仗着有两个儿子撑腰,欺负我这个孤老头子。我何时偷的你家羊母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了?”
这几句哭诉和质问,把和平的忿怒和气势,压下去了。他一辈子吃过很多心软的亏。像被人突然点了穴位,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福寿的气势暗暗长起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为自己辩解。他的声音冷酷、平静得近乎温柔,这样的人是极其危险的。他说:“为什么你要污蔑一个孽障老汉?我虽然穷,但绝不会干那档子事。年轻时没干过,老了更不会干。”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好半天,和平才回复这句话。
“我做的什么事?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一二三四五六,我跟你没完。”
又是一番口水战。双喜和羊贩子看不下去了。双喜说:“福寿老阿哥,你还是给我们说说,羊是在哪里买的吧。”
看来这是无法逃避的了。福寿擤了一把鼻涕,甩在枯草上。“说就说。哪里买的?黑……黑崖口的老麻巴手上。”
羊贩子双眼亮了。“说下去,阿爸。”他说。
老人眨巴了几下眼睛。“我说了,去年冬天,我老阿奶撺掇我养几只羊。我就揣着国家发的五保户存折,去北藏镇牲畜市场看行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不养羊这些年,牛羊行情涨得这么高。一只三四个月的羊羔要八九百,一只大羊将近两千,我思谋来思谋去,给老阿奶说,太贵了,我们买不动。老阿奶说:‘好歹养只母羊,下一窝羊羔,我俩也好从羊羔嘴里抢一口羊奶喝。你瞧你,活像一块风干的老牛肉干。’我就下了狠心,去找黑崖口的老麻巴。你们都知道,老麻巴虽然贩了一辈子的牛羊,但人心良善……”他说到这里,举起右手袖口,沾了沾不知何时渗出额头和鬓角的冷汗。和平和双喜静静地听着,羊贩子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嘲讽的神情。福寿又眨巴了几下眼睛,接着说:“他当然知道我,也了解我的情况。我说,‘麻巴老弟,以前都是你来我家门前收羊,多则十几只,少则五六只。如今,人事沧桑,我来你跟前买羊啦。多的我买不动,我就买只小母羊,做个生活的念想。如果母羊争气,一生三,三生十,我剩下的光阴,也就有奔头了,说不定,还能攒下我们老两口的棺材抬埋钱。看在咱老哥俩多年的买卖情谊上,你便宜些。’老麻巴老弟说:‘好阿哥,只要你张口,白送我都给你送一只。我好歹有三个儿子,你得全靠你自己。来,你挑,从这一堆羊里挑只母羊牵走,只给我五百块就行。’我说:‘那怎么好!该多少就是多少,你比市场价便宜两三块就算行好了。’我挑了一只年轻漂亮的高腿小尾寒羊小母羊。老麻巴死活只要五百,我维诺不过,也就千恩万谢,领了他的心意。我牵羊出门,结果小母羊那只三四个月的头生小羊羔,哭叫着相跟,拦也拦不住。老麻巴说:‘好人做到底,这只羊羔阿哥你也牵回去,让人家母子不要分离。我一辈子贩牛卖羊,造的孽太多了,能补救一点是一点。’就这样,我买一得双。我很珍惜这两只羊,就像它们是了不得的宝贝。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老麻巴兄弟。这就是我买羊的经历。”
福寿老汉一口气说完这些,听得和平和双喜如临其境,深深为老麻巴的善良和义举感动。不光他俩,就连路过的游风和脚下的枯草,也对他的话深信无疑。只有羊贩子眉头紧锁。“福寿老阿爸,”他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快入土的人了,难道会撂下一世清白,在这里撒谎?”福寿回答,他的声音连同满头白发,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和平不知怎么办好了。他犹如陷入迷宫,找不到出口。他觉得自己误会了福寿,又觉得蹊跷。正当他惴惴不安,寻思是该向福寿认错道歉还是继续盘问他时,羊贩子对他和双喜道:“两个阿爸,你俩到这边来。”
6
三个人走到离福寿老汉百米远的草地上停下。“我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种荒唐的谎话。”羊贩子痛苦地说,“这比听到一个杀人犯杀了人还令人震惊和难过。”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怎么了?”和平问。
“你们可能不知道,老麻巴是我的父亲,他仙逝已经三年了。”
“天哪!”和平和双喜异口同声地喊道。
“就是那样。生的胰腺癌,受尽了疼痛的折磨,没几个月就去世了。前几天,我们刚请喇嘛,给他念完三周年的超度经。我是他的小儿子,子承父业,干了这桩营生。”
和平和双喜面面相觑。两人的表情,蓄满了惊诧和愤怒,又夹杂着怜悯和悲伤,一言难尽。和平转过身子,避免看到福寿那朝这边不安地张望着的、令人难以直视的神情和枯瘦身影。“这个老混蛋!”他狠狠地骂道,气得老泪花花,“他太不像话啦!——他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嗯,老联手?”
