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李郁然正要出门,手机振动了一下,有条微信。打开一看,是嘉措发的,说草原上已经比较冷了,让李郁然带上冲锋衣。李郁然当然知道草原的气候。他是个土生土长的甘肃人,又经常去草原。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跳出两个字:白露。他想起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节气很重要,每个节气一到,自然就悄悄变了。李郁然也在无意中有了关注节气的习惯。
其实李郁然是应邀参加一个青年作家西北行的活动,虽然他是甘肃人,但现在北京工作,参加这活动也是顺理成章。西北行包括西北五省,这次活动是兰州行。嘉措全名杨嘉措,是甘南人,和李郁然是大学同学,上大学时爱写诗,还爱朗诵自己的诗,通常是用藏语朗诵一遍,再用汉语朗诵一遍,朗诵的时候十分投入。不论嘉措在哪里朗诵,都是读完一页,就把那一页纸扔在地上,扔的时候姿势十分决绝潇洒,李郁然却觉得其中应该是有忧伤的。大学毕业后嘉措回到甘肃,一直在兰州工作。他所在的单位是这次活动的主办方之一。嘉措联系李郁然时说,你一定要来,活动结束后咱们可以一起去草原。李郁然的工作比较忙,压力也大,每年都要抽出时间去一次草原。嘉措知道他的这个习惯。去草原,对李郁然来说不是旅游,而是一种放空,去哪里的草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着车在草原上野跑。加上其时他正在读一本有关仓央嘉措的书,就欣然答应了。
李郁然在飞机上睡着了一小会儿,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嘉措站在秋天的草原上,无边的苍茫与萧瑟。嘉措用藏语朗诵着自己的诗,李郁然想听,却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嘉措越读,他越悲伤。他想给嘉措说句话,但怎么都发不出声。他在梦中使劲挣扎,一着急就醒了,醒来时还想着那句话,又在心里说了一遍:嘉措,我们回家。说完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陌生人,那人正在看一本航空杂志。李郁然再看窗外,云很少,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下面的山脉苍茫,没有绿色,连绵着的是青灰,仿佛巨型动物骨架。即使是被风干了,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李郁然不止一次听过外地人在飞机快落地时说,这么荒凉啊,这人可怎么生活。李郁然想,是荒凉,也是悲壮。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想念这荒凉。
不到十二点,飞机就落地了。因为是集体活动,李郁然就和同行的几位青年作家一起行动,下午参观了甘肃省博物馆,顺路看了中山桥和黄河母亲的雕塑。他们中有人去过敦煌,但都是第一次来兰州,都觉得兰州给人的感觉很独特,又很难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有人说,一提到兰州,就想到牛肉拉面,兰州烟,来了之后又觉得这两样在兰州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这条母亲河。也有人说,兰州有种史前的荒蛮。有一位南方来的诗人已经在他的手机上写了一首小诗,大家请他读,他不读,说是要回去打磨好之后再给大家看。李郁然一直比较安静,大家就问他重回兰州后有什么感受,他只是笑笑。一切都太熟悉了,站在黄河边,他想着草原,想着他的老同学嘉措。
晚饭后,李郁然一个人在房间休息,嘉措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宾馆楼下,让李郁然下楼。
嘉措开着车,他一见李郁然就说,我们去中山桥吧,几个朋友在等你。
李郁然上了车,两人一时沉默。他想说自己在飞机上做的梦,又觉得有些矫情,就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了一会儿,嘉措问,还单着?