“我也不知道,”双喜答道,“他一辈子勤恳老实,谁会想到,临了,却干出这等丑事。”
“勤恳老实个屁!”和平愤怒地,从牙缝里急急忙忙向外吐出这几个字,两腿直打哆嗦。他梗着脖子,一双青筋凸起的老手握成拳头,往车那边瞅了一眼:瘦小的福寿老汉,正没有骨头似的紧紧倚靠着车身,像一只待宰的羊羔那样看着他。
“我真想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子,戳穿他的谎言!”和平收回目光,说。
羊贩子说:“老阿爸,你消消气。我倒觉得他无比的可怜。真的,这真让人难过。”
和平的怒气,轻而易举,被这句话赶跑了一半,“唉!我也没说他不是个孽障人!”
“羊是他偷的没错。”羊贩子说,“可是现在怎么办,两个老阿爸?”
“这事难办。”和平说,“说心里话,我恨不得立马把羊牵回家,那可是我许诺给二郎神的羊,事关我菩萨保的婚姻……可是,我实在不忍心!”
“如果咱们现在戳穿他,有可能他就活不成了。”双喜说,“这老阿哥,心性可高呢,我了解。若不是生活逼着他,他也不会七老八十,去做个偷羊贼。”
“可是,我就这么,放弃我的羊母子吗?羊羔是献祭,它的阿妈也怀了二胎,瞧那肚子,起码会下五六只羔子,五六只哪!”和平痛苦地说。
“就算是给他一次重新活人的机会吧。你想想,如果传出去,他怎么承受得了?不不不,想想都可怕!”双喜说。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和平道,“偷的又不是你的羊。如果偷的是你的羊,说不定你早就戳穿赶回去了!”
“如果真偷了我的羊,”双喜说,“我就当这事没发生。我可不会把一个可怜的老汉,逼上死路!”
“可那羊羔……”
“得了,老联手,”双喜打断他的话,“有你这份心意,二郎神会给你的菩萨保,东挑西选,找一个好媳妇的。可是,眼下这个老汉的事,也同样重要呀!”
和平摊开双手,扫视着两个人的脸,问:“你们说,怎么办好呢?”
双喜道:“我倒有一个办法:把羊羔放下来,看它在两个主人间作何选择。”
“好。”和平说,“如果真是他偷了,我就把我的羊羔牵回去,再把我的小母羊也赶回家。这种事,无关年龄,无关身份,总得给他一点教训才好,不然以后,他难保还会再偷。”
他们正要往福寿老汉走去时,羊贩子突然踌躇起来。“这样不好。”他说,“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孽障的老汉,被戳穿、击垮的样子。”
“你非去不可,”和平说,“你也夹在中间呢。”
羊贩子搔搔黑羊毛一样的卷发,又伸手往靴筒里抓了几把,直起腰,慢吞吞地说:“和平阿爸,我情愿把从福寿老阿爸手中买的羊羔给你牵走,一分钱也不要。”
“为什么?”和平诧异道。
“替我父亲赎罪。”
“什么罪?”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贩卖了一辈子的牛羊。有几年,生意不济,他还贩过鸡兔。不知道多少畜生的性命,害在他手里。福寿老阿爸编造出那么一个父亲五百块钱给他卖一对羊母子的故事,说实话,让我又羞愧又感动。我多么希望,它是真的。那样,我父亲生前造的孽,阿弥陀佛,也许会减轻一些。”
“哦……”和平陷入了沉思。“羊羔是你花钱买来的,我怎么能白白牵走?那可不行!”
“行不行我说了算,这是我自己情愿的。”
“让我想想……”和平来回踱起步子。他双眉紧锁,那双农民的大手又握成两个铁拳。转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住脚步,道一声“罢了!”,接着说道:“按理来说,原本买羊羔的钱,你应该跟老福寿要回来,把羊羔退还他,我再从他手上堂堂正正,牵走我的羊母子,就当他免费为我当了几个月的羊倌。但既然你是为你父亲赎罪,而且这么诚恳,我就不客气了。我也不是刻薄的人。作为对你的回报,也为了帮助老福寿,我也不要那只小母羊连同它肚里的羊羔了,白送给他,当作他振作起来好好生活的礼物!”
双喜朝两人竖起大拇指:“好样的,这才是男人应有的胸怀和风度!”
羊贩子刚想说什么,和平又说话了:“哎,让我再想想,如果我照自己的想法这么做了,我的老阿奶,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羊贩子把本来想说的那句话咽下去,咧开大嘴笑了。“看不出,阿爸还是个怕老婆!”
双喜说:“可不是,怕得很哩!”
和平看着双喜,一字一句说:“但凡你把你老阿奶怕上那么一点,也不会那么糟了。”
要是搁在平常,双喜准会回过嘴去,这次他就算了。甚至听到和平说“我的羊羔,无论如何,我也要牵走,那可是献给……”这句话时,也没有厌烦得讽刺几句。他觉得自己忽然,非常自责、后悔并心疼那个矮矮胖胖、孥手孥脚、老是和他犟嘴的老阿奶。
三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和平说:“这毕竟是件羞脸事,一旦戳穿,老福寿一时羞愧想不开,做出傻事,那罪孽太大了。谁也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
双喜和羊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来到福寿老汉跟前。
“老阿爸,一场误会,这是你的羊羔。”羊贩子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和平阿爸已经从我手里买下了它,作为给二郎神的献祭。”
仿佛等待末日审判般的不安和惊恐表情,从福寿老汉脸上消失了,代之以虚惊一场后暗自窃喜、但又装作委屈的神情。天气非常清冷,但他那虚弱的脖颈上粘着一层湿漉漉的汗液。他把上衣袖子拽到手掌上,抹杀罪证一样抹掉了它们。他的鼻子黑光闪亮,好像刚用黑漆刷过,干瘪的黑腮帮上沾满了灰尘和三四道细密的、清理牛下水时溅上的血珠。腊月的太阳刚刚摆脱一团灰白的云,绽放在青蓝色的天空,把烟雾朦胧、条形的折射光线洒在雷帝雪山的银色山峰上。“我早说了,你们竟然把一个年过七旬的老汉,污蔑偷羊贼……”他佯装气呼呼地说。
谁也不搭腔。羊贩子打开了车厢挡板。一俟自由,羊羔一头扑向和平,差点把他的老骨头撞翻。它绕着他打转,奋起前蹄,对他又嗅又吻,又叫又哭,极尽亲热、诉苦之状。而对福寿,它连瞧都不瞧一眼。此情此状,说明了一切的一切。福寿老汉一向硬朗的腰板,突然塌下来,像一副破旧的车轮。他的眼神,渐渐虚晃起来,脑袋也深深耷拉到了胸前。他一言不发,抱着膀子,喝醉了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黄金草原。
接着,羊贩子也走了。和平嘱咐双喜替他看管羊群,他自己带着羊羔,去给全家报告喜讯。
羊羔带领主人,走在前头。太阳有点热。被清风吹散的云片往青海那边飘去了。清风还吹得地上闪着黄光、远远望去像一块巨大的黄绸子似的衰草沙沙作响。和平气喘吁吁,追不上归家心切的羊羔。他虚晃着抛石带,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给英俊的羊羔一声呼唤:“小伙子,慢一点,等等你的老主人!”羊羔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放慢了脚步,摇头摆尾,千姿百态,慢腾腾地挪动着分趾的蹄子。一只雄健的苍鹰,呼啸着展翅飞向雷帝雪山。
羊羔笃笃笃,轻车熟路地走出黄金草原。在一条三岔路口,它没有丝毫迟疑,就踏上了进乔庄的路。进了庄子,它不再管顾和平,四蹄潇洒,欢快地拐过好几个弯弯曲曲的巷道,撞开和平家虚掩的铁门,径直钻进那个曾经专门供它和它羊阿妈住的羊圈,朝满脸惊奇、迷茫的老主人仁青卓玛咩咩叫了几声,仿佛在说:“我回来了!”