李郁然说,没时间。
嘉措说,我看你是对什么都没兴趣。
李郁然笑笑,说,可能是吧。
很快就到了中山桥北。李郁然以为要在黄河的游船上喝茶聊天,以前每次都是去中山桥东边的那条大船。嘉措却说,往山上走吧,去左岸野谷。
说是上山,其实也就走了差不多三层楼高,到了一座仿古建筑前。正门上方的左岸野谷四个字是隶书写的,很小。李郁然心想,这里是黄河左岸,主人可能是想寻找一个心灵的野谷吧。嘉措说,野谷里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了,不过咱们的去处还算安静。
进了门,李郁然随着嘉措上楼,楼梯和扶手看上去都很古旧,尤其是扶手,像是用以前的旧椽梁做的。李郁然上的时候摸了一下扶手,嘉措说,全是从农村淘来的。每一层楼都坐着好多人,李郁然觉得这种热闹的气氛与这里的名字很不相符,但是也看见好多有历史感的东西,有古董书柜,有农村的小石磨,还有大马车的车轮,想想主人布置这里的时候肯定是很用心了。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的足迹与气息,何况在闹市,要找真正的野谷怕是难事。
两人一直上到四楼,只见一个大厅,墙上挂了好多字画,临窗的地方放了两张茶桌,没有一个人。穿过大厅,从侧面一个小门出去,又贴着墙上了一层楼梯,到了一个露天平台上。平台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正弹着吉他唱歌。看见李郁然他们,几个人站起来打招呼,这些人中李郁然只见过老马,其他的从来没有见过。唱歌的是个藏族小伙,他连头都没有抬,只是继续唱他的歌。他在用藏语唱。唱的什么内容李郁然不知道,歌声中弥漫的忧伤气息却轻而易举地感染了李郁然。他唱完这首歌,把吉他轻轻放在一边,对着李郁然说了一声扎西德勒,李郁然对他笑笑,两人握手时,他用汉语说,我是泽让。普通话非常标准,声音也非常有磁性。
大家开始说起话来。有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是这里的主人,大家叫他安子。安子让人把平台上的灯关了,大家才发现原来月亮很亮。有人说,过几天才是中秋节,没想到今晚的月亮就这么亮了。大家给李郁然留的是靠着栏杆的座位,李郁然看山下,虽然月亮很亮,在河面上并没有映照出来,因为两岸建筑的灯光映在河面上,反倒看不见月光了。河水像是静止的,又像是疾行穿过城市。
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嘉措点着一根烟,猛抽一口,说,郁然是来采风的,我明天要陪他出去,大家今晚先讲些故事,给他点素材。大家就笑,说给小说家讲故事还真是不好讲呢。
嘉措说,安子你先讲吧。
安子说,我不太会讲故事,给大家唱首《黄河谣》吧。有人问,是赵牧阳的那首歌吗?
安子说,不是。野孩子的。
他拿过吉他,自弹自唱起来: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日头总是不懈的走走过了家,走过了兰州月亮照在铁桥上我就对着黄河唱……
当安子唱到“每一次醒来的时候,想起了家,想起了兰州”的时候,嘉措他们都跟着一起唱,李郁然也轻轻跟着唱。李郁然想起小索还在时,他为了听野孩子乐队,专门去北京的“河”酒吧,在那里也听过这首歌。黄河穿兰州城而过,河上现在有许多座桥,但是大家说到铁桥时,就指这一座。百余年的黄河水流过它,百余年的月亮照过它。李郁然忍不住又看中山桥,桥上灯光闪亮。
一首歌唱完了。李郁然觉得有些疲惫,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梦。
这时候,泽让说,我老家有个贡布叔叔,他家的婶婶生下女儿后就得病死了。这个女儿叫格桑梅朵,就是格桑花的意思。听名字就知道她有多美,我们草原上最美的花就是格桑花。她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县上打工,在一家餐馆里当收银,那家餐馆生意本来就好,她去后似乎更好了。有人说,去那里的好多人是一边吃饭一边看梅朵的。梅朵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汉族小伙,是开货车跑运输的。两个人相爱了。后来,梅朵就不做收银了,跟着小伙子跑车。小伙子的家里人也去梅朵家正式提了亲,准备着要办喜事了。这个时候,两人连车一起失踪了。
泽让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
有人插话说,报警呀,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还愁找不到吗?