7
早风吹拂,鸟儿们藏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用各种音调和音色唱个不停。天气阴沉,寒风嗖嗖叫着,仿佛嘴里含着口哨。和平一家很早就起来了,今天是腊月十五,给二郎神献羊的日子到了。
和平早就恭请好的法师,迎着喜鹊的叫声进门了。这个法师,出生于法师世家。他第一次发神是在十八岁那年夏天。当时人们正在寺庙里祭拜二郎神,他突然感觉太阳穴发涨,胸口闷痛难忍,满地打滚。第二次发神是在二十一岁腊月,村里人在寺庙念经时,他以相同的症状再次发神。人们就把他认定为法师家族的又一个继承人。他会跳神舞,会禳病消灾,受到人们的肯定和认可。此时,他端坐在檐台上,面前法案上供奉着用洁白的哈达和红色的丝绸蒙着的二郎神神像、锣鼓、法螺、战旗等,圣洁漂亮的羊羔不卑不亢,被牵来站在法坛前。全村男人跪在院落中心,女人孩子跪在男人后面,人们手里都拿着点燃的香烛。
桑烟缭绕。法师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他进入神附体的癫狂状态。他把和平的祈求告诉二郎神,询问二郎神是否愿意为菩萨保安排一个美满的婚姻。然后,他渐渐平静下来,转身告诉和平和众人:“菩萨保的婚姻主要由二郎神负责,如果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二郎神负责的要哩。”
接着要把羊羔宰杀,举行献祭仪式。人们传说,二郎神从小父母双亡,他的嫂子用牛奶把他拉扯大,为了报恩,他不食牛肉,只喜羊肉。几个男人点燃柏树枝,用醇香的桑烟,来来回回,熏羊羔的全身,然后用掺了一些奶子的清水,从头到尾,将羊身清洗。法师在台上不停地诵经,人们恭恭敬敬,等待神迹出现。如果羊羔全身抖动,不停地点头,说明二郎神已领受了这只羊羔,如果羊羔纹丝不动,说明二郎神还不满意,就要再次清洗,直到二郎神领受为止。通常情况下,只要敬献者心意虔诚,所求之事正当磊落,二郎神很快就会接受祭品。但是这次,无论法师如何作法念咒,和平全家和全体村民如何祈祷等待,二郎神就是不肯接受这份敬献。无奈,人们往羊羔的耳朵里灌水,逼迫它抖动,点头。灌了好一会儿,羊羔仍无动静。和平和仁青卓玛,因为疑虑和紧张而汗如雨下。这样的情景,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着同一个想法:看来和平,保准做过什么坏事,连二郎神,都不肯为他显灵!和平和仁青卓玛,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老两口抽空躲在里屋,冷静、仔细地回想了各自一辈子做的那些数不清的大事小事,检查是否做过亏心事,对不起别人的事,或者那些曾藏在心里的阴暗念头和想法,两人都挑拣出来一些,诚心诚意做了忏悔。但二郎神还是梗着,不肯领受。
正在这时,一个恶讯突然传来:王庄的老福寿不知何故,喝了一大把老伴的头痛药安乃近,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正送往乡医院抢救!人群骚动起来,议论纷纷。出了这样悲恸的事件,献羊的仪轨停了下来。法师端坐法案前,双目紧闭,诵经为轻生者祈祷。人们纷纷低头,难过得流出了眼泪。那真是一个孽障的老汉,晚年遭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灾难,肯定是觉得活着太苦,撑不下去了!和平更是悲痛自责,觉得他喝药自杀,是自己的缘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法师诵经完毕,告诉人们,献祭仪式接着进行。二郎神仍旧不肯领受。和平面无血色,踉踉跄跄来到法师跟前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很快,羊羔全身筛糠似的抖索起来,并不停地点着漂亮的头颅。一个中年男人拿过那把专门用来宰杀献祭的刀子,在桑烟上正反熏烤了一会儿,手起刀落,割断了羊羔的喉咙。法师边诵经,边把第一碗羊血供献于二郎神神像前,接着把羊头,四蹄以及羊心、羊肝、羊肺放进桑炉中,请二郎神享用。
人们松了一口气,按照献羊仪式的最后一个仪轨,煮肉、分肉,美餐一顿,连一口羊汤都没有剩下。吃完肉,人们匆忙离去,有的去打探福寿老汉的抢救情况,有的径直奔向乡医院,有的拿出自己养牛羊、种粮食换来的不多的积蓄中的一小部分,抹着眼泪去找他的老阿奶,作为安慰和一点微博的支持。贡布两兄弟也跑到他们庄子里打听情况去了。
大儿媳在灶房里洗洗刷刷。仁青卓玛红肿着那双刚刚为福寿老汉流过泪的眼睛,充满疑惑地问和平:“老阿爷,你最后给二郎神说了些什么?”
“我临时改变了我的祈愿。”和平说,“我请求二郎神,保佑福寿老阿哥平安度过这次劫难。如果他能活下来,我愿意让我的菩萨保认他做干阿爸,安慰他,帮助他,让他们老两口,过一个幸福吉祥的晚年。”
“你做得对,老阿爷。”仁青卓玛动情地说,“可是我们宝贝儿子菩萨保的婚姻大事,怎么办呢?”
“我们的儿子善良聪明,”和平安慰她说,“别担心,会有好姑娘爱上他的。”
傍晚,好消息传来,福寿老汉喝的安乃近,过期失效已近两年,他平安无事,不用小车拉,自己从乡医院走回了家。
原刊于《飞天》2020年第3期
何延华,女,藏族,生于1980年。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国家级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获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十六届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三等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第二届、第三届甘肃文艺评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