泽让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路上很少有安摄像头的。也报警了,警察在路边的河水里找到了车,可是人怎么都找不到了。他们失踪的时候车是空车,车上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出事后,贡布叔叔一下子呆掉了,也不哭。有人劝贡布叔叔,说,我们知道你伤心。不过你想想,梅朵一直想去外面,现在她沿着河水去了外面了。你想哭就哭吧,哭一哭就好受了。贡布叔叔还是不哭,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出门了。
他是要亲自去找吗?有人问。
不。泽让说。贡布叔叔沿着女儿失踪前走过的那条路走,他要一路磕长头去拉萨。我们甘南有很多人都想去拉萨,去的方式不一样。有一路坐汽车去的,有从兰州坐火车去的,也有坐飞机去的。贡布叔叔还是传统的方式,磕着长头去。不过,与大多数去拉萨的人不一样的是,他有时候会坐在路边唱歌,他有个弦子,边弹边唱。
那他到没到拉萨?有人又问。
不知道。反正再也没有回来。泽让说。
李郁然立刻想,如果他们明天出门,遇到一位在路边弹弦子唱歌的老人,会不会是贡布。又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贡布早就走远了。
嘉措说,我们甘南的故事太多了,一千零一夜都讲不完。
泽让看了一眼黄河说,我看黄河时就想,这河是从甘南流过来的。一时大家无语。
安子说,我自己做了些新式月饼,大家尝尝吧。
安子边上坐着一位女孩,叫陈凡。是学历史的,博士毕业不久,刚到兰州一所大学工作。她吃了口月饼说,挺好吃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世上最好吃的月饼是我奶奶做的月饼。
大家笑,说,那是。世上最香的饭是妈妈做的饭。
陈凡说,我妈妈不太会做饭,可能是因为奶奶做得太好了,她就没有做饭的积极性了。
泽让说,这不是个故事呀。
陈凡说,我还没有讲呀。我最后讲。
大家互相看,最后都看着老马。老马背对着黄河坐着,他说,我是写毛笔字的,不是讲故事的。
您写书法不也是用毛笔讲故事吗?陈凡说。我学历史久了,一听故事就想考据真假,这才悲哀呢。
你们总想听真的,我讲的故事可能不太真,你们别失望。老马说,我爷爷有个好朋友叫刘成义,解放前,他在我们庆城开了个车马店,人都叫他刘店长。刘店长会功夫,还会通灵。有一年,有个陌生人来他店里住,进店时就病得很重,没几天就死了,也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刘店长就替他处理了后事,从他身上发现了一张银票,是三百两。刘店长让账房先生把银票收好,等着看他的家人有没有人来找的,但一直没有人来。一年后,刘店长的儿媳要生孩子了,是难产。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一家人欢天喜地,只有刘店长看上去很平静。他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刘好善,并让账房先生给这个孩子记账。刘店长的老婆问他原因,他说,这个孩子出生前,我看见那个死掉的住店人走进产房,该是来讨债的。让他多向善,或许能长久。这个小孩非常聪明,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被送到私塾,先生教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放学后喜欢站在庆城西门的庙外听和尚诵经,有人问他在听什么,他就能把刚听到的经文背给人听。一时间,庆城的人都说刘店长的孙子是个天才。有人给刘店长夸,刘店长阴着脸不说话。人就说,你看人刘店长,真是能沉得住气啊。这个孩子长到十多岁,突然得了怪病,日渐消瘦,发高烧,昏迷时就喊着要回家。庆城里的医生也查不出病因,只是摇头,说天妒英才,让家里人准备后事。刘店长却说不急,让账房先生查了一下孩子的账,先生说,快三百两银子了。刘店长说,不要给好善准备后事,把我关在书房里,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三天后子时再开门叫我。家里人知道他是想救孙子,但是怎么个救法,没人敢问。三天后的午时,孩子突然清醒过来了,说自己饿,要吃东西,还要找爷爷。家里人喜极而泣。子时,家里人打开书房门,发现刘店长早已没了气息,身子已经硬掉了。
家里人第二天就把刘店长葬了。到了夜里,刘店长的老婆听到有人敲大门,去开,门外没有一个人,但听到刘店长的声音:为了好善,我去了阴间,回来太晚了。世上已经没有我了,我只能走了啊。刘店长的老婆在门外放声大哭。刘好善长大后去考取功名,并没有中,就在庆城学了中医,一辈子治病救人。
李郁然听到这里有些吃惊,又一次想到自己的梦,自己也想回家。就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真实来,他抬头看月亮,比中秋的满月明显缺一点,但是很亮,像是真的。自己喝的三泡台茶,吃的安子的月饼,都是真的。难道自己这次兰州行,就是为了回家二字?可是爷爷去世后,父母也搬到了北京,自己的家也就安在北京了。再想自己这几年对一切都没有兴趣,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经常失眠抑郁,是不是像刘店长一样,灵魂出了窍,该招魂了。想到这里,李郁然手心里出了汗。
陈凡说,历史上太多的生生死死,这故事是不是真的不说,其中的情感不假。不管刘店长的孙子是什么人转世,是不是来讨债的,都是他孙子,他宁可舍自己的性命救孙子是真的。刘好善长大治病救人也是行善,他的生命中又有多少故事呢。
安子说,陈凡,就剩你了。
陈凡看着嘉措说,还有你呢。
嘉措说,我明天陪他出去,讲的时间多着呢。
陈凡说,那好吧。这个故事,我爷爷给我讲过很多遍。上世纪二十年代,我的太爷爷因为各种原因,跟着他的师父从四川达州一路辗转到了我的老家鹿卫城,白鹿的鹿,保卫的卫。他在这里遇见了我太奶奶,就在鹿卫城里过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回过四川。我太爷爷是鹿卫城里最好的裁缝,他很会做各种衣服,尤其是旗袍。他做的旗袍,人穿身上一看就不一样。他的师父去世后,他就成了城里唯一能做出好旗袍的人。只是他活太多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交朋友。
鹿卫城在黄河南岸,城池四方四正,东西南各有一个城门,正北面是钟鼓楼,我太爷爷的裁缝店就在东门边上。除了太奶奶,和他说话说得最多的是开城门的老魏。老魏是本地人,开了大半辈子城门,见多识广,喜欢和人开玩笑。我爷爷每次讲这故事时都会说,想不通啊,魏叔的老婆很贤惠,儿女双全,都很懂事,他怎么会走那条路。老魏天天按时开城门,关城门,从来没有出过意外。有年冬天,他让我太爷爷给他做了件玄色的棉袄,做好后一直没见穿。有天晚上,他关了城门后来看我太爷爷,他问我太爷爷,老陈,你做了一辈子衣服,烦不烦。我太爷爷笑着说,烦也不烦,人总要做事情。老魏说,我明天穿你做的新棉袄。我太爷爷说,天冷了,该穿了。老魏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老魏开完城门就出了城,中午吃饭时不见人,他家里人就到处找他。有人说看见他去了河边,大家就往河边走,还没到河边,就看见城北野地里一棵大柳树上吊着个人。走近一看,果然是老魏。他身上穿着我太爷爷做的那件玄色棉袄。有人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发现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天亮了,开城门,天黑了,关城门。泼烦。不如死了。
我们鹿卫城里的县太爷为这事非常恼火,认为老魏的自杀扰乱民心,下令把老魏的尸体放在东门外示众三天。谁去求情都没有用。而我的太爷爷,从此再也不给人做玄色棉袄了。
李郁然想,老魏的自杀不是看破了红尘吗?他便问道,真有这样的事,这开城门的老魏不是个哲人吗?
陈凡说,还能有假?我们鹿卫城的县志上有记载的。再说,我是学历史的,不虚构。
大家都是第一次听陈凡的故事,对老魏展开各种想象,进行各种阐释。而泽让不知何时拿起了吉他,轻轻拨着弦,像是给陈凡的故事伴奏。
李郁然回到宾馆,上网查了一下,甘肃根本没有一个叫鹿卫城的地方,只有一个叫靖远的县城,在筑城时有神鹿衔来彩旗确定城址的传说,听陈凡讲那个县城的情形,倒是和靖远有些相似。这让他产生了和陈凡交流的想法,但是发现自己只顾着听故事,没有加她的微信,也没有留电话。他并不在意历史的虚和实,只是觉得这个历史学博士才是真正的虚构高手。
第二天,嘉措开着车带李郁然出城上高速,他们先走青海,从青海湖又向西走,嘉措说要一直走到德令哈。他们在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草原上遇到暴雨,一时间看不见路面,就停下来。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跨天际。李郁然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亮了,就像小时候,天阴得久了,只想等阳光来。每当阳光穿透爷爷的书橱缝隙,照在自己身上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也亮起来了。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了茶卡盐湖附近的一个民宿宾馆里。到处都是自驾游来看盐湖的人,看车牌就知道来自全国各地。一些人在院子里休息聊天,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个福建女孩高原反应特别厉害,她的朋友带她去附近的诊所吸氧。嘉措和李郁然则坐在院子里喝酒。嘉措说,人都说进了高原不能喝酒,其实喝点酒就不高反了。李郁然说,那是你。
嘉措说,反正也不写诗了,再不喝酒干什么呢。
李郁然说,我们回家。
说完,李郁然自己吃了一惊。原来,梦真是反的,可自己说的话却是真的。
不去德令哈了?嘉措斜着眼看李郁然。
不去了。李郁然喝了一口酒。
那我们可以走别的路。嘉措像是自言自语,当然也是说给李郁然听。
天亮后,嘉措开着车,先是往西宁走,从西宁又往南走,先是走高速,后来又走老国道,越走车越少,人也越少,风景却越来越好。下午的时候,他们到了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同仁县。这里到处是做唐卡的画院。李郁然不懂唐卡艺术,却被做唐卡的人的虔诚样子所打动。越看唐卡和做唐卡的人,他的心就越宁静。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从同仁走一条偏僻的县道,路上一直翻山,山上全是次生林,倒也郁郁苍苍。从大垭口下来,进入甘南草原,有的花已经开败了,有的仍然开得很盛,从草原的波浪中穿越而出,就到了夏河。李郁然一路看到老人,就想起贡布。可路上的老人没有一个手里有弦子。
他们又一次去了拉卜楞寺,寺旁的夏河水清冷湍急,寺前转经的人依然排着队,贡唐宝塔脚下许多人在磕长头。李郁然不得不从他们面前走过,他走过时,觉出了一种歉疚。晚饭后,他们在夏河县城来回转,一个卖甘南特产的店铺里,一个年轻人弹着弦子唱藏歌,李郁然觉得那调子似乎在哪里听过,可能是那忧伤的感觉很像。又觉得可能藏歌都有点像。他们又转到夏河边上,夜里看不清河水的样子,只听见很大的水流声。这时的月亮很大很亮,比起将要到来的满月仍然稍微缺着一点,但在李郁然看来,已经足以映照千年岁月。
该回家了。中秋节的前一天,嘉措开着车,直接从甘南送李郁然上机场。李郁然看嘉措有点困了,就问,车上有没有音乐?听会儿藏歌吧。
嘉措说有,把他的手机连到了车上,里面确实有好多藏歌。
两人边听边走。突然,那熟悉的调子又响了起来,李郁然终于听出来,泽让在野谷唱的歌,夏河那个年轻人唱的歌,都是同一首歌,正是这个调子。
这是什么歌?他问嘉措。
仓央嘉措情歌。
唱的什么内容?
说是情歌,其实是大情大爱。
译成汉语是什么?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我的理解是,色和空。
李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等这样一首歌。他看有关仓央嘉措的那本书时,看到过这首歌,但是只看了歌词。现在,它的调子正以另一种方式冲击着李郁然。
嘉措又说,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李郁然明白,在嘉措看来,仓央嘉措的情歌是写给信仰的。但听到这两句时,李郁然想到的是陈凡。
他已经好几年不会莫名想起一个异性,现在,他想起了陈凡。后面还有好几句,我以为你听过这首歌。嘉措接着说。
李郁然说,听过,听的是藏语。
嘉措说,我给你找个汉语版的。
这次李郁然当然听得很清楚了,他突然发现,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说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是一种到达彼岸的愉悦。
最后一句是: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此行,说的也不是一次具体的旅程,而是人的一生。
但是,他怎么听,都觉得用汉语唱的这首仓央嘉措情歌没有了藏语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你心里很清楚,但言语说不出的。于是,他说,还是听藏语的吧。
到机场了,嘉措把李郁然的行李箱从后备箱取出,说,落地了来信。
李郁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嘉措手里接过行李箱。
嘉措说,走吧。
李郁然让嘉措先走,嘉措就上车了。
嘉措并没有急着马上把车开走,李郁然只好转身进了出发大厅。
李郁然刚要过安检,就发现手机在振动,他打开,看到嘉措的微信:
此行莫恨天涯远。
原刊于《飞天》2020年第3期
张晓琴,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甘肃省飞天学者青年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闲时写诗著文。在各类报刊发表学术文章、批评文章、小说、诗歌等百余万字,出版有《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一灯如豆》《大荒以西》《直抵存在之困》等著作。获唐弢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奖、甘肃省高等学校青年教师成才奖、西北师范大学教学名师奖等奖项。